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38

萨姆诺什克语中没有任何词汇能描述未来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据木女王说,爪族语中有些和声能够描述这种局面:一段充满巨大变数的时期。这些变数可能导致全面的灾祸,可能度过劫难,也可能指向辉煌的胜利。而对于拉芙娜来说,这段时间就是一刻不停的麻烦与决策,中间夹杂了短时间的打盹、吃东西,接受莉丝·阿尔明用“纵横二号”诊疗室的设备,为自己体检。“你现在脱水、饥饿,全身都是伤口,但食物、休息和诊疗室的设备能轻松地让你复原。‘纵横二号’还诊断出你有脑震荡。只要你别太拼命工作,应该不会有问题,只是这一点,诊疗室恐怕帮不了你。”莉丝展颜一笑,“另外,我敢说我能修复你折断的鼻子和面骨!只会占用你几个小时,之后只要你自己小心——”

拉芙娜急忙让她别说了。她可没时间做整容手术。

第二天后半晌,飞船将她从午觉中唤醒。她真的感觉好多了!但与剩余孩子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将于十五分钟后开始。离开指挥甲板前,她检查了个人日志和“纵横二号”收到的最新消息。根据飞船的追踪,大掌柜的飞艇降落在冰牙山脉东方的一个哨站那里,或许是为了获取补给?然后它又再度升空南行。在王国一带,斯库鲁皮罗用他的小型飞艇——王国仅存的飞行器——监视着内维尔的蓬车队。

拉芙娜最早做的几件事之一,是检查“纵横二号”遭受了多少损失与破坏。她悄悄地去掉了范在激光炮上的功率放大级。因为发生软件故障而致使新城堡灰飞烟灭,光想想就毛骨悚然。当然,她也不想在内维尔留下的内部装潢上浪费时间。于是,走进新会场的瞬间,她才发现那里早已面目全非。内维尔兜售民主期间营造的温馨气氛早已无影无踪。就连一台游戏机都没有剩下,空留一两处设备接口。内维尔毫不留情地把飞船上的设备拆个精光,只为创建她一天前发现的监控系统。墙壁的主题也全部更换成了星际景观。该景观位于银道面上,但距离中心非常遥远,处在深渊的边缘,或许已经进入超限界下层。那是从斯特劳姆超限实验室看到的景色。

有座讲台设在星际壁纸前面,后方是内维尔的座椅,几乎和他为拉芙娜打造的王座一样令人动容。拉芙娜犹豫不决地走向讲台,却没有坐下。有人向她微笑问好,气氛却并不欢快。

今天的与会者中有二十名共生体,但人类孩子大约只有七十人。孩子们注视她的面孔的方式有些奇怪,而且看一下就马上躲开。是反感吗?她知道自己容貌尽毁,但他们肯定会适应的。共生体似乎没受那么大的影响,她发现剜刀和木女王都在听众席上。啊!杰弗里也在,他与众人隔开一段距离,漠然独坐。

拉芙娜说:“我们都需要比过去更多地交流。考虑到目前界面的状态——”她伸手在房间四处一指,“这可能不容易。我想确保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纵横二号’看到了什么。我……我也想听听你们在做什么,想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们。”

她发现温达·拉森多已经站起身,举起了手:“我想谈谈内维尔!我们昨天失去了人类种族的一半人口。”

“是他们自己想走的。感谢上苍。”拉芙娜看不见说话的是谁,但发言者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房间里许多孩子也都点头赞同。

“没错!”爱斯芭·拉特比喊道,“我们应该追击大掌柜。他偷走了我的妹妹!”还有艾德维、提莫、阿姆迪、约翰娜、行脚、螺旋牙线和……赞同声和争论声此起彼伏,房间里一片混乱。拉芙娜霎时感到,她跟过去一样,一旦面对孩子们就手足无措。

她犹豫地抬起手,想要恢复房间里的秩序,然后——

人人都不说话了。

我是怎么做到的?拉芙娜自己反倒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哦,诸位,我有关于这些问题的各种信息。但拜托大家,我们一步步来。温达,你好像是第一个提问的吧?”

“是的,嗯,多谢。这有点跑题,不过我认为很重要。昨天,在约翰娜前往飞船山之前我和她谈过。”全场鸦雀无声,“她跟我说了一些我们需要知道的事,还有其他我们有义务知道的事。首先就是,木筏上没有什么‘热带恐怖分子’,也没有炸弹,那些人是被‘纵横二号’的激光炮杀死的。”

“我们猜到了。”欧文平淡的语气中杀气凛然。

维尔姆·林登朝拉芙娜挥挥手:“你能证明这一点,对吧?‘纵横二号’一定有记录。”

“是的。”只要没有根本性的软件故障,她就能发现内维尔掩盖自己行为的一切企图,“我会提取出记录,但只怕内维尔会说记录是伪造的。”

温达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约翰娜的主要观点是,我们欠那些热带爪族一个人情。它们或许没有共生体或者人类的头脑,但她说,营救她是它们自己做出的决定,而且正是它们的牺牲挽救了她的生命。她请求——啊,实际上她用的是‘要求’这个词——我们善待它们,如果它们想回家,就帮助它们达成愿望。”

木女王的几个组件抬起脑袋,看向拉芙娜那边。“我可以说句话吗?”她问。

“当然,请讲。”

“我已经将大部分热带难民转移到了旧大使馆。十个木筏的船员超出了过去任何一次海难。扩建大使馆可能耗资巨万……但我乐意这样做。部分原因在于它们的无辜,”她向温达点点头,“另一部分原因是,如果我们虐待大掌柜的子民,就可能危及行脚和其他人质的生命。”

拉芙娜点头道:“谢谢你,木女王。还有别的吗,温达?”

“有!南部地区在货物贮存方面有点小麻烦。内维尔唯独在一件事上没有撒谎,也就是木筏运来的货物。”

“哦,是啊,”有人说,“大掌柜的和平献礼。”

“好吧,不管你们怎么称呼它,总之这批货物不是垃圾。其中约有十五吨纺织品,”温达焦虑地转了转眼睛,“品质足以匹敌我们当前生产的任何纺织品。还有一些别的货物,我们还在清点。截至目前,我们已经发现九百零五台语音频带无线电了。”

如果能亲眼看到拉芙娜眼前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大掌柜应该会大为得意。温达耸耸肩:“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然后她坐了下来。

孩子们有序发言。大多数孩子似乎意识到,对于大掌柜,他们鞭长莫及,他已然成了新的麻烦。有关否认者迁离的问题则不同。吉丝克说:“否认者一直存在,但内维尔把他们的愚蠢变成了杀人的刀。我的罗尔夫是很好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嫁给他。但无论内维尔鼓吹什么东西,他都会照单全收。我们每天晚上都为此争吵,尤其是在拉芙娜失踪之后。现在他把我的孩子全带走了,我要把他们找回来!”

人群低声表示赞同。这不仅与吉丝克一家有关,几乎每个人都感同身受。

拉芙娜瞥了杰弗里一眼。杰弗里也是个好人,但光靠这一点解决不了问题。

“他们最后会爬着回来的。”温达·拉森多的语气远不像以往那样温和,“大多数否认者从来没有费心学习过如何在这里生活,让他们在野外求生简直是个笑话!”

“问题不在这里!”吉丝克抬高嗓门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认清内维尔的邪恶。说不定他是个超级疯狂的变态,一旦失势就会把追随者逼至绝境,然后杀掉他们!我要带我的孩子们回来!现在就要!”


会议又开了半个小时,然后拉芙娜与木女王找了几名孩子单独交谈。杰弗里没有参加,会议一结束他就走了。

斯库鲁皮罗的无线电不通,但据“纵横二号”显示,飞艇与斯库鲁皮罗本人都平安无事。他一小时后就能回来。也许他能为吉丝克令人不安的假设提供些正向或反向的证据。拉芙娜打算独自小睡一会儿。

她在指挥甲板旁的老房间里躺下,不禁再次为自己在会议上的成功表现而惊讶。自从孩子们长大后,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顺从她,甚至长大前也从未有过。或许他们把她看成勇闯地狱并且胜利归来的超级英雄了。哈哈,如果他们真的知道这种想法多么不着边际,那该多有意思。但孩子们看到她满脸的伤后退缩的样子还是让她不安。但如果那并不是厌恶呢?如果孩子们认为她的伤痕是自我牺牲的证明呢?那么,同情与赞美将成为支持她的力量。如果内维尔处于她的位置,他肯定会尽全力、长时间地利用这一优势。她竭力抵御睡魔,又考虑了一会儿。也许她真是个傻瓜,但——“飞船!”

“什么事,拉芙娜?”

“请转告莉丝·阿尔明,我愿意接受面部修复手术。”

然后她睡着了。


斯库鲁皮罗这次高空侦察没有发现支持吉丝克那些糟糕假设的证据。也许内维尔最终会像吉丝克设想的那样疯狂,但目前否认者的车队装备精良,准备充分。考虑到他们偷走的各类设备,“装备精良”并不令人吃惊,而准备充分则和毕里·伊格瓦有关系。飞船日志显示,毕里曾在飞船指挥甲板上花费了大量时间策划。他评估了登陆舱中的部分设备,尽管拉芙娜曾误以为它们是垃圾,但他认定它们还能发挥有限的作用。这便解释了新城堡的地下墓穴中发生的诡异盗窃。至于他们在登陆舱中放的那把火——看来内维尔和毕里还是相信反制手段的威力的——好多细节已经因为日志中损坏的文件而丢失了。但这些损坏似乎是系统事故造成的,不是人为加密的结果。也许她最终能够理清这团乱麻,但当前,她的主要精力仍旧放在与大掌柜取得联系以及破解轨道飞行器上。

与此同时,内维尔也在对“纵横二号”实施反侦察。首席否认者——这是她对他最客气的称呼——有接入轨道飞行器和大多数通信设备的权限。拉芙娜有意保留了否认者的用户账号,但却在其中下了套。内维尔光顾了每个圈套,寻找安全漏洞,留下内维尔式的宣传标语。这些不专业的破解尝试为拉芙娜提供了大量信息。

木女王派出的侦察兵打着白旗追上了否认者的队伍。他们得到了平静的接待,并获准与所有成员交谈。他们甚至说动了六个人离开车队回家。

当拉芙娜在新堡镇街头漫步时,她发现到处都是空房,人类薄弱的组织上到处都是缺口。否认者们带走了将近半数的人类,之后又有一小部分人类孩子选择了离开,试图并入大队。

五天后,内维尔抵达目的地——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外的一处温泉洞穴群。木女王知道那个地方。她告诉拉芙娜,她知道那里大约有一百年了,而且一直认为那里十分危险,不适合长期居住。

那里在斯库鲁皮罗的飞艇巡察范围之外。三天过去了,唯一的消息是对方发来的,包括内维尔的演讲和几位追随者欣喜的留言。他随时都在描绘充满希望的美好蓝图。当信号经由轨道飞行器送达后,拉芙娜在新会场播放了视频。

拉芙娜和木女王出席并观看了首映,在场的还有几乎所有留下来的人类孩子和他们的爪族密友。

内维尔的“最佳希望”定居地靠近幽涧谷的一处悬崖,它位于冰牙山脉地带,刚好在木女王的领土之外。爪族猎户兼农夫们不喜欢那些高地,但内维尔对此表示乐观。事实上,第一段视频里,他就站在幽涧谷中段附近:“对人类的独立与成长来说,这是一块理想的沃土。一年后再来看吧。这里将成为我们新的硬芯草地,这片绿茵会一直伸展到诺德休斯冰川的边缘。”

“祝你好运,王八蛋!”大厅里有人吼道,“你们在这里的时候可什么都没种过。”

视角摇晃着回转,离开冰川,越过河流,上到北方的谷壁。一些爪族发出惊奇的赞叹。欧文说:“嘿,看!他们肯定是因为这个才挑中这个地方的!”

从摄像镜头的位置,他们看见了侧面山谷黑色岩石上的一条垂直的裂缝,沿常规路线经过幽涧谷的旅行者会忽略它。

“那是什么,得有二十米高吧?”有人问。

内维尔友好的声音继续盖过这些人的说话声传来:“很明显,爪族从来不知道,这里的温泉支撑着整个洞穴群。这确实是人类的发现。”他又出现在镜头里,“幸运的是,发现它的考察队更重视人类本身的最大利益。杰弗里·奥尔森多直接对我做了报告。”

大厅里议论纷纷,掀翻了天。“那个狗娘养的!”“原来他还是‘伟大探险家’时就在为内维尔卖命!”

拉芙娜已经检查过了:杰弗里不在房间里。

画面中的内维尔举起双手,简直就像他知道他的宣告会引起骚动一样:“我知道,我知道。这或许不是纯粹的人类发现,杰弗里有共生体阿姆迪勒拉尼法尼陪同。与爪族友好共处永远是我们的政策。我们寻求与木女王交好。我们已经与热带的大掌柜建立了友谊。”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嘿,别忘了你的已故好友维恩戴西欧斯!”“十天前不还是‘东海岸的大掌柜’吗?”

内维尔继续说:“但是朋友们,现在是你们做出道德抉择的时候了。我们听取误入歧途的人类与爪族的建议,时间已经太久了。任何真正向往和平的人类,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们不需要为末日浩劫进行没完没了的准备,那是拉芙娜·伯格森多强加在你们与木女王领地的爪族头上的。我们曾经因为少不更事,也因为形势险恶而无法获得更多的知识。我们在大屠杀中幸存,拉芙娜、木女王和剜刀拯救了我们这些幼年逃亡者的生命——也正是他们引发了那场屠杀。我们亏欠他们很多。不过同时,我们也亏欠我们的父母。他们在超限实验室,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的梦想而献身。我们绝不能接受拉芙娜的诱劝,落入破坏性的仇恨之中。”

“又是老一套!”吉丝克说,“我们有录像为证。”

拉芙娜听到欧文的声音:“我敢肯定,内维尔很快会来拷贝录像的。”

“而且,也没人知道在超限实验室里真正发生了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我们连十年前在近太空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闭嘴!”

内维尔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场只剩下零星的议论。“我希望,当你们中间有更多的人纵观整体事实时,你们将会挣脱昔日忠诚的枷锁,而你们和你们的朋友——包括爪族密友——将会来到我们这里,加入我们斯特劳姆人的堡垒。一切襟怀坦诚的人都会受到欢迎,不论你们赞同与否,都请加入我们吧!无论我们的意见如何不同,人类两大阵营的和平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可能是整个种族中唯一的幸存者。事实上,在十年前的那场星系大屠杀之后,整个飞跃界上层,我们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人类。”

内维尔此时开始沿山上行,走向“堡垒”的入口。他的追随者冲了出来,在欢笑声中迎接他。在熟悉面孔的簇拥下,内维尔转身看着镜头:“因此,尽管分隔两地,尽管我们有深刻的分歧……我们还是合作共生为好。身在王国的你们拥有广阔的资源,你们有‘纵横二号’,还有新城堡中的宝藏。这是飞跃界一脉相承的共同遗产,让我们合力使用它们。”

第一段视频让孩子们整个下午争论不休。第二段和第三段视频如此雷同,以至于第四段视频到来时,拉芙娜选择留在舰桥上观察孩子们的反应。新会场中人群稀落。视频可以在任何时候重播,在场的观众大都是想要一睹亲友容貌的伤心人。


可事实上,内维尔的第四段视频很不一样。

视频摄于洞窟中,否认者的一栋新建筑内。他们在没有“纵横二号”科技的情况下施工,但拉芙娜发现,否认者们使用了从斯特劳姆登陆舱中偷走的设备。它们的确不是垃圾——她只是一直没弄清它的用户界面而已!在人造光源的照耀下,洞窟内部看起来温暖干燥。三幢内维尔称为“参与者家园”的建筑已经完工。洞窟内堆满了锯好的规整木材,随时可以建造下一批房屋。木料与木工工艺一定是大掌柜通过德库托蒙提供的。内维尔和他仅存的盟友居然携手干起来了。

“纵横二号”的会场中,为数不多的孩子们正用他们的新无线电,把视频内容转述给他人。等人群开始在会场聚集起来时,内维尔已经结束了他对“最佳希望”定居地妙处的导游宣传,开始老调重弹了。他照旧被一堆笑脸包围着。但现在拉芙娜已经不太在意了——她几乎能背诵下面的演说词。果然如此:“因此,尽管我们有严重的分歧……我们还是合作为好。身在王国的你们拥有广阔的资源,身在希望之地的我们拥有来自热带、长湖共和国直至东海岸的爪族的善意。我们与曾经的可怕敌人大掌柜共建和平。通过赢得他的信任与友好,我们已经促成他释放拘禁的所有人。这次释放——”

拉芙娜的眼睛猛地看向显示屏幕。她听到下面倒吸凉气和议论纷纷的声音。

“——是无条件的。这一情况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我们取得了大掌柜的谅解,他知道我们与拉芙娜和木女王不同,我们‘最佳希望’定居地对他绝无伤害之意。”内维尔略作停顿,他周围的否认者们开始欢呼。“纵横二号”楼下的人类孩子们也在欢呼,但稀稀拉拉的。

“我们期待,”内维尔继续说,“大部分重获自由的人会留在‘最佳希望’。”他又顿了一下,让众人考虑这话的意义,“但我们也意识到,拉芙娜的党羽将摧毁我们通过努力建立的任何友情。”他的面色阴沉了,这是政治家内维尔公开表现怒意的罕见时刻,“不要有任何误解。我们不会以任何孩子的自由做交易。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人回到拉芙娜、木女王和剜刀身边,但我们欢迎来自王国的和平团体。任何人都可以前来。代表团可以随意接触任何被释放的孩子。你们可以自己征询获释的孩子与爪族的意愿。”

拉芙娜看见爱斯芭·拉特比哭成了泪人。她不是唯一痛哭的人。拉芙娜走下舰桥,跑进新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