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4
开关星点亮已经四十年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并没有连续值班,但流放仍然消耗着他的生命。现在,流放终于快结束了。过去按年计,现在则按天计了。再过不到四天,他就能统治一个世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布鲁厄尔飘在一名聚能操作员身后。操作员正遥控在阿拉克尼着陆的集束式侦察器。他静静地观察着这种微型探测器发回的信号。几秒钟前,侦察器刹车减速,张开它一米多长的翅膀。它的飞行高度距地面四十千米,像鬼影一样,飘浮在下面无尽的灯火之上。灯火像一张铺开的大网,亮闪闪的,看不到尽头。聚能者把这个地方称为大金斯顿南端市。这是个蜘蛛人的大都会。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冰天雪地,还会越来越冷。但它再也不是一片荒原了。蜘蛛人的大都会看上去很像弗伦克。这是个真正的文明世界,四十年不断开发的成果。以人类的高标准来看,它的科技还不够先进。但只要有聚能者引导,一二十年就能很像样。四十年了,我降级成了只管十来个人的小队长,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千百万人的主人。那以后……如果真的能从蜘蛛人世界追根溯源,发现一个高级技术文明……总有一天,他和托马斯·劳会重返弗伦克和巴拉克利亚,将那里一并纳入自己治下。
三秒钟内,侦察器传回的图像分裂成了数十个,每个又分解为数十个……“怎么回——”
“集束式侦察器解体了,统领大人。”雷诺特的解释冷冰冰的,有点像嘲弄,“分解为两百个移动式侦察子。我们会将其中的一部分调进南端市。”她从画面前转过身来,几乎直视着他的眼睛,“真奇怪,你居然开始对行动细节感兴趣了,统领大人。”
她的大胆无礼激起他一丝怒火,但怒火稍纵即逝,而且很温和,没影响他的呼吸,更没让他气得两眼模糊。他只耸了耸肩。我现在甚至可以跟雷诺特和平相处了。或许托马斯·劳是对的,或许他成熟了。“我想看看这些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必须了解你的奴隶。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把上亿蜘蛛人炸个灰飞烟灭,但还是会留下一批。对于后者,他必须学会忍受。
有部分侦察子飞过一个冰封的峡谷,无声无息地弧形下降。还有一些仍在继续飞行。里茨尔瞥见了云层,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估计是飓风的上端。两百颗指头大小的小弹丸。一千秒后,小弹丸全部着陆,许多陷入深深的积雪,有的落在荒原乱石中。但还有一些侦察子成功地在适当地点着陆了。
有几颗落在像是公路的地方,处在蓝色的街灯灯光下。其中一颗显示出远处一幢积了厚厚一层雪的破房子。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大型车辆从近处轰隆隆驶过。雷诺特的聚能呆子一点点调整着侦察子的位置,让它们爬上路面,附着在某辆车上。但小间谍们一个个停止了发送信号,它们被大车轧扁了。里茨尔扫了一眼侦察子统计视窗,“最好一次成功,安妮。我们只剩下一枚集束式了。”
雷诺特没搭理他。里茨尔在支撑点上一拉,飘落下来,拍拍聚能专家的肩膀:“你能把一个弄进他们室内吗?”
得到对方回答的概率不大。一般来说,正在执行任务的聚能者不会理睬外界干扰。但片刻之后,这个聚能者点点头:“一百三十二号侦察子的情况不错。我还有三百秒的高成像链接可用,我们离防寒门的这一侧只有几米。这一个要进去了——”这人躬着身子伏在控制台上,前后摇晃着,像沉迷于手眼配合游戏的玩家。眼前的情况还真跟一场手眼配合游戏差不多。一幅图像开始随着他的动作翻滚,进入来往的车流。
布鲁厄尔回头瞪着雷诺特:“该死的,存在时间滞后。这样怎么可能——”
“操纵远程机器并不是最困难的,梅林——”就是那个聚能操作员“对处理时间滞后很有经验。最大的困难是在蜘蛛人的网络中活动。我们可以从中提取资料、情报,但不久以后,我们就会和蜘蛛人实时互动。到那时,哪怕滞后十秒,也会对实时互动造成重大影响。”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侦察子的小镜头前出现了一缕灯光。梅林早已凭借聚能者神奇的直觉,将侦察子贴在一辆车上。图像发疯似的旋转着,几秒钟后,梅林才实现侦察子与车身的同步,图像稳定了。前面的墙上打开一道门,车子开了进去。三十秒过去,墙身好像在向上升起。难道是某种电梯?如果信息计量是正确的,那这个电梯间比一个壁球场还宽。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布鲁厄尔发现自己被眼前的图像深深吸引住了。这以前的许多年里,他们得到的所有有关蜘蛛人的资料都是经过雷诺特的聚能译员翻译之后的二手情报。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瞎编的,现实怎么可能那么乐观。他要的是真正的图像。微型光学侦察卫星送回了一些图像,但清晰度差得要命。好几年时间里,里茨尔一直觉得,只要蜘蛛人发明出高清影像通信,他就能得到大批优质图像。问题是,蜘蛛人的视觉系统跟人类差别太大。到现在,蜘蛛人军用通信中的百分之五都是高清晰度的图像,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称之为“影像魔法”。如果不经过转译、分析,人类根本瞧不出名堂来。译员们早已向卡尔·奥莫的监控人员证明,对蜘蛛人来说,这些都是清清楚楚的普通影像,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会怀疑这种所谓影像魔法是一种加密图像。
但现在,再过几秒钟,他就会以人类的视角好好瞧瞧这些怪物到底什么模样了。
仍旧看不出动静。如果这真的是一台电梯,他们下降的路程可不短呀。考虑到南极的气候,这种做法也有道理。“信号会不会丢失?”
雷诺特没有立即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梅林正在调动其他侦察子进入那个电梯井,形成中转路径。我更担心他们会不会发现这些探测器。就算激活了自毁机制——”
布鲁厄尔放声大笑:“管他呢。雷诺特,你怎么还不明白?只要再过四天,我们就可以放手大干了。”
“协和国已经开始恐慌了。他们刚刚撤换了一个高级负责人。我有会议记录,维多利亚·史密斯已经怀疑网上有人跟他们作对了。”
“他们情报部门的头头?”这个新消息让布鲁厄尔愣了愣。肯定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但这又如何?“他们只有不到四天时间,还能有什么办法?”
雷诺特的目光仍旧是彻底的冷漠:“可以分段隔离他们的网络,说不定干脆彻底断网。这种办法是可以堵住我们的。”
“同时意味着输掉与金德雷国的战争。”
“是的,除非他们能向金德雷国提供扎扎实实的证据,说明的确存在着‘潜伏在太空里的魔鬼’。”
这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女人只是在钻牛角尖罢了。里茨尔朝眉头紧锁的雷诺特露出了笑脸。钻牛角尖再正常不过了,是我们把你制造成这个样子的。
电梯门开了。镜头传送图像的速度降低到每秒一帧,解析度也很低。真该死。
“好!”是梅林,表示某种胜利情绪。
“他把一个中转侦察子调动就位了。”
图像突然清晰起来,也流畅多了。小间谍爬出电梯门,梅林将它的眼睛向下转动,下面出现了一道陡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台阶,更像一个云梯。这是什么地方?上货的车库?侦察子潜入角落,向外望着蜘蛛人。从屏幕上显示的比例尺判断,蜘蛛人的个子与他们的猜测一致。成年蜘蛛人的高度大约能到布鲁厄尔的大腿。这东西的身姿很低,在地面铺得很宽。点亮之前他们从下面的图书馆弄来了一批图片,里面的蜘蛛人就是这副模样,跟聚能译员们在听众脑子里激发出的形象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穿着衣服吗?跟人类不同,这些怪物缠着一条条料子,像带纽扣的横幅。许多怪物身边还挂着很大的背篓。他们的动作倒挺快,一抽一抽的,难看得要命。大刀一样的前腿在身前这里劈一下,那里砍一下。这儿的怪物还真不少,除了颜色古怪的衣服,身体的甲壳全是黑色。他们的脑袋上亮闪闪的,好像缀着扁平的宝石,这就是蜘蛛人的眼睛。至于嘴,那些译员总算挑了个合适的词儿:“胃”。带尖牙的小洞,很深,周围是一圈小爪子——是不是邦索尔翻译公司所谓的“进食肢”?这些小爪子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蠕动。
蜘蛛人聚成黑乎乎的一堆。他们的形象比他想象的更可怕,简直是噩梦。这类东西,你碾呀踩呀,碾呀踩呀,可还是不断爬出来,越来越多,朝你身上爬。里茨尔倒吸一口气。只有一个想法能给他带来安慰:只要一切顺利,再过不到四天,眼前这一批怪物就会全部消失。
一艘星际飞船即将飞越开关星系,这是四十年来的第一次。只是短短一跃,不到两百万千米,按文明世界的标准,跟移动船身调整泊位没多大区别。但对幸存的飞船来说,这已经接近它们的机动极限。
“无影手”号的起航准备是在乔新的亲自监督下完成的。这艘飞船向来供里茨尔·布鲁厄尔私人使用,但乔新知道,这些年来,它也是唯一一艘没有被同类吞食的飞船——没有拆卸零件用于修补其他船只。
在“乘客”登船前几天,乔新已经将L1提炼站的氢气抽干了。不过几千吨,与吸附式飞船主燃料箱的百万吨位相比,只能算可怜的一滴,但也足够他们滑过L1和蜘蛛人世界之间的这段距离了。
乔新和范·特林尼对飞船的推进器喷射管进行最后一次检查。看着这直径两米的窄窄管道,人总能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在这里,惊天动地的力量喷涌而出,推动青河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三十。管道内壁的光洁度为微米级,除了工作服射灯映出的一片片金色银色,完全看不出它无比狂暴的历史。实际引导磁场的是埋在管壁后面的处理器毫微网络,但只要喷射管壁出现空腔,一旦点火,哪怕运算速度最快的处理器也救不了他们。特林尼进行激光计量检测时做得非常郑重,一板一眼,之后马上又吹起了牛皮:“左侧有九十微米的灼痕——去他妈的,反正没什么新落下的坑坑洼洼。就算你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管壁这儿,飞这么点距离也没什么狗屁关系。你是怎么计划的,以几分之一的重力飞上一两百千秒?”
“嗯。我们要把启动过程适当延长,慢点推。但制动点火时会稍稍超过一个标准重力,持续一千秒。”只有到了大洋上空低处时,他们才能减速。稍出一点差错,火箭就会点亮阿拉克尼的天空,强度远远超过太阳。行星这一侧的每个蜘蛛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特林尼做了个夸张的挥手否定的手势:“别担心。星系内飞行我搞过无数次,比这危险多了。”他们爬到喷射管靠近船首的一侧,平滑的管道在这里逐渐敞开,成为推进磁场发生器的开始部分。特林尼一路上大吹大擂着他那些牛皮故事。也不全是牛皮,大多数都可能是真的。老头子从他认识的所有探险者中提取精华,构建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主人公。不过,要说飞船推进器,特林尼还真的略知一二。糟糕的是找不到比他更懂的人。青河的所有飞船工程师都死于最初那场战斗,统领属下的最后一个聚能工程师又出了蚀脑菌失控的事故。
两人从“无影手”号船首一端钻出来,拽着系泊绳回到他们的交通艇。特林尼顿了顿,转过身:“我羡慕你,小伙子。瞧瞧你的船!空船重量一百万吨!你这一趟飞不了多远,但你会驾着‘无影手’号驶向宝藏和客户——它飞了五十光年,为的就是这个。”
乔新顺着他的手望去。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意识到特林尼的戏剧化姿态只是老头子的伪装……但有时候,这些夸张的言辞仍旧深入他的内心,带给他震动。这时的“无影手”号看上去完全可以跨越群星。弧形船壳,一百米,又一百米,向前延伸,伸向视线之外。流线型船身,无论是速度还是适应不同环境的能力,都在人力可及的范围内达到了最高限度。船尾之外——一百五十万千米——就是碟形的阿拉克尼,苍白,暗淡。首次接触,飞航主任是我。乔新有理由为自己骄傲……
起飞前最后一天,最后检查,人员登舰,乔新忙得团团转。船员加上聚能者,上船的总共有一百多人。乔新对哪个聚能者是干哪一行的了解得并不细,但有一点很清楚:两位统领要大量干预蜘蛛人的网络,而且是实时干预,去掉L1存在十秒滞后。这种做法很有必要。要想将蜘蛛人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必须采取一系列精巧的欺诈手段。这些行动的目的很可能是将蜘蛛人的全部战略武器一锅端,彻底接管过来。
这一班总算干得差不多了。乔新正准备离舰,卡尔·奥莫出现在乔新紧靠舰桥的小办公室里。
“还有一项工作,飞航主任。”奥莫的瘦脸挤出一个毫无欢愉之情的笑容,“就算加班吧。”
两人乘一艘交通艇来到庞杂体,却不是去哈默菲斯特。交通艇围着钻石一号绕了一圈。冰块和钻石之间嵌着L1-A的入口。这是军火库。气密门外泊着另外两艘交通艇。
“飞航主任,‘无影手’的武器系统你都研究过了?”
“对。”除了那上面布鲁厄尔的私人地盘,“无影手”号的所有情况乔新全部认真研究过,“不过,青河人肯定更熟悉——”
奥莫摇摇头:“这种工作不适合小商贩,哪怕范·特林尼都不行。”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通过安全检查,但进去之后,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武器区。面对他们的是一排排机器,一列列卵形弹头沿墙排列,上面是古老的青河标志,标出核武器、导向能量武器。有关战斗之后到底还剩下多少武器,多年来一直是流言猜测的对象。现在,乔新亲眼看到了。
奥莫领着他走上一条慢行道,两边都是没有标记的货柜。L1-A没有交感系统,又是少数几个没有布置青河定位器的地方。这里的自动化系统是最简单的傻瓜式。他们碰上了雷·塞雷特。后者正监督着一群聚能者制造某种发射架。“这些武器绝大多数都要调上‘无影手’号,乔新先生。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东拼西凑,想尽可能多拼凑出几套发射装置。花了大力气,可还是没多少。资源不足啊。”他朝一排武器一挥手,那些武器像是用青河推进装置加易莫金战术核弹头拼成的,“数数,短程核弹一共十八枚。货柜里的东西还可以凑成十来套激光武器。”
“我……我不懂,统领侍卫。你是战斗员,手下又有一批专家。需要我——”
“需要你这个飞航主任考虑这些事吗?”又是刚才那种毫无笑意的笑容,“为了挽救蜘蛛人文明,我们极有可能用上这些武器。从进入低轨道的‘无影手’上发射。你们飞航人员也必须熟悉武器配备和应用,这很重要。”
乔新点点头。这些他都想过。下面随时可能爆发一场足以毁灭行星的战争,最可能的导火线就是蜘蛛人南极地区目前的危机。进入轨道以后,他们每隔五千三百秒便会经过那个地区。如果星际飞船派出较小的船只,该地区更是几乎时刻处于他们的火力之下。这些激光武器的事,托马斯·劳早就向大家宣布过。至于核弹……或许可以用来威吓对方。
统领侍卫领着乔新向前走,向他讲解每种重新装配起来的武器的局限。大都是定向爆炸弹,奥莫的聚能者已经将它们改造成了钻地弹。“我们会把大多数搞网络工作的聚能者调入‘无影手’号,他们会参照你的机动随时提供火控参数。我们可能会根据目标的情况对飞行轨道做相当大的调整。”
奥莫满怀操枪弄炮的激情,讲得滔滔不绝。乔新再也无法回避严酷的事实了。最近一年来,乔新注视着准备工作的进展,心里的惧意越来越深。有些细节是瞒不过他的。但每一种可能的背叛,他们都准备好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解释。他一直紧紧抓住这些“合情合理的解释”不放,为自己保留着最后一丝体面,让他有可能和丽塔一起欢笑,计划他们与蜘蛛人共同生活的未来,想象他和她今后会有的孩子。
恐怖之情一定在他脸上流露出来了。奥莫不再高谈阔论杀人的企图,转身看着他。乔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奥莫一根指头在乔新胸口狠狠一戳,推力使他飘离慢行道,撞在墙上。奥莫又戳了他一下,那张凶狠的脸上怒气陡升。这是易莫金权贵们特有的怒气,是他们的特权。生长在巴拉克利亚的乔新从小就十分熟悉这种表情。“其实没多大必要,对不对?但是你,还有这儿的大多数易莫金人,你们都变质了,里面腐烂了,成了小商贩。别的人,我们可以由着他们晃荡一阵子。可一旦‘无影手’进入低轨道,我们需要你的智慧,需要你立即服从。”奥莫再一次捅了他一下,“你现在懂了吗?”
“懂……懂了,是!”丽塔啊,我们永远是易莫金人,永远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