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髻

素和尚住在大兴善寺西北角的一个小小庭院里,里面有一、二、三、四、五株桐树。每次我都是径直溜进去。那时我十岁,或是十一岁,总梳着一双丸子一样的小髻,赤着脚。

大兴善寺的山门外有几株老松,据说是善于驭龙的不空和尚手植。在我的因为记住了太多事情而乱成一团的脑子里,那几株老松即便是在那时,也已经老得不成样了。京兆尹韦武为了求雨,曾经拜祭过这几株老松,大约他以为它们是不空和尚的龙变化而成,但是没有什么用处。那时我还不认识素和尚,只是随着人群到大兴善寺里看热闹,可是一只猫把我引到一边去了——那只猫太胖。那是一只额头上有一块黑斑的白猫,尾巴很长,它懒懒地在阳光里跑过,就像是在冰上滑过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跑,看它跑进一扇小小的门里,我跟着进去,里面是个小院子,浓荫匝地,走过院子是个小殿,猫儿摇晃着它下垂的大肚子,跑到小殿中间一个和尚的脚前躺下。那个和尚吓了我一跳,他太瘦,瘦得好像身上只剩下骨头和皮了,他的皮也是怪异的青白;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用手指在纸上写着什么。后来我知道素和尚是在用他的血抄写《法华经》,他已经这样抄写了三万七千部,全都堆在他的身后,如果谁想要一本,只管问他要就是。

那次的天旱持续了可能有两到三个月,京兆尹韦武拜祭了松树好几天后,天还是没有一点儿要下雨的迹象,长安城里到处尘土飞扬。我每天跑到素和尚那里,和奶牛——就是那只猫——待在一起。说是和它待在一起,可是我甚至都没有碰过它,我只是跟着它晃来晃去,它吃我也吃,它睡我也睡,它爬树我也爬树,后来,它似乎是对这种炎热无雨的天气有些不耐烦了,时不时会朝着天空“喵喵”叫几声。这之后的一天黄昏,它从素和尚的脚前站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使它看起来好像瘦了一些,它走到屋檐下,像羽毛似的飘了起来,它拼命地蹬着四条短腿,终于让自己飘到比屋檐略高一点儿的地方,然后,它的身子慢慢地拉长、变粗,最后它变成了一条肥胖的、额头上有一块黑斑的白龙,云雾笼罩着它庞大的身躯,它向天上飞去,带着雷声和闪电,大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第三天雨停之后,我去找它,它依旧是一只懒洋洋的胖猫,趴在素和尚的脚下,听到我来了,它睁开眼睛,又合上,继续打它的呼噜。


素和尚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院,他的眼里有紫光,这使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我忘了我的父母是谁,但我想我住的地方一定离大兴善寺不远,因为我记得我那时天天跑去大兴善寺玩。常常有些打扮非常斯文的人来拜访素和尚,素和尚一律面带微笑地与他们交谈,后来我发现可以通过院子里的那几棵桐树来判断客人是否受欢迎:如果是不受欢迎的客人,那么桐树上就会落下一些青黑色的油脂,染在客人的衣服上,洗都洗不脱;而如果是素和尚所欢迎的客人,这些油脂就不会出现。但似乎并没有哪个客人是素和尚欢迎的,但是如果所有客人都是素和尚不欢迎的,那么我就无从发现桐树的秘密了,在这一点上我有些糊涂了,不过这无关紧要,还是让我接着说后来所发生的事。

那天有一个太监来访,素和尚像所有的得道高僧一样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他让我守在门外,就说他在睡觉,没有空见客。那个太监大约有四十来岁,肥头大耳,平常必定是趾高气扬惯的,此时却只能拱着手立在门外,汗流满面,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我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第二天他又来了,素和尚索性什么也不说,让我自己想办法打发他,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让他又在太阳底下立了一整天。我迷上了他身上的香气,这香气让我凉得忍不住要打寒战,就像赤着身子猛地扎进潭水里一样。第三天我很早就去找素和尚,我想看看那个太监今天还来不来,但是他今天没有来,我一直等到快中午,我很想问素和尚,但是又不敢。有时候我会对他的处境感到奇怪,如果他对每一件事情都是未卜先知,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像那天,当我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支着腮帮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嗅到那香气像洪水一样地涌来,我觉得浑身都被冻成了冰,似乎院里的阳光也不再是阳光,而是某种来自于天堂的光芒,那时候的惊喜让我确定我永远也不想获得未卜先知的能力。

同昌公主走了很久之后,那香气仍在大兴善寺里弥漫,据说有很多寺里的和尚因此而还了俗。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香气与还俗有什么关系,直到很多年之后,我在另一个地方遇到一个女子,那香气突然像海潮一样从我的记忆中升起,刹那间把我浑身的血液冻住,使我动弹不得,我才明白了那些和尚的感受。同昌公主是坐着小辇来的,她戴着帽子,帽檐上有薄纱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穿着窄袖的襦衫,翠绿的裙子,脚下是红色的鹿皮靴子,走在院子里真是足不生尘。我一看到她就呆住了,忘了素和尚叮嘱我的“谁来都不见”的话,傻傻地替她开了门。

我隐约记得同昌公主走后身上并没有被桐树的树脂染到的迹象,但我对我的记忆表示怀疑,假如素和尚对所有的客人都不欢迎,那他又怎么可能欢迎、并且是只欢迎这个女人呢?


几天之后,素和尚给我一封信,让我到乐游苑的苜蓿地去找一个叫散宜生的人,并把信交给他。

平常的日子,乐游苑都是寂寥无人的,这里长满了野生的苜蓿,这些苜蓿因为长久的无人收割而长得异常繁茂,一株株粗大的苜蓿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有些地方的苜蓿甚至高过了人头。这里除了一个养蜂的老太婆,没有别的人。那个老太婆在这儿很久了,大家都叫她虫娘,似乎每个人都认得她,但又似乎每个人都不认得她,她养蜂,卖蜂蜜,在这片野生的苜蓿地里采蜜的每一只蜜蜂都是她的,但是没有人看见过她的蜂箱或蜂巢。我不敢去找她,并向她打听散宜生的下落,在我的头脑中,每个老人都是神秘而可怕的,包括我自己。

“散宜生——散宜生——”我绕着苜蓿地喊,但是没有人答应,只有细微的风在一株株苜蓿间缠转,发出“嘘嘘”的声响。那个养蜂的老太婆在另一头看着我,我总是尽量离她远些。几只蜜蜂“嗡嗡”地跟在我的身后。

喊了几次之后,我忽然对寻找散宜生失去了兴趣,我找来一根木棍,在苜蓿地里乱打,后来我又钻进了地里面,那种奇特的香味,还有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直缠绕在我耳边的风声,都是我喜欢的。我躺在叶子下面,阳光被遮住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原来我是一匹马,我可以一辈子都躺在这里,不停地睡觉,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又睡。后来我想我真的睡着了,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又变成了一个人,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忘了我是睡在哪儿,几只萤火虫儿在苜蓿丛中一闪一闪地飞,我吓得哭了起来。

我哭了很久,后来那个叫作虫娘的养蜂的老太婆举着火把来了,她给了我一块蜂蜜,我放进嘴里,蜂蜜的甜香让我停止了哭泣。虫娘的背好驼啊!她拄着根拐,一笑脸就皱成一团,“别哭喽!别哭喽!”她说,“都是那老头子不好,看我帮你打他!”她就挥着拐杖,四处地打起来,但是她打的并不是苜蓿,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好像是在打那盘绕在我们四周的风。风果然渐渐地止息了,跟着在我的身前出现了一个老头子。

老头子的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瞳仁,他就是散宜生,一个能变成风的老瞎子,或者是一团能变成老瞎子的风。他生活在苜蓿地里,因为只有苜蓿能锁住风,一旦他离开了苜蓿地,他就要四处流浪,永无止息,除非他变成那个叫作散宜生的人,但是他不喜欢变成人,因为人是那样地沉重和污浊,更何况,那叫作散宜生的人还是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丑陋的老头子。


在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前,关于双髻翁的传说就已经在长安城里流传了。人们说他是不死的,他的生命甚至比长安城更为久远。他仿佛是长安城的某种象征,他与长安城一样古老、神秘、冷峻,唯一的不同是长安城是巨大无边的,而他却仅仅是一个人;他似乎是无所畏惧的,有时他甚至大白天地出现在城墙上,旁边是那只总是与他在一起的大白鹅(那只大白鹅名叫“王羲之”,有人说它的生命甚至比双髻翁更为古老)。更多的时候他像一个弹丸一样地在长安城的屋脊上跳跃,那种时候总是在夜晚,王羲之立在他的肩上,他仿佛并不是在跳,而是在风里上上下下地飘行,或是在月光里迅速地浮沉。

京兆尹韦武曾经派出五千神策军围捕他,但是一无所获;皇上曾经把他当作神仙来祭拜,希望能够从他那儿得到不死药,但他并没有搭理。他是孤独的、骄傲的、神秘的,他唯一的同伴就是那只大白鹅。

有一段时间我天黑了也不回家,而是偷偷地爬上大兴善寺高达数十丈的佛塔,等待着双髻翁的出现。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反而是长安城在夜里显露出她神秘莫测的一面。那样无边无际的屋宇,宫殿的暗影沉默而庞大,蓝的月光在或宽或狭的街道上流淌,我明白长安城原来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青皮怪兽,她冷峻、孤单、意懒心灰,但有一天她会醒来,站起,抖落身上的尘灰,于是屋宇、宫殿和城墙都会崩塌,人们像虫子一样地从她的脊背上掉落。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一直到现在,我还在等待。


几天之后,大兴善寺里来了一个我极其厌恶的人,他名叫桑道茂,大约四十来岁,道士打扮,他说他是接到散宜生的召唤后从扬州过来的。一来到大兴善寺,他就把自己关在一间小禅室里,我出于好奇,偷偷地舔开窗户纸看他究竟在干些什么,他的样子真是可怕,原来他正盘腿坐在地上,嘴里源源不绝地吐出丝来,就像他是一只蚕,那些丝已经把他一半的身子裹住了,他似乎是发现我了,朝着我这里看了一眼,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每只眼睛里都有一道吓人的绿筋。

跟着又来了一个我更厌恶的人,他名叫无端儿,也是散宜生召唤来的,他只有二十多岁,浑身上下都刺满了怪兽的图案,乍看去跟西市里的那些小混混并没什么两样。他也住在素和尚的小院里。这样我到大兴善寺的次数就减少了,除非我从渠里捕到小鱼,要拿去给奶牛吃——它和我一样,都喜欢秋刀鱼的味道——我才很勉强地到大兴善寺去一趟,并且很快就离开。

那时候,同昌公主的耻辱已经成为长安城里众所周知的秘密。人们说每天夜里双髻翁都会到皇宫里去找她,没有人能阻挡双髻翁,皇上请来了和尚、道士,甚至摩尼教的慕闍和祆教的麻葛,但都没有办法把他挡在皇宫之外,更不用说捕捉或驱赶了。我联想到同昌公主到大兴善寺来找素和尚,和接踵而来的桑道茂与无端儿,就猜想同昌公主大约已求助于素和尚了,而桑道茂和无端儿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这让我矛盾,我喜欢同昌公主,但同时又对双髻翁抱有好感,我不知道应该帮哪一边,我为此苦恼了好几天,一直到桑道茂扇动着他那双新生的翅膀,从我家的上空飞过,我才暂时地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我跑去大兴善寺,桑道茂原先待着的那个禅房已经空了,他现在是坐在桐树的一根横枝上,没有人陪伴他。我慢慢地走过去,他长得真是难看,即便是在他忧伤的时候也很难看,他看见我来了,就苦笑着对我说:“我终于长出翅膀了,但是我只能再活九年。”他的翅膀并拢着,收在他的背上,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美丽。


同样美丽的还有无端儿的文身。他赤着身子在大兴善寺里游荡,每天夜里怪兽都会从他的皮肤里跃出,我无法理解无端儿薄薄的皮肤里怎能容纳下如此多、如此庞大的怪兽,它们在长安城中跳跃、怒吼、追逐、猎捕……双髻翁不再出现,但无端儿的怪兽也无法捕获他,事情就这样僵持着。

怪兽从无端儿的皮肤里跃出,仿佛还带着他的血和肉,还有他的冰冷和残酷,它们的毛发紧紧地贴着它们的身躯,它们的獠牙闪着寒冷的光,它们的眼睛里带着绝望,似乎它们对自己被囚禁和奴役的命运感到不满,它们无声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奔跑,吞食它们所遇到的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鸟儿、野狗、醉酒的夜归者和小偷。长安城的夜晚变得阴森可怕,还有谁敢在这样的夜晚外出呢?怪兽们在街道上来回奔驰,发出噩梦一样的吼叫。

我与一个怪兽成了朋友,它叫“夔”,只有它的吼叫声是像唱歌一样悦耳的,它只有一只脚,它就像双髻翁一样地在长安城的屋脊上跳跃着,同时伸出它的长舌,吞食蚊子、蝙蝠和老鼠,而我坐在它的肩上。

有一天晚上,我们发现了双髻翁,夔拼命地跳着,追赶着,竟把我从他的肩上攧了下来,我摔在街道上,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一个白髯老翁站在我身前,他穿着半旧的道袍,麻鞋,和我一样梳着双髻,一只大白鹅站在他的身边,用它绿色的小眼冷冷地看着我。

我想双髻翁的巢穴是在终南山上,但我对他把我带到他的巢穴里来的原因不得而知。这巢穴是用树枝搭建在一株千年老松上的,就好像他是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鸟,白天他睡觉、沉思,采食一些奇形怪状的植物,夜里他和王羲之出去,我无法从松树上下来,只能以他采摘来的植物为生。

大部分时候他对我是冰冷的,但有的时候他会用柔软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他的孩子。有一天他带着我从树上跃下,慢慢地向山下走去,那儿有一户人家,人家门前有一个石臼,旁边有待舂的麦子,他自顾自地走过去,帮人舂起麦子来。主人大约是把他当成在山中修道的隐士,又或是索性把他当成了某种妖物,他们不敢去阻止他,也不敢与他交谈。他在那儿舂了一天的麦子,把人家的待舂的麦子都舂完了。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坐下,或走开一些,但我并不想离去,后来他甚至允许我帮他舂一下,但他显然对我缓慢的动作不满。天黑的时候,活都干完了,但他并不带我离去,他一直坐在石臼旁边,直到主人拿出了几张大饼递给他,他才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像弹丸一样地在树与树之间跳跃。我一边随着他跳,一边一口一口地吃着那些大饼,我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吃到面食了。

但后来我也习惯于以他采来的植物为生了,就在我以为我将与他、还有大白鹅王羲之一起在终南山中永远地生活下去的时候,无端儿找到了我们的巢,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虫娘。

他从巢中跃出,在终南山上跳跃,从东到西,又从南到北,怪兽从四面八方围捕他,终于他被围住了,我看到虫娘的驼背里飞出了无数的蜜蜂,这些蜜蜂把他裹住,形成一个巨大的圆球,他再也没有办法逃出去,蜜蜂带着他飞向长安。


回到家我反而觉得陌生,那时候我就已经能够轻易地跃上数丈高的围墙,并且只喜欢吃从野外找来的植物。我打算把双髻翁救出来,我知道他被关押的地方。王羲之现在跟着我,连奶牛都害怕它,总是对它敬而远之;除了它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笑之外,我想这世间的人没有哪一个能比王羲之更高贵。

我准备了茅草,它的烟雾能把蜜蜂熏走。没有什么东西能关住双髻翁,他能够穿越一切东西,木头、石块、钢铁,但他害怕蜜蜂。我轻易地就越过了重重的岗哨,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小孩儿会胆大到敢来营救他,但是当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不,我首先是嗅到了那熟悉的香气,虽然她刻意地要掩盖它,然后才看到她在无助地扑打着那些蜜蜂。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女人,她们是比我们更复杂的生命,正是这个女人请人来把双髻翁捉住,而现在也正是这个女人在绝望而无助地营救双髻翁,为此她甚至不害怕蜜蜂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忘记了它们的职责转而反噬她。

我点起茅草把蜜蜂熏走,这在我是轻而易举的事,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学会爬上树去掏蜂窝了。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双髻翁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继续他弹丸一样的跳跃,而她则瘫倒在地上,低声地哭泣。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双髻翁已经逃走,因为蜜蜂会飞回去寻找虫娘,我赶快离开了。


同昌公主被锁在了素和尚的小院中,而素和尚则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在我看来这里面必定有某种阴谋。我借口去看奶牛,偷偷地去看被锁在屋子里的同昌公主,她容颜憔悴,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也已消失无踪。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假的同昌公主,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素和尚变化而成,我暗暗地期望双髻翁也能看出这一点。

他果然没有来。无端儿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他与桑道茂争吵。我一直没看出桑道茂为什么要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到素和尚这儿来生出翅膀?他在对双髻翁的围捕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每天飞进飞出,用他的采桑钩采来许多的桑叶,堆在那间小禅房中;那是一把银制的、两尺来长的小钩,非常地锋利,我想它被打造出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用于采摘桑叶。

有一天,无端儿把同昌公主拖到了院子里,她已经虚弱得喊不出来了。无端儿把同昌公主的左手放在桐树的树身上,然后用一把小斧轻轻地把她的一根手指头砍了下来。他似乎从这件事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第二天他又用同样的方式把同昌公主的另一根手指头砍了下来,第三天他又砍下了一根……我一直忘了说那些桐树,它们并没有因为无端儿和桑道茂是素和尚请来的客人而不再降下油脂,这两个人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染成了青黑色,但是反正他们并不在乎,而无端儿更是常常赤着身子,露出他绚丽的刺青。

这样双髻翁终于来了,怪兽们怒吼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大兴善寺去,就看到了小院里那个巨大的蜂球,蜜蜂们飞舞着,发出雷鸣一般的嗡响,而素和尚像往常一样坐在小殿中抄写着《法华经》,他左手的手指头少了三个,他用他闪着紫光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知道过去与未来,而他却从未想过要反抗。他任由我把双髻翁救出,再用三根手指的代价把双髻翁重新捉住,但现在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不会再给我机会。而双髻翁又真的是无法逃脱的吗?当一个人活了一千年,甚至是两千或三千年,他或许也会对生命感到厌倦吧!


全长安城的人都出来了,但他们必定会感到失望,因为他们只看到一个大蜂球在街道上“嗡嗡嗡”地移动,别人告诉他们那里面就是双髻翁,于是他们瞪大了双眼,拼命地往前挤着,小孩子们被挤得哇哇大哭,而年轻的女人们则坐在楼里,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一边看一边面带嘲讽地谈论着同昌公主与双髻翁的暧昧关系。

京兆尹韦武主持一切,午时三刻,他发布了行刑的命令。于是我看到桑道茂站了出来,他手里拿着采桑钩,人们惊讶地看着他蝴蝶一样的翅膀。原来他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来的啊!如果双髻翁甚至能够穿过钢铁,那么用钢铁制成的武器自然也不能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

蜜蜂在一瞬间散开,双髻翁在空中闭目而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等待而只是存在。桑道茂扇动翅膀,他的身子在飞行的时候被拉长了,似乎他并不是在飞,而是直接地从他站着的地方伸出长长的腰和手,双髻翁的头被砍了下来,血从他的颈项间喷洒而出,他的身子掉落地上,轻轻地抽搐着,与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疯狂的事情发生了,人们蜂拥而上,去争抢双髻翁的血肉,因为他们相信吃了他的肉就能长生不老,数万人闷声不响地向前挤着,抢到肉的人快乐地尖叫,但转瞬之间又被别的人从他们的手中抢去,人们迫不及待地把双髻翁的肉放入口中,吞下肚去,而更疯狂的人则把那些吃了肉的人捉住,试图把他们的肚子剖开,把肉再挖出来,甚至连我也加入了这争抢的行列,这群情激奋的场面让人忘乎所以,我也抢下了一块肉放入口中,他的血腥和温热让我泪流满面。

京兆尹韦武下令屠杀那些抢肉的人,这才维持住了秩序,但是双髻翁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最多只剩下一半。那些剩下的部分同样也是被人吞食了,大部分是被渴望长生的皇上和他的宠妃,一小部分则是属于得到皇上眷顾的佞臣。


同昌公主后来嫁给了一个姓韦的男人,她的婚礼是我所见过的婚礼中最为盛大的,那让我刻骨铭心的香气在整个长安城里弥漫,数月不散。之后大兴善寺遭遇了一场大火,被完全焚毁,但是又在很短的时间内被重建,面积甚至比原来的大兴善寺更大。同昌公主在出嫁后第二年或是第三年就死了,她的丧礼也是我所见过的丧礼中最为盛大的,皇上和公主的母亲郭淑妃一直送到了延兴门外,她的灵柩被埋在长安城东的某个隐秘之处,和她一起被埋葬的除了无数的珍宝之外,还有双髻翁的干枯的阳物。

而那些曾经和我一样吃过双髻翁的血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我忘了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生长的,或许是在吃了他的血肉之后,或许是在之前,我不知道。我的一年就是你们的一百年,在我的父母都去世之后我还没有长到十三岁,于是我一直都梳着双髻,并且再没有人能够帮我把它们解开。我看到长安城崩塌、废弃,又再被重建,但是那青皮怪兽却一直未曾醒来。大兴善寺依然屹立在原来的地方,但是那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大兴善寺了。王羲之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它那小小的头颅是否能记住如此漫长的时间。我在这个被你们称作西安而不是长安的城市里像弹丸一样地跳跃,这些楼宇比一千多年前的更高更庞大,它们用钢筋和水泥建造而成,但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在风中上下,在月光里浮沉,有时候我会睡去,当我醒来,我的身上会长满青草和蘑菇,然后我会接着跳跃,如同弹丸,我知道我也将像他一样,像那个一千多年前的双髻白髯老翁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漫无止境漫无目的地生存下去,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也无所谓死亡。

2005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