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7
乘坐现代化飞机总让伦克纳·昂纳白觉得自己已经老迈。他还记得过去的飞机:活塞引擎推动木制螺旋桨,机翼是绷在木框子上的帆布。
维多利亚·史密斯的座机比普通专机更先进:飞行高度是十万英尺,以三倍声速向南疾飞。两台引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一缕尖细的单音,好像在你的五脏六腑中啸响。外面的阳光跟星光差不多,只够让下面的云层变幻出各种颜色。云层重重叠叠,覆盖着下面的世界。在这个高度,连最高的云团都变成了下方低伏着的一层。云层时而分开,他们得以瞥见下面的冰雪。再过几分钟,他们就将飞越南方海峡,离开协和国的领空。飞行通信官报告说,有一队协和国战斗机在四周护卫着他们,会一直护送到南端市大使馆机场。昂纳白寻找着那些战斗机,但最多只能偶尔看见上空闪烁的航行灯。唉,现在这个世道,无论什么东西,但凡有点重要性,就无一例外跑得又快又远,让常人的目光难以企及。
史密斯将军的私人座机其实是一架超声速侦察轰炸机。自从有了侦察卫星,这种飞机就落伍了,没用了。“空军送给我们的,基本上算白送。”登机时史密斯告诉他,“等空气凝结降落地表以后,这玩意儿就是一堆废铁。”今后会出现一个全新的交通运输工业。会是轨道交通吗?还是反重力飘浮器?也许无关紧要。如果他们这一次任务失败,世上说不定再也不会有什么工业了,只有废墟中的搏斗。
机身中部塞满了一排排的计算机和通信设备。上飞机时,昂纳白还看见了激光和微波通信器材。机上的设备接入协和国的军队网络,安全性几乎跟陆战指挥部一样可靠。这架飞机上没有乘务员。昂纳白和将军一样,被紧紧固定在狭小的栖架上。飞了一两个小时以后,便被这些栖架硌得生疼。他这样还算好的,比飞机后头那些挂在攀爬网上的战士强得多。那一队战士总共只有十个,将军的保镖只有这么多。
上飞机后,维多利亚·史密斯便没怎么说话,一直忙个不停。她的助手蒂姆·道宁把她那些计算机全都弄上了飞机。都是些沉甸甸的笨家伙,可能是功率很大,屏蔽得很好,不过也说不定是过时的款型。最近三小时里,她坐在六七台显示器中间,眼睛里闪动着屏幕的微光。伦克纳不知她在看什么。跟那么多军用网络联通,加上外面的民用网,什么都在她眼前摆着。那种视角肯定很像上帝。
昂纳白自己的屏幕上显示着南国地下工程的最新报告。其中有些情况不准确,但他对那里的基础设施了如指掌,一眼就能看出真相。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不知多少次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报告上。真奇怪,上次大战那会儿,他还年轻,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像现在的将军一样。可现在,他怎么也专心不起来,不断想着困难重重、找不到任何出路的未来。
飞过海峡了。在这个高度往下看,迸裂的冰面像一块块碎片拼成的花一样。
一位通信技师嚷了起来:“噢!看那儿,看见了吗?”
伦克纳什么都没看见。
“我看见了!我盯着,赶紧查查。”
“遵命,长官!”
昂纳白前面的栖架上,技师们躬着身子,注视着各自的屏幕,飞快地敲击戳打,周围的各种信号灯不住闪烁。昂纳白看不懂他们显示屏上的文字,他没受过阅读那种格式的训练。
他看见身后的维多利亚·史密斯从栖架上站起来,专注地望着前面的技师。她的设备显然没跟技师联网。嗯,这样看来,她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拥有上帝视角。
片刻后,她抬起手,朝一位技师打了个手势。那人朝她喊道:“好像有谁扔了颗核弹,将军!”
“嗯。”史密斯说。可昂纳白的屏幕连闪都没闪一下。
“离我们很远,可能在北海上空。对了,我给您设一个子窗口。”
“请给昂纳白军士长也设一个。”
“遵命,将军。”伦克纳面前的南国情况报告忽地变成北海岸地图。彩色轮廓线一圈圈铺开,圆心在天堂岛东北约一千二百千米处。对,就是那个逖弗国过去的燃料补给站。一大片露出海面的山地,什么用处都没有,除非你想让部队越过冰面向前推进。确实够远的,按他们目前的位置计算,几乎到了世界的另一头。
“只有一次核爆?”史密斯问。
“对,爆炸位置相当高。应该是脉冲攻击……可它的当量还不到一百万吨。我们正在根据卫星情报、北海岸和普林塞顿的地面分析对这幅图做进一步细化。”图上分布着许多小图标,以编码方式注明情报来自哪一个节点。嘿,这儿甚至还有一份天堂岛的目击报告——从编码上来看,是个搞学术研究的天文观测站。
“报告我们的损失。”
“部队没有损失,将军。两颗商业卫星掉线了,但可能是暂时性的。这次攻击算不了什么,最多只是轻轻捅了我们一下。”
为什么?一次实验?一个警告?昂纳白盯着面前的屏幕。
不到一年前,乔新来过这里。但那次只有六个人,一艘侦察艇,悄悄溜进去溜出来,时间不到一天。今天他要负责指挥“无影手”号的飞行,一艘百万吨级的星际飞船。
这一次,征服者真的来了,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拯救者。乔新身边是里茨尔·布鲁厄尔,坐在过去青河舰长的座位上。统领不断指手画脚,发布一些无关紧要的命令,好像打算亲自管理驾驶飞船的飞行员似的。他们是从阿拉克尼极地地区进入的,擦着大气层飞过。推进器只猛烈喷射了一次,近一千秒内,重力加速度达到了1G多。减速地段在大洋上空,远离人口众多的蜘蛛人中心城市。看到的人不可能太多,但对这些人来说,飞船肯定光芒万丈。乔新看到,飞船的光芒甚至从下面的冰雪上反射出来。
布鲁厄尔望着下面的冰封荒原急速掠过。他的感受似乎很强烈,连脸都皱起来了。什么感受?觉得下面一无是处,所以厌恶?或者是胜利,因为终于来到这个他和劳联手统治的世界?可能两者并存。在舰桥上,他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这种厌恶和胜利。有的时候,布鲁厄尔干脆把自己的感受明明白白地直说出来。留在L1的托马斯·劳多半还戴着假面具,维持着过去的谎言。但“无影手”号上的里茨尔·布鲁厄尔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乔新见过通向布鲁厄尔私人领地的走廊,墙面是一片粉红色的涡旋,威吓之意几乎伸手可触。任何公开会议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召开。从L1来这里的一路上,布鲁厄尔不住跟统领侍卫安朗吹嘘着要如何解冻一批人,让自己好好乐一乐,庆贺即将到来的胜利。不,别想了。你知道得太多了。
乔新耳朵里响起他手下飞行员的声音,证实了他已经在自己的航行显示屏上看到的情况。他抬头看着布鲁厄尔,用最正规的方式报告(对方好像很喜欢这种正规调调儿):“统领大人,推进结束,推进器关机。我们已经进入极地轨道,距地面高度一百五十千米。”再低一点,飞船就将坠地,他们就需要雪鞋了。
“大人,下面几千平方千米范围内都能够看到我们。”说这句话时,乔新故意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自从离开L1,他一直在玩扮猪吃老虎的把戏。这么干十分危险,但到目前为止,这种做法可以让他韬光养晦,给了他一点回旋余地。或许,仅仅是或许,我能想个办法,避免发生大屠杀。
布鲁厄尔还了他一个自鸣得意、高高在上的笑容:“他们看见我们了,那是当然,乔新先生。就是要他们看见,这是个信息。我们要瞧瞧他们怎么解释这个信息,再插进去做手脚。”他打开与“无影手”号聚能者工作区的通话频道,“弗恩先生!你把我们的抵达过程伪装起来了吗?”
比尔·弗恩的声音从聚能工作区传来。乔新上次查看时,那里简直像个疯人院。但弗恩的声音还很镇定:“我们控制着局势,统领大人。我调了三个小组处理卫星同步。L1告诉我,他们的情况很好。”L1上跟他通话的肯定是丽塔的人。不过,丽塔随时可能下岗。劳会说这是让她休息休息,准备应付接下来的重活儿。乔新前一天就知道,宣布“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是杀戮即将开始之时。
弗恩接着说道:“但我必须提醒您,大人。蜘蛛人最终肯定会明白过来,我们的伪装措施最多只能再维持一百千秒。要是下面的人再聪明点儿,连一百千秒都撑不住。”
“谢谢你,弗恩先生。这么长时间足够了。”布鲁厄尔和气地冲乔新笑了笑。
视域中开阔的地平线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L1上的托马斯·劳。第一统领坐在湖泊园的木屋里,身边是伊泽尔·文尼和范·特林尼,身后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肯定是公开频道上的双向对话,所有属民和青河人都能看到听到。劳望着“无影手”号的舰桥,目光落在里茨尔·布鲁厄尔身上。
“祝贺你,里茨尔。你们成功就位了。丽塔告诉我,你们已经与地面网络实现了紧密同步。我们这边也有一些好消息。协和国情报局局长正在访问南端市,她那位金德雷对手已经在那儿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阿拉克尼的局势会暂时保持稳定。”
劳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真诚、那么充满善意。这倒不奇怪,让人吃惊的是,里茨尔·布鲁厄尔的声音几乎不亚于他:“是的,大人。我正在做公开宣告、接管网络的准备,定于——”他顿了顿,好像在查看自己的时间表,“五十一千秒后。”
当然,劳没有立即回答。“无影手”发出的通信信号必须穿过信号隐蔽区前往一个中转站,再由中转站转发,穿过五光秒距离,到达L1。然后再要五秒钟,对方的回答才能抵达“无影手”号。
整十秒后,劳笑道:“太好了。我们这儿还要做点调整,让大家的体力保持最佳状态,以应付接下来的紧张工作。里茨尔,我祝你们下面所有人好运。全看你们的了。”
蒙蔽众人耳目的对话又进行了几个回合之后,劳切断了信号。布鲁厄尔先确认所有通信频道切换到本地,不至于发回L1,这才说道:“动手的命令随时可能下达,弗恩先生。”布鲁厄尔笑了,“再过二十千秒,咱们就要炸他一大批蜘蛛人了。”
谢普里·特利帕瞪着雷达显示器:“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八十八分钟,马上就会从北边冒出来!”
谢普里的数学底子很好,又在尼瑟林手下工作了快一年时间。卫星飞行的原理他当然懂。但仍然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一遇上“一块石头扔上天,竟然不落地”的怪事,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每次看见一颗彗星按照数学计算的时间和高度飞过天空,这孩子都会高兴得咯咯傻笑。
尼瑟林今天晚上做的却是另一种预测。其结果让他跟自己的助手同样错愕不已,而他的恐惧程度更是远甚于助手。只有两三束雷达波锁定了那道极光窄窄的顶点,从雷达显示情况来看,这东西虽然在大气层以外,却不断减速。普林塞顿的防空司令部对他的报告不屑一顾。尼瑟林跟那些人合作过很长时间,但今天晚上,他们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待他像个陌生人。回答他的是彬彬有礼的自动应答系统,感谢他提供的信息,保证认真对待。环球网络上流言纷起,都说发生了一次高空核爆。但这根本不是核爆。它应该是在近地轨道,向南运动……然后又回到北方,准时极了。
“我们这一次能看到它吗?您说呢?它会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我不知道。追踪它的方位需要快速旋转的望远镜,可我们没有。”他朝楼梯走去,“也许应该把那种十英寸的用起来。”
“太好了!”谢普里从他身边跑过,抢在前头。
“扣好呼吸器!小心电线!”
谢普里早跑没影了。楼梯上一片噔噔噔的脚步声。
但小伙子做得对!还有不到两分钟,目标就会飞过头顶,再过一两分钟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嗯,说不定已经来不及取出望远镜了。尼瑟林停下脚步,从书桌上抓起一副宽视域四筒望远镜,然后拔腿便跑,紧跟特利帕朝楼上奔去。
塔顶有点小风。虽说他有电热腿套,寒气还是冷冰冰地咬进皮肉里,像泰伦特兽的牙齿。再过七十分钟,太阳就会升起。虽说已经变暗,但只要它一出来,他的最佳观测时机就结束了。总算有这么一次不需要担心它了,他从未遇过的最大好运马上就会出现,高挂在冻土上方的夜空中。
最多再过一分钟,那个神秘的东西便会出现在他们头顶。这会儿它还在地平线之外,正从北向南朝他们飞来。尼瑟林在塔楼观测台的弧形围墙边来回走动,眼睛始终盯着北面。只听前面的器材柜一阵乱响,谢普里正手忙脚乱往外拖着那台给游客用的十英寸小型望远镜。他应该过去帮小伙子一把,可这会儿已经没有时间了。
澄澈的天空中是熟悉的星群,一直延伸出去,直到地平线。对奥布雷·尼瑟林来说,正是这种通透澄澈,才使这个小岛成为地上的天堂。再过一会儿,天空中便会出现一缕反射的阳光,十分微弱,若隐若现。已经死灭的太阳本身都是那么苍白暗淡,它在天空中的反射光更不必说。尼瑟林搜寻着那道奇异的极光,竭力在天空中寻找任何一点光的颤动……什么都没有。或许他应该守着雷达才对,或许这会儿他已经因为跑到这儿来,错过了用雷达收集数据的好机会。谢普里终于把十英寸望远镜拖了出来,正拼命摆弄它呢。“先生,来帮我一把!”
他们俩真是大错特错了。幸运也许真是一位天使,但她却是个最不可靠、一闪即逝的天使。奥布雷转身朝谢普里走去。他颇有些羞愧,因为刚才没理睬自己的助手。当然,他仍然没有放弃,眼睛始终盯着应该出现一个光点的那片天空,就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突然间,闪亮的罗伯星簇被一片黑色咬去了一部分。有东西……好大!
羞愧之情抛到九霄云外。尼瑟林猛地侧身倒下,把四筒望远镜举到他视力较弱的眼睛上。今天晚上,他只能依靠四筒望远镜和弱视眼睛了……他缓缓转动望远镜,在他的预测范围内搜寻着,祈祷着再次发现他的目标。
“先生?怎么了?”
“谢普里,向上看……上面。”
小伙子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叫了一声:“哎呀!”
奥布雷·尼瑟林什么都没听见。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四筒望远镜盯着的那个……东西上面了,他望着,同时记下自己看见的一切。他所看到的是光的缺位,一个影子,横过星簇。偏移角度接近四分之一度。在星群和星群之间,那东西再次消失……又出现了,出现了一秒钟时间。尼瑟林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形状:一个向下运动的圆柱体,又短又宽,船体中部似乎还伸出一个很复杂的结构。
船体中部。
它的运动轨迹好像穿过星群,一直向南方地平线降落下去。尼瑟林试图追踪它的完整轨迹,但没有成功。要不是因为它穿过罗伯星簇,说不定他根本盯不上它。谢谢你,幸运天使!
他放低四筒望远镜,站起身来:“我们继续观察几分钟。”看会不会有其他东西伴着它飞。
“嗯,我下去把这东西放到网上好吗?求求您!”小伙子恳求道,“高度超过九十英里,大得可以看到它的形状。这东西肯定有半英里长!”
“好吧,去吧。”
谢普里消失在楼梯口。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南方地平线附近有个光点一闪,滑了下去。可能是一颗S型低轨道通信卫星。尼瑟林将四筒望远镜放进口袋,缓缓走下楼梯。防空司令部这一回肯定会好好听听他的发现了。尼瑟林搞的项目,很大一部分经费来自协和国情报局。他知道金德雷国近来不断发射的那种飘浮式卫星。但这东西既不属于协和国,也不属于金德雷国。与这东西相比,蜘蛛人的所有征战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纠纷。世界已经到了核大战的边缘,而现在……现在会怎么样?他想起来了,昂德希尔老头不断唠叨所谓的“天上的渊薮”。但天使应该来自友好的、冷冰冰的地底,空无一物的天空是不会降下天使的。
谢普里在楼梯下面等着他:“坏消息,先生,我没办法——”
“和大陆的通信联系中断了?”
“没有,没中断。但防空司令部根本不理睬我,跟上次报告极光时一样。”
“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
谢普里急躁地一挥手:“也许吧。但我发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流言。最近几天里,这类帖子一个接一个,都快摞到屋顶了。什么世界末日呀,雪怪呀,都是些大笑话,嗯,我自己也添了些。可今天晚上,怪帖子一下子涌出一大堆。”谢普里停下来,好像不知怎么描述似的。突然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种事,不……不自然,先生。我发现了两个帖子,描述我们刚才看到的东西。大海上空出现这种怪事,这种帖子肯定少不了。可它们转眼间就淹没在一片胡说八道中了。”
嗯。尼瑟林走过房间,在控制台前他那张旧栖架上坐下。谢普里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等待着他的判断。尼瑟林最初到这个观测站时,这里摆满了控制器、仪器、操纵杆,全都是模拟式的,占了足足三面墙。现在的设备大都很小,数字式的,非常精确。有时候他会跟谢普里开玩笑,问他这些看不到内部元器件的玩意儿到底信不信得过。谢普里从来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信任计算机自动化控制系统,直到今晚。
“知道吗,谢普里。也许咱们应该打几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