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08

伦克纳以前见过一次干燥飓风,那还是上次大战期间的事。但那次是在地面,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龟缩在地下。他记得的只是风不住地刮,细细的雪粉在风中飞旋,落下,堆积,堵塞每一道裂隙,每一个洞口。

这一次,他身在空中,从四万英尺高空向下降落。在暗淡的阳光下,只见飓风的涡流铺展开去,远达数百英里。飓风风速为每小时六十英里,但隔着很远看,它仿佛静止不动似的。干燥飓风的威力永远比不上光明初期挟带洪流的狂暴飓风,但干燥飓风一刮就是好几年,冰冷的飓风眼越铺越宽。世界的热平衡活动中止了,全球仿佛变成了热量稀缺的高原。水能消失了,水变成了晶体。一旦跨过这个高原,气温就将稳步下滑,进入另一个寒冷得多的水平。到那时,空气就会渐渐消失。

他们的喷气式飞机滑进云层,在看不见的气流摆布下摇晃颠簸。飞行员之一告诉大家,这里的气压比海峡上空五万英尺处还低。伦克纳侧着脑袋靠在舷窗上,差不多可以直视前方。前面的飓风眼里,粉尘似的冰雪吞没了阳光。光还是有的,来自地表之下南国工业所释放的炽热的红色。

前面远处,一座崎岖险峻的山峰刺破云层。自从他和舍坎纳许久以前那次深黑历险以来,他再也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山峰。


位于南端市的协和国大使馆有自己的机场,在市中心之外,一块8平方英里的地产。只是以前各世代协和国殖民飞地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对协和国和南国来说,这些残留至今的殖民地时而是两国友好关系的障碍,时而是促进两国经济发展的推进器。但在昂纳白看来,这只是一块短得要命、油迹斑斑的冰面而已。经过改装的轰炸机降落了,这是伦克纳一生中最刺激的一次着陆:滑溜溜的,急速掠过,一连串看不到头的积雪货仓在眼前一晃而过,像一串模糊的影子。

将军的飞行员真棒,或者说运气真好。他们终于停下了,前头不到一百英尺处就是跑道尽头之外的一个个雪堆。要是到了那儿,大家可就没命了。几分钟内,甲壳虫形状的汽车开了过来,拖着飞机驶向一座机库。在露天活动的人没有一个。跑道之外的地面蒙着一层亮晶晶的二氧化碳冰霜。

机库像个巨大的洞窟,里面灯火通明。还有,总算见着人了——在大门关闭之后。地勤人员推着舷梯一拥而上,还有几个看样子像大人物的家伙等在舷梯下。很可能是协和国驻南国大使和使馆安全长官。这里是协和国领土,下面应该没有南国的人……但他马上看见其中两个大人物身上佩着议会徽记。有人真是很着急呀,急得顾不上外交策略了。

中舱门打开了,一团团冰冷的空气涌进机舱。史密斯已经收拾好她的计算机,朝身后的舱门走去。伦克纳在自己的栖架上待了一会儿,朝一个情报局的技师招招手:“发生过其他核爆吗?”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发现。通信网上各处都发来了确认。只有一次核爆,当量只有一百万吨。”


陆战指挥部的士官俱乐部跟其他部队不太一样。陆战指挥部离可以让人娱乐身心的平民居住区很远,开车要走一天多。另一方面,这里的预算比坐落在偏僻地方的其他军营充裕得多。陆战指挥部的军士一般是技术人员,受过至少四年大学教育,许多人的岗位在地下最深处的指挥与控制中心,还要爬好几层才能到俱乐部。所以,除了常见的游戏台、健身房、酒吧,这个俱乐部还有很大一批藏书,一道拱廊下摆着一排可以兼做学习工作站的游戏机。

维多利亚·赖特希尔懒洋洋地坐在阴暗的吧台后,望着远处墙上正在播放商业广告的电视。她居然可以进入这里,这或许是这个俱乐部最不同寻常的地方。赖特希尔是个年轻中尉,而中尉正是许多士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这里有个传统,如果军官不亮出军衔标志,又是一位士官请来的,那么,其他人也可以容忍他的在场。

容忍,但具体到赖特希尔,并不欢迎。她的小队有突击检查的坏名声,又跟情报局局长关系不同寻常,一般人对她和她的小队都敬而远之。幸好除她之外,小队其他成员都是军士。这会儿,他们四散在俱乐部内,每人都背着外出工作的背篓,里面盛得满满的。总算有一回,别的士官们肯跟他们说话了,虽说算不上交朋友。即使不在情报局工作的人都明白,局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随时可以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贯神秘的赖特希尔小队肯定有点内部消息。

“去南端的是史密斯,”吧台边一个年长的军士道,“其他还有什么人?”他的脑袋朝赖特希尔手下的一位下士一偏,等着对方回答。苏比斯莫下士只耸了耸肩,他那张按传统观念看来,年轻得不体面的脸懵懵懂懂:“我怎么可能知道,军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年长军士的进食肢挥动着,比画出一个冷笑:“是吗?真要是不知道,你们这些赖特希尔小爬虫怎么个个背着外出背篓?要我说,你们肯定等着跳上飞机去什么地方。”

一般情况下,遇见这种情况,维基会当即采取行动,叫苏比斯莫离开那儿,如果有必要,她还会命令那个年长军士闭嘴。可这是士官俱乐部,赖特希尔没有半点指挥权。再说,之所以让小队来这里,就是为了让队员们离开长官的视线。好在过了一会儿,年长军士确定不可能从那个年轻下士嘴里掏出任何情报后,转身回酒吧另一头他那些酒友那儿去了。

维基不出声地嘘了口气。她把身体躬下去些,只把眼睛露在吧台之上。这地方人越来越多了,朝痰盂里吐痰的“咔咔”声就没断过,像背景音乐。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更没什么笑声。不当班的士官们本来应该闹哄哄的,但这些家伙却各怀心事。众人注意力的中心是那台最新型的电视——图像格式可以改变。吧台后的阴影里,维基不禁偷偷乐了。只要这个世界不完蛋,只要它再撑几年,这种电视肯定能赶上爸爸用于影像魔法的器材。

电视正播送着一家商业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一个视窗的图像很粗糙,来自南端市大使馆机场的一台租赁摄像机。一架飞机正在机场跑道上滑行。和许多东西一样,这种机型既神秘,又过时,连赖特希尔都只见过两次。但节目几乎没理会飞机。主视窗上,评论员正忙于吹嘘这次新闻播报的方式多么新颖别致,同时猜测谁是那架形如匕首的飞机的乘客。

“无论我们的竞争对手怎么说,这架飞机上绝对不是国王本人。我们的记者守候在王宫和普林塞顿的所有机场,王室成员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那么,现在到达南端的是谁呢?”评论员顿了顿,围绕在她前半身周围的摄像机拉近了,图像随之扩张,溢出到旁边的视窗内。这一手一下子让观众产生出一种评论员正跟他们促膝谈心的感觉。“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个代表团的团长不是别人,正是国王陛下的情报局局长,维多利亚·史密斯。”摄像机退后了一点,“我们希望告诉国王陛下的情报官员们:你们不能瞒着新闻界行动。敞开大门,让我们报道,让人民看到史密斯与南国人谈判的进展。”

另一台安装在机库内的摄像机拍下的画面:妈妈的座机被一路牵引到使馆机库内,机库的蚌式大门正在关闭。画面很像用小孩子的玩具搭成的立体模型。颇具未来气息的飞机,全封闭牵引车拉着飞机在宽阔的机库里移动,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们肯定用不着给机库加压吧?就算在干燥飓风的飓风眼里,气压也不会低到那个地步。片刻以后,士兵们从一辆封闭货车里跳出来,推着一架舷梯朝飞机一侧跑去。士官俱乐部里突然安静了,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名士兵爬上飞机的中舱门,舱门缓缓打开,接着……使馆对外租赁的摄像机的输出信号突然中断,画面变成了皇家徽记。

俱乐部里一片吃惊的哄笑,嘘声、喝彩声接踵而至。“将军好样的!”有人大喊起来。虽说这些人跟所有人一样,迫切地想知道南端市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向来讨厌新闻媒体,将媒体公开讨论机密大事视为对他们个人的侮辱。

她望着自己的队员。多数队员也在看电视,但兴趣不是很大。他们知道内幕。另外,那个爱打听的军士猜得不错,他们知道自己不久便会亲临现场。可惜电视无法帮助他们熟悉那里的情况。房间后面离酒吧很远的地方,寥寥几个铁杆游戏迷仍在游戏机前奋战,其中包括三名赖特希尔的队员。自从他们开始在这儿打发时间以来,布伦特一直在那儿。她这位哥哥紧张地躬着身体,大半个脑袋扣在游戏头盔下。看着他那副模样,你绝对猜不出世界正在毁灭的边缘摇摇欲坠。

维基滑下栖架,悄悄地朝拱廊的游戏机走去。


在酒吧存在的三十五年历史上,这是经营者最辉煌的一刻。但也未必,或许以后还可以继续经营下去,把它做成一项真正的大生意。这是完全可能的,比这更稀奇的事儿不也照样发生过吗?本尼的酒吧一直是这个奇特的集体在L1上的社交中心,用不了多久,这个集体还会增添一个全新的种族,人类迄今为止遇上的唯一一种非人类的高科技智能生命。真是奇妙的混合呀,酒吧完全可以成为这个混合的中心。

本尼·温从一张桌子飘到另一张桌子,指挥着他的助手,迎接新到的客人。尽管忙碌,他还是能够抽出点时间,遐想一下奇妙的未来,甚至想象着该怎么替蜘蛛人备办伙食。

“下面廊道没酒了,本尼。”耳朵里响起亨特的声音。

“跟冈勒要,爸爸。她保证过,无论需要什么货,只管告诉她。”他四下瞧瞧,瞥见冯向下飘过一条由花叶藤蔓构成的甬道,朝酒吧东廊去了。

本尼没听到爸爸回话,他自己也忙着招呼朝刚刚备好的桌旁飘落的青河人、易莫金人。“欢迎,欢迎,拉娜!这么多班没见你了。”他心里暖乎乎的,既有和那么多老朋友重逢的喜悦,又有向他们展示酒吧的自豪。

聊了一会儿,他从这张桌边飘开,朝下一张桌子飘去,然后再下一张。与此同时,他始终注意着整个酒吧的运转。虽说爸爸和冈勒都在当值,但客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勉强才使众多助手的活动协调起来。

“她来了,本尼。”耳朵里响起冈勒的声音。

“总算来了!”他回答道,“我到前面桌子那儿迎她去!”他从一张张桌旁飘过,飘向中厅。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全都有招待客人的廊道。统领同意并鼓励他们拆除隔墙,将过去的会议室变成酒吧的一部分。现在的营帐中,酒吧占据了最大的一块。除了湖泊园,它还是L1上最大的一片生活区。今天,青河人和易莫金人加在一块儿,全体人员的四分之三同时在岗,值班人数达到了高峰,为紧急拯救蜘蛛人做准备。最后行动之前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本尼酒吧里。气氛热烈极了,既是重逢团聚,又是拯救生命,同时洋溢着目睹一个全新开始的喜悦。

酒吧的核心部位是一台二十五面体显示装置,用上了他们最好的墙纸系统。虽说有点简陋,但完全可以实现实时多方交感。他的顾客可以从任何方向向内望着全体共享的图像。本尼快速穿过这块空地,双脚从图像一侧擦过。从这里向外看,他能看到数以百计的客人,倚在藤蔓花丛中的几十张桌子。他抓住一根长藤一拽,轻轻停在上方一张桌旁,紧靠着那片图像空间的一角。托马斯·劳称这张桌子为“贵宾席”。

“奇维!快来,欢迎你!”他一个空翻,飘在她身旁。

奇维·利索勒特有点不知所措地冲他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比他大五六岁了,但一笑之下,她好像突然年轻了,有点不知所措似的。奇维手里抱着什么东西,一只湖泊园的飞猫,倚在她肩头。奇维四下望着酒吧,似乎被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好像全都上这儿来了。”

“一点儿没错!真高兴你也来了。给我们说点内部消息吧。”她是统领显示其善意的使节,奇维也确实像个善心大使的样子。她今天脱下了全封闭式工作服,穿着一件花边长裙,随着她的动作,裙边旋起一个个柔和的旋涡。即使是湖泊园开园仪式上,她也没像今天这么漂亮。

奇维迟疑着在桌边坐下,本尼也陪她坐了一会儿,以示敬意。他递给她一根控制杆:“这是冈勒给我的,抱歉没有更好的东西。”他指指显示装置和链接控制项,“用这玩意儿,整个酒吧都能听见你的话。用起来吧。你比这儿所有人更清楚正在发生的大事。”

奇维过了一会儿才接过控制杆,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搂着小猫。小猫没有反抗,只扭着翅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多年以来,奇维一直是统领小圈子里最受大家喜爱的人,其实她不是什么善心大使,她更像一位公主。本尼有一次就是这么对冈勒说的。冈勒当时嘲弄地冷笑一声,最后还是赞同他的话。人人都信任奇维,她缓解了专制的暴政……可有的时候,她显得恍恍惚惚的。今天就是这样。本尼才起身,又在椅子里坐下。吆吆喝喝的事儿暂时交给别人吧,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奇维需要他的陪伴。

她愣愣地望着上面,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些微过去那种笑容:“行,我知道怎么做。托马斯教过我。”她松开紧紧抓住小猫的手,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本尼。这次拯救是很棘手,但我们能办好。”

她把玩着控制杆,酒吧那片图像显示空间随之幻化出闪光,光斑点点,溅入花丛,表示有公开通告。她开口了,声音来自上千个经过精心调整的微型麦克风,仿佛她是在每个人身边说话:“各位好。欢迎来这里观看下面发生的一切。”声音欢快,充满自信,这是那个人人都熟悉的奇维在讲话。

显示装置在自我调节,变成多幅图像:奇维的脸、从“无影手”号上看到的阿拉克尼、在北爪木屋工作的劳统领、“无影手”号的轨道示意图和不同蜘蛛人国家的军事力量图。

“大家知道,我们的老朋友维多利亚·史密斯刚刚到达南国。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前往南国议会。我们将得到一次这以前没人有过的第一手资料:来自地面的人类摄像机拍摄的画面。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可以亲眼看到第一手图像资料了。”中央显示空间里,奇维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我们将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们与阿拉克尼人共同生活的未来。

“但在此之前,大家知道,我们必须先阻止一场战争,让对方知道我们的存在。”她望着下面的显示空间,声音里忽然出现了一丝彷徨,好像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要尝试的是多么伟大的壮举,“我们计划于四十千秒之后宣布我们的存在。到那时,我们位于近地轨道的网络操纵手段应该已经准备就绪,而‘无影手’号的轨道正好将它带到可以同时控制金德雷和协和国的位置。我想大家都知道目前的局势是多么困难,蜘蛛人,我们希望成为朋友的种族,正面临巨大的、许多人类文明都无法挺过去的危险。但我知道,你们已经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到公开宣布、首次接触的那一刻,我们会成功的。我对此坚信不疑。

“所以,眼下请好好观赏。用不了多久,我们会忙碌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