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值傍晚,晴朗的天空正从宝蓝转为深紫,西方四里外的帕丁顿区上空染了一抹橘红和鲜绿的色彩。至少从老贝利的位置看去,太阳刚刚从那里落下。
天空,老贝利心满意足地想道,从没有两个天空完全一样。无论黑夜还是白昼,无论春夏秋冬。老贝利有点像个天空鉴赏家,而今晚的夜空相当不错。他站在伦敦市中心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的屋顶上,已经支起帐篷准备过夜。
他很喜欢圣保罗大教堂,至少这地方在过去三百年中几乎没什么变化。教堂是用白色石灰石修筑而成的,在彻底竣工之前白色墙面就已经被伦敦污浊空气中的烟灰和尘土熏黑。经过七十年代的伦敦大清洁运动后,它多多少少重现容颜,但仍是那个圣保罗。至于伦敦其他地方,老贝利就不敢说是否还跟过去一样了。他把目光从心爱的天空移开,越过屋檐望向下方被街灯照亮的便道。他可以看到安装在墙上的保安摄像头,几辆汽车,一名晚归的上班族把门锁好后,便朝地铁走去。啧,光是进入地下世界的念头,就能让老贝利浑身发抖。他生是屋顶的人,死是屋顶的鬼,并以此为傲;他在很久以前就逃离了地表世界……
老贝利还记得很久以前人们都在城里生活,而不仅是在城里工作。他们生存、渴求、欢笑。一栋栋摇摇欲坠的房舍紧紧相邻,每一栋都挤满了吵闹的居民。曾几何时,那些喧闹、脏乱、臭味和街对面小巷(那时它被人们俗称为狗屎巷)中传来的歌声,都已变成往昔的幻影,如今城里再也无人居住。伦敦成了清冷乏味的办公地点,人们白天来此上班,晚上回到别处的家中过夜。它再也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老贝利甚至想念那些臭味。
最后一抹橙红日光变成夜幕下的深紫。老人用布罩上那些笼子,好让鸟儿们睡个美容觉。它们吱吱咕咕发了通牢骚,随即安然入梦。老贝利挠挠鼻子,钻进自己的帐篷,拿出一口饱经烟熏火燎的炖锅,一些水,几根萝卜,几颗土豆,再加上食盐和两只拔了毛吊挂好的死八哥。他走出帐篷,来到屋顶,在被煤烟熏黑的咖啡罐里点上一小堆火,然后把炖锅放上去加热。这时他突然察觉到有人正站在烟囱旁的阴影里注视自己。
他抄起烤肉叉,冲着烟囱威胁地挥了两下。“什么人在那儿?”
卡拉巴斯侯爵走出阴影,敷衍了事地鞠了一躬,露出灿烂微笑。老贝利把烤肉叉放下。“哦,是你啊。”他说,“好吧,你想要什么?知识?还是鸟?”
侯爵走过来,从老贝利的炖锅里拿起一条生萝卜,放进嘴里大嚼。“说实话,我想打听点消息。”他说。
老贝利得意地笑了起来。“啊哈,”他说,“这可是头一次。对吧?”他探身靠近侯爵,“你想拿什么交换?”
“你想要什么?”
“也许我应该学学你的法子。我应该要你欠个人情,为日后的生活做一笔投资。”老贝利坏笑着说。
“长远来看,这价码太高。”侯爵一本正经地说。
老贝利点点头。此刻太阳已经落山,天气很快变得特别寒冷。“那么就来双鞋,”老人说,“再来顶能围住脖子的羊毛兜帽。”他看了看自己的露指手套,那上面的洞比布还多。“还有新手套。今年冬天肯定冷得要命。”
“很好。我会把这些东西带来的。”卡拉巴斯侯爵把手伸进一个内袋,像魔术师凭空变出玫瑰那样,把从门琅书房得到的黑色动物雕像掏了出来。“那么,关于这东西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贝利戴上眼镜,从卡拉巴斯手里接过雕像。这东西摸起来很凉。老人坐在一台冷气机上,翻来覆去地查看黑曜石雕像,最终宣布道:“这是伦敦巨兽。”侯爵沉默不语,不耐烦地将目光从雕像移到老贝利身上。
老人享受着侯爵小小的不快,继续不慌不忙地说:“嗯,据说那还是在大火和瘟疫[20]之前,查理一世还在位——这家伙最后被送上了断头台,实在蠢得可以。当年有个屠夫住在舰队渠,他养了几头可怜的畜生,准备喂肥了圣诞节吃。有人说它是只小猪仔,也有人说不是,还有些人——包括我在内——始终说不好它到底是什么。在十二月的一天晚上,这头畜生逃出围栏,跑进舰队渠,消失在下水道里。它靠泔水污泥为生,身躯越长越壮,性情越来越卑劣暴戾。人们时不时会派出狩猎队去搜捕它。”
侯爵噘起嘴唇。“它肯定三百年前就死了。”
老贝利摇摇头。“像它这种东西,恶毒得难以咽气。它太老太大,也太凶狠。”
侯爵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它只是个传说,就像纽约下水道里的鳄鱼。”
老贝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什么,你是说那些白色的畜生?它们确实在纽约。我有个朋友让它们咬掉了一颗脑袋。”两人沉默片刻,老贝利把雕像还给侯爵,接着抬手冲侯爵做了个鳄鱼咬人的动作。“不过没关系,”老贝利咧嘴怪笑,这副尊容让人不忍卒睹,“他还有个脑袋。”
侯爵哼了一声,不知道老贝利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同时顺手把巨兽雕像塞回大衣。
“等等。”老贝利说着走进棕色帐篷,把侯爵上次见面时给他的那个华丽银盒拿了出来。他把盒子朝侯爵面前一递。“这个怎么办?”他问道,“你不准备把它拿回去吗?把这东西放在手边,我老觉得浑身发毛,直起鸡皮疙瘩。”
侯爵走到屋顶边缘,纵身一跃,跳到八尺之下的隔壁建筑上。“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会把它拿回来的,”侯爵叫道,“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用它。”
老贝利探出上身。“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用?”
“你会知道的,”侯爵叫道,“老鼠们会告诉你该如何使用。”说完这话,他便爬到建筑物的外墙上,用排水管和壁架当扶手,一路爬了下去。
“希望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也只能这么说了。”老贝利自言自语道,突然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海。“嗨,”老人冲空旷的城市和浓稠夜色高喊,“别忘了我的鞋子和手套!”
墙上贴着各式广告。有提神醒脑延年益寿的麦芽饮料,有只需两先令就可乘车去海边的一日游项目,有熏制鲱鱼、胡须蜡和擦鞋油。这些早被熏黑的海报都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遗迹。理查德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们。这里似乎被彻底荒废,变成早被遗忘的场所。“这儿还真是大英博物馆站,”理查德不得不承认,“但是……但是从来没有大英博物馆站啊。肯定是搞错了。”
“这个站在1933年关闭,然后彻底封了起来。”门菲说。
“太诡异了。”理查德感觉就像在历史中漫步。他能听到一列列地铁从邻近隧道驶过,轰鸣声不断回响,还带起阵阵暖风。“有多少像这样的车站?”
“大约五十个,”猎人说,“但不是所有都能随意进出。就连我们也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月台边缘的阴影中动了一下。“你好,”门菲说,“最近怎么样?”她走过去蹲下身,一只棕老鼠跳出阴影,闻了闻门菲的手。
“太感谢了!”门菲快活地说,“我也很高兴你没有死。”
理查德蹭了过去。“哦,门菲。你能帮我给老鼠传句话吗?”
老鼠扭头看了他一眼。“胡子小姐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想问,直接对她讲就行。”门菲说道。
“胡子小姐?”
门菲耸耸肩。“这是按字面翻译过来的,”她说,“用老鼠的语言念起来好听多了。”
理查德并不怀疑。“哦。你好……胡子小姐……听着,你们鼠语族里有个人,一个叫麻醉法的女孩。她带我去参加流动集市。我们在黑暗中走过那座石桥,但她一直没走出来……”
老鼠发出尖锐的吱吱声,打断了他的话。门菲略显迟疑地说起话来,就像个同声传译。“她说……鼠族不会为这场悲剧责怪你。你的向导……嗯……被黑夜带走……作为贡品。”
“但是……”
老鼠又吱吱叫了一声。“他们有时会回来……”门菲说,“她知道你很关心麻醉法……并对此表示感谢。”老鼠冲理查德点点头,眨了两下黑珠子般的眼睛,随即跳到地板上,匆匆跑回暗处。“好老鼠。”门菲说。如今卷轴在手,她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从这边走。”女孩指着一道被铁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拱顶通道。
三人走了过去。理查德使劲推推铁门,却发现它从外面锁上了。“似乎是被封住了,”理查德说,“咱们需要特殊工具。”
门菲突然露出微笑,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她那清瘦面容一度变得美丽动人。“理查德,”她说,“我的家族是开门者。这是我们的天赋。仔细看……”她说着伸出一只肮脏小手按在铁门上,好半天都没动静,接着门内传来巨大的撞击声,他们这边也是一阵噼噼啪啪刮响。门菲用力推动铁门,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尖啸,铁门最终打开。门菲竖起皮夹克的衣领,把手塞进衣服口袋。猎人用手电筒照了照前方昏黑的过道,一段石质阶梯向上延伸,最终隐没在暗影之中。“猎人,你来断后,好吗?”门菲问道,“我会在前方开路。理查德可以居中。”
女孩往楼梯上走了几步。但猎人仍旧站在原地没动。“小姐?”猎人说,“你这是要去上伦敦吗?”
“对啊,”门菲说,“咱们要去大英博物馆。”
猎人咬着下唇,晃了晃脑袋。“我必须留在下伦敦。”她的声音有点发颤。理查德意识到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猎人流露出举重若轻和冷淡嘲讽以外的神情。
“猎人,”门菲不知所措地说,“你是我的保镖。”
猎人似乎很是不安。“我是你在下伦敦的保镖,”她说,“我不能跟你到上伦敦去。”
“但你必须去。”
“小姐,我就是不能。我还以为你能理解。侯爵是知道的。”只要你待在下伦敦,猎人就能保证你的安全,理查德心想,果不其然。
“不,”门菲抬高尖下巴,异色眼瞳也微微眯起,“我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她又轻蔑地接了一句,“莫非是诅咒什么的?”猎人迟疑片刻,舔舔嘴唇,最终点了点头,这副样子简直就像公开承认自己患上了某种社交恐惧症。
“听着,猎人,”这句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别傻了。”理查德一度以为猎人要动手打人,那可不妙,他甚至觉得猎人要哭了,那更是大大不妙。但女子只是深吸口气,耐着性子说:“只要你还在下伦敦,我就会伴你左右,小姐。我将保证你免受任何伤害。但不要让我跟你到上伦敦去,我办不到。”她把双臂抱在胸口,双腿微张,就像尊用黄铜、青铜和焦糖铸成的女子雕像,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哪儿都不肯去的样子。
“那好。咱们走吧,理查德。”门菲说完这话,便迈步向上走去。
“等等,”理查德说,“咱们干吗不留在下面?咱们可以去找侯爵,然后一道上路,然后……”他说话的当口,门菲已经融入上方的黑暗。猎人还是站在楼梯口,纹丝不动。
“我会留在这儿等她回来,”猎人对他说,“你可以跟她走,也可以留下来,随你的便。”
理查德摸着黑往上紧走几步,用最快速度追赶门菲。他很快就看到女孩手里的灯光出现在前方。“等等,”他气喘吁吁地说,“拜托等一下。”女孩停下脚步,等他赶上来。理查德追到她身边,站在能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狭小平台。女孩又等他把气喘匀。“你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跑掉。”理查德说。门菲一言不发,但她紧闭的双唇抿得更紧,下巴也略微抬高了几分。“她是你的保镖。”理查德直率地说。
门菲迈步走上另一端楼梯。理查德跟在她身后。“没关系,咱们很快就会回来,”女孩说道,“她到时候就可以继续保护我了。”
空气潮湿阴冷憋闷。理查德心想如果没有金丝雀作实验品,该如何判断空气质量是不是很糟呢?他最终说服自己,希望空气不会太糟。“我想侯爵可能真的知道,关于猎人的诅咒,或是其他什么缘故。”
“是的,”女孩说,“估计他是知道的。”
“他……”理查德欲言又止,“侯爵。哦,你知道,说老实话,我总觉得他有点狡诈。”
门菲停下脚步。楼梯尽头是一堵粗糙砖墙。“嗯,”她表示同意,“说他有点狡诈,就像是说老鼠身上长了一丁点毛。”
“那你为什么还要求助于他?难道没有别人能够帮你了吗?”
“咱们回头再谈这个问题。”门菲说着展开伯爵给她的卷轴,看了一眼那些优雅笔迹,然后重新卷好。“咱们不会有事,”她肯定地说,“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只需要进入大英博物馆,找到天使祈祷图,然后原路返回。简单得很。没什么大不了的。闭上眼。”
理查德顺从地把眼闭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重复道,“每次电影里出现这句台词,通常意味着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感到一股微风扑面而来,在紧闭的眼帘之外,某些代表黑暗的东西发生了变化。“你又想说什么?”门菲问道。连声音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他们进入到了一处较大的空间。“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理查德睁开双眼。他估计已经到了砖墙的另一边。这里似乎是间杂物室,但跟普普通通的杂物室又不尽相同:这些旧东西有种相当奇怪的感觉,像是某种华贵、稀有、奇异而昂贵的器物,只有在某些地方才能看到,比方说……
“咱们是在大英博物馆吗?”他问。
门菲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或是倾听。“还不算是,不过已经很近了。我想这里肯定是储物间什么的。”她伸手抚摸挂在蜡制假人身上的一套古代衣袍面料。
“咱们要是留在猎人身边就好了。”理查德说。
门菲把脑袋歪向一边,严肃地看着他。“你需要她保护你免受谁的伤害呢,理查德·梅休?”
“没人。”他承认说。两人转过一个拐角,理查德再次开口:“哦……也许是他们。”与此同时,门菲骂了句“该死”。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分别正站在前方通道两侧的立柱底座上。
他们让理查德惊恐地回想起杰茜卡带他去看过的一个当代艺术展。有位震撼人心的年轻艺术家宣称将打破所有艺术禁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盗墓工作,最终将三十件最有意思的盗窃成果放置在玻璃箱中进行展示。那次展览结束之前,有家广告公司以六位数的价码,买下了“被盗尸身第二十五号”。而“被盗尸身第二十五号”的亲属在《太阳报》上看到这件作品的照片后,向法庭提起诉讼,要求在这次交易中抽成,并将该作品更名为“艾德加·福斯普林,1919—1987,挚爱的丈夫、父亲和叔叔。安息吧,老爹”。理查德曾恐惧地注视那些被关在玻璃棺中的躯体,身穿污浊西装和破烂裙服的尸首。他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又无法将目光移开。
克劳普先生微微一笑,就像嘴里塞了弯月的毒蛇,这副嘴脸大大加深了他和“被盗尸身”一到三十号的相似之处。“怎么回事?”克劳普先生笑道,“‘我聪明绝顶无所不知’先生不在吗?‘哦,我没跟你说过?天哪!我不能到上边去’猎人也不在?”他稍作停顿,以此加强戏剧效果,“我打赌这是两只迷路的小羊羔,大晚上自己跑出来玩。要是猜错了,你们尽可以把我涂成灰色,说我是一匹恶狼。”
“你也可以说我是恶狼,克劳普先生。”范德摩先生帮腔道。
克劳普先生从立柱基座上跳了下来,开口说:“有句忠告要讲给你们毛茸茸的耳朵听,小羊羔们。”理查德环顾四周,这里肯定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逃掉。他探手抓住门菲的小手,绝望地四下查看。
“不,拜托。待在原地别动,”克劳普先生说,“我们喜欢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而且也不想被迫伤害你们。”
“我们想。”范德摩先生说。
“哦,没错,范德摩先生,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们的确想伤害你们俩,想把你们伤害到死。但我们这次现身另有目的。我们是来让游戏变得更有意思。你看,一旦事态变得枯燥乏味,范德摩先生和我就会焦躁不安,而且——也许你们很难相信——我们会丧失乐观向上的品行。”
范德摩先生咧开大嘴露出牙齿,为他们展示乐观向上的品行。这绝对是理查德平生所见的最恐怖的东西。
“别来烦我们。”门菲这话说得冷静镇定。理查德捏着她的手。如果她都能这么勇敢,那我也能。“如果你们要伤害她,”他说,“那必须从我身上踏过去。”
听到这话,范德摩先生似乎由衷感到高兴。“没问题,”他说,“多谢了。”
“别着急,早晚会轮到你的。”克劳普先生说。
“但还不到时候。”范德摩先生说。
“你看,”克劳普先生的语气就好像变味的黄油,“我们现在只想让你们担惊受怕。”
范德摩的声音好像吹过尸骨荒漠的一阵夜风。“让你们受罪,”他说,“给你们添堵。”
克劳普先生一屁股坐在范德摩脚下的基座上。“你们今天造访了伯爵宫廷。”他怪里怪气地说。理查德怀疑他自以为这还算是轻松亲切的腔调。
“那又如何?”门菲问道。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朝旁边蹭。
克劳普先生笑了笑。“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们怎么知道该到这儿来找你呢?”
“随时都能找到你们。”范德摩先生几乎像在耳语。
“你被人出卖了,小瓢虫。”克劳普先生对门菲说。理查德意识到这句话是对女孩一个人说的。“你的巢穴中有个叛徒,一只布谷鸟。”
“快来。”她说完拔腿就跑。理查德追了上去,穿过堆满杂物的大厅,冲向一道房门。门菲伸手一碰,房门立即打开。
“跟他们道个别吧,范德摩先生。”克劳普先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别了。”范德摩先生说。
“哦,不,”克劳普先生纠正道,“应该说再见。”他随即发出布谷布谷的响动,仿佛是只五尺半高、嗜吃人肉的布谷鸟。而范德摩先生的反应更加贴近本性,他扬起头颅,发出恐怖、凶恶而疯狂的狼嚎。
两人冲出大厅,来到夜幕下的街市,沿着布鲁姆斯伯里区罗素大街的便道向前奔跑。理查德感觉心脏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一辆黑色加长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大英博物馆就在黑漆高栏杆的另一侧。精心隐藏的灯盏,照亮了这座白色维多利亚建筑的高大外墙、巨型立柱和通向大门的楼梯。这里收藏着数百年来,从世界各地掠夺、发现、拯救和接收的无数珍宝。
他们来到栏杆旁的一扇门前。门菲用两只手抓住它使劲一推,但大门纹丝不动。“你打不开吗?”理查德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想把它打开?”女孩截口斥道,语气中带有少见的锋芒。
沿便道再往前几百米就是博物馆正门,豪华轿车在那里排成了行,一对对穿着入时的男女钻出车门,沿车道走向博物馆。
“从那儿走,”理查德说,“正门。”
门菲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俩似乎没追来。”她说。两人快步走向大门。
“你还好吗?”理查德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门菲把身子缩进皮夹克。她的脸色平素就相当苍白,现在更是白得吓人,而且眼睛下面还出现了一道黑圈。“我累了,”她淡淡地说,“今天开了太多门。我每开一扇门都要消耗不少精力。需要点时间恢复。等我吃点东西就没事了。”
一对对身穿无尾礼服、仪表干净的男士和身穿晚装、气息芬芳的女士走上台阶,正门前的保安接过他们出示的印花请柬,认真检查过后,便从名单中勾掉他们的名字,这才准许进入。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保安身边,一丝不苟地审视着过往宾客。理查德和门菲走过正门,谁都没有多看他们两眼。通向博物馆大门的石阶上站了一行人,理查德和门菲走过去排在队尾。一位白发男子带着一名身穿貂皮大衣的艳丽女性,在他们身后按秩序排好。理查德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能看见咱们吗?”他问。
门菲转身面对排在他们身后的那位绅士,抬头直视着他。“你好。”
那人环顾四周,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接着他终于发现了就站在面前的门菲。“你好……?”他说。
“我叫门菲,”女孩对他说,“这位是理查德。”
“哦……”那人应了一声,便把手伸进内袋,掏出雪茄盒来,转眼间已经把他们忘在脑后。“怎么样,看见了吧?”门菲说。
“我想是的。”理查德答道。他们许久没再说话,只是跟着队伍朝通向博物馆大厅的唯一一扇玻璃门缓缓移动。女孩又看了眼卷轴上的文字,似乎需要再确认一下什么东西。理查德说:“有叛徒?”
“他俩只是想让咱们神经紧张,”门菲说,“想让咱们心烦。”
“那这活儿干得可真漂亮。”理查德说。他们走过那扇玻璃门,终于进入大英博物馆。
范德摩先生肚子饿了,所以他们走回特拉法加广场[21]。
“吓唬她,”克劳普先生烦躁地嘟嘟囔囔,“吓唬她。这就是咱们的任务。”
范德摩先生在垃圾桶里找到半块鲜虾生菜三明治,正慢慢把它撕成小块,扔在面前的石板路上,引来一小群深夜觅食的鸽子。“就应该按我的主意办,”他说,“如果趁她不注意,把那男的脑袋拧下来,效果肯定好得多。然后我还可以把手从他的喉咙穿过去,再扭扭手指,就能将眼珠挤掉。”他推心置腹地说,“到时候,保证她叫个没完。”
克劳普先生根本没听进去。“游戏玩到这个阶段,干吗要搞得这么谨慎?”他问。
“我可不谨慎,克劳普先生,”范德摩先生说,“我喜欢眼珠掉出来的效果。”又有几只灰鸽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啄食面包和鲜虾碎屑,对生菜全都不屑一顾。
“没说你,”克劳普先生说,“说咱们雇主呢。杀了她,绑架她,吓唬她。他怎么就拿不定个准主意?”
范德摩先生撒光了用作诱饵的三明治,猛然扑向鸽群。噼里啪啦的振翼声和不满的咕咕声一阵乱响,鸽子都飞上天空。“逮得好,范德摩先生。”克劳普先生赞许地说。一只惊魂未定的鸽子被范德摩抓在手里,不断扭动哀叫,还徒劳无功地啄着他的手指。
克劳普先生夸张地叹了口气。“好吧,管他呢。咱们至少已经把猫扔进鸽子群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范德摩先生把鸽子举到面前。只听嘎吱一声,他已经咬掉了小鸟的脑袋,开始大嚼起来。
几名保安把宾客们引到一间门厅,似乎权充等候区使用。门菲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保安,径直向展览厅走去,理查德连忙跟上。他们穿过埃及展览区,从后楼梯往上爬了几层,进入一间被标称为“早期英国”的展览室。
“根据这张卷轴,”女孩说,“天使祈祷图就在这房间的某个地方。”她说着又低头看了两眼卷轴,然后仔细环视四周。“啧,搞错了。”她说着扮了个苦相,顺原路往楼下走去。理查德忽然觉得此处似曾相识,随后才想起原因。没错,这里当然眼熟,他就是在这种地方跟杰茜卡度过了无数周末。这些回忆对他来说,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天使祈祷图不在那个房间吗?”理查德问道。
“没错,不在那里。”门菲的口气生硬急躁,理查德觉得她似乎有点反应过激。
“哦,”他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他们走入另一个房间,理查德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症状。“我能听见音乐。”他说。这首曲子听起来像是弦乐四重奏。
“那是宴会。”门菲说。
没错。正是那些身穿无尾礼服、跟他们一起排队的宾客。不,天使祈祷图似乎也不在这儿。门菲走到隔壁房间,理查德紧随其后。他希望自己多少能起点作用。“这个天使祈祷图,”他说,“大概是什么样?”
他差点儿以为女孩会因为这个问题而斥责自己。但门菲只是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额头。“卷轴只说那上面有个天使画像。但应该不难找才对。”她满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毕竟这里能有多少东西,会画个天使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