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的晨间灵感也有黑暗的一面，有时候伴随他醒来的不是某个疑难问题的答案，而是一种惶恐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面临的问题就在眼前，急迫而又无解。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一种对创造力的保护机制。这种感觉有时突如其来，但更多时候它一直潜伏在那儿，只是他从前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种惊恐感通常可以帮他解决问题，比如有一次，他把他早期的一首长诗从一家小报撤了回来，最后避免了将它的幼稚浅薄暴露在大众面前。

遇到完全无解的问题的情况极少，但一到此时，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他也只能胡乱应对，怨天尤人了。

昨晚，在费尔蒙特高中演示完回到家之后，他感到十分畅快。他不仅震撼了那帮俗人，连温斯顿这种老练一点的傻瓜都被打动了。局面在好转，我的状态也在恢复。晚餐时罗伯特心不在焉，米莉在一旁啰唆着她能给他提供的各种帮助，他都没听进去。鲍勃仍然不在，罗伯特有意无意地向爱丽丝追问莉娜临终前的情况。她临终前问起过他吗？谁参加了她的葬礼？爱丽丝是比平日里耐心些，但还是没给他太多信息。

那晚，他是带着这些问题入睡的。

他醒来时想出了一个寻找答案的计划。鲍勃回来之后，他俩要面对面好好地谈一谈莉娜，鲍勃应该知道一些事情。至于其他的……在搜索课上，查姆莉格曾谈论过隐私之友，有些办法能够破解他们的谎言。罗伯特的搜索技能越来越强大了，他总能想出办法来重现他与莉娜之间失落的时光。

这是好消息。当他躺在床上思考着通过科技寻找莉娜的问题时，坏消息浮现了……之前他隐约感觉到的不安如今变成了确定无疑的事实。昨天，我的诗歌震撼了那帮俗人。那不值得骄傲，只有傻瓜才会为此沾沾自喜。即使有那么一丝激动，也应该在那个叫胡安什么的小家伙把他的才华和广告抄袭狗相提并论的时候消失无踪了。上帝啊！

但是温斯顿为他鼓掌了，温斯顿显然有鉴别诗歌的能力。现在罗伯特的晨间灵感唤起了对那一刻的记忆：维尼有节奏的掌声、脸上带着的微笑，那不是被强敌击败而心生敬畏时，一个人该有的表情，从前的罗伯特绝不会看错这一点。是的，维尼是在嘲笑他。温斯顿·布朗特是在告诉他一个简单直白的事实：他的田园诗是一堆垃圾，只配让吃惯垃圾的人欣赏。罗伯特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一声呻吟卡在他喉间，回想着那首小诗中的陈词滥调。

这才是这个黑暗清晨真正的顿悟，自从他苏醒之后一直在逃避的结论：我失去了让文字歌唱的能力。

每天都有新的诗歌灵感在他脑海中涌动，但从来见不到哪怕一小行具体的诗句。他告诉自己，他的天赋会像其他功能一样恢复，慢慢地，从小诗开始。那都是幻觉，现在他明白了，这是幻觉。他的才华已经死了，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机器的无端痴迷。

还不一定呢！他翻身起床走向浴室。空气凉爽无风，他透过半掩的浴室窗户望向屋外的小花园、卷柏，还有空无一人的街道。鲍勃和爱丽丝给他安排了一间楼上的卧室，能再次从楼梯上跑上跑下让他开心不已。

实际上，他的情况并没有改变，没有证据表明他的损伤是永久性的。只是突然间——出于对晨间灵感的盲目信任——他对此确信无疑。见鬼。也许这次就是毫无根据的恐慌！也许是他对莉娜之死着了魔，使得他在每方面都看到了死亡。

是的，没有问题，不会有问题的。

整个上午他都处于恐慌的愤怒中，试图证明自己仍然能写作。但手边唯一的纸张只有那张浏览纸，当他在上面写字时，他潦草的字迹会被自动加工成一行行整齐的句子。过去这也令他恼火，但还不到迫使他动手寻找真正的纸张的程度。今天，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文字中的灵魂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吸干了！创造力在自动识别系统面前惨败，他的手无法直接碰触任何东西，那就是他的天赋迟迟不回归的原因！整个家中没有一本纸质墨印的实体书。

对了！他冲进地下室，把鲍勃从帕罗奥图带回来的破纸箱翻了一个出来，里面有实体书。他小时候基本上整个夏天都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家里没有电视，他每天都从图书馆搬回一堆书。那些夏天，他躺在沙发上，看过枯燥乏味的烂书，也读到过不少深奥的哲理——比在学校一整年学到的东西还要多。也许他的文学才华就是在那时萌芽的。

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垃圾，有些是斯坦福全面网络化之前的学院介绍，有些是他的助教辛辛苦苦给学生们复印的讲义。

但是，太好了，还有几本诗集。可惜少得可怜，而且过去十年除了蛀虫之外无人问津。罗伯特站起来望向昏暗的地下室深处，那里有更多的箱子，里面肯定有更多的书，虽然都是鲍勃拍卖了帕罗奥图房子里的东西后碰巧剩下来的。他看了看手里的书，是吉卜林作品，就跟那些人们不得不听的电梯音乐一样乏味。但这是个开始。这和那些飘浮在网络空间的图书馆不一样，是可以捧在手里读的书。他坐在纸箱上读了起来，每读一句都强迫自己努力回忆——或者说试图创造——接下来的诗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模糊地记得爱丽丝下楼来叫他吃午饭，被他不耐烦地轰走了。这可比吃饭重要得多，他打开了更多箱子。有的箱子里装着鲍勃和爱丽丝自己的杂物，比他们从帕罗奥图带回来的东西还要没用。但他也发现了十几本诗集，有些还……挺不错的。

整个下午过去了，他仍然沉浸在诗歌当中。但除了享受，他也感受到了痛苦。我一点好东西都写不出来，除了碰巧记得的那些。他越来越不安，最后终于站了起来，把一本《艾兹拉·庞德诗集》摔向地下室的墙壁。破旧的书脊裂开了，书摊落在地上，像只被撕坏的纸蝴蝶。罗伯特怔怔地看着它，他以前从来没毁过任何书，哪怕是写得再烂的书。他走过去，跪在书的遗骸前。

米莉偏偏在这一刻蹦蹦跳跳地从楼上跑下来：“罗伯特！爱丽丝说我可以叫辆飞行出租车！你想去哪里？”

她聒噪的话语在他绝望的心上划过。他捡起了书，摇摇头说：“不用了。”快走开！

“我不明白，你在这里翻什么呢？要找东西的话有更简单的办法啊。”

罗伯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本《艾兹拉·庞德诗集》，试图把它拼回原状。他抬眼看着米莉，现在他注意到她了。她笑着，一副胸有成竹、飞扬跋扈的样子。“什么办法，米莉？”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罗伯特眼中闪烁的光芒。

“你的问题是你无法访问周围的信息，所以你才来这儿看这些旧书，对吗？你有点像个小孩——但那很好，那很好！像爱丽丝和鲍勃这样的成年人有太多让他们蹑手蹑脚的坏习惯。可你就像一张白纸，学起新东西来容易得多。但是靠那些愚蠢的职业培训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你明白吗？让我来教你穿戴网衣吧。”又是那些烦人的老生常谈，但她自以为找到了一个聪明的新角度。

他不打算放过这次机会，罗伯特朝她逼近一步。“所以你是在监视我？”他温和地说，逐步展开攻势。

“呃，只是随便看看。我——”

罗伯特又往前一步，把那本破损的书摔到她面前：“听说过这个诗人吗？”

米莉眯眼看着破损的书脊：“‘艾’‘兹’——哦，‘艾兹拉·庞德’？呃……听说过，我有他的全部作品。看，罗伯特！”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看到铺在一个纸箱上的浏览纸。她把它捡起来，浏览纸便启动了。纸上现出各种标题，有诗章，有随笔，甚至，上帝保佑，还有来自21世纪的浅薄评论，“但是在浏览纸上读就好像通过钥匙孔看东西一样，罗伯特，我可以教你怎么用全屏模式。”

“够了！”罗伯特说。他沉下嗓门，用一种轻柔、刻薄却又过于克制的声音说道：“你这个傻瓜。你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可以像操纵你的那些小朋友一样来插手我的生活。”

米莉后退了一步。她一脸震惊，但是嘴上还没反应过来：“是的，爱丽丝也说过，我太爱发号施令……”

罗伯特又往前一步，把米莉逼到了楼梯口：“你整个人生都浪费在电子游戏上，试图让你自己还有你的朋友相信，你多么出色，多么优秀。我打赌你父母甚至会夸你聪明，真是可笑。一个头脑简单、专横跋扈的胖丫头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我……”米莉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巴。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上了一级台阶。他的话起作用了，他能看到她自信和阳光的外表正在坍塌。

罗伯特穷追不舍：“我，我——是啊，你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小脑袋里想得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否则怎么面对一无是处的自己呢？不过下次再来管我的闲事之前，先想想清楚。”

她眼中噙满泪水，转身飞快地上楼去了。不过她并没有发出赌气的跺脚声，而是轻手轻脚——仿佛不想被人察觉到似的。

罗伯特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空荡荡的楼梯，仿佛站在井底，看着头顶的一小片天。

他记起来了。当他十五岁，他妹妹卡拉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卡拉开始有独立意识，变得很烦人。那时罗伯特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在七十五岁的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但当时显得很重要的问题。在打击他妹妹刚刚萌芽的自我意识，让她明白自己的渺小的时候，他曾感受到一阵阵快感。

罗伯特盯着那一小片天空，等待着快感降临。

鲍勃·顾星期六很晚才开完会回到家。这阵子他对家里的事情不太上心，一心都扑在巴拉圭行动上了。好吧，这是借口。但这也是事实，那个被恐怖分子劫持的孤儿院里发现了导弹发射器。在亚松森，他见到了地狱的模样。

直到他到家后，才听到了家里的坏消息……

他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再坐在他腿上了。但是她紧靠着他坐在沙发上，让他握着她的手。爱丽丝坐在另一头，面色平静，但他知道她完全被吓坏了。训练的波动再加上这件事，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所以现在该由他来承担家庭责任了。

“你没做错什么，米莉。”

米莉摇摇头。她黑眼圈很明显，爱丽丝说她一直在哭，一个小时前才停下来。“我只是想帮他，可……”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完全失去了过去两三年来积累的自信。该死！通过眼角的视点，鲍勃能看到他父亲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舒舒服服地躲在楼上的房间里。他一定想不到鲍勃下一步就要去找他了。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摆平。“我知道，米莉。自从爷爷搬来我们家之后，你帮了他很多忙。”要不是米莉，老家伙到现在还找不着北呢，“记得吗，当初爷爷搬来的时候，我们就说过，他可不见得是个好相处的人。”——除非他需要你帮忙，或者他在暗中算计你，在那种情况下，他的魅力几乎可以征服任何一个人。

“是，是的，我记得。”

“他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伤害你，和你本人是否善良、是否聪明完全没关系。”

“但……但我可能太心急了。你没看到他今天上午的样子，鲍勃。他很伤心，他以为我没注意，但我注意到了。他的脉搏跳得好快，他很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写作了。而且他非常思念奶奶，我是说莉娜。我也想莉娜！但我……”

“这些不是你该解决的问题，米莉。”他望向米莉身后的爱丽丝，“这是我的问题，而我之前没处理好。你的任务就是在费尔蒙特初中好好上学。”

“其实，是费尔蒙特高中。”

“好吧。喏，爷爷来之前，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学校、朋友和作业。你不是说过今年万圣节要好好布置一下这里的吗？”

过去的热情记忆让米莉顿时容光焕发：“对。我们打算用斯皮尔伯格和罗琳的电影作为背景故事。安妮特要……”

“那么就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和你的日常作业上吧。这才是你的任务，孩子。”

“那罗伯特怎么办？”

罗伯特就见鬼去吧。“我会和他谈谈的。你说得对，他遇到了问题。但是，有时候，呃……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有的人总是给自己找麻烦，他们会不停地伤害自己，把身边人的生活搅得一团糟。你要是遇到了，千万不要因为他们而伤害自己。”

米莉低下头，看起来非常难过。然后她抬头看着他，又露出了那种熟悉而又倔强的表情：“对别人也许可以这样……可他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