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单贾义列传

太初年间,飞将军李广的孙子骑都尉李陵听闻楚人剽悍,就到楚地去招兵。吴单本是楚地的猎户,家境贫苦,无法在家乡生活下去,就应征入伍了。李陵一共在楚地招了五千人,他带着这五千人到张掖和酒泉去,教他们射术和刀术,带领他们与匈奴人作战。吴单原本射术极佳,又跟李陵学会了刀术,作战也很勇敢,还学会了骑马,李陵很器重他,就提拔他做了百人将。

天汉元年,大将军李广利率五万骑出征青海,皇帝命李陵出居延,向匈奴境内的浚稽山进军,以牵制敌人的兵力,李陵就带着他的五千步卒出发了。在草原上走了一月有余,万幸并没有碰上大股敌军,李陵很高兴,在浚稽山扎下营寨后,就派部将陈步乐回长安去向皇帝报信。由浚稽山到长安去,有数千里远,途中还有可能碰到匈奴人,陈步乐自己一个人自然无法回去,李陵又从步卒里挑选了八个射术和刀术都很精湛而且会骑马的人,保护陈步乐回到长安去,吴单亦在其中。

在途中因为与匈奴人作战又死去了两个步卒,最后回到长安的加上陈步乐自己只有七个人。陈步乐向皇帝报告了李陵的军队已经到达浚稽山的好消息,皇帝龙颜大悦,封陈步乐为郎中,俸禄三百石,与陈步乐一起回来的六个步卒,也得到了殊赏。


然而坏消息很快传来,李陵的军队遇到了匈奴军的主力,李陵率五千步卒,边战边退,箭尽粮绝,仍没有等到救援,最后在退到距居延关只有数百里远的地方的时候,被匈奴大军包围,李陵突围没有成功,只好投降了匈奴。

皇帝大怒,不仅剥夺了陈步乐郎中的头衔,还要把他和他手下的六个步卒全都斩首。这时候,全国上下人等,都觉得陈步乐等人死有余辜,唯有太史令司马迁觉得陈步乐冤枉。司马迁性情耿直,虽然皇帝正在大怒,但他仍然直言进谏道:“陈步乐回来的时候,李陵还在浚稽山下与匈奴作战,他不可能知道李陵后来会投降匈奴,他其实是没有什么过错的。”皇帝也知道自己杀陈步乐是杀错了,就说:“如果他们能用钱或者用腐刑赎死,朕就放过他们。”

汉朝有用钱赎死的法令,不过那笔钱数额巨大,达到五十万钱,不是一般人能凑得出来的。陈步乐出身晋阳的世家,倾家荡产,倒是勉强凑足了这笔钱,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他手下的六个步卒,却凑不出这笔钱,而他们又不愿接受用腐刑赎死的办法——可怜他们没有死在草原上,却要死在长安,死在皇帝的刽子手的斧头下了!

就在要执行死刑的前一夜,步卒们终于决定还是要想办法活下去,于是他们对关押他们的狱卒说:“男子汉大丈夫,遭到腐刑的话,也没有脸活下去了,如果皇帝能够同意我们用别的刑罚来赎死,无论是劓刑还是刖刑,我们都愿意接受。”幸运的是那个狱卒也是一个有良心有见识的人,他把步卒们的请求向上面报告了,皇帝此时怒气已消,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了,于是那六个步卒,包括吴单在内,都幸运地逃得一命,不过他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的失去了鼻子,有的失去了一条腿。


吴单失去了鼻子,没有脸再回到家乡去,只能留在长安,以屠狗为生。与他同行的另外五个步卒,有两个回楚地去了,后来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还有另外三个也像吴单一样没有脸回家乡去,无奈地留在了长安。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像吴单一样失去了鼻子,还有一个则失去了一条腿。然而留在长安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因为他们身上都残留着受过劓刑或刖刑的痕迹,长安市井里的人都看不起他们,更有一些人,知道他们原来的身份和受刑的原因,把他们视为叛徒和汉奸,还把这消息散布开来,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有一位步卒因为受不了别人的污辱,从东市的旗亭上跳下来死掉了,还有一位步卒,也在不久之后,杀死了污辱了他的人,然后自刎而死。

和吴单一起在长安活下来的那个步卒,本名刘义,身长八尺,是以“角觝第一”称雄于李陵军中的。他和吴单一样失去了鼻子,也不愿回楚地去,因此留在了长安。他本来是想以幼时在家乡学会的角觝谋生,但是长安人都看不起他,根本不愿与他赌赛,刘义无法,只能在长安街头游荡。有一天他到柳市去寻食,偶然遇见了柳市有名的大侠萭子夏,萭子夏看他可怜,就让他改名叫贾义,又让他戴上青铜的半遮面的面罩,跟外面的人宣扬说他本是轵地的大侠郭解的门客,因为帮郭解复仇才失去了鼻子。郭解是有名的大侠,二十多年前被皇帝族杀了,但是在民间仍有极高的威望,而萭子夏又是当时长安第一有名的大侠客,他说贾义本是郭解的门客,大家自然都相信,愿意与贾义结识,于是贾义就在长安生活了下来,还娶了媳妇,家境却比靠屠狗为生的吴单要好得多。

吴单因为缺了鼻子,长安市内百姓又都知道他曾是李陵的步卒,不愿买他的狗肉,因此生计艰难。吴单本是猎户,看到只靠屠狗无法维持生计,就重操旧业——长安附近本没有可以打猎的地方,除非跑到终南山去,但吴单却嫌终南山太远;城西的上林苑,是皇家苑囿,里面有许多野物,于是吴单趁着夜色,翻进上林苑中,挑了个个头不是很大的鹿,射杀了抬回去,在长安的黑市里卖。鹿肉本不易得,长安的富户里面,有不少人成了吴单的主顾,因此吴单也渐渐在长安城内安定下来。

转眼到了次年的春季,三月的时候,却传来了李陵的家人要被处斩的消息。原来李陵投降了匈奴之后,皇帝大怒,再加上皇帝的小舅子大将军李广利也大败而回,朝廷上那些官员,见风使舵,把这次大败的责任全都算到李陵头上,唯有太史公司马迁进谏道:“李陵以五千步卒,孤军深入,没有后援,与匈奴八万骑兵缠斗,斩敌上万,退至边境附近,箭尽粮绝,才不得已投降了匈奴,李陵心中必定还是向着大汉的,以后若有机会,他必定要乘时而起!”皇帝怒气消后,也觉得司马迁说得有理,就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带兵到边境上去,作李陵的接应。公孙敖等了一年多,不耐烦了,正好捉到一个俘虏,说李陵在匈奴教匈奴人练兵,公孙敖就把这消息报告给皇帝,皇帝震怒,觉得自己上了司马迁的当,不仅把司马迁关入狱中,更要把李陵的一家老小全都砍头。

原本死刑都是要到秋后才执行,但这一回皇帝却不耐烦了,要在春天杀人。砍头的地点,定在东市的门口——这里本是长安的刑场,以前就砍过不少人的头,“七国之乱”时,御史大夫晁错也是在这里,穿着上朝的官服就被腰斩了的。

吴单以为李陵对自己有恩,他去找贾义,说要想办法救出李陵的家人。贾义的媳妇这时已有身孕,自然不肯跟吴单去冒险,吴单也觉得仅凭两人之力,要把李陵一家老小几十口从牢里救出,不太现实,就决定在长安到甘泉宫去的路上拦住皇帝的卤簿,为李陵的家人喊冤。

于是他趁着夜色躲到长安城北的横桥下,这里是长安往甘泉宫去的必经之路。他赤裸上身,双箭贯耳,在桥下等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有大队的车马过来了,他就跳出来,跪在桥上,却没能等到皇帝就已经被开路的静室令扔到河里去了。吴单大喊:“我有话说!我要见皇帝!”但是静室令们只嫌他碍事——他们半夜里爬起来为皇帝开路已经很气愤了,看到有不相干的人捣乱,自然不会客气。

吴单并不放弃,远远地跟着皇帝的卤簿,一直跟到了甘泉宫,他以为总会有机会接近皇帝的,因为甘泉宫周围的防卫并不像长安城和道路上那么严密。

皇帝的卤簿绵延了数十里,皇帝坐在一辆由一百二十匹马拉动的、宽达数十丈的巨大车辇之中,车上不仅有无数的金玉和流苏作装饰,更有数十宫娥陪伴着皇帝,以免他在路上感到寂寞。

甘泉宫在长安城北三百里处,宫内有通天台,高三十余丈,台上有铜仙人托承露盘,到了夜里,就有三百童男女彻夜而歌,声震云霄,皇帝在台上朝天而拜,期待仙人下降。吴单趁着白日里通天台疏于防卫爬上台去,躲在铜仙人后,到了晚上,四周都亮起火把,明亮如白昼,童男女们唱起求仙歌来,皇帝在铜仙人之下跪拜,吴单就跳出来,依旧是赤裸上身,双箭贯耳,匍匐在皇帝脚下,高呼“冤枉”。皇帝看到突然有一个人跳出来,起初还以为是神仙下降,再看此人衣衫褴褛双箭贯耳口呼冤枉,就知道又是来喊冤的小民,大怒,一挥手令身边的卫士把吴单扔下通天台去。通天台虽然高,台下却有很多草木,吴单又是步卒出身,因此侥幸没有摔死,但也把腿给摔断了。他在台下歇到半夜,听着祈天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看着皇帝又一次失望地离开通天台,才慢慢地爬起来,把耳朵上的箭拔出扔了,折了两根树枝作夹棍固定断腿,又找了根棍子做拐杖,一路乞讨着,垂头丧气地回了长安去。

吴单回到长安,备了瓮酒,到砍头的时候,抱上断头台去,送李陵的家人上路。但李陵的老母和夫人,一看到吴单没有鼻子,都知道他曾是李陵的步卒,竟不愿接他的酒。原来她们也都以李陵投降匈奴为耻,竟是心甘情愿地上了断头台,更有一个李陵的小儿子,年方八岁,在临死前还高呼“大汉朝万岁,皇帝万岁”——他这样的举动,自然只能招来下面看客的鄙夷,以为叛徒的儿子哪有资格这样喊。


吴单觉得太史公司马迁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当时冒险直言进谏,自己和贾义等人哪里还能有生还的机会?现在李陵的家人已经救不了了,但是太史公却是非救不可的。他便拄着拐杖去找贾义,对贾义说太史公司马迁对他们有大恩,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来。贾义也知道吴单说的没错,但他自己却也不愿出头冒险,便对吴单说:“蛮干的事情,我是不来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看看能不能凑足五十万钱,把太史公赎出来。”吴单也知道贾义说得有理,他的想法是,先想办法凑钱,到入秋时如果还是凑不出这笔钱,那时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太史公救出。但是吴单自己还在靠屠狗射鹿为生,贾义虽然家境好些,要他拿出五十万钱,也是不可能的。贾义想了想,道:“我已有家小,是不愿出头露面的,你可以去柳市找萭子夏,他必定有办法弄到这笔钱。”吴单看贾义不愿出头,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到柳市去找萭子夏,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柳市在长安城西,就是当年周亚夫扎营的地方。吴单拖着断腿,走了半日才到。萭子夏是长安当地的人,年轻时就因好侠仗义而知名于世,长安的黑白两道,很多人都出自他的门下。吴单找到萭子夏,把救司马迁的事情一说,萭子夏道:“太史公虽是个文人,但性格豪爽,有侠义心肠,跟我们江湖中人倒是很像,五十万钱太多,我自己也拿不出来,不过你可以拿着我这把刀,到北邙坂去找袁广汉,他或许会有办法。”萭子夏说完,就把刀从腰间解下,连刀鞘递给吴单。吴单接了萭子夏的刀,也不进城了,拖着断腿,直接从城外绕到北邙坂去找袁广汉。

袁广汉是长安城有名的富人,他在北邙坂下有一座庄园,方圆数十里,里面亭台楼阁,奇树怪石,不输于皇家园林,但是谁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哪里的人,他的钱财又是怎么来的。吴单把萭子夏的刀递进去,袁广汉就急急忙忙迎出来,吴单把来意一说,袁广汉只说好办,先留吴单吃了酒,待吴单吃饱喝足了,才领他到后院去,那里有一架黄牛车,车上堆着五个麻布袋子,每袋十万钱装得满满的,正是五十万钱,吴单看到大喜,连夜驾着黄牛车从北邙坂到茂陵去找太史公的家人,免得夜长梦多。

司马迁的家却是在茂陵显武里,司马迁遭到这样的祸事,他的夫人和女儿整天都是悲戚戚的,虽然四处求告,但那些亲友们却都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借钱给她们。这天晚上,母女俩又在相拥而泣的时候,突然听见院内几声巨响,两人还以为又是爱国青年扔石头进来了,战战兢兢出去一看,却是五个麻布口袋落在院内,打开一看,全是黄灿灿的铜钱,两人大喜过望,又不知道是谁人相助,只能望空跪拜,求老天保佑这位帮助她们的贵人。

吴单把钱交给太史公家人之后,就在显武里的门洞里猫了一夜,到天微亮时,里门才开,就看见太史公的夫人和女儿领着仆役舁着那几袋钱,匆匆忙忙往长安城的方向去了,才放下心,驾上黄牛车,慢慢地回城里去。

吴单原本以为这五十万钱送上去之后,太史公放出来是十拿九稳的了,便在家中静候好消息,哪里想到等了两个月,他的脚都好了,却依旧音信全无。正在疑惑的时候,贾义突然跑上门来,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说袁广汉的家已被抄了,那些奇树怪石全都搬到上林苑去了,袁广汉也已下了大狱,不日就要砍头;萭子夏听到风声,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要吴单也收拾收拾,赶紧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先避避风头。贾义说完转身就走。吴单家徒四壁,又没有家小,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带上平日打猎用的刀箭,拿斗笠遮了头脸,趁着天色渐暗出了里门,直往上林苑去了。刚走出里门不远,迎头碰上一队执金吾,气势汹汹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上林苑方圆数百里,东起长安,西至夏阳,北抵渭水,南至终南,山高林密,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吴单因为经常来这里偷猎野鹿,要论对上林苑的熟悉,只怕那些管理上林苑的官员都比不上他。吴单在上林苑一处山洞内躲藏,白日里只管睡觉,到了晚上就出来捕鱼猎兔摘野果充饥,躲了大概有半个月,倒也悠然自得,比起往日里在长安城内屠狗倒还自在些。那天晚上,吴单正在河边拿削尖的树枝叉鱼的时候,远远看到有灯笼过来,赶紧爬到树上躲藏。那灯笼渐渐近了,却是两个小黄门,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吴单隐约听到说太史令已经由诏狱搬到蚕室去了,明天就要行腐刑。吴单听了,寻思必是皇帝不准太史公用钱赎死,太史公没有办法,只好选择用腐刑赎死。行腐刑却需到蚕室中,而蚕室却在上林苑,所以那两个上林苑的小黄门才知道此事。吴单想定之后,也不捉鱼了,跳下树直往蚕室去了。

蚕室比不得诏狱,守卫并不严密。吴单等到半夜,上前去把两个打瞌睡的守卫都打昏了,寻出钥匙打开蚕室大门,进去一看,一排排的都是蚕匾,西边角上一个小门,亮着烛火,吴单过去一看,里面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囚服,披着头发,坐在几案旁,就着烛光在竹简上写着什么,听到吴单进来了也不抬头。吴单看这情形,知道必是太史公无疑,就上前跪倒,口称“恩公”。司马迁把笔放下,抬头看了吴单一眼,道:“你是李陵的步卒吧?还不快快逃走,来这里做什么?”吴单道:“小人吴单,前来救恩公出去,免受腐刑之苦。”司马迁却道:“我不出去。”吴单还以为司马迁是担心自己背着他逃不出去,就道:“恩公放心,吴单常常在上林苑里偷猎野鹿,几百斤的鹿背在背上,跳跃如飞,定能救得恩公出去。”司马迁笑笑,道:“我不是担心你带着我逃不出去,而是我自己本就不想出去。”吴单听了一愣,他却是万万没有料到太史公原来竟是甘受腐刑之苦也不愿逃出蚕室的。司马迁又道:“那笔钱,也是你去找萭子夏和袁广汉凑的吧?为了我这条命,袁广汉和萭子夏已经遭了祸,我若不心甘情愿地受了腐刑,只怕还会有更多的人被我拖累,落得和袁广汉萭子夏一样的下场。我受了腐刑之后,虽是奇耻大辱,但却能安心写完《太史公书》,完成父亲的嘱托,以慰他在天之灵。”吴单这回明白太史公的意思了,他是宁受腐刑之辱,也要把《太史公书》写完,自然不会和自己一起逃走,遭流离颠沛和官府通缉之苦而无法著书。吴单想明白之后,便也不再强求,只道:“请问恩公还有什么话要对家人说的,吴单手脚却还灵便,想必可以带到。”司马迁摇头道:“不必了,该说的我前日已经对她们说了,倒是你千万要小心,不要留在长安,回楚地去生活吧。”吴单听了,点点头,退出小门,离蚕室而去。


萭子夏也没有逃出去,终究还是被捉住了,和袁广汉一起在东市门口被砍了头。贾义失了萭子夏这个靠山,被仇家将他以前曾是李陵步卒的真实身份翻出来,在长安城里也生活不下去了,先是有不少爱国青年天天往他家院子里扔石头、往大门上泼粪,随后媳妇也抛弃了他和刚出生的儿子,跟着年轻的仆人跑了,顺带还卷去了不少钱财。贾义又变得一贫如洗,无处可去,只能背着孩子,在三辅内卖艺为生,幸好他的身体却还健壮,虽已四十多岁,吃些餐风宿露的苦,也不当一回事;只是孩子却遭了罪。

这一天,贾义正在一个小镇跳丸弄剑吞刀吐火骗钱,突然上来一个人,抓住他的臂膊,贾义回头一看,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己并不认识,就道:“小哥认错人了,快快放手,不要碍我挣钱。”那年轻人却道:“英雄贵姓贾,单名一个义字,本是郭解郭大侠的门客,在下说得没错吧?”贾义听了,搔搔头,道:“你找我何事?”那年轻人道:“在下有要事相求,请英雄借一步说话。”贾义只好把孩子背上,把东西都收拾了,道:“且让我到客栈去把东西放了,再同你走。”那年轻人却一把把东西都拎在手里,走到街边一个茶铺里,跟老板招呼了一声,就把东西存在里面,那老板对年轻人竟极是恭敬。年轻人回来,把住贾义的手,道:“东西且放在茶铺里,英雄回头再取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引着贾义往镇外走去。

两人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却到了一座大庄园前面,周围群山环抱,一带绿水从庄前流过,庄园大门前植着数十株柳树,极是僻静。原来那年轻人名叫郭远,是郭解的孙子,这庄园是他们家的产业,外面人都称这庄园为郭家庄。郭远引着贾义到草堂前面,令婢女过来把孩子领去照顾,又备了酒菜,陪着贾义吃得酒足饭饱,又坐着喝茶,说些闲话,渐渐地又看到有一些人进来,跟贾义见了礼,在旁边坐下。不久天黑了下来,郭远命仆人打上灯笼,引着大伙儿往庄园后面去了,七拐八弯,却到了后园一间密室,密室内供着一个矮个汉子的画像,想必便是郭解。众人坐定后,郭远“扑通”跪在贾义面前,倒把贾义吓了一跳。郭远道:“郭远出生不久祖父就离世了,郭远深以为憾,今日万幸能见到祖父门下英雄,请英雄受郭远一拜。”郭远说完,就向着贾义磕了三个响头,其他的七八个人,也跟着他一起朝着贾义磕了三个头。贾义原本以为萭子夏口中所说的“郭解的门客贾义”全是子虚乌有,哪里想到原来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而且现在竟然还被郭解的后人认了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又担心郭远问起郭解旧事自己回答不上来,心里暗暗着急。

郭远把那七八个人一一介绍给贾义,贾义心内有鬼,也分不清楚谁是谁,只知道郭远成立了一个名叫“抗暴团”的组织,这几个人都是“抗暴团”的骨干。原来郭解被族杀时郭远还未足月,得老仆冒死救出养大,后来风声过了,大家知道他是郭解的孙子,想起郭解以前的好处,都可怜他,赠他钱财,郭远拿这些钱财建了这郭家庄,又组织了“抗暴团”,宗旨却是抵抗暴君刘彻的统治,为郭解报仇。这几年来,“抗暴团”策划了几次刺杀皇帝的行动,都失败了,损失了不少人。前几日郭远打听得贾义的消息,才去把他找来,想来贾义嫉恶如仇,必定也想着要为郭解报仇的,所以直接把“抗暴团”的事情跟贾义说了,并无隐瞒。贾义听了哭笑不得,只好一味点头。郭远看到贾义点头,大喜道:“得贾英雄相助,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必定能够成功!”原来再过几日,皇帝要在平乐观观看角觝,“抗暴团”觉得这一次是刺杀皇帝的好机会,因为皇帝在观看角觝时,距离角觝者很近,但是“抗暴团”却苦于找不到会角觝的刺客,因此郭远才找到贾义,请求贾义到宫里去比斗角觝,趁着皇帝不注意时,把皇帝杀死。

贾义听了冷汗直流,他原本只想着若能背着儿子,靠卖艺挣来的钱将他养大,此生足矣,哪里想到平白无故冒出一个郭解的孙子来,认定了他就是郭解的门客,还要他去行刺皇帝为郭解报仇。正在犹豫的时候,郭远和一班“抗暴团”的骨干又跪了下来,郭远道:“英雄只管放心,这一次行动计划极周密,宫内的侍卫中又有我们的人,事成之后,必能接英雄出来,英雄的儿子且先安置于郭家庄,待英雄回来,再由英雄照顾。”郭远的话虽然说得婉转,但明摆着是拿贾义的儿子当人质,逼着贾义去行刺。贾义听了暗暗叫苦,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假装英雄好汉,歃血为盟,答应了郭远。


原来皇帝自从元封三年以大角觝戏飨安息使者后,对角觝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命宫中卫士都要练习角觝,每年都要比试数次,优胜者能够得到殊赏。最近,又因为不满于宫内卫士的角觝水平,热衷于在民间寻找角觝的高手到宫内去与卫士们比拼,若能胜得宫内的高手,皇帝就要赏赐,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收入宫中做卫士。角觝比赛的时间却不固定,地点都是在上林苑的平乐观内,目下宫内卫士已经比拼完毕,皇帝正下令官员们寻找举荐民间的高手,郭远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就把贾义也作为民间的角觝高手,送了进去。

说到角觝,贾义也确乎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不仅因为他出身角觝世家,从小浸淫其中,更因为他在李陵军中又得到了许多的磨练。汉时军中亦盛行角觝,军中的角觝却又与民间的不同,民间的因为更注重表演性,所以往往动作夸张,实用性却缺乏,军中的角觝,练习时虽还不至于以命相搏,但却全是为了上战场而准备,因此更注重实用性,下手也更隐蔽和狠辣,讲究一击致胜,因此让贾义去宫中与卫士们比拼角觝,却也是选对了人。

平乐观内的设施却也简单,只在御座前准备了一方方圆数十尺的大毡,皇帝靠着铺了绸缎的玉几,坐在上面观赏,又有专门的太监作评判,宫内卫士五人,民间高手五人,分别捉对比拼。


贾义还在郭家庄时,郭远便告诉贾义,因为进平乐观前都要搜身检查,用古语说的话就叫“露索”,因此兵刃暗器都是没有办法携带的,贾义只能趁着比拼胜利,接受皇帝赏赐的时候,扑上去用角觝的手法杀死皇帝。因为角觝本身就与现在的摔跤相近,都是不准使用兵刃的,最多只能使用戴在头上的牛角互相顶撞,所以让贾义赤手置人于死,本也不是难事。

轮到贾义上场,周旋了一会儿,他看准机会,以一个“背摔技”击败了对手,五位从民间找来的高手中,只有贾义一人战胜了自己的对手。皇帝又让另外四名卫士挑战贾义,结果贾义又将他们全都击败,皇帝非常高兴,命贾义上前受赏,还要将贾义任为宫中卫士。皇帝看到贾义一直戴着面罩,便命他将面罩取下,贾义缓缓取下面罩,皇帝看到贾义竟然没有鼻子,不禁一愣——此时贾义所跪之处距离皇帝不到一丈,贾义一直就等着这个机会,他一跃而起,如恶虎一般扑向皇帝,狠狠地将他压在身下,双手绞住皇帝的头,正待用一个“剪技”将他的脖子拧断,那皇帝却哭喊起来:“朕不想死!英雄饶命!”贾义却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草包,稍一犹豫,身后的几个卫士已扑上来将他摁在地上。

卫士们将贾义拉到一边摁住,皇帝从地上爬起,面色苍白,想起刚才的情形仍是心有余悸,再想起自己向贾义求饶的情形被卫士和太监们看到了,更是恼羞成怒,已是暗中决定要把平乐观内的人全都杀死,以免自己的丑态传到外面,被人耻笑。贾义被送到著名的酷吏廷尉张汤处审问,张汤很快就查出贾义本名刘义,受过劓刑,本是李陵帐下的步卒。张汤用尽了酷刑,想问出贾义身后的主使,但贾义想到儿子还在郭家庄,若招出来儿子便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了,所以抵死不说,只说是自己想为李陵报仇,并无他人主使。张汤又穷究将贾义举荐到平乐观去的官员,却发现那个官员已经在家中自杀,张汤无法,把贾义又审了几日,仍是没有结果,只好向皇帝禀报,皇帝知道若是连张汤都审不出来,别人更是没有办法,便命张汤把贾义送到上林苑的虎圈观去,让他与老虎相斗,让老虎把他吃了。

平乐观是皇帝观赏角觝的地方,虎圈观则是皇帝观赏人虎相斗的地方,常常有死囚被送到这里与老虎相斗,但人怎么能与饿虎相争?所以结局也不过是一个死。贾义被送到这里,自知已是必死无疑,只是担心儿子还小,没有人可以托付,自己死不瞑目。正在昏昏沉沉的时候,却隐隐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贾义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有人在墙外压低了嗓门唤道:“刘义!刘义!”听起来却似乎是吴单的声音。

原来吴单从蚕室出来之后,并未离开上林苑。虽然太史公叫他回楚地去,但他细细想来,天下虽大,除了上林苑外,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身,他索性就打定了在上林苑住下去的主意,在苑中捉鱼捕鹿,倒也悠然自得,恍若世外桃源。这一日晚间又在苑中捕鹿,偶然听得虎圈观新来一个死囚名唤贾义,他悚然一惊,急忙到虎圈观来查看。他知道虎圈观关死囚的牢房的位置,便趁着夜色,潜到牢房外呼唤贾义,果然被贾义听到。

死囚牢虽有窗口,但开得极高极小,上面又安有儿臂粗的铁栅,吴单自知一时无法将贾义救出,想到贾义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希望能打听得他儿子的行踪,也好去相救。万幸让贾义听到了他的呼唤,贾义勉力站起,对着窗口道:“你出西门,走两个时辰,到洪庆镇,再向南走一个时辰,那儿有个郭家庄,我儿子名叫‘病己’,你千万要记住了。”吴单道一声“诺”,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次日吴单便出上林苑向西,按贾义所说的方向去寻找郭家庄,寻了几日,竟没有丝毫的消息。洪庆镇南边倒真有一个大庄园,但那庄园却不叫郭家庄,而是叫柳庄,庄主也不姓郭,而是姓霍。吴单不死心,夜里潜入庄园内探查,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只知道这庄园原来竟是奉车都尉霍光名下的产业,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吴单又连着查了数日,仍是毫无头绪,只好先回到上林苑中,再探听贾义的消息,却得知他已经在虎圈观中被饿虎咬死了。吴单垂头丧气,在上林苑和长安城内游荡,失魂落魄,只觉生不如死。


上林苑昆明池旁,有一小湖名孤树池,孤树池中有一小洲,洲上有一棵杉树,高达百丈,是上林苑中最高的树,站在树上,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天气晴好时,吴单喜欢在树上过夜。

吴单躲藏于上林苑中,也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天。有一天,他又在孤树池的杉树上过夜,清晨时却被一阵号角声惊醒,原来是皇帝到昆明池游玩来了。昆明池本是为了讨伐越嶲﹑昆明两国而挖的大池,皇帝在上面训练水军,后来水军没有练成,但昆明池却留了下来。吴单立于杉树之上,对昆明池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小船围着一艘巨大的龙船,小船上有角觝伎乐在表演,中间的龙船高达十几丈,披着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华丽之极,龙船的甲板上,一群太监围着一个穿龙袍的人,也不知在干什么。吴单的弓箭一直都是随身带着的,他把弓背上,挑了一支箭咬住,往杉树的最高处爬去。他挑了一个易于站立视野也好的粗枝,稳稳站住,张弓搭箭,瞄着那龙船上的皇帝一箭射去。那支箭跟随吴单多年,在草原上射杀过匈奴人,在上林苑里射杀过野鹿,箭羽早不知被吴单换过多少次,箭镞也是数次磨损后又重新磨得锋利。吴单这一箭射出去,便看见皇帝仰面倒在船上,胸口插着自己的箭,却不知生死。船上的人乱成一团,随后就有卫士惶急地向昆明池四方搜查。吴单看到有一队卫士向孤树池的方向来了,便转身躲入杉树上一个树洞中。他在上林苑生活了几年,这树洞却是他偶然发现的,除了他之外再没有旁的人知道,人躲藏于树洞之中,树下的人除非知道树上有一个能藏人的洞,否则的话绝不可能料到树上有人。

那些卫士从树下经过,果然没有发现吴单。吴单在洞中躲到天黑,悄悄地下树来,除了弓箭什么也没带。他知道出了这事之后,上林苑没法待了,便出了上林苑,到显武里去找太史公司马迁。此时距李陵之事已有好几年,早就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名叫吴单的步卒在逃亡了,吴单光明正大地在天亮之后进了显武里,敲开太史公的家门。司马迁此时早已不是太史令——受了腐刑之后,皇帝命他做了中书令,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长,地位却比太史令高。

司马迁却还记得吴单,看到吴单来找自己也并不惊讶,只让吴单到后面去洗了个澡,把衣服换了。到了夜深无人时,方才把吴单唤来,问道:“今天早上,主上在上林苑内被人刺杀,险些驾崩,这事是你做的?”吴单点头。司马迁道:“李陵帐下的一位百人将,都有如此高超的射术,真是令人惊叹。”吴单听到皇帝没有死,却有些惋惜。司马迁又道:“宫内的守卫是由大将军霍光负责的,我现在虽然是中书令,但也没有办法接近主上,只听说箭是射在背上,受伤虽重,性命却无碍。”吴单道:“吴单清楚记得,箭是射入了皇帝的前胸。”司马迁听了,沉吟道:“这其中必有蹊跷,霍光封闭了宫门,隐瞒皇帝的伤情,必定另有图谋。这几日你不要出去,这件事也决不可对别人提起,免得惹祸上身。”吴单点头,忽然想到刚才司马迁提到的霍光,自己之前在洪庆镇查到的那个庄园,似乎也是霍光的,不知其中是否又有隐情,不如向太史公请教,便把贾义托自己寻找儿子的事,以及自己在洪庆镇查找却一无所获的情况,跟司马迁说了。司马迁听了之后,道:“必是贾义被人以儿子相要挟,逼他去行刺皇帝,他才不得已入宫行刺,失手被擒,他的儿子在那些人手中,他自然不敢招出主使,只是被你偶尔得知他儿子是在洪庆镇郭家庄中,但那些人为求万全,也决不会告诉贾义他们的真实身份,其实你既然查到了那个庄园是霍光的产业,自然就应该猜到这事情应该是霍光的谋划了,可惜当时你没有继续查下去,此时要再去查,只怕更困难了,不过你当时没有查下去也好,霍光外表仁厚谨慎,内里机心却甚深,你当时如果再查下去,只怕性命也保不住了。”

吴单听了司马迁说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却在当天晚上悄悄地离开了司马迁的府第。他怀揣一把匕首,在黑夜中潜入大将军霍光的宅子隐藏起来,不吃不喝,一直等了三天才找到机会,他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将匕首架在霍光的脖子上,逼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有一个叫贾义的人,曾经被他挟持着去刺杀皇帝。霍光虽是霍去病的弟弟,但并不像霍去病那样高大威武,而是儒雅沉着的一个人,虽然被吴单拿匕首架在脖子上,却也并不惊慌,点头道:“自然记得,想必你便是吴单了。”吴单被他一下子说出了身份,却有些出乎意料,厉声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若能将贾义的儿子刘病己交给我,并送我们出城,我必不伤你性命!”霍光道:“病己现在就在门外,我叫他进来,若他愿与你一起出去,我自然不会阻拦。”吴单听霍光如此说,更是不知所措,正在沉吟的时候,霍光已大声道:“病己,你吴单叔叔来了,你还不进来!”话音刚落,门果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乍看去果然与贾义有些相像,只是目光却沉着坚定,与贾义大不相同。吴单一看孩子进来了,急忙放下匕首。他却全没有料到,那么容易地就能见到刘病己,更没有料到霍光似乎并未向孩子隐瞒他的真实身份。霍光道:“吴单叔叔是你父亲的兄弟,当年一起打过匈奴,受过劓刑,这回来接你来了,你可愿与他一起走?”刘病己摇摇头,道:“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并不愿与旁的人一起离开这里。”

吴单从霍光府中出来,茫然无措,只觉得万念俱灰,自此后便在司马迁府中躲藏,也不再提刘病己的事,后来更索性改名司马单,做了司马迁府中的一个仆人;但司马迁对他却极恭敬,并不把他当成一个仆人看待。征和年间,宫内出了著名的“巫蛊之祸”,太子刘据被逼自杀,幼子刘弗陵成为太子,霍光成了辅政的大臣。到征和四年,皇帝又一反常态,下了罪己诏,声称此后要与民生息,再也不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皇帝崩于后元二年,谥“武”,史称汉武帝。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昭帝。刘弗陵继位之后不久,司马迁也死了,吴单跟着司马迁的女儿离开茂陵,到了长安。刘弗陵在位十三年,崩于元平元年,太子刘贺继位,刘贺在位二十七天,霍光以其不堪帝位为由,废刘贺为昌邑王,并从民间找来戾太子刘据唯一的遗孙刘病己,立为皇帝,是为汉宣帝。

此时吴单也已重病在床,命悬一线,除了早已死去的司马迁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受过劓刑的曾经的李陵的步卒、楚地的猎户,竟然曾刺杀过皇帝刘彻和权臣霍光,更没有人知道,还有另一个名叫刘义的步卒,他曾经有一个儿子,名字也叫“病己”。

2010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