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奥罗斯科喜欢和拉德纳双胞胎兄弟一起走路上学。弗雷德和杰瑞是坏学生，不过他们是胡安认识的最棒的游戏玩家。

“今天我们有个特别的节目，胡安。”弗雷德说。

“是的。”杰瑞接着说，每当发生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或者什么事情搞砸了，他就会露出这种笑容。

像往常一样，三人沿着泄洪渠走来。混凝土沟渠呈骨白色，已经干涸，一路蜿蜒穿过梅斯塔斯地块后面的峡谷。两侧的小山覆盖着番杏和熊果树，前方的灌木丛是加州矮橡树。在十月初的圣地亚哥北县，你还能指望看到什么？

当然，这指的是在现实世界中。

峡谷并不是信号死区，完全不是。县洪水防治局升级了整个区域，其公共层跟城里街道一样好。胡安一边走一边耸肩、甩手，根据这些提示信号，他的主显系统网衣把影像层切换到了哈塞克的《危险的知识》所描述的世界：熊果树变成了带鳞片的触须；山谷边缘的房子变大，成了木屋，幡旗在屋前飞舞；前方高处耸立着一座城堡，那是“大公爵华奋”的家。在现实世界里，华奋是当地一个最卖力维护这个网络公会的孩子。胡安把双胞胎打扮成身披皮甲的骑士守卫。

“嘿，杰，瞧！”胡安发送出影像，等待双胞胎引用他的视角。他练习了一周才使那些可视图像就位。

弗雷德抬头看了看，接受了胡安传递过来的影像。“这已经过时啦，小胡安。”他瞥了一眼山上的城堡，“而且，‘花粉’是个傻帽。”

“噢。”胡安手忙脚乱地关掉一层层影像，真实世界又浮现出来，地貌、天空，然后是各种生灵和他们身上的衣服，“可你上周还喜欢它呢。”胡安回忆起来了，那时弗雷德和杰瑞在试图排挤“大公爵”。

双胞胎兄弟看看彼此，胡安知道他们在用默信交谈。“我们跟你说过今天会不一样，我们有新节目。”他们已经在橡树灌木丛中走了一半，远处的海上一片朦胧。晴朗的日子里——或者选择“清晰影像”模式——你能一路望到大海。南边有更多的地块，其中的一块绿色小补丁就是费尔蒙特高中。北边则是胡安家附近最好玩的地方——

金字塔山娱乐公园，它占据了整个小山谷。下面的岩石就像一个小山尖，不过公园管理层认为“金字塔”这个名字更吸引人。这里曾是鳄梨园，深绿色的树木覆盖着山坡。如果你使用公园的“标志视角”，依然能看到它往昔的模样。裸眼看的话，也能看到很多树，不过多了草地、真实存在的楼宇以及发射塔。除了其他节目之外，金字塔山号称能够提供全加州最高的自由落体设备。

双胞胎对他咧嘴笑着。杰瑞朝小山挥了挥手：“想不想玩玩《白垩纪归来》，体验一下‘真实感觉’？”

金字塔山的管理者非常清楚如何针对不同层次的触感体验收费。低端的相当便宜，“真实感觉”可是顶级体验。“啊，那太贵了。”

“如果你花钱的话，当然贵。”

“啊……你们不是要在课前设置好项目吗？”双胞胎早上的第一节课就是精工课。

“那个还在温哥华呢。”杰瑞说。

“不过别替我们操心，”弗雷德仰望天空，仿佛在祈祷，又透着一丝得意，“‘空中特快，及时送达’。”

“嗯，好吧，只要不惹麻烦就好。”跟拉德纳兄弟一起厮混的最大坏处就是总会麻烦缠身。一两周之前，他的新维基湾折叠自行车由于产品安全隐患问题要被召回，双胞胎教了他逃避召回的办法，结果他留下了一辆自行车，但是几乎无法打开。他妈妈为此感到非常不悦。

“嘿，别担心，胡安。”三人离开了泄洪渠，走上金字塔山东侧的一条小径。这附近没有入口，不过两兄弟的叔叔在县洪水防治局工作，他们接入了局里的公共设备维护影像层，然后分享给胡安。脚下的泥土渐渐开始模糊，变得半透明。胡安能看到位于十五英尺以下直径十英寸的径流管道的图像，到处都是标注着局部维修记录的箭头。杰瑞和弗雷德以前用过这种全知视角，没被人发现。今天他们把这和当地网络节点图叠加在一起，叠加在一起的视角在阳光下呈淡淡的紫罗兰色，显示着通信盲区和活跃区的高速链接。

兄弟俩在一块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弗雷德看着杰瑞：“啧，洪水防治局应该感到羞愧，三十英尺以内竟然没有一个定位节点。”

“是啊，杰。在这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没有一个完整的定位网络，节点无法精确地知道自身和邻近节点的位置。高速激光通信无法建立，低速传感器输出信号也会在这里失真。从外界往这块区域看过来，只能看到模糊一片……

他们走进这块空地。现在他们已经深入网络盲区，不过从这里他们还能用裸眼视角看到属于金字塔山的那片山坡。再往前走，乐园就要收费了。

不过兄弟俩没有往山上看，杰瑞走到一棵小树旁往上瞧了一眼：“这个位置有意思，他们试图用一个空心球在这里打个补丁。”他指着枝丫，发送了一个定位信号。设备视点只微弱地反应了一下，显示了一条错误信息，“简直是一坨鸟粪！”

胡安耸了耸肩：“今天晚上他们就会补上这个漏洞。”黄昏时分，无人机会掠过山谷，在各处替换节点。

“没错，不过我们为什么不帮县里一把，现在就打好补丁？”杰瑞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绿色东西，递给了胡安。

三根天线从那个东西的顶部伸出来，这是个典型的临时节点，还没激活的节点比鸟粪还麻烦。“你们把这东西破解了？”节点上写满了“黑客反斗城”，不过在现实中破解网络可比在游戏里要难多了，“你们从哪儿搞到的接入码？”

“唐叔叔的失误。”杰瑞指着那个装置，“所有的访问权限都有了。不过很不幸，挡我们道的节点还在。”他往上指着树苗的枝丫，“胡安，你个子够小，能爬上去把它敲下来。”

“嗯……”

“嘿，不用担心。国土安全部不会发现的。”

事实上，几乎可以肯定，在定位网络被修补之后国土安全部是会发现的。不过差不多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根本不会管，国土安全部的逻辑模块深植于所有硬件。“看到一切，了解一切”是他们的座右铭，不过他们看到的和知道的，只供他们自己用。他们不会跟别的执法部门分享信息，这一点人人都知道。胡安走出盲区，切换到警察局视角看了一下。金字塔山附近的逮捕事件大部分是关于兴奋剂的……不过过去几周风平浪静。

“好的。”胡安回到树下，手脚并用向上爬了十英尺左右，到了分枝的地方。一个破破烂烂的尼龙搭扣吊着旧的节点，他把节点敲下来，兄弟俩用石头砸坏了它。胡安从树上爬了下来，他们看了一会儿分析：他们的节点冒名顶替，找到了周围的姐妹节点并成功定位，紫罗兰色的迷雾也随之锐化成了明亮的光点，协调一致，功能完全恢复。现在点到点的激光路由已经可以使用，他们能看到金字塔山边界的领地标签。

“哈！”弗雷德很高兴，两兄弟开始爬坡穿过领地线，“来啊，胡安。我们现在的身份是县政府雇员，只要别待太久，我们就没事。”

金字塔山装了所有最新款的触感体验装置——这可不仅仅是你的隐形眼镜在视网膜上投射的幻影。在金字塔山，你能在一些游戏里骑斯酷奇世界的塞西普尔或者偷迅猛龙的蛋，能在另一些游戏里看许多暖暖的、毛茸茸的生物围着你开心地跳舞，它们请求被你挑中，抱一抱。如果你关掉所有的游戏视角，你就可以看到别的玩家漫步树林中，沉浸在他们的游戏世界里。神奇的是，乐园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没让游客撞到一起。

在《白垩纪归来》游戏里，弹射-自由落体发射时的声响变为雷声。树则幻化为高大的银杏，很多地方密不透风。胡安最近常玩纯视觉的《白垩纪》，会私下里跟兄弟俩一起玩，也跟世界上别的玩家玩。不过成绩平平，仅这周他就被“杀死吃掉”了三次。这游戏很难，你必须做出贡献，不然就可能每次都被杀掉或吃掉。于是胡安加入了幻想家公会，好吧，其实只是一个低级预备成员，也许这能改善他毫无头绪的求生状态。他已经为《白垩纪》设计了一个种族——一种身手敏捷的小个子蜥蜴，不过完全没有引起评分者的注意。兄弟俩对他的设计颇不以为意，尽管他们也没有自己的设计。

他走过银杏森林，警惕着那种藏在树枝里的、长着利齿的动物，周一他就是被这样的猛兽吃掉的，周二他则死于一种古生物疾病。

到目前为止还算安全，不过他贡献的蜥蜴还没出现。它们繁殖速度快，应该很容易扩张地盘，可是这些小怪兽去哪儿了呢？唉，也许他该去别的游戏点试试。没准儿在哈萨克斯坦它们会大热，但在这里……今天……还没有。

胡安跌跌撞撞地穿过乐园，有点沮丧，不过还没被吃掉。双胞胎选择了游戏里标准的迅猛龙形象，玩得很开心，抓了一堆野鸡大小的猎物，都是金字塔山的游戏机器人。

迅猛龙杰瑞回头看着胡安：“你的小动物呢？”

胡安没有幻化成任何动物。“我是时间旅行者。”他说。这也是允许的，从游戏第一版就有了这个选项。

弗雷德闪了过来，一张脸上布满了牙齿：“我是说，上周你发明的小动物呢？”

“我不知道。”

“八成是给吃掉了，被那些评分员。”杰瑞说。爬行动物双胞胎得意地大笑。“别去挣创造者的点数啦，胡安。用这些厉害的东西来反击吧。”他做了个踢足球的动作，踢中了一个正在快速横穿小路的什么东西。漂亮的一击致命，挣到了不少分数，还引发了酷炫的特效场景。弗雷德也加入了，眨眼间鲜血四溅。

被踢中的猎物有点眼熟，它尚且年幼，不过看上去倒挺伶俐的……这是胡安设计的动物的幼崽！这说明母兽就在附近。胡安说：“呃……我想……”

“问题是，你们都没有想！”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就好像把脑袋伸到一个老式的便携式收录机里。太晚了，他们看到身后的树干后面露出了近一码长的爪子。妈呀！头顶上滴下了十英寸长的口水。

这是胡安的设计，不过被放大到了最大。

“靠……”弗雷德说，这是他身为迅猛龙的最后遗言。流着涎水的大脑袋和獠牙从银杏树上伸了下来，一口就把弗雷德吞掉了，连后爪尖都没留下。怪兽嘎吱嘎吱地咀嚼了好一阵子，空地上回荡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哇！”怪兽张开了嘴，吐出了令人胆寒的残渣。这真是太棒了——胡安闪回到现实视角：弗雷德站在迅猛龙热气腾腾的残骸中，衬衣下摆都被拉出了长裤，浑身沾满了黏液——真正的、臭烘烘的黏液。花钱就是为了体验这个？

这个怪兽是乐园里最庞大的机械装置，幻化成了胡安创造的物种。

三人抬头看着它的血盆大口。

“触感体验够不够真实细腻？”大怪兽说，嘴里喷发出一股腐肉味儿，热乎乎的。太真实，太细腻了！弗雷德踉跄着后退，差点滑倒。

“已故的弗雷德·拉德纳先生刚刚被扣掉了大量分数。”怪兽那卡车大小的大嘴指向了他们，“不过我还没饱。我建议你们尽早离开乐园。”

他们盯着怪兽的牙齿连连后退，双胞胎扭头就跑。跟平时一样，胡安紧随其后。一只犹如大手的东西抓住了他。“你不要跑，我还有点事情要谈。”含混不清的话语从怪兽紧闭的牙关间咆哮而出，“坐下，我们聊聊。”

糟糕！倒了血霉了。然后他想起来是自己爬到树上破解掉了乐园的入口节点。愚蠢的胡安·奥罗斯科，他不只是运气差，他还总是那个背锅的傻瓜。现在双胞胎早已溜之大吉了。

但是当“大嘴”让他坐下，他转过身的时候，怪兽还在那里——并没有现身为金字塔山乐园的保安。也许这真的是一个“白垩纪”玩家！他往旁边蹭了蹭，试图躲开从头顶上射下来的目光。这只是一个游戏，他完全可以从这个四层楼高的蜥蜴身边走开。当然，这会影响到他在《白垩纪归来》里的声誉，也许会被丢进臭烘烘的黏液里洗个澡。要是大蜥蜴对游戏太执着，它也许还会到其他游戏里去追杀他。好吧。他坐了下来，背倚着离他最近的银杏树。看起来他又要迟到了，不过他也不是好学生。

大蜥蜴坐了下来，把还冒着热气的迅猛龙弗雷德的尸体移到一边。它低下了头，直视着胡安。眼睛和脑袋的颜色跟胡安最初设计的一样，不过这个玩家的技术让它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猛兽。它在好几个“白垩纪”热点地区都作过战，他能看到留在它身上的累累伤痕。

胡安挤出了一丝快活的笑容：“这么说，你喜欢我的设计？”

它张开嘴，露出一码长的尖牙。“更糟的我也用过。”猛兽切换了游戏参数，显现了评分层的详细内容。这是个资深玩家，甚至可能是一个游戏黑客！他们之间的地上躺着一个胡安创造的生物的尸体，被解剖过了。大蜥蜴用前爪轻轻拨弄着，“但是皮肤纹理是幻想家公会的范例库里的，配色太老套。格子短裙还不错，可惜主显系统的广告里随处可见。”

胡安抱住了膝盖。这简直跟在学校里一样，他在那里也经常面临这种羞辱。“我借鉴的是最好的设计。”

大蜥蜴咯咯地笑了，声音震荡不绝，弄得胡安头皮发麻。“用来应付你的老师们可能还凑合！不管你搞出什么垃圾，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不到你毕业，他们没办法一脚把你踢到大街上。这个设计很一般，确实有人在用，主要是因为机械结构还行。不过说到它实际的质量，还差得远呢。”猛兽展示了一下它身上的战斗伤疤。

“我还有别的设计。”

“想必有，不过你要是不能交稿，那都毫无价值。”

这一直是让胡安内心感到焦虑的地方。他越来越像在重蹈他老爸的覆辙——只是胡安得先混上一份工作，才有被裁员的资格！“尽力而为”是费尔蒙特高中的校训。不过尽力而为只是开始，就算尽力了，你依然有可能落在后面。

他无意向另一个玩家倾诉这些心事。他直视着那双黄色的细眼，突然间他醒悟过来——这家伙又不是老师，也没有人付钱让它来说教，它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羞辱他？它其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胡安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起来：“啊，那么我伟大的虚拟蜥蜴，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可以有。除了‘白垩纪’，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想在一个小项目里做我的关联人吗？”

除了当地的游戏，还没有人邀请胡安加入什么联盟。他假装轻蔑地撇了撇嘴：“关联人？下线的下线的关联人？你在价值链的地位有多低？”

大蜥蜴耸了耸肩，它肩头的银杏树吱吱作响。“我猜是很低很低，大部分关联人都是如此。不过我能付真金白银，只要你能替我找到答案提交给上线。”怪兽说了个数字。这足够每天玩一趟自由落体，玩上整整一年。他们之间飘起一张劳务费证明，标明了提议的金额和奖金支付安排。

胡安开始讨价还价：“我要双倍，否则不干。”然后他才注意到附属权利的章节，那里的数字看不见。这可能是因为它雇的其他人能拿到的酬劳更多。

“成交！”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起价，大蜥蜴便一口答应了。

胡安肯定它在偷笑！

“……好吧，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觉得我这样的笨瓜能做到呢？

“你在费尔蒙特高中上学，是吗？”

“这你早就知道。”

“那是个奇怪的地方，对不对？”见胡安没有回答，大蜥蜴继续说道，“相信我，那里很奇怪。大多数学校，即使是特许学校，也不会让成人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上课。”

“是啊，职业培训班。老家伙们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

“嗯，我的上线关联人布置的任务，就是去四处打探，主要是在这些老家伙中间。跟他们交朋友。”

倒胃……不过胡安又看了一眼劳务费证明，经检验它是有效的。劳务费的纠纷裁决部分太复杂了，他都不想读，不过美国银行都为它背书了，还担心什么？“具体有哪些人？”

“啊，问题就出在这里。我的顶层上线不愿透露，我们只管收集信息，基本上要找那些曾是大人物的老年人。”

“大人物怎么会沦落到我们班上？”学校里的孩子们也常常这么问。

“各种原因，胡安。有些人是因为孤独。有些人债台高筑，得学些本事，在现代社会中讨生活。有些人没什么才能，只是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和很多古老的记忆。他们可能过得相当潦倒。”

“呃……那我怎样才能和这类人交上朋友呢？”

“想挣这个钱，就去想办法。不管怎样，这些是搜索条件。”大蜥蜴传给了他一份文件，他浏览了最上一层。

“范围很广啊。”退休的圣地亚哥政客、生物科学家、从事这一领域工作的人的父母……

“链接里有满足资格的各种特征。你的工作就是招募合适的人，让他们成为我的关联人。”

“我……我不是很擅长说服人。”尤其是这样的人。

“那就继续穷下去吧！胆小鬼。”

胡安沉默了一会儿，他老爸可绝不会从事这种工作。最后，他开口说道：“好，我加入。”

“我绝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你觉得不……”

“我说了，我接受这份工作！”

“好！那么，我给你的东西足够你开始了。文件里有联络方式。”爬行动物慢慢地站起身，现在它的声音从上空传来，“我们不要再在金字塔山见面了。”

“正合我意。”胡安站了起来。他特意拍了一下猛兽强有力的尾巴，走下了山。

双胞胎早就到了学校，站在校园另一头的足球场边。胡安走上校门口的车道时，他抓取了一个看台的视点，给他们发了一个定位信号。弗雷德招了招手，不过他的衬衫还黏糊糊的，没法通信。杰瑞抬头望天，张开双臂，等着“空中特快”空投的包裹降落。时间确实刚刚好。两兄弟一边走进精工课的帐篷，一边拆邮件。

不幸的是，胡安的第一节课在教学楼对面那一侧的尽头。他跑过草地，只打开了未经增强的现实视像：现今教学楼大多是三层楼高，灰色的墙壁就像一沓摇摇晃晃的纸牌。

在教学楼里面，视角的选取就不全由他做主了。早上，学校管理处要求在所有的内墙上播放费尔蒙特新闻。胡佛高中的三个小孩子赢得了IBM职业奖学金。恭喜，恭喜！虽然拿胡佛来跟费尔蒙特相比是不公平的，胡佛高中是圣地亚哥州立大学数学教育系办的特许学校。这三个神童今后从大学直到研究生的学费都有着落了，甚至都不用在IBM工作一天。有什么了不起的，胡安自我安慰地想。这些小孩子将来会很有钱，不过他们的职业收入的百分之一总会回到IBM的腰包里。

他漫不经心地沿着小小的绿色导航箭头赶路，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爬了两段楼梯。学校管理处昨天重新安排了一切，当然，他们也更新了他的导航箭头。好在他下意识地跟着导航走了。

他溜进教室，坐了下来。

查姆莉格女士已经开始上课了。

搜索和分析是查姆莉格所教课程的主要内容。她以前在胡佛高中教这门课程的快班，不过颇有根据的谣言说，她应付不来。于是教育部把她调到了费尔蒙特高中，还教这门课程。事实上，胡安有点喜欢她，因为她也是个失败者。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技能，”她讲道，“有时候最棒的是跟很多专家合作，协调他们，以找出答案。”学生们纷纷点头。成为一个协调者，众所周知，那是最挣钱的，不过他们都知道查姆莉格接下来要说什么。她环顾教室，点头表示她知道学生们都心知肚明，“啊，你们都想成为顶级的中介，不是吗？”

“我们中的有些人会成为这样的人。”说话的是一名高龄学生——温斯顿·布朗特，他的年纪足够做胡安的曾祖父。当温斯顿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靠给查姆莉格女士捣乱来取乐。

搜索和分析课老师回了个笑容。“这种可能性跟成为大联盟的棒球明星差不多。纯粹的‘协调中介’是非常罕见的，布朗特院长。”

“总得有人做管理工作吧。”

“哦。”查姆莉格看上去有点伤感，仿佛在斟酌如何宣布一个坏消息，“管理工作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布朗特院长。”

温斯顿往椅背上一靠：“好吧。看来我们得学点新花样。”

“是的，”查姆莉格女士看着全班人，“这十分重要。这门课程是‘搜索和分析’，经济的心脏。我们作为消费者，不用说，同样需要搜索和分析。在现代社会中，几乎所有的工作都要依赖搜索和分析。但是，说到底，我们还得了解一些专业技能。”

“就是我们得‘C’的那些课程，对吧？”声音来自后排休闲专区，可能是实体旷课的某人。

查姆莉格叹了口气：“是的，那些技能不能白学了。你们已经入了门，就要用起来，提高改进它们。你们可以通过一种特别形式的事前分析，也就是我所说的‘学习’来做。”

有一名学生举手提问——居然举手，真够老的……

“什么事，向博士？”

“我知道你说得对。不过……”那个女人环顾了教室一眼。她看上去和查姆莉格差不多年龄，不像温斯顿那么老，但是她眼里有种惶恐的神色，“但是有些人就是比别人出色。我不像以前那么聪明了，也许是别人更聪明了……如果我们尽了全力，但还是不够好呢？”

查姆莉格犹豫了。她会怎么回答呢？胡安暗暗想，这个问题很现实。“每个人都会碰到这个问题，向博士。造物主给了我们每人一把牌，以你为例，你被发了一把新牌，面临生活新的开始。”她看了看教室里的其他人，“你们中有些人觉得在人生的牌局上拿到的这把牌只有两点和三点。”教室前排的学生有些真的非常认真，而且不比胡安大多少。他们穿了网衣，但上面并没有感应装置，也从来没学过体感输入。查姆莉格说话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们的手指不停地敲击，估计是在搜索什么是“两点”，什么是“三点”。

“但是我有一套理论，”查姆莉格说，“跟游戏一样：总有通关的办法。你们，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些特别的百搭牌，用好它们。找到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发现你的长处。因为它就在那里，只要你能发现。一旦你找到了，你就能给别人提供答案，别人也会愿意回馈你。一句话，成功的运气不会从天而降，你得去创造它。”

她犹豫了一下，凝视着隐形的备课笔记，声音低了下来：“远景部分就说到这里。今天，我们要谈谈如何利用问答平台上的解决方案。像往常一样，我们得学会提出正确的问题。”

胡安喜欢靠外墙的座位，尤其是在三楼教室上课时。你能感觉到墙壁在轻微地来回摆动，而整个建筑依然保持平衡。他妈妈对这种东西十分紧张。“只要系统宕机一秒钟，整座楼就会垮掉！”她曾经在家长会上这样抱怨。另一方面，“纸牌屋”式的建筑造价低廉，并且应付起大地震就跟应付晨风一样轻松。

他不再靠着墙壁，坐直了身体听查姆莉格讲课。这就是学校要求学生大部分课程实体参加的原因：身在一间实体教室里，有一个真的老师在讲课，你多少能听进去一点儿。查姆莉格的课件图表飘浮在他们头顶上方，她成功地吸引了学生的注意力：她投放出的影像旁边，几乎看不到无礼的涂鸦。

于是胡安专心地听了一会儿，是真的专心听了。问答平台能提供可靠的结果，通常还是免费的。那儿没有关联人，只有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在帮忙解决问题。但如果你志趣不相投呢？例如在一个基因的问答平台上，如果你把基因转录误认为某种翻译，可能几个月之后，你还在原地打转。

然后胡安就开始开小差了，他一个接一个地接入教室内的视点。有些视点来自开放了共享的学生，多数来自随机找到的摄像头。在切换视点的间隙，他浏览了大蜥蜴的任务文件。实际上，蜥蜴感兴趣的不只是老古董们，有些普通学生也在名单上，关联人覆盖面之广直追加州彩票。

他开始了背景调查。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他在可穿戴设备上存了很多东西，因此搜索几乎可以在他的背心里完成。他没有连接校外的网络，除非查姆莉格刚好提到了某个网站。查姆莉格非常善于发现谁在开小差，但胡安精通体感输入，通过细微的姿势和视线控制菜单来驱动网衣。每当她的目光掠过他时，他还会一边愉快地点头，一边重复着她刚说过的话的最后几个字。

至于那些老年学生……能干的翻新人绝对不会来这儿，他们名利双收，现实世界大部分是由他们掌控的。参加成人教育的都是些过气人物，他们会在学期中陆陆续续地加入费尔蒙特，老年医院拒绝在学期开始时让他们统一入学。对此，医院给出的说法是，老人们“在社交上已经成熟”，能应付插班的混乱。

胡安扫过一张张脸，和公共记录一一对号入座：温斯顿·布朗特。这家伙松松垮垮、疲沓不堪。返老还童药还真是得碰运气，有些病可以治，有些不行；能治的那些，在不同人身上的疗效也不同。温斯顿的运气不算太好。

刚才老家伙使劲眯着眼，想要跟上查姆莉格举的问答平台的例子，他有几门课和胡安选的一样。胡安查不到他的医疗记录，但猜测他的脑子应该问题不大：他的反应和班上一些孩子的反应一样敏捷，很久以前他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重要人物，很久以前。

好吧，把他列入“关注”名单。

然后是向秀，物理学博士，电子工程学博士，2010年因为安全计算方面的成就获得总统奖章，她总体的研究指标几乎达到了诺贝尔奖的水准。向秀弯腰坐着，盯着身前的桌子，试图跟上浏览纸上的课程进度。可怜的女士，但她肯定有人脉。

查姆莉格继续讲授如何把结果转换成新的问题，完全没察觉到胡安在开小差。

下一个是谁？罗伯特·顾？有那么一瞬间，胡安觉得自己用错了视点。他朝右边那些老家伙待的地方偷瞥了一眼。罗伯特·顾，文学博士，诗人。他和老家伙们坐在一起，但看上去只有十七岁。胡安一边假装听查姆莉格讲课，一边仔细地打量这个新插班生。罗伯特·顾整个人消瘦，几乎可以说骨瘦如柴，个子挺高。他的皮肤很光滑，没有老年斑，但是他看上去像在出汗。胡安冒险访问了一下校外网上的医学数据。哈！维恩-仓泽疗法的典型症状。罗伯特·顾博士真是个幸运儿，返老还童魔法完全奏效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却被他给撞上了。另一方面，胡安觉得这家伙的运气似乎已经用完了。他没有上网，完全无法探测到。他桌子上有一张皱巴巴的浏览纸，但他没用。多年以前，这家伙比向秀还声名显赫，现在却是一个更彻底的失败者……“解构主义分析重构文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咳，肯定不是大蜥蜴感兴趣的。胡安把他的名字扔进回收站。哎，再等等，他还没查罗伯特·顾的家庭关系。他开始检索，突然间，他的整个视像被一条默信占据了，字母都是熊熊的火焰。

查姆莉格→奥罗斯科：你可以整天玩游戏，胡安！不想听的话，你干脆退掉这门课算了。

奥罗斯科→查姆莉格：对不起，对不起！他停止搜索，断开了外网。与此同时，他回放了她前几分钟讲的内容，竭力想抓住内容概要。多数时候，查姆莉格只会问一些问题让你难堪，这是她第一次用默信对他发出威胁。

而且让他吃惊的是，她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做完了这些，其他人都以为她只是在看她的备课笔记。胡安看她的眼光又增加了几分敬意。

“你不觉得你对那个孩子太严厉了吗？”兔子今天换了一个新形象，用了《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经典插图设计，甚至连版画线条都带上了。一个版画效果的三维身体，真是傻透了。

大蜥蜴不为所动：“你不属于这儿。胡安是我的直接关联人，不是你的。”

“你是不是有点过于敏感了？我只不过想检查一下我关联人的影响深度。”

“好了，你可以走了。胡安需要上课。”

“当然，我跟你一样是出于好心。”兔子挤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不过，你阻止他的时候，他正在查看一个我非常感兴趣的人。我给你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关联人，如果想继续得到我的支持，你就必须配合我。”

“听着！我希望这孩子主动与人接触，但我不想让他受到伤害。”蜥蜴的声音越来越低。兔子心想，不知查姆莉格最终有没有改变主意。不过这都没关系，兔子连线着遍布南加州的社交场景，玩得正高兴。它早晚会发现这项任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