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归来

罗伯特·顾应该已经死了,对此他确信不疑。他在濒死状态逗留了很久,他记不清有多久了。在这无尽的当下,他眼前一片混沌。不过这没关系,因为莉娜会把灯光调暗,直到什么也看不清。还有声音,有阵子他耳朵里总得塞点什么东西,不过那些鬼东西复杂得要死,后来要么弄丢了要么是坏了,拿掉它们真是个解脱。他只能听到模糊的咕哝,有时候莉娜会向他抱怨,对他推推搡搡,还跟他去厕所,我的老天爷!他只想回家,但这个简单的愿望莉娜也不会满足他。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莉娜,不管她是谁,她态度不是很好。我只想回家……


然而,他并没有真的死去。光线亮了一些,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模糊。周围有人,还有声音,他记忆中在家里听到过的那种尖细的嗓音。他们说着话,好像指望他能听懂一样。

还是以前那样比较好,混沌不清,无知无觉。现在他浑身都痛,去看医生要坐很久的车,看完了更痛。有个家伙自称是他儿子,还说他现在待着的这个地方是家里。有时候他们把他推到户外,让他感受洒在脸颊上的阳光,倾听鸟儿啁啾。这不可能是家里,罗伯特记得自己的家。从他父母家的后院里,他能看到远处高耸山峰上的积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毕晓普城,那里才是家,这儿可不是。

不过虽然这不是他的家,他的小妹妹却住在这里。当他的世界还是一片昏暗和模糊的时候,卡拉·顾就陪伴在他的左右,只是那时她总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起初他只能听到她尖细的嗓音,像他妈妈挂在门廊上的风铃一样。终于有一天,在院子里,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越来越明亮温暖的阳光,连眼前的模糊都显得更锐利、更多彩了。身边的卡拉用尖细的声音叫着“罗伯特”,对他问这问那。

“罗伯特,想让我带你去周围遛遛弯儿吗?”

“什么?”罗伯特舌头僵硬,声音嘶哑。他突然意识到,在过往那些幽暗的时光中,他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他还意识到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这个问题有点傻,又或者他问过太多次了。“罗伯特,我是米莉,你的孙……”

他尽可能地伸出手来:“过来,我看不见你。”

那团模糊的影子来到他面前,站在阳光下。这是个真真切切的人,不是身后的声音,不是记忆中的存在。那片朦胧变成了一张脸,离他只有几英寸。他能看到黑色的直发、挂着微笑的小圆脸,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一样。这真的是他的小妹妹。

罗伯特伸手抓住了她温暖的手:“噢,卡拉,看到你真好。”他还没有回家,不过也许他离家不远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罗伯特。你想去外面转转吗?”

“……好的,听上去不错。”

然后一切都变快了。卡拉做了个动作,他的轮椅就转了起来。然后又是一片暗淡阴沉,他们回到了屋里。她跟往常一样开始小题大做,这次是要他戴顶帽子。她还取笑他,问他要不要去趟卫生间。罗伯特感觉到那个自称是他儿子的壮汉就躲在一旁看着。

然后他们穿过了——可能是正门?——来到了街上。卡拉在他轮椅旁边,陪他走在一条空荡荡的街上,街道两边是又高又细的树……棕榈树,没错就是这种树。这不是毕晓普城。不过这的确是卡拉· 顾——只是出奇地乖。小卡拉是个好孩子,不过她只能老实那么一会儿,然后她就会开始恶作剧,让他追着她,或者她追着他满屋子跑。罗伯特不由得笑了,不知道这次天使状态能持续多久?也许她以为他病了。他想转动轮椅,转不动。好吧,也许他真病了。

“瞧,我们住在荣誉庭。那边,那是史密斯森家的房子,他们上个月从关岛搬过来。鲍勃说他们家就要有五个人了——啊,我不该说这些。基地司令的男朋友住在转角的那个房子里,我打赌他俩今年内就会结婚……那些小孩是我的同学,不过我现在不想跟他们打招呼。”罗伯特的轮椅一个急转,他们随即来到了一条小路上。

“嘿!”罗伯特又想转动他的轮椅。也许那些小孩是他的朋友!卡拉只是在开玩笑。他瘫坐在轮椅上,空气中有蜂蜜的味道,矮矮的灌木丛似乎就在他们头顶。房子是一团灰灰绿绿的模糊影子。“这也算出来玩吗!”他抱怨着,“什么玩意儿都看不到啊。”

轮椅一下子慢了下来。“真的吗?”小坏蛋咯咯地笑了,“别担心,罗伯特!有种神奇疗法能治好你的眼睛。”

不好笑。“给我一副眼镜就行了,卡拉。”也许她把眼镜藏起来了。

阳光明媚,干爽的风吹过街道。虽然不知道身在何处,此情此景让他陷入疑问,自己怎么就这样被困在轮椅里了呢?他们又走过了两个街区,卡拉总是小题大做。“你热不热,罗伯特?也许应该把毯子拿掉。”“太阳晒到你的头了,罗伯特,我帮你把帽子往下拉一拉。”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没有房子的地方,好像在一个长长的斜坡的边缘。卡拉说前面就是山了,可是罗伯特只能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褐色线条。这可一点也不像他记忆中美国加州毕晓普城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

然后他们回到了室内,回到他们出发的房子。一切又变得暗淡阴沉,房间里的灯光都被黑暗吞噬了,卡拉爽朗的声音也消失了。她说她得回去做功课,罗伯特没有功课。那个壮汉喂他吃饭,他仍然自称是罗伯特的儿子,但他的个子也太大了。然后又是可耻的卫生间之行,与其说是方便,倒更像被警察拷问。然后罗伯特总算可以一个人待着了,在一片黑暗之中。这些人居然连电视都没有,只有一片寂静,以及远处昏暗的灯光。

我应该觉得困了。他模糊地记得从前,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晚餐后就昏昏入睡。然后醒过来,穿过一个个陌生的房间,找着自己的家,还记得和莉娜吵架。今晚有点……不同,他还醒着。今晚他还在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离家不远了,他找到了卡拉。他没有找到他父母在克伦比街的房子,没能回到他的卧室。卧室窗户正对着那棵老松树,树上有他搭的小树屋,不过陪他度过了那段时光的卡拉如今就在这里。他坐了很久,思绪慢慢地向前蔓延。房间对面有一盏灯,看起来像黑暗里的旋涡,勉强能看到那个壮汉靠墙坐着。他在跟人说话,不过罗伯特看不清是谁。

罗伯特不去想那个家伙,努力地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记起了一件可怕的事,卡拉在2006年就死了。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

而且,卡拉死的时候已经五十一岁了。


21世纪初,西福尔布鲁克还是个生活便利、人来人往的地方。它就在彭德顿营旁边,是基地最大的平民社区。新一代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这里成长……还打了一场新一代的战争。小罗伯特·顾经历了那段疯狂日子的尾声,终于慢慢地,华裔美国军官们重新回到了重要的岗位。那是一段甘苦交织的日子。

现在小镇更大了,不过海军陆战队不再是最主要的居民,军事生活更加复杂了。在零星的战争间隙,顾中校觉得西福尔布鲁克还挺适合养育女儿的。

“我还是觉得让米莉叫他‘罗伯特’是个错误。”

爱丽丝·顾放下手头的工作:“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了,亲爱的,这是我们抚养她的方式。我们是‘鲍勃’和‘爱丽丝’,不是‘爸’和‘妈’或者现在流行的什么傻称呼。而罗伯特就是‘罗伯特’,不是‘爷爷’。”爱丽丝·宫·顾上校是个矮个子,圆脸,没有太大压力的时候散发着母性。她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毕业,那时候矮个子、圆脸和母性对事业来说可不是什么优点。要不是高层给她分派了更高效但也更危险的工作,她早该晋升为将官了,这也导致她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不过这次讨论跟那无关,她一直坚持让米莉像称呼伙伴那样来称呼父母。

“嘿,爱丽丝,我完全不介意米莉称呼我们的名字。终有一天,除了爱我们之外,小将军也会成为我们的同僚,没准还是上级。但她这样叫我会把老爸弄糊涂——”鲍勃用大拇指往轮椅的方向指了一下,老罗伯特瘫坐在上面瞪着他们,“想想爸下午的行为,看看他是怎么高兴起来的。他以为米莉是我姑姑卡拉,而他和卡拉还都是小孩子!”

爱丽丝没有马上回答。她所在的地方还是上午,阳光洒在她身后的海港中,闪闪发亮,她在负责雅加达的美军代表团。印度尼西亚正要加入印欧联盟,日本已经加入这个名字古怪的俱乐部了。人们开玩笑说印欧联盟马上要包围世界了,有段时间中国和美国可没把这当笑话,但是世界已经改变了。在新的发展形势下,中美都如释重负,把更多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问题上。

爱丽丝的目光不时地扫向周围,向被介绍的人点头致意,对什么人说的笑话笑了笑。她陪着几个自命不凡的人走了一小段路,一路上用印尼语、中文和基本的英语聊天,这些语言中鲍勃只能听懂英语。然后她又是一个人了,她向他探了探身子,满脸笑容。“这听上去真是个好消息!”她说,“你父亲已经神志不清多少年了?现在他突然可以交流了,还玩得很开心,你应该很激动才对。从现在开始,他只会越来越好,你父亲要回来了!”

“……是的。”昨天,最后一个住家护理离开了,他父亲现在恢复得很快。唯一让他还坐在轮椅上的原因是,医生们希望放他去户外溜达之前,确保他的骨头已经完全再生了。

她看到了他的表情,歪了歪头:“你在担心?”

他注视着他的父亲。再过几周巴拉圭行动就要开始了,这是一次在文明世界边缘的秘密行动,这让他觉得挺诱人的。“也许吧。”

“那就交给我们的小将军吧!别担心。”她转身向一个他看不到的人挥了挥手,“哎呀。”她的影像闪烁了一下,消失了,只留下了一条默信:

爱丽丝→鲍勃:我得走了。我已经开始连线支援马丁内斯部长,本地惯例不支持分时。

鲍勃在安静的客厅里又坐了一会儿,米莉在楼上学习。屋外正是黄昏时分,宁静的时光。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天的这个时候,爸爸会拿出诗集,爸妈和小鲍勃一起读书。那些晚上让鲍勃有一点怀念。他回头看着他的父亲:“爸?”没有回答。鲍勃向前倾了倾,试着又喊了一声,“爸?光线够不够?我可以把它调亮很多。”

老头子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也许他听懂了问题,不过他没有别的表示。他只是坐在那里,歪在一边的扶手上。他的右手摩挲着左腕,但这已经是一大飞跃了。老罗伯特·顾的体重曾经降到八十磅,当他开始接受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的新疗法试验时,基本上就是个只会出气的植物人。结果多年来让传统疗法束手无策的阿尔茨海默病,被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治好了。

鲍勃又处理了一些基地的杂务,检查了一下即将开始的巴拉圭行动的计划……然后靠在椅子上,静静地观察了他父亲好几分钟。

我并非一开始就恨你。

在孩提时代,他从没恨过他老爸。也许那并不奇怪,小孩子无从比较。小鲍勃一直都知道,罗伯特严厉又苛刻。老罗伯特总是大声地抱怨自己对孩子太放纵,虽然这和鲍勃偶尔去朋友家时的见闻相当矛盾,不过鲍勃从来没觉得被虐待了。

甚至直到妈妈离开爸爸的时候,鲍勃也没有与老爸反目。莉娜长年忍受着精神虐待,最后再也忍受不了了。不过小鲍勃对此浑然不觉,直到后来跟卡拉姑姑谈起来,他才意识到罗伯特对待其他人比对待鲍勃要恶劣得多。

对小罗伯特·顾中校来说,这应该是个喜庆的日子。他的父亲,美国最受喜爱的诗人之一,迷途于死亡阴影笼罩的峡谷多年,终于要回归了。鲍勃久久地盯着罗伯特那平静放松的面容。不,如果这是电影,这将是一部西部片,片名会是《浑蛋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