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
小引
祖咏,洛阳人,开元十二年进士,其诗《终南望余雪》曰:“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相传此诗为应制诗,按规定为五言六韵,共十二句,但祖咏只写了四句就交卷了,问他为何不把全篇写出,他答道:“意尽。”
一
终南山在长安之南,山上有天下第一大道观“楼观台”,为尹喜真人观星望气以待老子处。
楼观台内有道士几百,个个肥头大耳,多修习“蹑云神功”。相传此功为春秋时列御寇所创,讲究以气御劲,修到第九重时,能随风上下,白日飞升。
观深五进,最里一殿供的是太上玄灵斗姆大圣元君,斗姆殿进去,乃是一小院,院内又一小殿。
小殿依山而建,山高万仞,直插云霄,仰首不见其顶。
每月月圆之夜,道士们沐浴净身,然后在住持及监院的引领下,列队入小殿中。殿内阴暗狭小,供着三清,坛前燃着两盏长明灯。绕到坛后,是一暗门,推开,露出一洞。众道士悄无声息步入洞中,在黑暗里走了约半盏茶工夫,豁然开朗,眼前是万壑千峰,月色如洗。
道士们所立之处,乃是一平台。往上望,壁立千仞,明月高悬;往下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平台中间一小坛,镌着“升仙坛”三字。
道士们五个一组,上坛静坐。方入坛中,衣袂已向上飘举,就如天上有极大力将他们往上吸一般。有些道士,能升起半尺有余,但多是只听见衣衫作响而身体不动的,突然就有一人,定是“蹑云神功”练到第九重的,缓缓升起。众人齐声惊叹,目光亦随着此人的升高而抬起。那道士便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直直地向上升去,越来越小,忽然“倏”的一声,再无踪影。
众人啧啧称奇,在住持及监院引领下,原路返回,待到下个月的月圆之夜,再来一次。
二
那一日,来了两个挂单的道士。
两人一样打扮,皆是圆领青褐色道袍,偃月冠,白布腰长袜及多耳麻鞋,清清爽爽。
说是师兄弟,大的叫朱抱朴,瘦高精干;小的叫梁守拙,塌鼻厚唇,看去十分的厚道。
知客报过监院,安排他们在客房住下。
只对他们说斗姆殿后小院,乃是住持闭关之所,不可轻入,其他地方,尽可随意走动。
两人唯唯诺诺。
平日里担水扫地,种菜砍柴,十分地勤快,一有闲暇,便研读经卷。
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却是池州青阳县陵阳山万寿宫,乃窦子明得道处。
又说师兄弟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师兄朱抱朴仰慕终南胜境,要来瞻仰,师弟梁守拙便跟着来了。
三
转眼又是月圆之夜,众道士在平台上肃立,看升仙坛上的五人于月光中静坐,默运神功,以期得道成仙。
四周一片静寂,只偶尔有山果跌落,砸在地上,传来“卜”的一声。
突然一声暴喝:“你两个是从哪里来的!”
便见到两条人影从人丛中跃出,几个起落,已抢到了洞口。
楼观台的住持叶静能正在升仙坛上,此时已升起一丈多高,猛听到那声暴喝,内息一乱,“呼”地从高处跌落下来。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鬼魅般移到了洞口处,仍是闭目静坐着,却挡住了那两人的去路。
而众人此时亦已蜂拥而至,把那两人团团围住。
原来却是那两个挂单的道士,此刻被围在中间,面白如纸。
师兄朱抱朴两腿一软,“扑通”跪下了。师弟梁守拙却仍是呆呆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叶静能仍是闭目静坐着,微微牵动嘴角,道:“扔到崖下去。”
就有八个人出来,四人抓住朱抱朴手脚将他举起,另四人则依样画葫芦地举起梁守拙,走到崖边,喊一声“一、二、三”,就把两人扔了下去。
四
两人在云雾里悠悠忽忽下落,竟不知落了多久,只当这回非摔成一团肉泥不可了,却见下面隐约有水光映上来,再仔细看去,果然是一处深潭,在谷底静静地卧着。
自己却听不见身子落入潭水中的巨响,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移了位,脑里“嗡”的一下,就晕了过去。
梁守拙身子比较粗壮,醒得快一些,他拼命游到岸边,喘了半天粗气,却不见师兄浮起,便又潜入水中,一点一点地摸索着,总算是把朱抱朴摸到了,又死命把他拖上岸,直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
次日二人醒来,四周一望,便叫声:“苦也!”
原来谷底竟是寸草不生,只除了一个深潭外,就是火红的岩石。
往上望去,也只见石壁森森,不要说人,便是换了黄羊老猿,也别想爬得上去。
两人只当潭里能有些鱼,没想到潜入水中一看,不要说鱼,竟是连根水草也没有,倒是找到了几具白森森的人骨。
待到第三日,两人已是饿得头昏眼花,只管喝水下去填肚,开始还有些效果,到了后来,肚子便不再上这个当了,喝下去反更觉得难受。
朱抱朴心里盘算着,再这样饿下去,两人非得全死了不可,只是吃的又没有,爬又爬不上去,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两人中牺牲一个做另一人的食物,多撑一些时候,或许还能找到机会,逃得一条命。
他此刻只想着如何把自己的肚子填饱,竟丝毫记不起梁守拙乃是与他自小一块长大的师弟,且曾救过他一命。
他心里存了吃人的念头,表面却不露出来,暗中寻了一块拳头般大的石块,藏在怀里,待到夜深之时,悄悄地摸到梁守拙身边,默念了一通“往生咒”,便举起手中石块,狠命砸了下去。
五
朱抱朴将梁守拙的尸体,洗净剥皮,放在石上阴干,足足吃了一月有余,方才吃尽。
刚开始吃时还有些恶心,吃到后来,与吃猪牛羊肉,也没什么分别了。
不时有秃鹫下来与朱抱朴争食,朱抱朴只好整日守在梁守拙的尸体旁边,连睡觉时也抱着,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秃鹫撕了一块去。
眼看又要没得吃的时候,从天上又掉了一个人下来。
朱抱朴欣喜异常,只当是又掉下来一大块肉,早早地拿了一块大石头在潭边等着,待那人爬上岸了,照头砸下去。那人便又如梁守拙一般,稀里糊涂地成了块人肉脯。
朱抱朴精打细算,每日只吃一丁点儿,又寻来许多碎石,当暗器去打那些秃鹫,偶尔也能捕得一只两只。
就这么人肉鸟肉搀杂着吃,又撑了半年有余。
平日无事,亦曾幻想有朝一日逃出谷去,如何找叶静能报仇,又想自己如何坐在升仙坛上白日飞升,虽然知道这些都不过是痴人说梦,但仍忍不住要去想上一想。
那一日,又是月圆之夜,半夜里,朱抱朴正抱着尸体熟睡,忽然“扑通”一声,从天上又掉了东西下来。
朱抱朴喜滋滋地拿了块石头在潭边等,等了半天,只看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浮上来,游近去借着月光一看,原来这人的手脚耳鼻都没了,只光秃秃的一个身体,若不是朱抱朴吃惯了人肉,乍看到这么个怪物,非得吓死不可。
朱抱朴也不管他,举起石块,就要砸下去。
却听到那怪物哑声喊道:“且慢!”
朱抱朴便放下石块,听他怎么说。
那怪物道:“我是叶静能,我教你‘蹑云神功’。”
六
白日里看去,叶静能的容貌更见诡异。
除了少了手脚耳鼻之外,他身上没有一根毛发,却布满道道伤痕,双唇尽失,牙齿露在外面,眼睑也没有了,即便是睡觉,也只能睁着双眼。
朱抱朴也曾问他如何会弄成这副样子,叶静能只说是“为劣徒所害”。
朱抱朴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便也不再详问。
但叶静能教朱抱朴修习“蹑云神功”却颇为用心,朱抱朴只当他是想借自己之力逃出深谷,亦不疑有他。
练到第二重时,朱抱朴便已能徒手捉住秃鹫。
叶静能躺在岩石上,装作已死,引得秃鹫从天上下来啄食,朱抱朴便运起神功,闪电般冲上前去,捉住秃鹫脖子一扭。
他们便不需再食人肉。有时从崖上掉下人来,死了便罢了,若是侥幸爬上岸,朱抱朴却也不救,只任那人自生自灭。这些人大多都被活活饿死,死了之后,又被秃鹫啄食。这些秃鹫极是厉害,竟连骨头都能敲开来,啄食里面的骨髓,所以这些人最后都落了个尸骨无存。
“蹑云神功”极是奇妙,叶静能虽已手脚皆无,却仍能随风上下,只可惜山谷四周封闭,偶尔有风吹进来,也是极小,升起数尺,便已无可借力,设若他有手有脚,便是无风,也可攀住崖壁上的裂隙,如壁虎般爬上崖顶。
朱抱朴练到第五重时,已能在水面上随意行走;练到第七重时,已是逾岩越谷,捷若飞鸟。此时他要逃出谷底,已是轻而易举,但他却只说若要带叶静能上去,还需练到第九重才有把握,只催着叶静能向他传授功法,竟不提离去之事。
偶尔他也悄悄攀到崖上,捉一个楼观台的道士下来,看着他被活活饿死,又被秃鹫啄食,便如消遣一般。
七
没想到要从第七重练到第九重,竟是比登天还难。
朱抱朴自己也记不清已经捉了几个楼观台的道士下来了,“蹑云神功”却仍是沾不到第九重的边。
他寻思必是叶静能心怀鬼胎,担心自己练到第九重后,独自出谷,所以不尽心传授,便变着法子讨叶静能欢心。
道士自然是不捉了,每夜还施展神功,跑到山下小镇去,窃得鸡鸭鱼肉来,让叶静能大快朵颐。
以他现在的轻功,到江湖上去,已是第一流的人物,但每夜都干这最末流的小偷行径,竟是不以为耻。
如此过了半年,仍是没什么进步,但他对叶静能,却是益发孝敬。
三跪九叩拜了师父不说,还隔三岔五地跑去长安城盗来美酒佳食,若不是叶静能的男根已失,只怕他连宫中的妃子也要抱得几个来,让叶静能享受。
叶静能只是淡淡的,有酒便喝,有肉便吃,偶尔点拨几句,朱抱朴却也不敢催他。
八
也不知在谷中待了几年几月,忽一日,朱抱朴只觉有一股真气直透玄关,知道这是“蹑云神功”练到第九重了,喜得仰天长笑。
叶静能躺在旁边,斜眼看他,只是冷笑。
朱抱朴俯身道:“你这肉丸子笑什么?”
他的神功既已练成,自然不须再对叶静能恭恭敬敬。
叶静能道:“你练成‘蹑云神功’,我自然欢喜了。”
朱抱朴道:“你当我会带你上去吗?”
叶静能淡淡地道:“你不带我上去,只怕难免要后悔。”
朱抱朴道:“我当日掉到这谷中,实是拜你所赐,现在你教我‘蹑云神功’,救我上去,亦不能算是对我有恩,我不救你上去,其实也没什么。”
叶静能只是冷笑,道:“你说得对,我掉到这谷中,本来早就该饿死了,是你令我又多活了许久,应该说是你对我有恩才对。”
朱抱朴“嘻嘻”一笑,背手在谷内闲走,碰到有秃鹫,便捉了来喂叶静能吃。
如此过了几日,又是月圆之夜,朱抱朴照着叶静能身上踢了一脚,道:“肉丸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老子可要走了。”
说罢,背着身轻轻一跃,便如一只大鸟般,飞上岩壁,又是一跃,“呼”地又往上升起了数丈。
叶静能仰脸看他迅速消失在夜色中,脸上漾起了恶毒的笑容。
九
平台上仍是空无一人。
朱抱朴缓步登上升仙坛,心内百感交集。
月光下,恍惚见到梁守拙和另外几个人,叉着手站在坛下,冷眼看他,定睛看去,却又空无一人。
他打了个抖,勉强收摄心神,盘腿坐在坛中,眼观鼻,鼻观心,静待天上传来的吸力。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之后,果然隐隐有吸力传来。
朱抱朴任真气在体内流转,渐至空明无为之境。于是身体随吸力缓缓升起,越升越高,越高则吸力越大,上升的速度亦越快。
心里只是无限的欢喜。
竟不知升了多久,张眼下视,升仙坛已变得极小,而吸力之大,令朱抱朴的衣衫猎猎作响,毛发亦直直向上竖起。
鼻中嗅到腥味。
朱抱朴心中一凛,抬眼往上一看,只见一个大洞,黑黑的,自己则正向那洞中飞去。
洞口愈来愈大,朱抱朴忽然看清了,这并不是什么大洞,而是一条蟒蛇的大嘴。
这条蟒蛇每当月圆之夜,便于崖顶上,嘬嘴往下吸。本来它的吸力,自崖顶到平台,已变得极弱,但练了“蹑云神功”的道士,却善能借力飞举,蟒蛇便以食人为乐,渐成习惯。道士们却以为此乃是得道成仙,竟趋之若鹜;如朱抱朴之类者,更不惜冒性命之危,潜入楼观台中,妄想鸡犬飞升。
朱抱朴想通了这一层,却也已无济于事——他身子在半空中,即便“蹑云神功”练得再好,没有借力之处,亦无法可施。
只听“哧”的一声,身子已落入蟒蛇口内,方才想起,叶静能亦曾为蟒蛇所食,却被他不知以何法,又从蟒蛇肚内逃出,只是手脚耳鼻,已被蟒蛇化去,所以才变得如此怪异。
半个时辰之后,楼观台内的道士列队来到平台上。
今日却有些奇怪,天上并没有吸力下来。道士们五个一组,轮流在升仙坛上坐了半个晚上,却不见一点动静。
他们不知道,这一夜,崖顶上的蟒蛇已吃了朱抱朴,肚子饱胀,不想再吃别人了。
201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