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牙
雪下了三天,有人在雪窝里光脚倒行。
脚印踩在雪上,轻浅、纤秀,穿过被大雪覆盖的草原,向北去了。
尔朱叉罗以为是逃跑的女奴,策马沿足迹追去。那年,他只有二十岁,长着一双猫也似的蓝眼,那蓝色,淡得像滹沱河三月的河水。
在结了冰的滹沱河边,他找到了那个女人。她一丝不挂,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尔朱叉罗,一步步后退,靠在了河边那棵柳树上。
尔朱叉罗熟悉那棵柳树。小时候,他和他的哥哥尔朱菩提,还有他的弟弟尔朱文殊,喜欢在这柳树下用鱼叉叉鱼。滹沱河是如此地清澈,人们可以一眼看到河底,即便是结了冰,透过数尺厚的冰面,仍可以看到鱼在河水里潜游,在一些异常晴朗的日子,鱼甚至会游着游着就游出水面,在阳光里飞翔,直到它们发现了这一点,才在惊诧中落下,在河面上砸出一圈圈的涟漪。
“跟我回去!”尔朱叉罗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似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仍是紧紧地靠着柳树。柳树的叶子早已落尽,但是,尔朱叉罗看到,在女人靠上去之后,嫩黄的柳芽从枝上迸了出来。
尔朱叉罗跳下马,向女人靠近,说:“跟我回去,我要你!”女人龇着雪白的牙齿,像母兽一样尖叫。尔朱叉罗笑了笑,他觉得他的心好像被一根细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胸膛里像塞满了沙,又重、又闷。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女人使劲把手往回拉,但似乎她并不是想把手挣出来,而只是想把尔朱叉罗拉得更近。尔朱叉罗嗅到女人身上淡淡的草香,仿佛她刚在春天的草原上打了个滚回来。尔朱叉罗觉得自己的骨头里充满了泡沫,他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
女人突然一低头,咬在了尔朱叉罗的手背上。尔朱叉罗一动也不动,任她狠狠地咬着,血流出来,洇红了女人的双唇。“跟我回去。”尔朱叉罗说。
女人慢慢松了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尔朱叉罗,眼里的惊恐与愤怒渐渐逝去,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消失,忽然,她的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上。尔朱叉罗看到她的背上有一个伤口,有淡绿的微光从伤口里透出来。他跪下抱起女人,他看到女人的血是白色的,是的,白色的血,从伤口里汩汩涌出,如同牛乳。
尔朱叉罗叫她柳芽。
尔朱叉罗娶她为妻。
尔朱叉罗的父亲,契胡人的首领尔朱荣为他们搭起华美的青庐,但柳芽并不喜欢,后来他们还是在蓝天之下、白雪之上举行了婚礼。随着柳芽的到来,春天提前来到了秀容川。雪在一夜之间全化了,滹沱河的河水涨了起来,一直淹到柳树的根部。冰冷的河水在夜里淹没了一些住在河边的契胡人的毡帐,他们先是惊诧莫名,跟着又欢呼雀跃。几天之后,河水退了,草从湿漉漉的黑土中长出,它们长得如此之快,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契胡人都能听到它们疯狂生长的“沙沙”声。羊圈里的土地头天晚上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可是第二天醒来,就已经变得绿油油的,高高的、厚厚的、缎子一样的青草甚至能把小羊羔托起来。此后的几年里,春天再也没有离开过秀容川。契胡人不再骑马,他们发明了一种用牛皮制成的滑板,在青草上滑行。秀容川的青草是如此肥美、如此厚实,以至于连马匹都只能浮在上面,无法行动,不过它们也不需要太多的行动,被它们吃得陷下去的草地,第二天清晨,就会长成原来的模样。尔朱荣认为这样下去契胡人只会变得越来越懒,于是把男人和马群带到圣山的山麓之下,那里的草没有那么厚,还能够让马儿奔跑。很早以前,契胡人就在圣山之下挖出了铁矿,尔朱荣分出一些男人锻造武器和铠甲,其余的男人则随着他去狩猎。他们追逐和猎杀野牛群、围捕野狼、伏击虎豹……尔朱荣把他们训练成一群嗜血的武士,他们叫嚣着掠过北方的草原,袭击柔然人的部落,抢夺他们的牲畜和女人,杀死他们的男人,并把被杀者的皮制成雪白的旗帜,插在马背上,带着它到处奔跑。留在滹沱河边的契胡女人们,不知道仅仅几年的时间,她们的丈夫就已经由朴实的牧人,变成了血腥的杀戮者。当她们的丈夫张着人皮的旗帜,从圣山下回到滹沱河边的时候,女人们以为那些旗帜是用最好的羊皮制成的,她们从她们的丈夫那里要来这些“羊皮”,并把它们制成袍子,穿在她们的孩子身上。
契胡人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五百年前的羯族。这个小小的游牧部族,被柔然人驱赶,被鲜卑人奴役,他们的女人被掠夺,他们的男人被残杀,他们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牧场,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草原上流浪。他们的祖先的灵魂也跟着他们在草原上流浪,因为,即便是在阴间,契胡人也一样地被驱赶、被奴役、被掠夺、被残杀。在并不久远的过去,这个小小的部族的生者与死者是生活在一起的,而死者比生者要多得多,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在几千个生者身后,几万、十几万个死者吵吵嚷嚷地、争先恐后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毫无目的地漫游。一直到尔朱荣的高祖尔朱羽健时,契胡人才因为帮助鲜卑人征服了晋阳,获得了秀容川的三百里草原,得以过上略为安定的生活。而那些浪荡了几个世纪的鬼魂,也才得以在秀容川北部的圣山定居下来。
尔朱荣十岁时,与他的父亲尔朱新兴一起登上圣山。在那泓蓝色的圣湖边,尔朱荣听到了震天动地的鼓声。他看到在湖水上,在森林里,在天空中……无数的鬼魂在敲着鼓、在跳跃、在舞蹈、在欢呼、在哭泣……尔朱新兴朝着圣湖跪下,眼里流出了鲜血,他的嗓子里似乎有火在烧,他说:“祖宗传下一句话,谁在圣湖边听到了鼓声,谁就是复仇者,鲜血将因他而在大地上流淌,连石头也要漂起!”
尔朱荣深信自己就是那个复仇者。虽然因为柳芽的到来,秀容川已经变成了整个北方最富庶的地区,但在契胡人的心中,仇恨并未因此而泯灭,他们只是把仇恨埋在了灵魂的最深处,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将拿起武器,去驱赶、去奴役、去掠夺、去残杀那些曾经驱赶、奴役、掠夺和残杀过他们的人。
那一年的春天,传来了鲜卑族皇帝驾崩的消息。三月,尔朱荣集结了一万骑兵,南下洛阳。契胡人带着复杂的心情上路:一方面,他们是去复仇的;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去朝圣的——不是去朝见那个已经死去的鲜卑族皇帝,而是去朝觐那个仿佛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伟大的都城洛阳。
尔朱荣让柳芽和尔朱叉罗同乘一骑,一起南下。既然柳芽曾经给秀容川带来富庶,那么,尔朱荣也希望她能给此次战争带来胜利。
柳芽终于学会了说话,虽然仍不能说太长的句子。尔朱叉罗带着柳芽,踩着牛皮制成的滑板,在秀容川的草原上滑行。柳芽跟着尔朱叉罗说出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木、每一片草原的名称。那些词语因为被柳芽说出而具有了某种原本是物质才有的属性:有些词语变得像钻石一样明亮,有些词语则带上了青草的香味,有些词语一被说出就会破碎而散入风中,有些词语变得坚硬而沉默,像一块深埋于土中的青石……渐渐地,柳芽能够说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于是契胡人的孩子们常常在黄昏时看到许多词语的精灵排成队列,在草原之上奔跑、舞蹈和飞翔,孩子们追逐着这些精灵——它们的身躯晶莹剔透,像风一样无法把握,孩子们总是在一阵狂喜之后,才发现自己所捉到的不过是一场空虚。大人们看不到这些精灵,总是把孩子们激动的诉说当成他们无休无止的幻想的一部分,这草原是如此地静谧、和谐,孩子们很容易地就会沉入幻想之中,或者不如说,整个草原都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幻想。
柳芽一直无法真正习惯人的生活,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穿衣服。虽然明知道她是尔朱叉罗的老婆,但契胡的男人们仍然忍不住地要沉迷于她美丽的裸体而不能自拔,契胡的女人们因此而妒忌、恼怒,但她们知道这并不能怪她们的男人,于是她们对尔朱荣说,如果柳芽一直像现在这样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那么契胡人都要饿死,因为男人们都被她吸引过去而忘了干活了。尔朱荣自己也正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他对尔朱叉罗说,柳芽必须穿衣服。被幸福弄得晕头转向的尔朱叉罗直到此刻才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柳芽穿不惯契胡人的衣服,这些衣服的料子太粗糙,会磨坏她的皮肤,尔朱荣不得不从南朝买来最好的丝绸,这些丝绸是如此地轻柔,披在身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柳芽在这些绸布上捅出三个大洞,从头上往下一套,两手伸出来,就算是穿上了衣服。实际上她这样的打扮比赤身裸体还更诱惑男人,幸好这时尔朱荣把契胡的男人们都带去圣山了,于是,没有人再逼着柳芽穿上更多的衣服了,但柳芽也没有把衣服脱下,她已经渐渐地习惯。日复一日地,她赤着双脚,穿着简单的罩衫,在秀容川里游荡,弯腰捋下一茎茎青草,放入嘴中咀嚼,直到嘴角变得碧绿;她默默地期待着尔朱叉罗从圣山回来的日子,孤独和甜蜜缠绕着她,在她心中,世界缩小为一方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华美墓穴,这两个人,一个,是柳芽自己,另一个,便是尔朱叉罗。
有一次,尔朱叉罗从圣山回来,柳芽拉着他的手,到佛龛前,指着佛龛里的一块牙形玉石,说柳芽想要。这块玉石是很久以前,契胡的一位祖先从南朝带回来的,叫作鲸玡。这块叫作鲸玡的玉石,乍看去便如一根野兽的獠牙,但是,在四月的夜晚,这块玉石会化成一曲高亢而渺远的歌声,在水晶一般的夜色里缭绕盘旋。这歌声透明如水、空灵如玉、锋利如刀,契胡人从梦中惊醒,茫然若失,他们寻找了很久,才发现鲸玡的秘密,因为当鲸玡重新由歌声变为玉石时,浑身都沾满了露水与月光。契胡人把鲸玡供在了佛龛上,在每年的四月,他们总是彻夜不眠,一整夜一整夜地,听着那歌声由大地猛地冲上夜空,又直直地坠下,在草尖之上激荡,直到歌声止息,他们才精疲力竭地倒下,然而,一旦那歌声再一次响起,他们就又会像一只受惊的鹿一样从地上跃起,竖起双耳,生怕错过了某一个音节。
尔朱荣召集起所有的契胡人,说出了柳芽的要求。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认为只有柳芽才有资格做这块玉石的主人,于是尔朱荣从佛龛上取下了鲸玡,交到了柳芽的手上。柳芽把鲸玡当成发笄,即便睡觉时也戴着,在尔朱叉罗与柳芽相爱的时候,鲸玡就会化成野火一样的歌声,在毡帐里低沉而热烈地回响。
在从秀容川到洛阳的路上,尔朱叉罗和柳芽无法抑制他们火一样的激情,常常,他们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于是尔朱叉罗让马儿跃过路边的小溪、沟壑,向深山里走去,去寻找那蝴蝶一样的寂静,他们在树上、在山石上、在溪流里……在一切他们忍不住要忘情地相爱的地方,忘情地相爱。
一直到黄昏日落,他们才从激情中苏醒,跨上马背。在无边的暮色中,他们让马儿像风一样驰骋,追上正在为扎营而忙碌的契胡骑兵们。
有一天,在暮色中,他们遇上了一个小孩,他穿着黄布衫,脸色也是蜡黄的,阻住了尔朱叉罗和柳芽的去路。让人不解的是,柳芽竟被这小孩吓得浑身发抖。“哈哈哈!”那小孩尖声笑道,“不知死活的畜生,总算让我黄虐儿找到你啦!”他猛地一跃,伸手向柳芽抓来,柳芽紧紧抱住了尔朱叉罗,她发间的鲸玡伸出一道蛇芯似的微芒,忽然暴长,鞭子一样地抽在了黄虐儿手上。黄虐儿惊叫一声,他的手眨眼间便被烧成了黑色,他反身退走,一路尖啸着,所经之处,山石飞上空中,树木断裂、倾倒,巨大的声响在山谷中回荡,直至尔朱叉罗和柳芽走出了十里之外,仍听得到。
柳芽再也不愿意离开骑兵们了。尔朱叉罗的心中充满了疑惑,而柳芽却什么也不愿意说。白天,两个人相互依偎着骑在马上,沉默着,只用淡淡的吻和轻柔的爱抚来表达他们心中的爱意;夜里,柳芽蜷缩在尔朱叉罗的怀中瑟瑟发抖,那些恐怖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复活,使她的眼神失去了光彩,使她的嘴唇变得苍白。“告诉我,为什么?”尔朱叉罗不断地问着她,但柳芽不断地摇着头:“尔朱叉罗会不要柳芽!”“不,是你会离开我!”尔朱叉罗恼怒地说,“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来到我的身边?”柳芽茫然地看着尔朱叉罗,重复着他的话:“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来到我的身边?”有时,这样的追问会持续一整夜。有一回,尔朱叉罗甚至忍不住打了柳芽,但柳芽仍然不愿意说出事情的原委。“柳芽宁愿尔朱叉罗打柳芽,也不愿尔朱叉罗知道一切!”她抽泣着说。
黄虐儿第二次出现,是在十几日之后。他站在半山腰一棵柏树上,随着树枝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契胡骑兵停下了,惊慌的情绪悄悄地在他们中间蔓延。忽然,黄虐儿从半山腰上直冲了下来,像一道黄色的烟尘。骑兵们一碰到黄虐儿,就连人带马翻倒,马儿嘶鸣着想站起来,而人则浑身战栗着在地上翻滚。眨眼之间,黄虐儿就冲到了尔朱叉罗和柳芽马前,他再一次向柳芽抓去,尔朱叉罗看到那只手已被烧得只剩森森白骨,鲸玡的光再一次抽在那只手上,那只手“哧”的一声,在一团黄白的火焰中消失了。但黄虐儿并不后退,而是再次跃起,用另一只手向柳芽抓去,但那只手也被鲸玡烧成了灰烬。黄虐儿呆呆地站在马前,似乎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他的眉毛竖了起来,腾身跃起,向柳芽扑去,鲸玡的光芒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在空中停住,火从他的身体中燃起,他在距离尔朱叉罗和柳芽不到一丈的地方“嘭”地爆开,残躯四散,尚未落地,就已被烧成了灰,随着山风飘得无影无踪。
那些被黄虐儿碰到的骑兵和马匹,冒着冷汗,在地上呻吟,身躯变得蜡黄,不久之后,都死去了。尔朱荣命令一小队骑兵把他们埋葬,在夜里,这一小队骑兵也像他们所埋葬的死者那样死去了。契胡人吓坏了,不敢触碰他们,只是远远地用火箭把尸体点燃,就乘着夜色,匆匆向洛阳进发。
那些被他们抛弃的死者的尸体,有些并未燃尽,有些则被野兽从坟里拖出,它们都成了野兽的食物,于是这种怪异的疾病在野兽间传播,并在十年以后,进入洛阳,那时洛阳已成为一座类似于废墟的城市,总共有三百二十个人、七百三十七只野猫、八百二十九只野狗在这场疫病中死去,于是,洛阳完全地沉寂了,成为一座死城。
但此前的洛阳,却是全中国、或许也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它像一朵盛开在邙山之南、洛水之北的被揉碎的向日葵一样,散发着破败的香氛,燃亮着末世才有的、神秘的、暗褐色的火焰。上百万黑蚂蚁一样的人聚居于此,他们笃信佛教,酷爱淫靡的音乐、狂放的舞蹈、妖冶的绘画、威严的塑像、壮丽的兰若、雄伟的浮图、华美的绮绣、芳馨的美酒和精致的食物,树木浓绿的枝条从窗户伸展入他们燃着暗香的卧房,楼宇间震荡着寺院悠远而清亮的钟声,节日一个接着一个,街上挤满了狂欢的人群,这样的狂欢直到黑夜降临仍不止息,他们摆起豪奢的夜宴,跳起放荡的胡舞,直到月上中天,他们累了,于是吹响箫管,弹起箜篌,低吟悲伤的古曲。可当晨曦照亮他们的庭院,他们又重新变得精神焕发,冲到街上,开始新一轮的狂欢。这样的狂欢会在他们的一生中持续,直到那不醒的酣眠来临,他们才会在曼妙而哀伤的挽歌声中,乘着洁白的輀车,登上高广的北邙,被埋入那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墓穴,在那里,他们将会开始新的、无止尽的狂欢。
偶尔,会有死去的人从墓穴中走出,回到这人间的天堂。他们怀念那地狱的美景,在坟墓边徘徊不去,等待着大地张开黑暗的大嘴,重新将他们吞食;但奇迹很少再次发生,他们离开了坟墓,贴着墙根走入城中,去寻找他们以前的家人,但这些人或者已经死去,或者已将他们遗忘,或者虽然仍记得他们,却因害怕而不愿接受他们。于是,这些无主的游魂,只能在洛阳的街衢上游荡。他们惧怕阳光,惧怕人群,他们依靠讲述另一个世界的荒诞不经的故事为生,他们的身体渐渐缩小,渐渐变黑,突然,在某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们消失了,就像一小滴墨汁落入了墨池之中,就像一小块黑暗落入了黑暗之中。
然而,有一个女人是例外,这个女人,叫兰撒露。在绵延不绝的时间长河中,她一次又一次地从墓穴中复活,重归洛阳。人们记不清她究竟复活了多少次,她最早出现在史书中,是汉平帝刘衎年间,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她披散着满头红发,从墓穴中升起,赤裸的身躯像星光一般纯洁美丽,她降落在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方,像呼吸空气一样地吞噬男人。她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的男人都卷了进去,男人们心甘情愿地死在她的床上,有更多的男人渴望着死在她的床上而不可得,因为皇帝会很快地把她迎入宫中,立她为自己最最宠爱的妃子。但是,皇帝的幸福最多也只能持续一个月,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在兰撒露身边一个月而不死去。这个皇帝也是兰撒露这一次复活的最后一个男人,她会和皇帝一起死去,一起下葬,一起被埋入黑暗之中,直到不知多少年之后,她会突然地再一次从墓穴中升起,再一次,像呼吸空气一样地吞噬男人。
孝明帝元诩就是和兰撒露一起,死在龙榻上的,那一年,他十九岁。他的母亲胡太后松了口气,她已执掌朝政多年,一直在害怕终有一天,自己不得不把权力交还给已经长大的儿子。为了长久地保持权力,胡太后立一个只有三岁的孙女为皇帝,但这显然太可笑了,几天之后,她又改立一个只有三岁的孙子为皇帝。但时局已无法挽回,一直虎视眈眈的尔朱荣率兵南下了,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他正当壮年,在朝臣中素有威望,显然比胡太后立的皇帝更有号召力。胡太后派出去抵抗的军队很快地溃散了,她不得不带着小皇帝,去向尔朱荣投降,尔朱荣把她和小皇帝,都扔进了黄河之中。之后,两千多名王公大臣,也都渡过黄河,去迎接新皇帝和尔朱荣,但是,尔朱荣命令骑兵们,把这两千多名王公大臣,全都杀死。
柳芽目睹了这两起惨剧。
每天清晨,柳芽总是到河滩上去吃草,尔朱叉罗忙于作战,没有时间陪她。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滩上,看河水打着漩儿,绕过上游那道血红的山崖,无声地向东奔流。
那一天,她看到一个小小的黄色人影从高高的崖壁上飘了下来,好像一张剪纸,在河风里缓缓飘落,终于,在仿佛是广阔无垠的河面上溅起了一星白色的水花。跟着,是一个稍大些的人影飘了下来,那人一边向下飘落,一边尖叫、咒骂。
第二天,柳芽亲身经历了那场更血腥的屠杀。正当她坐在河滩上百无聊赖地咀嚼青草的时候,一大群穿着怪模怪样的衣衫、戴着高高的帽子、手里捧着或白或黄的板子的男人踉跄着走过来,把她围住了。他们全都不出声,有的脸色白得像雪,有的嘴角一动一动地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有的双腿打着颤,差不多连站都站不住了……一声长长的呼哨之后,柳芽听到有人高声喊道:“皇上谕旨,尔等皆为叛逆,罪不容赦,尽皆处斩。钦此!”话音刚落,人们就像炸了锅一样地哀号起来。柳芽听到了马蹄踩在河滩的碎石上的声音,听到了最外圈的人的惨叫声,人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羊一样奔跑起来,但很快又掉回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仿佛前面刮起了一阵狂风,把他们又卷了回去。但四处都有马蹄声,人们被逼进了河中,骑兵冲入人群,肆意残杀。柳芽被裹挟着,在河滩上乱跑,四周不断有人被砍翻在地,但奇怪的是,骑兵的利刃始终没有伤害到她,最后,她被扔在了浅滩上,四周躺满了死人,河水被染红了,水面上漂满了尸体。一个骑兵,“嗒嗒嗒”地过来,人和马都浸在鲜血里,他在柳芽面前立住。柳芽抬起头,她看到了这个残忍的杀戮者——他的苍白的面颊上挣扎着一缕恐怖的笑意——不是别人,正是尔朱叉罗。
那天晚上,柳芽闻到尔朱叉罗身上有浓浓的血腥气,她再也不愿蜷进尔朱叉罗的怀抱里了,她远远地睡着,不许尔朱叉罗触碰自己。尔朱叉罗离开她,向河岸走去,许久也没回来。柳芽赤着脚,踩着月光,一路小跑着,到河边去寻找尔朱叉罗。她看到尔朱叉罗赤裸着身躯,站在河里,拼命地用手搓着自己的身体,搓得浑身的皮肤都因充血而变得通红。他看到柳芽来了,停止了搓洗,向柳芽笑了笑,那笑容是乞怜的,却依旧恐怖得令柳芽战栗。
还在离洛阳城很远的地方,尔朱叉罗就听到了永宁寺佛塔上的宝铎的“叮叮”声。在更远的地方,在黄河岸边,尔朱叉罗甚至曾经看到过那座佛塔的倩丽的身影:它浮在缥缈的云雾中,仿佛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距洛阳愈近,那悠扬清澈、沁人心脾的“叮叮”声就愈清晰。尔朱叉罗的心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燕语呢喃,春风熏人欲醉,但大地却是一片泥泞,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从他的内心深处如雾般升起,他觉得柳芽就要离开自己了。
当他牵着柳芽的手,穿过铜驼街,避开仓皇逃命的人群,拐入永宁寺前纤尘不染的大道,当他站在大道旁的青槐下,抬头仰望永宁寺东门的雄伟的门楼,抬头仰望那耸入云霄的佛塔,他暂时地把所有的痛苦都忘却了。他拉着柳芽的手,一层一层地上去。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毡,墙上绘着森严的壁画,空气间浮动着寺院独有的冷香,喧嚣渐渐逝去,仿佛他们正在脱离尘世,要融入那虚无缥缈的佛国。
尔朱叉罗在最高一层立住了。从窗口望出去,北边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东边和西边是密密麻麻的坊市,南边是森严的太庙、太社,太庙和太社旁是正在建筑中的明堂和辟雍——它们的规模是如此庞大,以至于五年后迁都邺城时,也没来得及完工,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就在尔朱叉罗为这城市的盛大而惊叹时,柳芽突然挣开了他的手,从窗口飘出去,立在塔檐上。
“柳芽,柳芽……”尔朱叉罗喊着,他知道他一直担心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柳芽脱去了罩衫,伸手拔下乌发间的鲸玡,放在窗边。“你身上有血。”她说。她光洁的肌肤下透出了淡绿的微光,她在阳光中浮起,渐渐上升,她的目光平静,双手垂在膝旁,她长长的黑发在风里摇漾。尔朱叉罗拼命地冲出去,冒着摔下塔去的危险,想把柳芽抓住,但他只碰到了柳芽的足尖。他趴在塔檐上,向着整个洛阳嗥叫,像一头被围困的受伤的狼。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断地重温着指尖那温润的感觉,他不再洗手,直至他历尽无数艰辛,重新找到柳芽为止。
火是从第八层开始烧起来的。
那时柳芽离开尔朱叉罗已近一年。
三更时分,下起了黑色的大雨。黑色的水流从黑色的天空倾注而下,在街衢上流淌,无数灰白的鬼魂在雨中飘荡、呼叫、痛哭、歌唱,使人不得不怀疑,这雨水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地狱。拂晓时,一道霹雳打在了佛塔塔顶的金瓶上,这道霹雳是如此之响,以至于整座城池似乎都被它震得跳动不已。人们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大雨,也从未听到过如此震天动地的霹雳,他们预感到亘古未有的大祸即将来临,却又无计可施。第一个发现佛塔上的大火的,是凌云台上值夜的小太监,他跌跌撞撞地冲入雨中,向孝庄帝元子攸的寝宫跑去,他跪在寝宫外的阶墀上,放声大哭。孝庄帝被惊醒了,一弄清原委,便登上龙辇,冒雨到凌云台去观火。火已经蔓延到第四层,孝庄帝含着眼泪,命尔朱叉罗率一千羽林军前去救火,但谁都知道这于事无补——如果连地狱的大雨都无法将火扑灭,一千羽林军又有何用?
尔朱叉罗率羽林军赶到佛塔下的时候,永宁寺中已挤满了观火的人群,起初,还有人试图取水救火,但很快就没有人再做这无用之事了。人们一层层地围住佛塔,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火愈燃愈烈,突然,一个人跃入了火中,人们似乎恍然大悟,纷纷跟着跃入——尔朱叉罗的一千羽林军已不是在救火,而是在救人。但是,仍有三个比丘尼,穿过微小的罅隙,冲入火中。那时大火已将整座佛塔点燃,巨大的火柱“嘶啦嘶啦”地响着,雨水尚未落入火中,就已被蒸腾成黑色的雾。尔朱叉罗紧跟着冲入了大火之中,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救人,还是想自杀。他拼尽全力把三个比丘尼从火里给扔了出来,自己却陷在了里面。正是在这熊熊烈火中,他看到了柳芽,她出现在尔朱叉罗面前,化身成一头淡绿色的独角兽。烈火闪开了一条通道,独角兽俯下长颈,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舔尔朱叉罗的面颊,然后咬住他的衣襟,把他拖出了火海。
尔朱叉罗平安无事地躺在人群中,浑身没有一点的伤。他甚至能够目睹那壮观而可怖的景象:天地一片昏暗,千尺高的火柱在大雨中缓缓塌陷,热浪翻涌,吞噬它所遇到的一切,永宁寺成了一个火狱。
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月。火苗沿柱而下,点燃了塔基,于是,在整座佛塔化为灰烬之后一年,仍有烟气从地底冒出,那是埋藏在地下的塔基在默默燃烧。那年五月,有人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佛塔,光明照耀,俨然如新,于是人们相信佛塔仍然矗立着,只是不再是矗立于繁华而罪恶的洛阳城,而是矗立于那永无烦恼的西方净土。
四月里的一天,尔朱叉罗从迷梦中醒来,天还没亮,他听到长秋寺里响起了清凉的钟声。他独自住在延年里一幢旧宅里,与长秋寺相邻。他试图从昏乱的思绪中理出一根清晰的线来,但没有用,一直到钟声停了,僧人们的梵呗声由低沉到洪亮,又由洪亮到低沉,从他的窗前响过,他才想起今天是四月四日。这一天,一年一度地,长秋寺的释迦像要出寺游城,以辟邪、祈福。
他随便披了一件衣衫,追出门去。游行的队伍尚未走远,许多人跟在后面,还有更多的人,挤在路边观看。尔朱叉罗跑呀!跑呀!追上了那些身着缁衣、低眉闭目、合掌前行、口中念念有词的僧人,追上了那些吞刀吐火、腾骧上索以眩人眼目的伎人,也追上那尊被众多僧人抬着的释迦像,这尊像,只有在今天,才能被人观看,平日都是深藏于长秋寺中。尔朱叉罗直愣愣地看着那尊佛像——不,他看的并不是释迦,而是那驮着释迦的独角兽。“柳芽、柳芽……”他喃喃念着。
这时,游行队伍突然停止了,原来是前面出现了一队瑶光寺的比丘尼。瑶光寺在阊阖门御道北,尔朱荣入洛阳时,纵兵大掠三日,有数十个契胡骑兵,闯入瑶光寺,大行淫秽,瑶光寺的女尼们受不了这样的凌辱,投缳的投缳,跳井的跳井,没有自尽的,也都不敢出寺了。那些女尼们也是身着缁衣,奇怪的是,她们每人肩上都背着一小捆干柴。她们列队站在街心,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为游行队伍开路的两头狮子,也被这队乌鸦一样的比丘尼吓住了,不再腾跃吼叫,而是避到了路边。
女尼们向着释迦跪下,低声念了阵经文,便站起身,向永宁寺的方向走去。许多人都不跟着长秋寺的佛像了,而是跟上了这群女尼,想看看她们究竟要干什么。
女尼们来到了永宁寺,把肩上的干柴放在佛塔的废墟上。废墟依然滚烫,冒着烟。干柴搭成了三个柴堆,女尼们把三个人抬到了柴堆上。尔朱叉罗认出了,那三个趺坐于柴堆上的人,便是那日自己从火海中救出的三个比丘尼。尔朱叉罗已经不再想着去救她们了,有一会儿,他甚至想,自己也应该和她们一起,坐在柴堆上。女尼们把柴堆点燃了,火试探着,轻舔着,忽然张开双臂,把她们拥入怀中,她们的缁衣被火的手指舞动,像一面面黑色的旗帜。
对于被污辱、被摧残的女性,这是她们最后的控诉方式,没有人,有权利阻止。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个月,仍然有人肉燃烧的味道在佛塔的废墟上飘荡。
三个自焚的比丘尼的鬼魂在洛阳城里游弋,天刚黑下来,她们就出现在永宁寺的残垣断壁间,唱着曼妙而凄凉的梵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飘上宫阙的飞檐,徘徊于城楼与城楼之间,或是并排坐在永宁寺前的青槐的粗大的枝干上……她们的歌声是如此地动听,以至于不断有少年郎被她们诱惑,在梦中从床上爬起,随着她们的歌声,踩着她们的脚步,在洛阳城中漫游。每个清晨,在城墙之下,在佛塔之巅,在绿波荡漾的洛水之畔,在雾气迷蒙的北邙山麓……总能发现那些少年郎的尸体——鲜血从他们的耳中流出,而他们的脸上,则带着幸福的笑容,仿佛他们愿意这样再死无数次。
那些还没听到过三个女尼的歌声的少年郎,带着一种恐怖的期盼入睡,希望自己也能够像别的少年郎那样,在永恒的幸福中死去。而他们的父母则在他们熟睡之后,偷偷地用蜡塞住他们的双耳,并整夜整夜地守在他们的床前。但是,仍然有少年郎,或许是因为耳中的蜡掉了,或许是因为塞得不够紧,而从床上爬起,跨过他们的因耐不住疲劳而入睡的父母,走出门外,翻过高高的坊墙,并最终死在女尼们的歌声之中。
后来,父母们不得不在少年郎入睡之后,用麻绳把他们的手脚绑住,于是少年郎们就整夜整夜地听着女尼们曼妙如仙乐的梵歌,直听得他们的耳朵里流出了血,陶醉而痛苦。父母们只好又把他们的耳朵塞住,但已无济于事,他们仅仅在心中回想着那些歌声就会陶醉,耳朵里就会流出血,他们就这样,被死死地绑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地,陶醉于萦绕在他们心中的梵歌,直到有一天,他们的耳中再也流不出血,他们的脸也变得像雪一样白,于是他们死去,在这唯有地狱才有的幸福中死去。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入秋,忽然有一天晚上,歌声,无论是天空中的,还是心中的,都停止了。父母们把少年郎从床上放了下来,把蜡从他们的耳中取出,但他们已不会走路,他们日复一日地坐在窗前,内心被甜蜜的忧郁包围。他们已习惯了寂静无声的世界,任何一点声音都让他们心烦意乱,一直到他们娶妻生子,一直到他们再也不是一个少年郎,他们仍然厌恶听到任何声音,仍然热衷于回想那段寂静无声的时光,并渴盼着能够回到那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往。
尔朱叉罗总是在比丘尼曼妙的梵歌中倾听他的弟弟尔朱文殊讲述关于野春犽的传说。进入洛阳后,尔朱文殊在长秋寺中做了一个普通的僧人,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两兄弟头并头地躺在那简陋的僧榻上,街上传来少年郎们追逐比丘尼的脚步声,天上飘着比丘尼蚀耳的梵音,尔朱叉罗仿佛又回到无数劫前,看到一只淡绿色的独角兽,誓愿要焚尽自己的血肉,以照亮和温暖这个黑暗而寒冷的世界。“佛渡她上灵山,赐她神力,”尔朱文殊总是用这样一句结尾,“她的目光能给人安宁,她的血能起死回生,她在的地方,总是四季如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但是,在许久许久以前,这个世界就不再有野春犽了!”尔朱文殊的语调平静,似乎并不因野春犽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无论有没有野春犽,都是火窟,活着本是受苦,他之所以不尽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是因为他对活着或死去,早已不再挂怀。
尔朱叉罗在延年里的府第不断地扩建。这并非他的本意,但皇帝为了讨好尔朱氏,不停地赏赐东西给他们父子。尔朱叉罗的周围迅速堆满了华丽的锦缎、耀眼的珠宝、各种珍禽异兽和数不清的奴婢,那幢旧宅很快就装不下了,于是皇帝赐给他一幢大得多的府第,但尔朱叉罗却不愿搬过去,因为这不方便他与尔朱文殊碰面,皇帝只好差将作监的人为尔朱叉罗扩建旧宅。最终,延年里被尔朱叉罗的府第占满了,所有的人都被驱赶出去,他们的房子被推倒,在废墟上建起尔朱叉罗的新的楼宇,只有长秋寺仍在其中,因为它是佛寺,而佛,是不能被亵渎的。
两年之后,羽林军奉圣旨,来抓捕尔朱叉罗。他们撞开了这幢庞大的房子的紧闭的大门,但尔朱叉罗却早已不在其中,奴婢们隐瞒了尔朱叉罗失踪的消息,把这里当成他们隐秘的乐土,这里有数千间房间供他们居住,有无数的金银财宝供他们花天酒地,他们在镶嵌着宝石的浴池里游泳,浴池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他们把帷幔撕下来擦拭身体,点燃厌哒进贡的地毯取暖,并在火上烧烤从花园里捉来的仙鹤……羽林军把这些谵妄的人全都杀了,又冲出去,敲开长秋寺的山门。尔朱文殊正在禅房内打坐,他平静地和羽林军一起来到宫中,在那里,他的父亲尔朱荣已经变成了肉酱,阉官宣读了皇帝的手谕,在手谕中,皇帝指责尔朱氏妄图谋反。手谕读罢,羽林军便一拥而上,当着皇帝的面,把尔朱文殊也剁成了肉酱。从始至终,尔朱文殊没有说一句话,或许,在日复一日的禅定中,他早已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尔朱叉罗并不关心自己的周围多了一些什么或少了一些什么,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在洛阳城里猎杀老鼠的游戏,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那些老鼠因为吃了太多的死人肉而变得肥大、凶狠,猫儿根本就拿它们没办法,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城内横行,甚至发生了数起老鼠吞食婴儿的事件。尔朱叉罗骑上最好的马,背上最劲最准的弓,天刚黑下来,他就呼啸着跃出大门,在洛阳城里驰骋,仿佛这不是繁华的都市,而是一马平川的草原。他轻巧地跃过坊墙,策马跳上屋脊,在房子与房子间纵跃,箭不虚发,射杀了无数的老鼠。到了后来,老鼠们只要远远地听到尔朱叉罗的马蹄声,就会四散而逃,有些洛阳人,索性在家里挂上尔朱叉罗的画像以驱赶老鼠,更不可思议的是,老鼠们只要听到尔朱叉罗的名字,就会吓得战栗不已,甚至因此而暴毙在鼠洞之中。
在尔朱叉罗热衷于猎杀老鼠的时候,他的哥哥尔朱菩提则热衷于挖掘坟墓。他对陪葬品的嗜好似乎没有餍足的时候,他领着一小队契胡人——那些契胡人装备齐整,带着挖土用的铁铲、撬棺材用的磨尖的铁棒、缒人下墓穴用的麻绳和铜铃、用来装陪葬品的布袋、用来装土的簸箕……为了驱避墓穴里的鬼魂,他们甚至还带上了一个巫师。尔朱菩提带着这队人,挖遍了北邙山上所有的坟墓,他的府第里堆满了挖来的宝贝,从鲜艳的壁画到镶嵌着宝石的金尿壶,无所不有,但他仍不满足,渐渐地扩大自己的挖掘范围,以至于有时不得不在挖了一半的坟墓边过夜,因为路途实在太遥远了。有一回,他挖出了一座地下之城,契胡人趴在坟坑中向地底张望,那是一个大洞,有璀璨的光芒从洞里射出,还能隐隐听到欢乐的歌声,尔朱菩提以为这就是地狱,但巫师说这不是地狱,这是暗域,因为他从那个洞里,闻到了销魂的酒香。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尔朱菩提命令契胡人填埋那个墓穴,并禁止他们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们继续挖掘坟墓,把挖掘范围扩张到了洛阳城百里之外。那些地下的骨殖,一听到尔朱菩提和他的手下人的马蹄声,就吓得在棺材里“格格”作响,这反而方便了尔朱菩提的挖掘,即便是那些没有坟包或是坟包太大而被人误认为是一座山的坟墓,也因为它们自己的胆怯,而难以逃脱被挖的厄运。
尔朱菩提就是这样发现了孝明帝元诩的坟墓,那“格格”声实在太响了,以至于十里之外都听得到。尔朱菩提调集人手,准备大干一场;他挖出了无数的珍宝,其中有会唱歌的玉人,会跳舞的石兽,能放出馥郁奇香的琉璃玫瑰,天一黑下来就会自己飞起并放出光明的铜制萤火虫……但这些都不是最宝贵的,最宝贵的,是和孝明帝葬在一起的、能够不断地复活的、魔鬼一样的美人兰撒露。
她躺在孝明帝腐烂的尸身旁,肌肤光洁如玉,脸上带着神圣的微笑,周身发出洁白的毫光。尔朱菩提从此放弃了挖掘坟墓的嗜好,他把兰撒露抱回自己的府第,放在自己的床上,为了对这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甚至也不会呼吸的美人表达自己狗一样的爱意,他把以前娶的十几个女人全都杀了。他请来洛阳城所有的医生,从宫里的太医,到永桥桥头卖假药的骗子,他全都请来,答应他们,只要有谁能让兰撒露复活,就让谁拥有半座洛阳城的财富;但没有谁能让兰撒露复活,尔朱菩提转而乞求和尚、道士和巫师,但他们也无能为力。尔朱菩提彻底绝望了,他跪在兰撒露床前,像小孩一样地哭泣,他这样哭了两个月,忽然在一个晚上死去了。有人看见一道黄色的人影冲进来把他杀死,又抱走了兰撒露。尔朱荣把尔朱菩提葬在了一个隐密的地方,但是,在那场政变之后,他的坟墓仍然被找到了,人们把他的尸体挖出来,撕成碎片,扔在荒野上,任野狗啃食。
政变是在契胡人进入洛阳三年后发生的,但在政变发生之前一年的一个晚上,尔朱叉罗在猎杀老鼠的时候,就遇上了那三个失踪已久的比丘尼的鬼魂。
“我是妙衣。”
“我是妙相。”
第三个年纪小些,她躲在妙相的身后,只探出半边身子,脸红红地说:“我……我是璎珞。”
妙衣合掌弯腰,打了个问讯,说:“请施主随我们来。”
尔朱叉罗便策马随她们去了。他的心中宁静祥和,比丘尼们着缁衣的身影在前面飘忽不定,周遭的景物渐渐模糊,尔朱叉罗不太能确定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不断地向下走,向下走。璎络有时会落下一点,怯怯地瞥上尔朱叉罗一眼,脸上一红,又匆匆地赶上前面的妙衣和妙相——她们两个一声不吭地齐步而行,连头也不回一下。
有一回,璎珞又一次偷眼看尔朱叉罗,尔朱叉罗忽然说:“小师父唱首歌吧!”璎珞的脸霎时红透了,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赶上前去。但是,就在尔朱叉罗以为她肯定不会唱歌的时候,她忽然唱了起来。那是怎样的歌声啊!那样超脱尘世的寂寞与繁华,像一朵淡青的牡丹,在阴暗的天空下层层绽放;清泉一样的嗓音潺潺流淌,濯洗着尔朱叉罗的灵魂,尔朱叉罗逐渐忘了自己是从何处来,又是要到何处去,他被歌声牵引着向前走,并暗中希望这昏暗的旅程永远也不要结束。但歌声逐渐变得缥缈了,变得杳不可闻了,他猛地睁开眼,云雾正渐渐散去,一座黑暗之城出现在黑暗的光里,尔朱叉罗仰头向上望,在高高的城楼上,立着一个羽人,他一看到尔朱叉罗,便张开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直冲上天空,打了个转,向城里飞去。
吊桥放了下来,城门轧轧而开。一道艳丽的灯火从城门的缝隙间透出来,还有隐约的歌声,随着缝隙愈来愈大,那灯火也愈加璀璨,歌声也愈加婉转媚人,当尔朱叉罗一下跨进那光影里的时候,一座美丽的地下之城展现在他的眼前。比丘尼们引着尔朱叉罗向城里走去,鳞次栉比的酒肆把道路挤得窄小而弯曲,酒肆与酒肆之间有飞阁相通,天空中飘满了奇形怪状的鬼魂,路上行走着载满酒桶的车子,拉车的都是尔朱叉罗从未见过的怪兽,不久便会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鬼魂,把臂踏歌,在尔朱叉罗身边欢跃而过。
渐渐地,灯火黯淡了,歌声也消失了,一个大坑突然出现在尔朱叉罗脚下。深深的、黑黑的大坑,大得似乎没有边际。比丘尼们引着尔朱叉罗绕坑而行,璎珞胆怯地牵住了妙相的衣襟,不时有鬼魂打着灯笼,在大坑上飘行。终于又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了成片的灯火,歌声也丝丝缕缕地传来,依旧是鳞次栉比的酒肆,依旧是载满酒桶的车子,依旧是醉醺醺的把臂踏歌的鬼魂……
这座地下之城,便是尔朱菩提挖掘墓穴时,所挖出的暗域。这里原本是一个流放地,在地狱里犯了重罪的鬼魂,都将被流放到这座黑暗之城。但是,这些被流放的鬼魂,却在这里种植出了整个娑婆世界最美味的黑粟。他们驭使跛足的毒龙为他们犁地,那些毒龙,因为它们的跛足,被从天上赶了下来。他们用地狱之精锻炼出最锋利的犁,他们日复一日地在黑色的荒凉之雾上耕耘,并从冥河拉来黑色之水浇灌他们的庄稼,就这样,他们种出了最完美的黑粟,当他们收割的时候,从天堂到地狱,到处都充斥着黑粟那诱人的香气。暗域因此而繁荣起来,他们用黑粟交换来强壮的毒龙和其他的怪兽,以扩展他们的耕耘范围,几千年之后,他们又尝试着用黑粟酿酒,并且很快取得了成功,那酒泛着黑色琉璃般的光泽,散发出天地间从未有过的裂鼻之香,任何人只要嗅到它的馨香,就永远也无法忘怀。暗域就是这样成为了天堂与地狱之外的另一座幸福之城,在柳芽离开尔朱叉罗来寻求她的庇护之前,她就已经是无比地繁荣了,在柳芽到来之后,她有理由期望获得更大的繁荣。
但兰撒露的存在却一直在威胁着暗域。大约五百年前,兰撒露第一次在洛阳城里复活,通过媚术收集了数十个男人的灵魂作为她的男宠,他们在洛阳城下建起了野春苑,他们在野春苑里饲养野春犽,因为兰撒露只有喝了野春犽的血,才能从死中复活。起初,他们饲养的野春犽很少,因此兰撒露要许久才能复活一次,但是后来,他们竟然把所有的野春犽都捕获了,兰撒露复活所需要的时间也愈来愈短,她所收集到的男宠,自然也愈来愈多。
数年前,一条鲸鱼从遥远的南海游来,它跨越苍穹,在洛阳上空唱起了嘹亮的鲸歌。歌声使野春苑坍塌了一角,几只野春犽逃了出来,但是,很快地又被兰撒露的男宠们尽数捉回,唯一没有被捉回的便是柳芽,她很幸运,得到了鲸玡的保护。但是,在她离开尔朱叉罗之后,她就不得不寻求暗域的庇护了。
暗域为尔朱叉罗准备了一艘无与伦比的三桅帆船,当主帆和所有的副帆都张开来时,从正面看去,那艘船就像一只有着四对白色翅膀的大鸟,它高高鼓起黑色的胸脯,缓缓上升,于是,似乎整座暗域都在它的覆盖之下了。
帆船直向黑暗的天空升去,愈升愈高,在下面,璀璨的灯火在黑暗的雾中闪烁。尔朱叉罗看到了暗域的全景:灯火像一群群闪光的小虫,一直爬入四周无边的黑暗之中——那里是尔朱叉罗所无法看到的无边无际的黑粟田,黑色的毒龙在上面拉动山一样的铁犁,在黑暗的雾中犁出几丈深的垄沟;在暗域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大坑,这是战争留下的残迹,在那场战争中,暗域烧毁了永宁寺的佛塔,战胜了兰撒露的男宠,保住了柳芽;但是,兰撒露即将复活,在兰撒露复活之前,暗域必须得到鲸鱼的帮助,否则,必败无疑。
成千上万的鬼魂在帆船四周飘舞,他们随着帆船向黑暗的天空上升。忽然,帆船猛地一震,像是冲破了一层无形的障壁,鬼魂们都留在了下面,那是他们的世界;在这层无形的障壁之上,则是人的世界。夜色笼罩着这个世界,尔朱叉罗仰望天空,银河在他的头顶上无声地闪耀,似乎暗域突然之间又从船底翻了上来,带着深沉的骄傲,无言地展示着自己炫目的美丽。
“扯高风帆!”船长费达拉站在船头楼上喊道,“转舵向南——!”
他来自拂菻国,这艘船上所有的水手都来自拂菻国,他们原本是捕鲸者,像他们这样的捕鲸者在拂菻国有许多,因为拂菻国的女人需要用鲸须骨来撑起她们华美的裙子。暗域将他们请来,让他们带尔朱叉罗到南海去寻找鲸群,报酬是一百桶黑粟酒。
找到鲸群之后,尔朱叉罗将用鲸玡把鲸群引到洛阳。
尔朱叉罗摸了摸他一直贴身放在怀中的鲸玡,自从柳芽离去,它就一直放在那里,这块牙形玉石,是鲸鱼的歌声所化,但是,并非所有鲸鱼的歌声,都能够化成玉石,唯有那沉醉在大海一样深的爱中的雄鲸所唱的情歌,才能凝结为玉,而一旦这鲸玡出现在雌鲸的面前,所有的雌鲸都将为它而疯狂。
尔朱叉罗现在也正在为柳芽而疯狂。璎珞陪着他到暗域的深处去寻找柳芽,在夏季的黎明一般清澈的梵歌声中,尔朱叉罗在外边站了一夜。鬼魂们被璎珞的歌声引来,把柳芽的草庐围了一层又一层,他们随着梵歌的曲调波涛般涌动,他们黑色的、飘着酒香的泪水竟然把暗域的城墙也浮起来,可当一曲唱罢,他们又欢乐地大笑,把整座城市震得簌簌抖动。璎珞就这样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有人说,她不能再唱了,否则整座暗域都将在她的歌声中毁灭,她才停止。但柳芽一直没有出来,她的草庐在歌声中兀立不动,如同香花海上的一块黑色礁石……
“再唱首歌吧!”尔朱叉罗对身边的璎珞说。璎珞浅浅一笑,双手扶住船舷,轻声而唱。水手们都静了下来,帆在风中“啪啪”地响着,像是在为璎珞轻轻地打着拍子。
船下,云彩在静默中汹涌澎湃。
船长费达拉是一位凡尘中的圣徒,他真的是一位圣徒,他曾经在拂菻国最高的山峰上隐修了二十年,为了抵御魔鬼的诱惑,他用斧头砍去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最后,他终于获得了行奇迹的能力,能让盲人复明,让哑巴说话,他成了拂菻国最有名的圣徒,人们不远千里来求他治病,向他忏悔;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放弃了自己行奇迹的能力,从山上下来,隐姓埋名,来到捕鲸船上,当了一个捕鲸者。
他热爱美酒和女人,就像现在,即便是在进行一次最遥远的航行,他也没忘了带上十桶黑粟酒和五个暗域最美丽的妓女。天一黑下来,他就会对他的大副高喊:“甲板上归你管啦!”就转身钻进舱室,抱住女人痛饮美酒,并在喝醉了之后,从船上跳下来,因为以为自己是一只正在向南迁移的鹳,而在空中盘旋飞翔,忧伤地“嘎嘎”叫,寻找着那根本就不存在的伙伴,直到黎明降临,他才从酒醉中醒来,落在船头楼上,把木槌柄敲得打雷般响,喊道:“全都出来!全都出来!上帆——高高低低,前后两边都升上去!”
每当这时,璎珞总是在甲板上掩嘴而笑。她偷偷地爱上了尔朱叉罗,只要尔朱叉罗那雪松一样的身躯在甲板上一出现,她的心就会战栗不已,她为自己的感觉而感到羞涩,却并不知道,原来这就是爱。当妙衣问谁愿意陪着尔朱叉罗去寻找鲸群的时候,她满脸通红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那时她骄傲而幸福,这种幸福与在青灯古佛下默诵佛经时所感受到幸福完全不同,却同样地使她跌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船在天空中飞行,有时,尔朱叉罗可以看到无边的大地,像一个肥胖的女子一般躺在船下,上面点缀着蓝色的湖泊、绿色的群山;有时,一切都被云层遮住了,电光在云层中狂暴地闪耀,仿佛那里正发生着一场战争;有时,白云高高地堆起,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天空之城。但更多的时候,尔朱叉罗是寂寞的,他沉入回忆之中,细细地回味与柳芽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有些事情由模糊变得清晰,有些事情,却由清晰变得模糊。忽然,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柳芽了,他不知道自己爱的究竟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柳芽,还是作为一只野春犽的柳芽,或者,还是两者都不爱,他真正爱的,其实是柳芽所带来的那个幻象。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头顶上的天空,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星光璀璨,都是一样的明澈而澄净,蓝,就蓝得醉人,黑,就黑得静穆。他喜欢盘腿坐于船头,让风吹拂自己的身体,让心渐渐地,变得沉静,于是他能够短暂地忘却一切烦恼,以为自己是在秀容川里,正与柳芽乘着滑板,在青草之上滑行。
终于,船落到了海上,它在海面上平稳地跳动,就像一块在打着水漂的扁平的石子。这是四月的大海,光滑而充满生机,像一头辽阔无垠的美丽怪兽,有着一身翡翠绿色的肌肤。
水手们用神秘的语言唱起了粗野而豪放的捕鲸谣,他们全都长着一身虎皮,大海是他们的家园和牧场,也是他们永恒的墓床,海水让他们兴奋而安宁;三根桅杆上都升起了瞭望者,费达拉站在桅杆下,时不时地,就会仰头喊道:“水手啊!看见什么了吗?”“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水手应道。有时候,会突然从桅顶上传下一声高喊:“它在喷水啦!它在喷水啦!”“在哪儿——!”水手们都放眼朝海上望去。“那儿——!那儿——!靠近风向的地方!”真的,在那儿升起了两根水柱,花一样地打开来,又散成白雾飘落。但他们要找的是鲸群,而不是孤独的鲸。
数日之后,水手们看到海上有成片的黄色小鱼,这是鲸鱼喜欢的食物。“看哪!看哪!有小鱼!”桅顶的水手高声喊道。“我看到了,”费达拉高喊,“把大家都找来,加帆急驶!”
他们不眠不息地追了几天,黄色小鱼愈来愈多,后来竟铺满了海面,使整个大海都由蓝色变成了杏黄色。有时候,这些小鱼会游出水面,在帆船上悠闲地觅食,它们啄食着帆索、舷窗、桅杆、舵柄,甚至水手的脸。水手们像拍打苍蝇一样地拍打着这些烦人的小鱼,但它们实在太多了,最后,水手们不再管这些小鱼了,他们在小鱼的啄食中驾船、喝水、蹲在船舷上大便、睁着眼睛打瞌睡,渐渐地习惯了一切。鲸群却杳无踪迹。费达拉并不气馁,放慢船速让水手们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全速而行。一天夜里,宁静的海面上升起了悠扬的鲸歌,这不是一条雄鲸在唱,而是几百条雄鲸在同时放声高歌,水手们浑身战栗着跑到甲板上,聆听那几百把锋利的、闪着冰冷光芒的钢刀把夜色劈得破碎而美丽。
尔朱叉罗觉得自己怀中的鲸玡也在不安地跳动着,“它也要化歌而去了吗?”尔朱叉罗心想,他把襟怀敞开,但那一夜,直到天明,鲸玡也没有最终从他的怀中跃出。
天色微明的时候,桅顶的水手忽然喊道:“我看到那些鸟儿啦!”那是一大群白鸟,在海面上忽上忽下地盘旋。“跟着它们!”费达拉高喊着。海水平静而光滑,并无任何的异常,尔朱叉罗只是在风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怪异的腥香,偶尔,会有几条或十几条鲸鱼从海底冒出来吸气、喷水,它们甩动巨大的平尾,拍开海面,当它们重新沉入水中,海面上留下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水泡。
几个时辰之后,帆船即将驶入一个狭长的海峡。“看吧!看吧!”桅顶上的人兴奋地高喊。原来是鲸鱼都从水中浮了出来,因为海峡的狭窄,它们不得不挤在了一起,上千条鲸鱼不约而同地喷起了水,海面上像是升起了一座白色之城。
尔朱叉罗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的鲸鱼,在秀容川,他也曾经看过成千上万的马群掠过草原,那也曾让他惊心动魄,但与此刻的景象相比,那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天黑下来之后,雄鲸们再次唱起了情歌。璎珞脸颊微红,在船尾徘徊,“我还没听过鲸玡的歌声呢!”她对站在船舷边的尔朱叉罗说。但就是这时候,尔朱叉罗突然觉得怀里一空,鲸玡跃了出来,清澈明净的歌声从海面摇曳着升起、升起、升起……变得细弱而渺远,似乎已升到了九霄之外,忽然又如一道瀑布般从天际奔腾而下,在黑蓝的海面上破碎成无数悦耳的音符,繁密而清脆,便如下了一场落在玉磬上的暴雨,转瞬之间,这些音符又合而为一,如一条暴怒的苍龙,直冲向星辉灿烂的夜空,龙吟一般的歌声充塞了天与地。
别的雄鲸都停止了歌唱。不知不觉间,璎珞已牵住了尔朱叉罗的衣襟。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尔朱叉罗的衣角,心里一忽儿甘甜,一忽儿苦涩,她忽然黯然神伤,觉得自己已然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忽然又忍不住喜极而泣,觉得人生于世,能爱一个人爱到极致,其实也不枉了。
“升起来!升起来!”费达拉喊道。帆船从海上升了起来。鲸玡的歌声随着帆船,愈升愈高。鲸鱼也跟着冲出了水面,先是雌鲸和小鲸,随后是雄鲸,它们蓝色花岗岩一样的庞大身躯在月光中浮起,一片片水花像雪白的碎锦,从它们的身躯上挂下来,慢慢落入了大海之中。
柳芽慢慢地落了下去。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她焦急地问着自己。黑暗、黑暗、没有一丝一毫光亮的黑暗,仿佛冰冷而浓稠的铁汁,冻得她浑身发抖,又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知自己究竟落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将落在何方。远处传来痛苦的哀鸣,熟悉而陌生,一点一点锯着她的心。忽然,她跌入了白亮的光芒之中,她睁不开眼,她用手臂护住眼睛,又战战兢兢地挪开,她看到自己是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的白洞里,许多穿黄衣的男人,手中捧着玉盘,在洞里上上下下地飘飞;在洞顶上,一个美艳的女人躺着,全身都浸在乳白的液体中。洞壁上有许多装了铁栅的小孔,她向其中一个小孔飘去,向里面张望,一个狭小的洞穴,一只憔悴的淡绿色独角兽,恹恹地趴伏于地,背上插着一根管子,一个黄衣人正用玉盘接取从那管子里流出的乳液。柳芽换了一个小孔,里面仍然是一只淡绿色的独角兽,正有气无力地啃食几根干枯的草,是野春犽!是野春犽!她恐怖地想着。那只野春犽看见她来了,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把嘴从铁栅之间探出,伸出舌头,轻舔着柳芽的手,眼中盈满泪水……
柳芽从梦魇中惊醒,暗域的灯火在她的脚下闪耀。那一天,柳芽就是站在这里,目送着帆船向黑暗的天空飘去,愈来愈高,愈来愈高,终于冲破了阴世与阳间的阻隔;一道刺目的星光射下来,又瞬间消失,天空重新闭合,那些鬼魂纷纷从空中飘落,就像在下一场阴森恐怖的、黑色的大雪。
下面似乎起了一阵骚动,许多鬼魂骑着毒龙飘了起来,手中都拿着武器。天空被劈开一道闪电似的裂口,虽然迅即弥合了,但一道阳光仍然泻了进来,在城中引燃了一场大火。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天空又被劈出一道新的裂口,紧接着又是一道,又是一道,城中到处都燃起了大火;飘上空中的鬼魂一个紧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地把整座城市都遮蔽了;金色的光柱瞬间立于天空与城市之间,又瞬间消失,只在柳芽眼中留下一道道久久不灭的光影。
远远地,妙衣飘了过来,一把抓住柳芽的手。“跟我走,”她的声音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兰撒露复活了。”
兰撒露复活了!可尔朱叉罗还没回来,鲸群还没找到!暗域会在兰撒露的魔法中毁灭。柳芽看到鬼魂们在天空中和兰撒露的男宠激战,便对正在拉着自己向前疾飞的妙衣说:“柳芽跟他们去好啦!”妙衣并不回头,冷冷地说:“就算你跟他们去了,他们也一样要毁掉暗域!”
她把柳芽藏在了一个酒窑中,说:“千万不要出来,在这里等你的情郎,等鲸群的到来!”说完,她就拔出长剑,向天上飞去。
柳芽蜷缩在酒窑里,从窄小的窑口望出去,她看到天空上不断闪现出火光,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黄色。柳芽知道黑色的火是暗域的鬼魂死了,黄色的火是兰撒露的男宠死了,她盼着黄色的火越多越好,她觉得她的期盼是有用的,她看到黄色的火真的越来越多了,突然,她看到兰撒露在天空中出现了,黑色的火迅速地增多,但鬼魂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兰撒露冲去。这是他们的城市啊!这是他们的黑粟酒啊!这是他们开垦的黑粟田啊!柳芽爱这些鬼魂,他们直率而爽朗,总是大着嗓门说话,总是快乐着,也总是醉醺醺的,他们喜欢骑着巨大的毒龙打马球,他们是骄傲的,虽然天堂上的神灵和地狱里的鬼怪从来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是骄傲的,因为他们种出了最好的黑粟,酿出了最香的酒。
一个燃烧着的鬼魂,连同他骑乘的巨大的毒龙,从天上滚落,堵住了窑口。柳芽听到他的身子“滋滋”作响,他燃烧时飘出的不是臭味,而是一种好像烈酒燃烧时所发出的透人心脾的香。他把头探进窑口,张开大嘴笑着,“你就是那个野春犽吧?你真美啊!”他高喊着,“如果我还能活下去,我一定要做你的情郎!可是,那个老不死的臭婆娘把我烧着啦!”
那个快乐而痛苦地燃烧着的鬼魂就是这样一边赞美着柳芽的美丽,一边咒骂着兰撒露,直到他被烧得只有核桃那么大了,他仍然在骂骂咧咧:“那个骚骚的僵尸……”
就是这时,一个兰撒露的男宠向酒窑走来,他似乎是听到了鬼魂的咒骂声。他蹲在窑口,探头朝里面一看,瘦瘦的脸上立时浮起了奸笑,“在这里,你逃不掉啦……”他正要探身而入,那一小团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地上冲入了他的体内,把他也给点燃了,他大叫一声,须臾之间,已变成了一团烈烈燃烧的黄火,“嘶嘶”地被风吹走。
柳芽喘着气,悄悄探头出去张望:暗域已变成火海,城垣倒塌,酒肆全都化为灰烬,兰撒露的男宠在追杀最后的几个暗域的鬼魂。柳芽把头缩回来,蜷进酒窑的角落,心里一片灰暗。
突然,她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是一个男宠走过来了,他似乎早就看见柳芽了,一走到窑口,就停了下来,短暂的安静之后,一个头探了进来。他脸上的皮肉被撕扯殆尽,连骨头也似乎是一点点拼起来的,他用一双空洞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柳芽。
当尔朱叉罗回到暗域的时候,暗域已不存在了,那曾经灯火璀璨的地方,现在只剩无边无际的荒凉的黑雾,偶尔,几堵断壁残垣从黑雾里露出,又随即被吞没。
“快走!鲸群就在后面!”费达拉一只手拿着酒壶,在帆船上高喊,“暗域完蛋啦!我那一百桶黑粟酒也没啦!”尔朱叉罗并无心情开玩笑,他沉默着,一遍一遍地扫视船下的黑雾,希望能看见柳芽从雾中走出,但除了像波浪般翻滚的黑雾,他什么也看不到。
帆船再一次冲破了阴间与阳世之间那无形的障壁,向天空直升。鲸群就在船后不远处,像一大片乌云,黑压压地游了过来。
“看哪!这繁华的城市!这罪恶的城市!”当费达拉远远地看到洛阳城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他高喊起来,“它浸泡在阳光里,它是开在世界之巅的淫靡之花,它是俗世的天堂,人间的地狱!有谁相信这城里的人都是虔诚的信徒,有谁相信他们最终都能进入西天的佛国!他们今夜通宵达旦地痛饮美酒,却不知明朝自己会否死在刀剑之下!他们的生命辉煌而短暂,像春天里的蝴蝶,这是一座蝴蝶之城!你这座蝴蝶之城啊!现在,我为你招来了大鲸,这无与伦比的海兽,这上帝的宠儿,它将为你们唱响最后的挽歌!”
鲸鱼们唱了起来,连同尔朱叉罗怀中的鲸玡,歌声如悠长而沉闷的雷声,在洛阳城上空滚过。整个洛阳都在颤抖,人们冲到大街上,朝着天空跪拜、哭号。风从天上吹了下来,寺院里的钟“嗡嗡”作响,巨树被掀翻,宫殿的琉璃瓦被吹得到处乱飞,黑衣的和尚们抬着佛像,高声念着经文,在街上列队而行……突然,大地裂开了,兰撒露的许多男宠从裂口里飞了出来,向帆船冲去,但是,尚未触到帆船,他们就已被鲸歌点燃,帆船四周盛开了无数的黄色焰火,但男宠们仍然在拼命地向帆船冲去,他们被点燃的那一瞬间,浮现在他们脸上的不是痛苦,而是狰狞的笑容:这些兰撒露的奴隶,沉迷于罪恶的爱情之中,无法自拔,或许,死对他们而言并不是痛苦的结束,而是一次期盼已久的解脱。
最后,再也没有男宠了。鲸鱼们都停止了歌唱,唯有鲸玡的歌声仍在天地间回旋。费达拉高喊:“上来吧!你这美丽的骷髅,你因奇迹而重生,亦将因奇迹而重死!”兰撒露从裂口中升了上来,她的手脚似乎都被缚住了,她挣扎、怒骂、乞求、哀哭,都无法从困境中脱出,她跌在甲板上,红发飘舞,目光涣散而狞厉。水手们都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吞咽着口水,难以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竟是恶毒的魔鬼,有些水手竟浑身发颤地倒在甲板上,向兰撒露爬去,想要亲吻她裸露的脚趾。“来呀!来呀!”兰撒露媚笑着,把小腿伸出,圆润的脚踝绷紧,那光洁的趾尖,闪着珍珠的光辉。费达拉仰脖喝了一大口黑粟酒,轻轻叹了口气。就在水手即将摸到兰撒露的脚趾的时候,她忽然变成了一具雪白的骷髅,水手也跟着轻叹了一声,抬起兰撒露只剩骨头的小脚,吻了下去——即便只是一具骷髅,她也仍然是美的。
一群群淡绿色的独角兽,从裂口里冲出,逃向四面八方,大地在轻轻地抖动,仿佛正有无数小巧的牙,在温柔地咬着她、咬着她,咬得她浑身都起了浅浅的牙印,终于将她从荒芜中唤醒。
尔朱叉罗站在船舷上呼唤着:“柳芽——!柳芽——!”他喊得嗓子里都出了血,却没有一只野春犽停下来,直到裂口里再也没有野春犽跑出来了,尔朱叉罗仍在喊:“柳芽——!柳芽——!”
“我要下去,她一定还在下面!”尔朱叉罗对费达拉说。费达拉喊起来:“水手们,把船开到裂口上,这个疯子要下去找他的情人!”船真的缓缓驶了过去。从船上望下去,那裂口又黑又深;一丝丝刺鼻的血腥从下面飘了上来。尔朱叉罗找了根缆绳绑在腰上,另一头绑在桅杆上,慢慢地坠了下去。天空在他的头顶上闭合,血腥之气愈来愈浓,而脚下是无底的黑暗。突然,他头上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什么坚硬而沉重的东西被撕裂了,一小块石头掉下来砸在他的肩上,又是一小块石头掉下来,片刻的寂静之后,无数的石头砸了下来,雷鸣般的响声在他的身周撞击回旋。他把身子缩成一团,直到再也没有石头砸下,才继续慢慢地向下坠。竟不知坠了多深,也不知坠了多久,他忽然摸到了一具飘浮在黑暗中的尸体,是一只野春犽吧?他一点一点地摸着那具尸体,不会是柳芽的!不会是柳芽的!虽然他不断地否定着,但心里却益发地肯定这便是柳芽了。猛地,一团黄色火焰从洞底升起,照亮了他眼前这具野春犽的尸身,也照亮了他身周无数野春犽的尸身。
这是最后的一个男宠,他克服了死亡的诱惑,一直躲在地底,却依旧被隐约的鲸歌点燃。他慢慢地燃烧,慢慢地上升,直升到尔朱叉罗眼前。尔朱叉罗看到他只有一只手,脸上的皮肉已被撕扯殆尽,连骨头也似乎是一点点拼起来的,他觉得这男宠在死瞪着自己,那眼神是如此熟悉,他惊呼:“你是尔朱菩提!”火猛地燃烧起来,尔朱菩提的全身都被点燃了,他在火中轻道:“去找她吧!她在暗域,我为她点起了蜡烛!”然后,他就随着那火光一起消失了。
尔朱叉罗找到柳芽的时候,那蜡烛已将熄灭。那是尔朱菩提的一只手,它在黑雾之中缓缓燃烧,将灭而未灭,却正是这一星黯淡的烛火,帮助尔朱叉罗从重重迷雾中找到了柳芽——她已经昏过去了,在长久的等待中,她忍受着饥渴和绝望,也正是这一星黯淡的烛火,给了她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他们回到秀容川中,费达拉和他们在一起。他再也不需要酒和女人了,因为他已经彻底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鹳。在尔朱叉罗毡包旁的一棵大树上,他用枯枝搭起一个巨大的巢,每天清晨,他都会和另外的十几只鹳一起,飞到滹沱河边猎食青蛙、鱼和小蛇。他爱上了一只雌鹳,以为自己能够和她结成夫妻,生下一大堆小鹳,但那只雌鹳却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差别,一直不愿接受费达拉的爱情。他活了很久,留了长长的胡子,以至于仅靠胡须的飘舞就能飞起,后来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玛士撒拉”,据说这是古代的一个长寿者的名称。他一直爱着那只雌鹳,虽然她早已死去了好几百年。“玛士撒拉”死时是九百六十九岁,不是死于衰老或疾病,而是死于对那只雌鹳的刻骨的思念。璎珞则在圣山上搭起了一个草庵,她奇妙地在佛经与爱情间找到了平衡,谁也弄不清她是如何达到这一点的。每天的清晨和黄昏,她都会念经,圣山上那些暴戾的鬼魂被她的诵经声净化了,现在他们的鼓只用来敲击欢快的节奏,但并不是说他们完全忘却了仇恨,他们只是找到了比仇恨更有趣的事。天黑下来之后,璎珞就会唱起梵歌,当她的歌声响起,圣山上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生灵,都会俯伏在她的脚下。有一天晚上,她在梵歌声中飘了起来,天上落下圣洁的黑色小花,在圣山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她不断地上升,最终消失在群星之间。那些小花发出蚀骨的幽香,圣山在这香气中浮了起来,直到香气渐渐变得稀薄,终于完全消散,便是用猎豹的鼻子,也无法捕捉得到,圣山才轰然落下。
秀容川里的草继续疯长,后来它们长得比树还高,连滹沱河也被青草遮住了,河水在草的下面暗暗流淌,站在河边,根本就见不到阳光。有时候尔朱叉罗会想,照这么长下去,或许会长得比圣山还高,或许还会更高,可能会一直长到天上。谁知道呢?这个世界,诡异而美丽。
2004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