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节
奉迎新君的仪仗,是午夜时分出宫的,由孚王率领,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这座曾为八旗女词人西林太清春吟咏之地的园林,人杰地灵,龙“潜”于此,如今得改称“潜郾,钦使到门,只见大门洞开,灯火辉煌,孚王捧诏直入,先宣懿旨,后叙亲情。
“七嫂!”孚王请着安说:“大喜!”
醇王福晋不知道怎么说了?又淌眼泪、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觉。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搁,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身来说:“请驾吧?”
“奶妈呢?”醇王福晋问,“可是一起进宫?”
“内务府已经传了嬷嬷了。”孚王答道,“一起进宫也可以,请懿旨办吧!”
“千万请九爷面奏皇太后,还是得让奶妈照料孩子……。”
“嗐!”一句话不曾完,醇王大声打断,“什么孩子?皇上!”
“一时改不过口来。”醇王福晋很费劲地又说:“皇上怕打雷,离不得他那奶妈。”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话,代奏两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请轿!”
等一顶暖轿抬了进来,醇王福晋亲手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交与孚王,嗣皇帝就这样睡在孚王怀中,进入深宫。
进宫叫门,交泰殿的大钟正打三下,两宫太后还等候在养心殿西暖阁,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谓“谒见”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绪不宁,四岁的新君,便由钟粹宫的太监抱着,暂时归慈安太后抚养。潜邸来的奶妈,跟着到钟粹宫当差,可以教醇王福晋放心了。
这一夜宫中灯火错落,许多人彻夜未眠,身有职司,忙忙碌碌在料理丧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闲谈来打发漫漫长夜的,却也不在少数。于是,有个离奇的传说,便在这些太监的闲谈中,很快地传播开来。
传说中皇帝的“内陷”,是由受了惊吓所致。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后,皇后到养心殿东暖阁视疾。皇帝见她泪痕宛然,不免关切,问起缘故,皇后一时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太后责备的经过,哭着告诉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后接得报告,已接踵而至,摇手示意太监,不得声张,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偷听。听得皇帝安慰皇后:“你暂且忍耐,总有出头的日子!”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忍不住要“出头”了。
据说她当时的态度非常粗暴,民间无知识的恶婆婆的行径无异,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后的头发,劈面就是一掌!
皇后统率六宫,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当此来势汹汹之际,但求免于侮辱,难免口不择言,所以抗声说道:“你不能打我,我是从大清门进来的。”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却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就是不能正位中宫,皇后的抗议正触犯她的大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厉声喝道:“传杖!”
“传杖”是命内务府行杖。这只是对付犯了重大过失的太监宫女的办法,岂意竟施之于皇后!皇帝大惊,顿时昏厥,这一来才免了皇后的一顿刑罚,而皇帝则就此病势突变,终于不起。
这个传说,悄悄在各宫各殿传布,没有人敢去求证,所以其事真伪,终于不明。但慈禧太后在皇帝崩逝以后,定策迎取嗣皇帝进宫,始终不曾让皇后参与,却是有目共见的事实。
今后皇后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宫中,算是什么身分?统摄六宫的权职,究竟还存在不存在?
这些都是绝大的疑问。
内廷如此,外间的议论,自然更多。就事论事,懿旨颇费猜疑,说是“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奕譞之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此一皇子,是继嗣而不一定继统。因此有人以宋初皇位递嬗的经过为鉴,忧虑着大行皇帝会成为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象明世宗那样,自成一系,这一来将会生出无数纠纷。同时,居孀的皇后,也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因为嗣皇帝将来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后,同时承受大统,接位为帝,则此时的皇后阿鲁特氏,便是太后,否则便仅仅只有一个儿子,而不是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为皇后不平。前朝帝皇,英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致新寡的皇后总能受到相当的尊重,象这位同治皇后那样,仿佛有罪被打入冷宫似的,却是绝无仅有,特别是与醇王一家相比,荣枯格外明显。在王公亲贵中,颇有人存着这样一个疑问,文宗的胞侄有好几人,何以偏偏选中醇王福晋所出的这一个?因而怀疑慈禧太后与醇王早有联络一样,就象十三年前,慈禧太后与恭王早有联络一样。而居间传话的人,自然是荣禄,醇王与荣禄的关系之深,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于真的怀疑,还是妒嫉,或者迁怒,一时从亲贵到朝士,对醇王持着反感的,大有其人。妒嫉与迁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怀疑,醇王就无法保持缄默了。
不说前代,只谈本朝,现成就有个“皇父摄政王”的称呼在,醇王与多尔衮情况不同,但论身分,却是名符其实的皇父。眼前虽由两宫太后垂帘,但嗣皇帝总有亲政的一日,如果他是象明世宗那样“孝思不匮”,授以“皇父”的名号,畀以摄政的实权,那时就谁也不能想象醇王会如何生杀予夺,但凭爱憎地作威作福?
这些疑虑别人想得到,醇王本人当然也想得到,从西暖阁初闻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才会震惊而致昏迷。事后越想越不安,深怕从此多事,决定自己先表明心迹,情愿闲废终身,不闻政事,所以写了那样一道奏折:“臣侍从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时值天下多故,尝以整军经武,期睹中兴盛事,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何图昊天下吊,龙驭上宾,臣前日瞻仰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支,犹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间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疾等病,委顿成废。惟有哀恳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臣受幈幪于此日,正邱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亲笔写成初稿,特为请了几位翰林来替他润饰,情哀词苦,看过折底的人,都觉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胆孝谨慎、忠厚——他就是要给人这样一个印象。
奏折上达慈禧太后,提笔批了一句:“着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议具奏。”交到军机,转咨内阁。
从十二月初六起,内阁天天会议。首先是议垂帘章程,这有成案可循,不费什么事,议到醇王的这个折子,是由恭王亲自主持。其实醇王的这个奏折,主要的,亦是为恭王而发,彼此心里都明白,恭王是个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态,率直说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开去。以亲王世袭罔替。”
与议群臣,相顾默然,只有礼部尚书万青藜说了话,但与开去醇王所有的差使无关。他问:“醇亲王的称谓如何?”
这一问绝不多余,相反地,正要有此一问,才能让恭王有个表达意见的机会,他加重语气答道:“但愿千百年永远是这个名号。”
这就是说:醇亲王永远是醇亲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称号,身后亦不会被追尊为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礼议”的覆辙,决非国家之福。
定议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私下的议论,特别是翁同龢的话多。自从皇帝一病,连番召见。每每与军机、御前“合起”,俨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与近支王公、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一起为皇帝穿孝百日,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觉得遇到自己该说话,可说话的时候,应该当仁不让。
他要说的话是:醇王别项差使可开,管理神机营的差使不可开。因为神机营是醇王一手所经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够的,未见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够。然而这话他又不肯在阁议中说,怕恭王不高兴,只在事后预备上一个奏折,专门陈述这个建议。
这天晚上正在灯下写折子,听差来报,说“崇公爷来拜。”这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翁同龢具衣冠,开正门,亲自出迎。
崇绮贵为公爵,但论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礼节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腊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厅上太冷,延入书房款待。
崇绮新丧“贵婿”,心情自然不好,决不会无因而至,翁同龢意会到此,便很率直地动问来意。
“听说老前辈预备建言,留醇王在神机营?”崇绮这样问说。
翁同龢很机警,话说半句:“有是有这个想法,还待考虑。”
“我劝老前辈打消此议。”崇绮说道,“神机营的情形,没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着,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谈神机营的内幕,章程如何荒谬、人材如何芜杂?他在他父亲赛尚阿因贻误戎机被革职时,连带倒霉,以后在神机营当过文案,所说的话,虽不免张大其词,却非无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视。
但是,崇绮的攻击醇王,所为何来?却费猜疑。以他此刻的处境而论,真叫“没兴一齐来”,韬光养晦,犹恐不及,无缘无故开罪醇王,岂非不智之至?
这就见得内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个未写成的折子搁了下来,第二天进宫,找着荣禄,把崇绮夜访的经过,略略一提,向他征询意见。
如果说神机营腐败,醇王固然不得辞其咎,荣禄却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荣禄却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听得这样说,翁同龢自不便深问,敷衍了些闲话,已离了内务府朝房,预备回弘德殿时,荣禄却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荣禄将他拉到一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
说完,他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素笺,递到翁同龢手里,打开来一看,是一份折底,写的是:“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微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
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皇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
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驳斥。使当日后以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
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百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岂不负两宫皇太后诒厥孙谋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奏议,颂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
翁同龢一气读完,对这道奏折,虽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觉得文字雅洁,立言有法,颇为欣赏。自称“奴才”,可知是旗人,随即问道:“是那位的折子?”
“请你先不必问。我要请教,你看这个折子怎么样?”
“递了没有?”
“没有。”
“没有递,最好不递。”翁同龢说,“如今颇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实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继大行皇帝为子,则将来继统的,仍是今上的皇子。传子传侄,是一回事。那天拟懿旨,我主张加上‘嗣皇帝’字样,即是继文宗的统绪之意,应该很明白了,无须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荣禄很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又悄悄嘱咐:“不足为外人道!”
“是的。”
“还有,你可知道王某人,这两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说,“懒得提他。”
翁同龢是懒得提他。王庆祺,而茶坊酒肆,却正拿他作为话题,成了众矢之的,因此,王庆祺不敢出门,只坐在家里发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个绝大的忌讳,等一摘缨子,号咷痛哭之余,少不得要问一声,究竟是什么病而致“弃天下”?这一来就瞒不住了,首先太监喜谈是非,内务府的官员好谈宫禁以自诩其消息灵通。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添枝加叶,把王庆祺说得异常不堪。
太监跟内务府的人说话,向来夸大其词,所以比较持重的人,还是存疑的态度,及至有个人说了一句话,连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来是由“寡人之疾”上来的!
这个人就是李德立。在龙驭上宾的第二天,就有个姓余的御史,奏劾“将医员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则其势有所不能,治罪却不可免,降旨说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图保护,厥咎甚重!太医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庄守和均即行革职,戴罪当差。”
“大行皇帝驾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将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绑到菜市口,没有话说!列公也有在东暖阁瞻仰过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吗?”李德立在南书房发牢骚,“人人晓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尝是我请脉不谨?”
“那么,”有人问了一句:“‘六脉俱脱’,总有个缘故在里头?”
“自然有缘故。”李德立指着南书房翰林孙诒经说:“最好请孙老爷去问贵同年。”
这就是指王庆祺。孙诒经跟王庆祺是同年,但鄙其为人,不甚来往。当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细的,私下闲谈,谈出来一副对联,上联是:“宣德楼、弘德殿,德业无疆,幸喜词臣工词曲。”下联是:“进春方、献春册,春光有限,可怜天子出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