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纪》正文 5.缂丝

    赵廷美坐于书斋中,细看中书守当官赵白刚送来的密报。赵白一身布衣,是乔装成秦王府粗使家仆才进入府中的。

    密报中写着皇帝增设的“权知开封府事”职事:掌领京府畿甸民事、狱诉,诸凡户口、赋役、道释、治安等,颁其禁令、会其帐籍……

    赵廷美胸口不住起伏,终于拍案而起:“这些事都让他做了,要我这开封府尹何用?”

    赵白深垂首,轻声应道:“大王仍兼功德使,管佛、道及寺庙功役事,并兼畿内劝农使……”

    赵廷美嗤笑,双目被怒火灼得微红:“官家之心,路人皆知,用权知开封府事来分我的实权,无非是想把我架空。”

    赵白向前两步,靠近赵廷美,在其面前压低声音说:“卢尚书请臣向殿下传语:殿下一直顾念手足之情,不忍做出兄弟阋墙之事。如今怎样?殿下若不先发制人,必将受制于人。”

    赵廷美凝视赵白,赵白躬身以待。须臾,赵廷美将眼神移开,仍沉吟不语。

    赵白又道:“卢尚书还有一句话请臣转告殿下:金明池水心殿宴集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已有内臣策应,百戏之人尽在大王掌握,若再得禁军相助,事可成矣。殿下切勿错过良机,如今已到该仔细筹谋的时候。”

    赵廷美惘然望向窗外,目中神色变幻,随即长叹一声,只是负手踱步,并未作决断。

    这时忽闻门外传来步履声,侍女槿伊未经传报便推开紧闭的门,让一名内人打扮的女子匆匆奔入房中。

    赵廷美看清那女子是伺候陈国夫人的内人,烦躁地斥道:“谁让你来了?退下!”

    “大王恕罪……”内人跪下,叩首后道:“奴家见事关重大,才来向大王禀报……陈国夫人吐血了!”

    赵廷美一惊:“什么?”

    内人细说:“陈国夫人寿宴之后心口就一直发闷,这几日撑不住,卧床静养。今日醒来,竟呕出一口血,夫人看了看,便晕倒了。”

    赵廷美焦急地问:“传了太医没有?太医怎么说?”

    内人道:“太医说夫人动了痰气后又着了些风寒,开了两剂药,夫人饮了还是不见起色。”

    赵廷美细问内人陈国夫人病发缘由,按时间推测,正是寿宴受赵炅讥刺珍珠之事后。赵廷美心知他这生母生性软弱,心思又重,在皇帝那里受了委屈不敢声张,又恐连累儿子,苦处郁结心中反复思量,越想越怕,终致病倒。

    赵廷美焦虑之下于房中快步来回,最后却也只是喟然长叹:“若夫人醒转,替我传话,就说我会去探望她老人家。”

    内人领命,旋即告辞退下。

    赵廷美眉头深锁,目中盈泪,手无措地伸向案上一只茶盏,似要引至唇边饮,却又陡然将茶杯摔到地上,茶盏碎裂,茶水四溅。

    赵白跳开避让,然后朝赵廷美跪拜:“殿下切勿太过悲伤,陈国夫人一事……”

    赵廷美扬手打断他,目色冷凝,一字一字吩咐道:“转告卢尚书,金明池一事,就按他说的办,请他速速联络潘美。”

    赵白伏拜,朗声道:“臣,遵命。”

    楚国夫人把最近重金购来的新衣陈列于自己寝阁堂中,各色式样,不同花纹材质的大袖衫、褙子、襦裙、披帛等约有百十来件,罗列其中,花团锦簇,灿若云霞。楚国夫人缓步行于衣物之间,不时拈起这件,摇了摇头,又拈起另一件,用审视的目光逐一细看。

    刘娥入内,向楚国夫人行了万福礼。

    楚国夫人笑而招手:“你过来,看看哪件最好。”

    刘娥闻言靠近她,开始细心翻检每件衣裳。良久后从满屋绫罗绸缎中挑出一件,双手展开向夫人展示:“夫人,这件衣裳丝线莹洁,编织精巧,设色清雅,最重要是图案像文人画,一定出自名家之手。”

    那是件缂丝大袖衫。缂丝织物是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回纬之法织成。遵循细经粗纬、白经彩纬、直经曲纬原则,用彩纬呈现花纹,配色如傅彩,十分精巧。这件大袖衫以天青色为底,缂丝图案为荷塘小景,芙蕖姿态曼妙,荷叶下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岸边青草迎风摇曳,而远处天际有一只白鹭飞过,形神生动,意趣不俗。

    楚国夫人闻言颔首:“你眼光果真不凡。这件缂丝衣裳,出自江南名家之手,织者是参考她那做过官的夫君画作完成的,据说成品只有这么一件,是可遇不可求的孤品。”

    刘娥含笑问:“夫人是预备下次入宫穿么?”

    楚国夫人笑而不答,须臾道:“织绫务送入宫中的缂丝衣物,用的无非是吉祥纹样生色花,均不如这件雅致。”

    赵廷美的声音忽然冷冷地自门边响起:“官家的李夫人要被册封为德妃了,你可是准备在她册封礼上穿这件衣裳?”

    楚国夫人一怔,旋即满面笑容地上前相迎:“大王怎么有空来看我的衣裳?”

    赵廷美不理她,径直走到刘娥面前,上下打量那件缂丝大袖衫,然后侧首命令楚国夫人:“这件列入给德妃的贺礼,稍后送入宫去。”

    楚国夫人愕然,然后忿忿道:“这可是孤品,我花费重金千里迢迢派人去江南买来的!”

    “你也知道是孤品?”赵廷美冷笑,顷刻间已拉下脸来,厉声斥道,“你上次戴那掬水弄月的头面,已然在宫中风光无两,德妃册封礼上你还想如法炮制,穿一身孤品衣裳去抢她风头?”

    楚国夫人气馁,嘀咕道:“我只是不爱那些循规蹈矩的锦绣衣裳……”

    “论身份,李夫人是官家娘子;论年龄,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你跟她争什么?”赵廷美叹息,又和缓了语气命道,“如今你衣着打扮,乃至说话措辞,都要平淡谦和,切勿引人瞩目,更别存心与嫔御较劲,让人觉得你僭越。”

    楚国夫人虽不满,但见赵廷美神色,亦不敢反驳,只得郁闷地颔首称是。

    若是以往,赵廷美并不会过多关注妻子服饰,但经陈国夫人珍珠之事,已知女眷妆容言行不慎随时会招致皇帝对自己的猜忌,如今自己又有了不臣之心,更是处处小心,生怕楚国夫人再来添乱。每次她入宫,总恨不得她穿得如寻常老妇一般,混迹于芸芸众生中,不会引来赵炅狐疑目光半瞬迂回才好。

    然而他的心思,楚国夫人并不十分明了,还道夫君谨守天家仪制,才要求自己一味谦让。虽说被迫同意将那件缂丝大袖衫送给德妃,但一想到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绝世华服将穿在李清瞳身上,心头便如被刀狠狠剜了一块,几欲滴血。

    次日小妍把缂丝大袖衫盛入紫檀礼盒中,呈给楚国夫人过目。楚国夫人黯然看看,挥手命她阖上。小妍正准备送入库房,楚国夫人忽然睁目,问:“这衣裳还没薰香吧?”

    小妍一愣,道:“这是新衣,不曾薰香。”

    楚国夫人欣然端坐,一瞥刘娥,吩咐:“刘娥,你去潘楼街上的韩氏香木堂,向店主韩俦买一些黑角沉来,我要亲自为德妃娘子合一款防蛀衣香。”

    刘娥有些讶异:“送入宫的衣裳要先薰香?”

    楚国夫人道:“原非必须,但这是礼品,德妃收下后若不喜欢便会长年存于库房中,若遭虫蠹,岂不可惜?所以不如先用上品香药薰薰防蛀。”

    刘娥迟疑道:“若德妃娘子不喜欢这衣香……”

    楚国夫人一哂:“不会的,她爱什么香我知道。那韩俦是江南李主的名臣韩熙载之子,他家的香有不少比宫中的还好,那黑角沉,我看近年海南贡品中都没品质这么上佳的。快去吧,我要合的香,须黑角沉定香。”

    沉香中积年老木,外皮俱朽,而不坏之木心,坚黑沉水者,称黑角沉。黑角沉含香脂极多,色如乌文木而有光泽,为沉香中上品。用来合香薰衣,黑角沉油脂逸出,附于衣物上,其味芳郁,虽经浣洗而香不易散。楚国夫人欲以其合香,也是暗暗希望自己的香品能长附那袭华服之上,将来衣裳虽被李清瞳穿着,但这缕挥之不去的香气也沉默而顽固地证明着,它曾为楚国夫人拥有。

    刘娥领命,来到潘楼街上。

    此地游人甚多,街道两侧各类店铺一字排开,既有珠翠首饰、刺绣衣物等闺阁用品,也售卖马鞍弓箭和文房四宝等男子爱物。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刘娥亦于其中东看看,西转转。拿起一把高丽摺叠扇打开瞧瞧,摆个文士身姿,再转身走向一家首饰铺,拿起一只玉镯暗自估估价,向店家问了价格,又含笑放回原处。

    她近日尽心服侍楚国夫人,远离秦王,楚国夫人渐渐不像以前那么对她满怀戒备,亦有了好脸色,两人堪称相处融洽,所以刘娥心情颇佳,见天日尚早,便先在潘楼街上逛逛,没立即去韩氏香木堂。

    而在她斜对面的街边,独自闲逛的赵元侃正百无聊赖地从一个摊位上提起一把猎弓。

    赵元侃将弓箭徐徐拉满,移向人群作势瞄准,转了半圈,不远处的刘娥于不经意间步入他视野。

    赵元侃惊喜地把弓放回原处,朝刘娥疾行两步,忽然又放缓步履,悄悄地朝她身后走去。正斟酌着如何与她打招呼,却见她刚买下一些五彩丝线,付钱时从袖中带出一张纸条,落于地上。

    刘娥浑然不知,亦未发现赵元侃,捋捋头发,又逛着街缓步走开。

    赵元侃走过去拾起她遗落的纸条,见上面写着韩氏香木堂的地址,下方另有一行小字:江南旧藏黑角沉二两。

    赵元侃略一沉吟,旋即迅速越过刘娥,朝韩氏香木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