第四节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广德,经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宝田,穷追不舍。据说洪军残部保护着他们的“幼主”,杂在难民丛中,白天休息,夜里燃香为呼应的记号,摸黑而行,踪迹极其隐秘。
上谕一再追索,始终没有好消息来。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说洪福瑱已为湘军营官苏元春所生擒。席宝田得到消息,派了专差去要人,苏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宝田自己去要才要了来。
当时有人为席宝田指出,苏元春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为什么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曾氏兄弟的提报中,大张其词,说伪“幼主”已“阀门自焚”,现在又出来一个伪“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迁怒,随便找个题目,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劝席宝田不要多事。
席宝田默不作声,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亲自审问。这已是瞒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桢奏报到京,朝廷不知作何处置?那些对曾国藩、曾国荃不满或者心怀妒嫉的京官,都在谈论此事。旗人中的许多武官,尤其起劲。湘军的声名,早成他们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着幸灾乐祸之心,期待着曾氏兄弟会获严谴。
消息证实了。十月初,沈葆桢派专差赍折到京,奏折里没有提到苏元春的名字,说是席宝田部下的游击周家良——据传就是奉席之命到苏元春那里去要人的那个武官,于“石城荒谷中将洪幼逆拿获”。这自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无关紧要似的,这是他故意要冲淡其事,好为曾国藩留下开脱的余地。他的想法没有错,夸大其词的是曾国荃,曾国藩既未亲临前敌,又何从去考察他老弟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依体制上来说,要谴责曾国荃,那曾国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为了保全曾国藩,不得不便宜他那个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国荃和他的部下,忙着劫取财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过失,置而不问。
“曾国荃可以不问,沈葆桢不能不赏。”慈禧太后问道:“该怎么样奖励,你们计议过没有?”
“该奖的人还很多。”恭王答道:“象鲍超,他是曾国藩手下第一名骁将,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该封个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鲍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实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是准备发议论的神气,“曾国藩封侯,应该。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滥了一点儿。你看,那个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抢过她的话来说,想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一言表过:“曾国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经病故,萧孚泗丁忧开缺,事情都已过去,请太后不必追究了。”
这种陈奏的态度,慈禧太后大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只好隐忍在心里。
“现在东南军务,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劳,决不下于李鸿章,应如何激励之处,请旨办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话,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国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张,自觉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这时不肯开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这样答复:“你瞧着办吧!”
“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张纸,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着念道:“江西巡抚沈葆桢,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给头品顶戴;署浙江提督鲍超,一等子爵;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骑都尉世职。”
念着单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来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说“请旨办理”?这不是明显着殿廷奏对,不过虚应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骗人的话!
心里有气,脸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图章,在白玉印泥盒里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个名字下面,盖了过去,钤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单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细心地盖了她那个“御赏”印,同时问道:“席宝田呢?也该有恩典吧?”
“那在曾国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说,“臣等拟的是,记名按察使席宝田,赏黄马褂;游击周家良赏‘巴图鲁’的名号,都给云骑尉的世职。另外江西全境肃清的出力人员,应该如何议叙,正在办理。”
“江西是肃清了,”慈禧太后紧接着他的话说,“福建可又吃紧了!”
“这是洪军余薛的窜扰。左宗棠已经进驻衢州,他一定办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声比一声高,责难之意显然。
御案下的军机大臣们,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还有新疆、陕西、甘肃的回乱。”他索性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渐次敉平,不烦圣虑。”
“这也得拿办法出来,空口说白话,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话,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势十分复杂,一时那里拿得出统筹全面的办法出来?不过恭王自然也不是没有跟他的同僚和有关部院的大臣们商量过,所以想了想,先提纲挈领说了用兵的方针。
“向来边疆有事,总要先在内地抽调劲旅,宽筹粮饷,方能大张挞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陕甘,平陕甘得先要把窜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匪肃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说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那儿怎么样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个王、一个大学士,不能办不了捻匪,你们该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缘故?”
其中的缘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骄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气,而且军纪极坏,所以时胜时败,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说这话,一说就要论处分。僧王是国戚,威名久孚,官文则是平洪杨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间本有流言,说恭王过分倚重曾国藩蔑视旗将,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处分,蒙古、满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众矢所集,首当其冲,这关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万不能上她的当。这样,就只好先虚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说得是!”他说,“等臣等研议有了结果,再跟两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难看,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约了英国公使有“教案”要谈,已坐上轿子,又掀开轿帘,嘱咐宝鋆约军机大臣到鉴园吃晚饭,商量剿捻的军务。
宝鋆答应一声,匆匆回到军机处。小阳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后掀了掀,从听差手里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头,轻声说道:“没有想到,碰‘西边’这么大一个钉子!”
文祥没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隐隐然感到不安,觉得象今天这种君臣相处的态度,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办事,怕会越来越不顺手。
宝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但他没有再谈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请,转达了文祥,接着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约定了从军机处退值,大家一起赴鉴园之约。
未到鉴园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有的叫人检了档案来看;有的在口头上细问了湖北的近况;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谈入正题,发言极其热烈。宝鋆的声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从前了!”他说,“他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办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马队虽快,捻匪也机警飘忽得很,你来我走,你走我来,永远在人家后面撵,永远撵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涤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李棠阶慢条斯理地,说了与宝鋆约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难怪,他的精锐是马队,又来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长。叫他摆在那儿不动,那怎么行呢?”
“照这一说,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调开?调开了又叫谁去?官文决不能独当一面。我看——,”恭王灵机一动,毫不考虑地就说了出来:“非曾涤生不可!”
他的话刚完,宝鋆脱口喊一声:“好!而且,曾涤生在江宁也没有什么事了。”
“怎么能说没有事?”文祥立即纠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办得了。”
恭王挥一挥手,阻止他们有所争执,等大家静了下来,他用正式作了决定的语气说:“我想,让曾涤生以钦差大臣,驻扎鄂皖边境,剿办捻匪;李少荃暂署两江,不必兼江苏巡抚,那个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吴棠,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你们看,这样子办,如何?”
李棠阶和文祥不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时未有更佳的建议,就这沉默间,曹毓瑛说话了。
“这是正办!”他说:“湘军正在裁遣,淮军代兴,两江交给李少荃,最妥当不过,此其一。湘军刘铭传、刘连捷,已派到湖北会剿,有曾涤生去坐镇,指挥灵活,加上僧王的马队为奇兵,双管齐下,形势必可改观,此其二。”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觉如此调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谈,意气发舒,显得相当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许,心中不以为然。这三年来她把曾国藩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间,另有一番认识。曾国藩这个人最谨慎,总记着“满招损,谦受益”这句话,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复,推官文领衔会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惧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军,为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处处显出急流勇退的决心。然则让他到安徽、湖北边境去坐镇,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难看,他肯吗?他是不肯的。
再说僧格林沁,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会闻风而窜。现在派曾国藩去帮他的忙,就跟当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鸿章领军赴金陵会剿一样,其中不独关乎面子,也怕别人来分功劳。曾国荃所不愿见的事,僧格林沁怎会愿意?
这话她不愿说破,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自以为本事大得很,让他去碰两个钉子,杀杀他的气焰也好!而且,这对僧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当初诏令李鸿章会剿,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会策励将士格外用命。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那就越发不必多说了。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吴棠调署江苏巡抚,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获。这道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定在十月初十颁发,作为慈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