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识的生活史 一
所以,你是要我说说我怎么会变成了一颗缸中之脑,对吧?
哈。好吧,这么开头好像有点阴沉,对不对?
另外,我其实也不清楚,怎么说呢,他们具体对我做了什么。我又没有那种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颗离体的大脑的体验,然后他们给我看纪录片,一五一十说清楚他们都是怎么做的,满足我的好奇心。这段是我们剪掉所有血管和外周神经,片子里这么说。这段是我们去除颅骨和脊椎,这段是我们给你大脑里填满可爱的小传感器以跟踪你的念头。请注意哦,事后要考试的。
我的天,我真的不擅长这个。
我不是作家或演讲家,我不会说故事。我是个飞船驾驶员,所以就让我从这儿说起吧。殖民联盟让我说清楚我遇到了什么事,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信息对他们有用。好的,说就说呗,乐意帮忙。但我说出来的不会是——怎么说呢——经典文学,而是会跳来跳去。我说着说着会迷失方向,然后回到正道上,然后再次迷失。我会拍脑袋想一出是一出。
呃,比喻而已。我已经没脑袋了,他们肯定把我的脑袋扔进了焚化炉之类的地方。
明白我的意思吧?
回头得有人统编一下,否则谁也看不懂。所以允许我对那位殖民联盟的倒霉无名编辑说一句:我向你致敬,请接受我的道歉。我不是存心跟你过不去,我发誓。我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我怎么做。
把所有事情全告诉我们,他们对我这么说。一五一十全倒出来,别担心,我们会整理清楚的。我猜这就是你的任务了,无名编辑。祝你整理快乐。
希望你能读到这句:我相信这位编辑肯定干得很出色。
好了,我该从哪儿说起呢?我猜各位对我的童年恐怕没什么兴趣;反正就是标准版的快乐生活,大体而言风平浪静,爹妈朋友都挺地道。学校里同样平淡无奇,常见的犯蠢和发情时刻一样不少,偶尔为了考试拼命看书。说实话,没人想听这种内容。我自己都不想听,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所以,我想我还是从工作面试开始吧。
对,从这儿开始很不错。就是那场面试让我得到这份工作,最后把我变成一个没脑袋的奇观。
回想起来,真希望我没得到那个活儿啊。
哦,我是不是该说一下我叫什么,方便记录?
拉菲。拉菲·达昆。
我是拉菲·达昆,我是一颗缸中之脑。
你好。
我之所以能得到那个面试机会,全赖我在大学时的朋友哈特·施密特。他是殖民联盟的一名外交官——我向来认为这就是不讨好的工作的代名词——有次飞船在凤凰星空间站检修,他在一家酒吧里和钱德勒号的大副聊天,钱德勒号是一艘货运拖船,在凤凰星、哈克贝利星和伊利星之间跑标准的三角路线。算不上什么显赫的活儿,但工作就是工作,不可能每个岗位都那么光鲜。
总而言之,聊着聊着,大副抱怨说钱德勒号抵达空间站时来接船的是一帮执法人员。似乎钱德勒号有个驾驶员在凤凰星本土搞什么小副业,具体细节我一直没搞太明白,总之牵涉到勒索、胁迫、受贿和重婚,最后一项和前面几项好像没啥关系。重点是钱德勒号现在只剩下一名驾驶员,需要尽快另找一名。
这敢情好,因为我是飞船驾驶员,我需要工作,而且越快越好。
“上面说你改行开飞船前是一名程序员。”大副说,他在看我的简历。我们在凤凰星空间站的一家汉堡店里;哈特告诉我有这么个活儿,我就以最快速度拖着我的屁股从地面飞了上来。这儿的汉堡包是个传奇,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大副叫李瀚,看样子只是在走过场。我觉得只要我别承认我喜欢在小孩面前谋杀可爱的小猫咪,这个活儿就肯定是我的。
“我在学校里念的是电脑工程,”我说,“毕业后干这一行,编了几年程序。为艾尔系统公司工作,主要做飞船导航和维修软件。钱德勒号上很可能就有我们的设备。”
“确实有。”李瀚说。
“我可以提供技术支持。”我说。开玩笑的。
我不确定李瀚有没有听懂。“从编程改行开飞船似乎不是通常的发展路线。”他说。
“是编程让我对开飞船产生了兴趣,”我说,“我属于那种还算有点社交技能的程序员,因此后来得到机会来凤凰星空间站,在飞船上定制软件。于是我在飞船上待了很长时间,和船员聊天,听他们说他们去过宇宙里的哪儿哪儿,听的时间长了会觉得坐在办公桌前敲代码纯属浪费人生。我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削尖脑袋搞到了一份实习驾驶员的活儿。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从薪水角度说,好像不算往高处走啊。”李瀚说。
我耸耸肩。我觉得这个耸肩应该既轻松又酷帅,意思是“哎,世上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而不是“唉,我和爹妈住在一起,他们已经开始看我不顺眼了,所以捞到机会我就会抓住不放”。总而言之,两者都是真的。假如你缺少其他选择,那么比钱重要的事情确实有很多。
在此我并不是想把我爹妈说成坏人。只是他们已经和我摊牌了,我沿着梯子往上爬的时候养我是一码事,养一个不是在打零工就是蹲在家里的三十二岁人类则是另一码事。他们也许不会看我饿死,但肯定不会让我过得太舒服。
行啊,我没工作又不是因为懒惰。
“简历上说你已经九个月没工作了。”李瀚说。
“是的,我换了船。”我答道。
“想解释一下吗?”李瀚问。
唉,看来是绕不过去了。“有人封杀我。”我说。
“谁?”
“拉斯坦瀑布号的船长维纳·奥斯特兰德。”
说出这句,我似乎在李瀚的嘴唇上看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继续说。”他说。
“没什么可说的,”我说,“我在贝加尔号当副驾驶员,正驾驶员一时半会儿哪儿也不会去,所以一听说有机会可以当拉斯坦瀑布号的正驾驶员,我就跳了过去。但我不知道拉斯坦瀑布号在两年间换了六个驾驶员是有原因的,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最后我只好撕毁了合同。”
“代价肯定很高。”
“但每一分钱都花得不后悔,”我说,“另外,我下船的时候把我老妈的名字报给了事务长。我老妈是专打劳务纠纷官司的律师。接下来针对奥斯特兰德的共同起诉——怎么说呢——结果非常令人满意。”
听到这儿,李瀚笑了。
“但反过来呢,奥斯特兰德也想方设法提醒每一艘我有可能当上驾驶员的飞船,”我说,“没人喜欢爱惹事的家伙。”
“是啊,没人喜欢,”李瀚赞同道,我内心不禁呻吟,因为我猜这下我的工作又告吹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刚入行那会儿,曾在拉斯坦瀑布号当过一年船员。”
我诧异道:“真的?”
“真的,”李瀚说,“就这么说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想撕毁合同。另外,回头有时间了,我也想听一听那起官司的详细情况。”
我咧嘴笑道:“长官,你说了算。”
“我有话直说,达昆先生,这个职位对你来说是个退步,”李瀚说,“第三驾驶员,而且我们运载的是基本生活用品。凤凰星,哈克贝利星,伊利星,周而复始。一点也不刺激,和贝加尔号一样,没什么晋升机会。”
“允许我同样有话直说,长官,”我说,“我在重力阱的最底下待了九个月。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在底下待了这么久,职业生涯就算废掉了。你这会儿急需一名驾驶员,以免贸易运输损失时间和金钱,我懂。我必须离开地面,这样才有可能去其他飞船当正驾驶员,否则奥斯特兰德的封杀令会一直扣在我脑袋上。我觉得咱们各有所求,正好能互相帮忙。”
“我只是想确定大家的期待都没搞错方向。”李瀚说。
“我不抱幻想,长官。”
“很好,给你一天时间,了结你在这儿的事情。”
我伸手拍拍脚边的行李袋:“已经了结了。现在我只需要找到我的朋友哈特,请他喝一杯,感谢他安排了这次面试。”
“要是你动作够快,应该能赶上两小时后从36号门去钱德勒号的交通艇。”
“到时候见,长官。”我说。
“那好,”李瀚说着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欢迎来到钱德勒号,驾驶员。”
我和他握手,“谢谢,长官。很高兴能加入。”
半小时后我找到了哈特,他在凤凰星空间站另一侧为他上司亚本维大使召开的一场招待会上。
“她来接受卓越服务奖。”哈特说。他正在喝第二杯烈性潘趣酒,哈特的酒品向来不怎么好,因此这会儿已经醉意盎然了。他身穿外交人员的正式制服,我觉得他这个打扮很像门童。不过话也说回来,我在家穿了大半年的运动裤,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她做了什么卓越的事情?”我问。
“首先,地球空间站遭到袭击的时候,她保住了全体船员的小命,”哈特说,“地球空间站的事情听说了吧?”
我点点头。殖民联盟擅长不让坏消息传进殖民星球平民的耳朵,但有些消息比其他消息更难以掩盖。举例来说,身份未知的恐怖分子摧毁了地球唯一的空间站,数千人因此丧生,包括地球外交人员中的所有精英,地球认为殖民联盟要为此负责,切断了全部外交和经济联系。
对,想掩盖这条消息就有点困难了。
殖民联盟的官方说法只有一句:那是一起恐怖袭击;其他的内容就全靠哈特这种朋友和以前的船伴补充了。活在重力阱的最底下,你往往只能听到官方说法,但是穿梭于群星之间的人不一样,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就多得多了。你很难把官方说法推销给能够亲眼目睹现场的人。
“有些人是自救的。”哈利·威尔逊说,他是哈特的朋友,哈特刚介绍了我们认识。威尔逊是殖民防卫军的成员,一身绿皮出卖了他。他看着和我小弟一个年纪,但多半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他那接受过基因改造、不完全属于人类的躯体确实有一些优势,只要你不介意皮肤和鳄梨酱一个颜色就行。“比方说你的朋友哈特,他给自己找了个逃生舱,弹射出去的时候地球空间站正在他四周炸成烟花。”
“稍微有点夸张了。”哈特说。
“没有,真的就在你四周炸成烟花。”威尔逊说。
哈特挥挥手叫他闭嘴,扭头看着我:“哈利说得比实际上夸张了很多。”
“听起来确实很夸张。”我承认道。
“空间站在他四周炸成烟花。”威尔逊重复道,重音放在最后几个字上。
“降落地球的一路上我基本上都意识不清,”哈特说,“大概算是好事吧。”
我朝亚本维大使摆摆头,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在礼堂的另一头和排队祝贺她的人依次握手。
“仪式办得怎么样?”我问道。
“痛苦。”威尔逊说。
“挺好的。”哈特说。
“痛苦,”威尔逊重复道,“授勋的那家伙——”
“助理国务卿泰森·奥坎坡。”哈特说。
“——是个一肚子废话的蠢蛋,”威尔逊继续道,“我在外交部门见过很多爱上了自己说话声的白痴,但这家伙——他和他的声音应该去开个房。”
“没那么糟糕。”哈特对我说。
“鸟人没完没了唠叨的时候,你也看见亚本维的脸色了。”威尔逊对哈特说。
“奥坎坡,”哈特说,助理国务卿被称为“鸟人”显然刺痛了他,“国务院的二号人物。而且亚本维的脸色没有任何不对的。”
“她的脸色绝对在说‘求你闭他妈的嘴吧’,”威尔逊对我说,“相信我,我见过的次数太多了。”
我望向哈特。“这倒是真的,”他说,“大使做给哈利看的‘闭嘴’脸确实比别人多。”
“说到那谁,”威尔逊说,微微摆头示意。“你们看谁过来了。”我斜眼望去,看见一个身穿殖民联盟外交人员华丽制服的中年男人走向我们,背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
“一肚子废话的蠢蛋?”我问。
“奥坎坡国务卿。”哈特咬着重音说。
“一码事。”威尔逊说。
“各位先生。”奥坎坡说着走到了我们身旁。
“您好,奥坎坡国务卿,”威尔逊说得非常流畅,我好像看见哈特稍微松了一口气。“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嗯,既然你们站在我和潘趣酒之间,也许可以好心帮我舀一杯。”他说。
“让我来。”哈特说,忙乱中险些扔掉自己的酒杯。
“谢谢,”奥坎坡说,“施密特,对吧?亚本维的下属之一。”他转向威尔逊。“您呢?”
“哈利·威尔逊中尉。”
“是吗?”奥坎坡说,听上去深受触动,“就是你,在地球空间站被摧毁的时候,拯救了美国国务卿的女儿。”
“丹妮尔·洛温,”威尔逊说,“是的。当然了,她本身也是一名外交官。”
“当然当然,”奥坎坡说,“然而她是洛温国务卿的女儿这一点也没错。地球上还愿意和殖民联盟对话的国家寥寥无几,但美国就在其中,这是原因之一。”
“很高兴能派上用场,先生。”威尔逊说。哈特把潘趣酒递给奥坎坡。
“谢谢。”奥坎坡对哈特说,然后又转向威尔逊,“我还听说你带着威尔逊小姐跳出空间站,一路直降地球表面。”
“没错,先生。”威尔逊说。
“这个体验肯定很不错吧。”
“我只记得我在努力避免最后别啪唧一声拍在地上。”
“当然当然。”奥坎坡说。他转向我,注意到我没穿任何制服,脚边还有一个行李袋,于是等我自己报上姓名。
“拉菲·达昆,”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我是来串门的,先生。”
“他是我的朋友,凑巧在空间站上,”哈特说,“他是一艘商船的驾驶员。”
“哦,”奥坎坡说,“哪一艘?”
“钱德勒号。”我说。
“咦,岂不是很有意思?”奥坎坡说,“我订了钱德勒号上的舱位。”
“是吗?”我问。
“对。我好几年没度假了,决定花一个月去哈克贝利星的康涅狄格山脉玩玩徒步。要是我没弄错,钱德勒号的下一站就是哈克贝利星。”奥坎坡说。
“要我说,你可以坐公家的船去啊。”我说。
奥坎坡微笑道:“把国务院的飞船当私人游艇使唤恐怕不太好看。另外按照我的理解,钱德勒号有几间专门为乘客准备的船舱。我和薇拉,”他朝助理摆摆头,“已经预订了。条件怎么样?”
“船舱?”我问。奥坎坡点点头。“我不确定。”
“拉菲一小时前才刚加入他们,”哈特说,“他还没上过那艘船。一小时后要乘交通艇过去。”
“先生,你要乘的也是那一班交通艇。”薇拉对奥坎坡说。
“所以咱们可以一起体验初次登船了。”国务卿对我说。
“应该是吧,”我说,“要是您愿意,等您准备好出发了,我很高兴能领您和助理去交通艇码头。”
“谢谢,当然最好不过了,”奥坎坡说,“等我们准备好了,我会让薇拉通知你的。回头见吧,各位先生。”他点点头,拿着潘趣酒走开,薇拉紧随其后。
“非常有外交风度。”等他走远了,威尔逊对我说。
“你从正在爆炸的空间站跳了出来?”我对他说,强行改变话题。
“我跳的时候还没怎么爆炸呢。”威尔逊说。
“而你在逃生舱里跑掉的时候刚好赶上爆炸?”我对哈特说,“我在太空旅行里找刺激显然找错了方向。”
“相信我,”威尔逊说,“你并不想要那么多刺激。”
钱德勒号,果不其然,并不怎么激动人心。
然而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刺激的。我前面说过,钱德勒号只跑一条三方航线。也就是说你有三个目的地,其中每一颗星球都需要前一颗制造和出口的某些东西。举例来说,哈克贝利星有很大一部分土地位于温带,适合人类作物生长,因此以农耕为主业。我们装载小麦、玉米、盖尔果和其他农产品送往伊利星。伊利星肯高价购买哈克贝利星的农产品,因为——我也说不清——他们好像觉得特别健康还是什么的。反正他们想要,那我们就运过去。返程的时候,我们装载各种各样的地球贵金属,伊利星盛产这些东西。
我们运送贵金属去凤凰星,凤凰星是殖民联盟的高科技产品制造中心。我们在凤凰星装载金属扫描仪、个人手持终端和所有更适合大规模生产与分销而不是自己拿家用打印机拼凑的产品,带着它们前往技术生产基础相当薄弱的哈克贝利星。清理,冲洗,周而复始。只要你按正确方向走这条三角路线,你就能发财。
然而无论你的字典怎么定义“刺激”,这个活儿都离刺激差得很远。这三颗殖民星球的设施都得到了良好的保护,很完善;哈克贝利星是三者中最年轻的,建立至今已近百年;凤凰星是殖民联盟各星球中最古老和防护最严密的。因此在它们之间跑贸易谈不上什么探索新世界,你不太可能撞见海盗和其他坏蛋。你不会遇到怪异的新外星人,事实上根本不会有外星人。你运送食物、矿石和电子小玩意儿,外太空的浪漫与你毫无关系,这里的你和宇宙都舒舒服服地待在既有的惯例之中。
然而话也说回来,我对此一丁点儿也不关心。我见过足够的太空,享受过了难得的刺激;我在贝加尔号上的时候,海盗撵着我们追了四天,最后我们只好丢弃货物。你丢弃了货物,海盗就不会追你了,因为你已经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了。通常来说是这样,但有时候你丢弃了货物,结果他们反而更加生气,向你的引擎发射导弹以表达不悦。
所以,对,就像哈利·威尔逊话里话外的意思,人们对刺激的看法只怕太高了。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想要的不是刺激,我想要的只是工作。假如工作指的是照看钱德勒号的导航系统,哄着它吃下它已经跑过上千趟的航线的数据,那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等这个活儿做完,我头上的封杀令就烟消云散了,这我更加没有任何意见。
钱德勒号是一艘标准的货运拖船,言下之意:它曾是殖民防卫军的一艘护卫舰,退役后改造成货运和商用。当然了,也存在专为货运建造的飞船,但它们很昂贵,往往由大型货运公司建造和使用。钱德勒号归一小群共同出资者所有,是他们唯一的飞船。他们在拍卖会上买下退役的护卫舰,将它改造成钱德勒号。
我在面试前调查过钱德勒号(一定要作背景调查;拉斯坦瀑布号我就没作,你看我付出了什么代价),我见过那艘护卫舰拍卖时的照片,它按所谓“现状”售出——也就是被人打了个屎尿横流满地找牙。整修翻新后,它已经跑了近二十年货运。我觉得它应该不会一不开心就把我吐进太空。
我和奥坎坡及其助理(我总算弄清楚了她姓布里格斯。告诉我这个的不是国务卿,而是船员与乘客名单)一起搭交通艇,登船后与他们道别。然后我向李瀚和我的直属上司——正驾驶员克莱琳·博尔达克——报到,接着找到赛德尔司务长,她为我分配舱室。“你运气不错,”她说,“可以住单间。至少在伊利星之前都是的,在那儿我们要接新人上船。到时候你就有两个室友了。好好享受你的私密时光吧。”
我走进舱室,发现它只有清洁用具柜那么大。从技术角度说,这个房间确实能塞三个人。然而到时候你肯定不想关门,否则只怕会缺氧窒息。不过我可以优先选择床位,因此也不算太坏。
吃晚饭的时候,博尔达克在食堂介绍我认识其他高级船员和部门头目。
“你闲下来不会搞什么歪门邪道吧?”千惠子·泰雷兹问,她是助理装载长。我端着盘子坐下。
“我仔细调查过,”李瀚对她说,“他背景清白。”
“我开玩笑的,”泰雷兹对李瀚说,然后扭头对我说,“你知道你代替的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对吧?”
“略有耳闻。”我说。
“可惜,”泰雷兹说,“他为人不错。”
“只要你愿意对贪腐、受贿和重婚视而不见。”博尔达克说。
“他没对我做过那些事,重点就在于这儿。”泰雷兹说,然后笑嘻嘻地望向我。
“我分不清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承认。
“千惠子最讨厌不开玩笑。”博尔达克说,“现在你明白了?”
“咱们这里有些人喜欢一点小幽默。”泰雷兹对博尔达克说。
“开玩笑和幽默不是一码事。”博尔达克说。
“呸。”泰雷兹说。博尔达克的评论似乎并没有惹她生气。我猜她和博尔达克大概成天打嘴仗,这并不是坏事。高级船员合得来是这艘船气氛融洽的证据。
泰雷兹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你和国务院那两坨粪球搭同一班交通艇过来的,对吧?”
“对。”我说。
“他们说了为什么登船吗?”
“奥坎坡国务卿要去哈克贝利星度假,”我说,“咱们正好去那个方向,所以他和助理就租了两个空余舱室。”
“假如我是他,我肯定搭公家的飞船。”博尔达克说。
“他说那么做不太好看。”我说。
“说得他好像真的很在乎似的。”博尔达克说。
“赛德尔说奥坎坡希望能匿名出行,不想带着头衔到处跑。”李瀚说。
“你相信?”博尔达克问。李瀚耸耸肩。博尔达克扭头问我:“你和他聊过,对吧?”
“对。”我说。
“你感觉合情合理吗?”
我想到威尔逊评论奥坎坡如何热爱自己说话的声音,又想到搭交通艇来的路上,奥坎坡和我寒暄过后,薇拉·布里格斯一直忙于记录他的各种指示。“不,我不觉得他像是喜欢匿名出行的那种人。”我说。
“也许他只是在和助理睡觉,想在这方面保持匿名。”泰雷兹说。
“不,不是这样的。”我说。
“展开说说。”泰雷兹说。
我耸耸肩:“我在两个人身上都没感觉到那种电波。”
“达昆,你的电波感觉准不准?”
“挺准的。”
“你对我有什么感觉?”泰雷兹问。
“你有一种扭曲的幽默感。”我说。
“他的电波感觉挺准的。”博尔达克说。
泰雷兹瞪了博尔达克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再说谁会去哈克贝利星度假呢?”她说,“那里我们去过太多次了,根本没什么值得去度假的。”
“他说他想去康涅狄格山脉玩徒步,”我说,“天晓得那是什么地方。”
“希望他的行李里有厚外套,”李瀚说,“康涅狄格山脉在北极,哈克贝利星的北半球刚好是冬天。”
“他有好几个行李箱,”我说,“他的助理薇拉抱怨说他带的衣服比需要的多两倍,里面肯定有一两件厚外套。”
“希望如此,”李瀚说,“否则他这个假就度得没滋没味了。”
结果,根本不存在什么假期。
我从座位上抬起头,看见陶船长和李瀚低头看着我,陶满脸怒不可遏。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靠,这次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的第二个念头是困惑,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来见我。我是第三驾驶员,也就是说我当班的时候船长往往不在甲板上;我坐在驾驶员座位上的时候,她通常在睡觉或处理船上的其他事务。我坐在驾驶座上的三天里,坐在指挥椅上的一直是李大副,我们总是无所事事——从凤凰星空间站到我们跃迁点的路线由空间站制定,我只需要确保我们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偏离航线。
我们当然没有,我当班时就算从头睡到尾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我们离跃迁还有十二个小时。到时候船长会坐在指挥椅上,驾驶飞船的会是博尔达克,副驾驶员施莱伯会从旁协助,要是运气好,我会在舱室里睡觉。船长此刻上甲板意味着有事情出了岔子;她站在我的座位前,说明出岔子的事情很可能和我有关系。这个事情具体是什么?我毫无头绪。如我所说,我们完全就在去跃迁点的正确路径上,我不可能做错任何事情。
“怎么了,船长?”我说。若是举棋不定,最好的出路是接受命令。
陶船长递给我一张记忆卡。我傻乎乎地看着它。“这是一张记忆卡。”我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陶船长说,“我需要你帮我看看。”
“好的,”我说,“怎么看?”
“你写程序那会儿搞过导航系统,对吧?李瀚说的。”
“几年前做过。”我说,看了一眼李瀚,他面无表情。
“所以你知道它的工作原理?”
“我没看过软件最新版本的代码,但用的语言和编译器肯定没变,”我说,“我应该能赶上进度。”
“导航系统可以接受编码后的命令,对吧?直接导入目的地,不对使用者披露具体的位置。”
“对,”我说,“这是一项标准功能。它被植入军用导航软件,要是飞船或无人机被俘虏,可以提高对方搞清其目的地的难度。商船通常不使用密令,因为没这个必要。我们必须向殖民联盟报备路线,他们知道我们的去向。”
“这张记忆卡上有个加密的目的地,”陶说,“你能告诉我是哪儿吗?”
“不能,”我说,“它是加密的。”然后我意识到后半句话很可能是用“居高临下”语气说出来的,于是我连忙补充道,“也就是说我需要密钥才能解开。但我没有。”
“系统有。”陶说。
“对,但系统不会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地方,”我说,“加密模式的重点就在于允许和只允许导航电脑知道飞船要去什么地方。”
“要是没有密钥,你能破解吗?”
“解密?”我问。陶点点头。“给我多少时间?”
“离跃迁还有多久?”
我看一眼显示器:“十二小时,二十三分。”
“就这么多时间。”
“不行,”我说,“给我一个月,说不定能解开。要么就是拿到那个给你记忆卡的人进入加密系统的口令或生物识别信息。”我指着记忆卡说,“是在钱德勒号上加密的吗?”
“不是。”
“那我们手头的时间就肯定不够了,长官。”
陶船长阴沉地点点头,望向李瀚。
“我能问一问出了什么事吗,长官?”我问。
“不能,”陶船长说。她把记忆卡递给我,“你给我把这个新目的地放进导航系统,等你确认了新目的地就告诉李瀚。”
我接过记忆卡。“九十秒的事情。”我说。
“好,”陶船长说,“反正告诉李瀚就是了。”她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我望向李瀚,李瀚依然板着他的扑克脸。
“达昆先生,”奥坎坡国务卿说,他打开船舱门,看见我站在门外,“何等的出乎意料。请进。”他站到一旁,让我进去。
我走进舱室,这个房间比我那个差不多大一倍,也就是两个清洁用具柜的尺寸。奥坎坡的行李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薇拉·布里格斯没说错,就一个月的旅程而言,他的行李实在太多了。然而奥坎坡看上去挺像个换衣狂魔,因此这个行李数量对他来说未必不正常。
“对不起,地方有点挤。”奥坎坡说。
“比我的船舱大。”我说。
“希望如此!”奥坎坡哈哈大笑,然后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说。
“还好薇拉不在,否则估计都没法转身了,”奥坎坡说着,坐进超小号的桌子前的椅子,“那么,达昆先生,让我猜一猜你来做什么。我猜在过去几小时内的某个时候,你的船长给了你一个新目的地,对吧?”
“有可能。”我说。
“非常有可能,”奥坎坡答道,“而这个新目的地是加密的,我估计你和钱德勒号的其他船员喜滋滋地猜了好一阵这个目的地是哪儿和我们为什么去那儿,还有你们的船长为什么要服从这么一道命令,按理说没人有资格向她下命令的。我没说错吧?”
“八九不离十吧。”
“而我敢打赌,其他船员说服你自告奋勇来找我谈谈,主要是因为你和我是搭同一艘交通艇上钱德勒号的。”
“不,先生。”我说,“你猜得对,船员确实在议论这些事,但没人逼我来找你。我是自己想来的。”
“达昆先生,你要么特别有进取心,要么特别傻。”
“是的,先生。”
“也许都有点。”
“同样有可能,先生。”
奥坎坡大笑,“你应该知道的,既然我不能向你的船长透露目的地,那么告诉你也一样不可能了。”
“我知道,”我说,“我来不是想问去哪儿,先生,而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奥坎坡说。
“对,”我说,“比方说殖民联盟国务院的二号人员为什么要假装去极地登山度假并搭乘一艘货运飞船前往目的地,而不是带着正式的外交任务乘坐国务院的飞船去目的地找对方商谈事务?”
“嗯,”奥坎坡隔了几秒钟说,“我还以为我做得挺聪明呢。”
“确实挺聪明,先生,”我说,“但在船上比在外面看问题更透彻一些。”
“说得好。请坐,达昆。”奥坎坡指着他的床位说。我坐了下去。“咱们来做一些理论性的场景推演。没问题吧?”
“当然。”我说。
“你了解殖民联盟近期的状况吗?”
“我知道我们和地球的关系不如以前那么好了。”
奥坎坡嗤嗤发笑:“你不自觉地作出了本年度最轻描淡写的一个陈述。更准确地说,地球对殖民联盟恨之入骨,认为我们非常邪恶,希望我们全都死掉。他们指责我们摧毁了地球空间站,那是他们进入太空的首要港口。他们认为是我们干的。”
“其实并不是我们。”
“不,当然不是。但袭击中使用的多艘舰艇是被劫持的殖民联盟飞船。你肯定听说了吧?就像你们这样的货运飞船,被劫持后改造成攻击舰艇。”
我点点头。这是太空中比较疯狂的传闻之一——海盗或伪装成海盗的某些人劫持并登上飞船,但他们要的不是货物,而是飞船本身。他们的目标是利用这些飞船攻击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后者是许多外星种族组成的一个大型政治联盟。
我觉得这种说法很疯狂是因为它不合逻辑,不是飞船被劫持的那个部分,我知道这是真的,太空里的每个人都认识至少一个丢过飞船的人。不合逻辑的是将货运飞船用作攻击载体,想攻击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更简单的办法数不胜数。
然而此刻奥坎坡说那部分并非谣言,他说这种事确实在发生。我不禁心想,还好我们只是在殖民联盟边界内舒舒服服地做点货运生意。
但此刻我们在做的不再是舒舒服服的货运生意了。
“因为这些飞船来自殖民联盟,看上去就像是殖民联盟发动了袭击,”奥坎坡说,“因此我们和地球上几乎所有国家的外交联系都中断了,没完全中断的那些国家联系起来也必须非常谨慎。到此为止都能听懂吧?”
我又点点头。
奥坎坡点头回应:“因此,达昆先生,你不妨问问自己:假如殖民联盟国务院的二号人物想撬开与地球之间的外交通道,哪怕只是一条缝隙,同时又不希望牵涉其中的人立刻摆出政治姿态,他该怎么做呢?”
“也许可以假装去度假,但实际上命令一艘商船送他去一个秘密据点开展一场非正式的会面。”我说。
“是啊,似乎是一条出路。”奥坎坡赞同道。
“但他还必须说服这艘商船的船长。”
“说服有许多种形式,”奥坎坡说,“其中一种也许是殖民联盟本身发出的官方请求,拒绝就会导致上述飞船无法在殖民联盟控制下的任何一个空间站停泊。实际上就是殖民联盟空间内的所有空间站。”
“要是船长不愿意配合,这种事情就有可能发生。”
“怎么说呢,面上当然会给你们各种各样的理由,”奥坎坡说,“每个空间站、每次的情形都会不一样,然而事实上就是殖民联盟在对你欠缺合作精神表达不悦。”
“我看船长肯定不会感到高兴。”
“是啊,多半不会。”奥坎坡赞同道。
“同时还有一个问题,这艘飞船的所有者和船员都会因为贸易线路被打乱而失去收入。”
“要是发生这种事,从理论上说,殖民联盟会全额赔偿这艘飞船的所有者和船员的全部损失,另外还会对浪费的时间和其他附带开销作出补偿。”
“真的?”
“嗯,对,”奥坎坡说,“现在你明白这种事为什么很少发生了吧?因为非常烧钱。”
“这些话你也对船长说过了。”
“有可能,”奥坎坡说,“然而就算我说过了,她似乎也高兴不到哪儿去,没有一个船长愿意被人这么差遣自己的飞船。但是就此刻而言,大家都别无选择。达昆先生,你有什么感觉?”
“我说不准。心情大概稍微好了点,因为我算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当然了,先生,前提是你告诉我的都是实话。”
“我什么都没告诉你,达昆先生,”奥坎坡说,“我们只是在探讨可能性。对我来说,这种可能性似乎挺有道理。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挺有道理。
第二天,我的脑袋中枪了。
然而在此之前,我先从床上掉了下来。
掉下床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怎么掉下床的。我被推了一把——更准确地说,钱德勒号被推了一把,我其实待在原处没动。因此前一瞬间我身体底下还有一张床,下一瞬间就没了,我翻滚着飞过半空中,朝着舱壁撞去。
这时候我只有两个念头。第一个,我必须承认它占据了我的大半个脑子:救命!因为首先,我在半空中,其次,我要撞上舱壁了。
第二个念头来自我没被吓瘫的小半个脑子:这艘飞船发生了一些很严重的事情。钱德勒号和几乎所有飞船一样,也拥有皮实得难以想象的人造重力场——必须如此,否则最普通的一个加速也会把人体变成果冻,它还能降低船舱内的歪曲和摆动幅度。想这么使劲地推一把飞船,甚至能让船员从铺位上摔下来,需要的能量会非常巨大。
还有一点,我从床上掉下来之后并没有摔在地上,这意味着人工重力失效了。肯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否则它不会关闭。
结论:我们撞上了什么东西,或者我们被什么东西撞上了。
因此,刚才在喊救命的那部分大脑此刻开始喊:妈的,我们要死了,我们死定了,死定了,他妈的死定了。
这时灯灭了。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秒钟之内。
好消息是我睡前撒过尿。
然后应急灯亮了,应急重力适时开启,尽管只有0.2个标准G。不算多,也撑不了多久。应急重力的存在目的是争取一点时间,让船员固定和收好各种物品。先前在舱室里飞来飞去的东西——牙膏、没收起来的衣服、我——开始落向地面。落地后我立刻穿上裤子,打开舱门。
我第一眼就看见千惠子·泰雷兹沿着走廊跑向我。
“发生什么了?”我问。
“断电,”她经过我时说,“我们正在跃迁,然后就没动力了。”
“好的,但原因呢?”
“喂,朋友,我只是普通船员,”她说,“你是混舰桥的,应该你告诉我才对。”她说完就不见了。
她说得对。我跑向舰桥。
路上我看见了奥坎坡国务卿,他看上去乱糟糟的,似乎没怎么睡觉。“发生什么了?”他问。
“断电。”
“为什么会断电?”
我刚和别人这么聊过,上次问话的是我。“我也想知道,所以正要去舰桥。”
奥坎坡点点头:“我和你去。”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还是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只当奥坎坡跟在我背后。
舰桥很忙碌,但井井有条。值第一班的船员在岗位上,不断向船长汇报情况,她听取报告并提出问题。我朝奥坎坡点点头,他确实跟在我背后;我走向李瀚。
“你不当班。”他看见我说。
“我觉得你们也许需要帮手。”
“我们已经有驾驶员了。”李瀚朝博尔达克摆摆头。
“其他事情我也能做。”
“好的,”李瀚说,“看沃马克的传感器要不要帮忙。”我走向正在调整传感器的雪莉塔·沃马克。李瀚转向奥坎坡:“奥坎坡国务卿,你不是船员。严格地说,你碍事了。”
“我觉得我也许能帮忙。”奥坎坡说。
“没什么可帮的,”李瀚说,“回你的船舱吧。”
“等一等,”陶船长转向他们,“我要他待在这儿。我有话要问他,他最好乖乖地给我回答。国务卿,你站着别动。”
“我听您吩咐,船长。”奥坎坡说。
陶船长没再说什么,转向沃马克:“报告传感器的情况,我们结束跃迁时有没有撞上东西?”
“似乎没有,女士,”沃马克说,“要是撞上东西,咱们多半已经死了。”
“那得看撞上多大的东西了,”我说,“每时每刻都有小颗粒的灰尘撞上我们。”
“灰尘不会撞坏我们的动力系统,”沃马克说,“也不会撞得我们偏离航线。”
“我们偏离了多远?”陶船长问。
沃马克耸耸肩:“没法告诉你准确读数,因为惯性传感器坏了,外部传感器也一样。女士,我没法告诉你外面的情况。”
“传感器坏掉前呢?”
“没有任何异常,”沃马克说,“前一瞬间还只有真空,后一瞬间飞船就猛地一抖,动力全部中断。”沃马克忽然停下,皱着眉头看诊断界面上的某些东西。我抻着脖子去看。
“怎么了?”陶船长问。
“诊断结果说外部传感器应该在正常工作。”我边说边浏览着屏幕上的内容。
“但它们没有任何读数,”沃马克说,“通信系统也应该一切正常,但我什么都收不到。”
“我们有可能受到了干扰。”我说。
“我也这么认为。”沃马克望着船长说。
舰桥陷入寂静。陶船长点点头,又转向奥坎坡。“能解释一下吗?”她问。
“解释不了。”奥坎坡说。
“你说你要和地球的外交官碰头。”
“对,还有种族联合体的。”奥坎坡说。这和他告诉我的不太一样,然而另一方面,他说过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外交人员为什么要干扰我们的传感器?”陶船长问。
“他们不会的,”奥坎坡说,“我们应该在这里碰头。他们知道我要来,也知道我在这艘船上。他们知道我们不构成威胁。”
“但我们的传感器还是被干扰了,我们现在像瞎子似的在这儿无法动弹。”陶船长说。
“有可能是海盗。”李瀚说。
“不可能,”陶船长说,“海盗通常待在贸易航线附近。这儿不是贸易航线。我们经过一条秘密航线来到一个秘密据点,只有奥坎坡国务卿的外交官朋友才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这儿。奥坎坡,我没说错吧?这次航程应该是最高机密对吧?”最后几个字从船长嘴里说出来时带着的讽刺味道非常浓重。
她的一连串问题弄得奥坎坡有点难堪。他憋了一会儿,最后说:“殖民联盟外交任务的情报在过去一年间曾经泄露过。”
“这话什么意思?”陶船长问。
“意思是国务院或许遇到了间谍的问题,”奥坎坡说,“我采取了所有预防措施,因此这一次的情报应该是安全的。现在看起来还不够牢靠。”
“你们有间谍?”陶船长说,“为谁效力?种族联合体?地球?”
“都有,”奥坎坡说,“或者为其他势力。”
“其他指的是谁?”
奥坎坡的回答是耸耸肩。陶船长投向他的眼神是教科书级范例的厌恶,她又转向沃马克和我:“动力中断前传感器没有任何读数?”
“没有,女士,”沃马克答道,“什么都没有,通往跃迁点的空域毫无异常。”
“但外部传感器还是离线的。”
“对,女士,”沃马克说,“它们应该在正常工作,但实际上就是没有,我也不知道原因。”
陶船长转向李瀚。“派人出气闸看看外面的情况,谢了。”她说。
李瀚点点头,对着耳麦上的话筒简短地下令;下甲板大概有一名船员正在走向气闸。“船长,咱们应该组织安保队伍了。”李瀚随后又说。
“你认为外面的人会登船?”陶船长说。
“是的,”李瀚说,“你自己也说过,无论外面是什么人,肯定不是普通海盗。我觉得钱德勒号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这艘船本身。”
“不,”陶船长望向奥坎坡,“还有一样东西。”
沃马克的显示屏上叮咚一声。我和她同时扭头去看。
“怎么了?”陶问。
“一个外部信号。”我说。
沃马克拿起耳麦,听了一会儿,然后说:“船长,指名道姓找你的。”
“放到扬声器上,”陶说,沃马克切换输出,朝船长点点头。“我是伊莱莎·陶船长。”她说。
“陶船长,我们有三枚歌鹰7型导弹锁定了您的飞船。”一个声音说。金属碾磨的质感说明它肯定是人工合成的。“第一枚会击中船腹的一个部位——也就是钱德勒号的结构完整性最薄弱的地方——并在那里引爆。它不会摧毁飞船,但会杀死许多船员,打开通向引擎的直接通道,而引擎正是第二枚导弹的目标。它会立刻让飞船的三分之二化作气态,杀死几乎所有船员。第三枚导弹是为了万无一失。
“作为一艘商船,你们并没有像样的防护手段。就算你们有,我们也已经干扰了你们的外部传感器以及通信系统。最近的宜居星球和防卫军空间站也在几光年开外,粒子束已经瞄准了你们的跃迁无人机发射器。你们失去了动力,而且也许已经发现,你们不可能在应急电源耗尽前让动力系统重新上线。就算你们没有被我们的导弹摧毁,你和你的船员也会冻死或者窒息而死。”
“听我说——”陶船长开口道。
“再打断一次,我们就会发射导弹。”那个声音说。
陶闭上了嘴。
“这不是商讨或谈判,”那个声音继续道,“假如你和你的船员想活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请好好听我们的指示。
“是这样的,你必须打开气闸供外部人员登船,你必须组织全体船员进入货舱。我们将登上你的飞船并接管它,假如我们登船时在货舱外看见一名你的船员,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假如你的任何一名船员企图袭击我们或干扰我们接管飞船,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假如你企图弃船逃跑,我们会瞄准并摧毁逃生舱,然后摧毁飞船和船上剩下的所有人。假如你和你的船员做了在货舱集合并等待下一步指示之外的任何事情,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
“从现在开始,你有五分钟回应你是否理解以上命令,然后你有一小时回应你已经妥善执行以上命令。假如我们没有收到这两个回应,我们就会摧毁飞船和船上的所有人。
“话说完了。”
“这个频道还畅通吗?”陶船长问沃马克。
沃马克望向控制台。“畅通,”她说,“其他频道依然受到干扰。”
陶转向奥坎坡:“看来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奥坎坡说,“我的朋友肯定不会这么招待我们。”
“你猜你的朋友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奥坎坡说,“他们完全有可能也遭到了攻击。”
“有什么选择?”陶转向李瀚。
“假如他们真的用导弹瞄准了我们,那就没得选了。”李瀚答道,“他们说得对,我们没有真正的防护手段,我们跑不掉。就算我们把全部应急动力全都输给生命维持系统,也撑不了多少时间。”
“假如导弹不是真的呢?”
“那么我们可以发射逃生舱,可以在他们登船时反抗,要是有必要,还可以摧毁飞船,”李瀚说,“让那帮鸟人去死吧。”
“船长,我们可以反抗。”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反抗,这个念头只是忽然跳进了我的脑海。就像李瀚说的:让那帮鸟人去死吧,不管他们是谁。就算只是用木棍和他们打,那也比束手就擒强。
我环顾舰桥,看见人们纷纷点头。我们准备好了大干一场。
陶对我微笑,然后点点头,像是在说她听见我的看法了,而且很欣赏我。她转向李瀚,后者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她对李瀚说。
“但是他们已经关闭了我们的动力系统,使用的是我们无法察觉到的手段,”李瀚说,“他们干扰了我们的通信系统和外部传感器,这说明他们口袋里还藏着更多的花招。就算没有,要是我们反抗,即使击退了他们,我们的人员多半会有死伤,飞船也会遭到毁坏,我们最后只能待在救生舱里等人解救。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们是谁,”——李瀚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在说袭击者——“依然能夺走飞船,区别仅仅是我们不在船上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等于赌上了一切在白白冒险。”
陶转向当班的驾驶员博尔达克:“我们有可能跃迁逃跑吗?”
“不可能,”博尔达克说,“我们是在一颗行星附近进入的这个星系。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离跃迁点也有三天的航程。”
“再说没有引擎也不可能跃迁。”李瀚说。
“什么时候能让引擎恢复运转?”陶问。
“艾勒估计二十个小时,”李瀚替轮机长答道,“备用电源能撑六个小时,我们还必须让船员上救生舱。等备用电源完全耗尽,留下的人会开始感觉呼吸困难。”
“无论如何,我们都保不住飞船了。”陶船长说。
李瀚停顿了一瞬间,短得几乎无法察觉,然后说:“从现实角度说,是的。就算袭击者什么都不做,我们也还是必须让绝大多数船员上救生舱。另外,我觉得假设袭击者什么都不会做是不现实的。他们不可能半途而废。”
陶坐下来沉吟片刻。奥坎坡和舰桥上的其他人等着她,意识到回应的截止时限即将到来。
“妈的,”陶说,朝沃马克点点头,“告诉他们,我们接受他们的条件。气闸将在一小时后打开,我们会在全体船员进货舱后发信号。”
沃马克诧异地眨眨眼,咽了口唾沫,点点头,然后转向她的控制台。
陶转向李瀚:“通知船员,我们的时间有限。”李瀚立刻开始行动。
陶望向奥坎坡:“唉,奥坎坡先生,我开始觉得我应该拒绝你的请求了。”奥坎坡张开嘴想说什么,但陶已经当他不存在了。
走向陶船长的三个生物身穿黑衣,全副武装,膝盖反向弯曲。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看似手枪的东西,另外两个的武器比较长,我猜是某种自动步枪。另有一支人数更多的外星生物小队呈扇形散开,占据了向我们(也就是钱德勒号全体船员)开火的有利位置。我们共有六十人左右,手无寸铁。只要他们愿意,用不了多久就能消灭我们。
“它们到底是什么人?”千惠子·泰雷兹压低声音问我。人群中,她站在我身旁。
“勒雷伊人。”我说。
“不友好,”她说,“我指的不是眼前这几个。”
“对。”我说。殖民联盟很少花时间宣传特定的战役,但我很清楚过去十年间我们狠狠收拾过勒雷伊人,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没有理由认为我们这些人会遇到什么好结局。
三个勒雷伊人走到陶船长面前。“指出你的驾驶员。”中间的勒雷伊人对她说。它用的是母语,替它翻译的是别在衣服上的一个小装置。
“告诉我理由。”陶说。
勒雷伊人抬起枪口,对准站在船长身旁的李瀚的面门开火。在低重力的环境下,这一枪打得李瀚飞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落回甲板上。
“指出你的驾驶员。”勒雷伊人等船员发出的惊呼声基本平息后又说。
陶保持沉默。外星人抬起枪口,这次瞄准她的头部,我考虑要不要主动出列。泰雷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她猜到了我的想法。“你他妈敢?”她悄声说。
“够了!”有人说。我跟着声音找到它的主人:奥坎坡国务卿。他从钱德勒号的船员队伍中走出来,“没必要这么做,特万指挥官。”
勒雷伊人扭头望向奥坎坡,陶也一样。我猜她意识到了奥坎坡在直呼外星人的名字和军衔,因为我也一样。
“奥坎坡国务卿,”特万说,点点头和他打招呼,“也许你可以行行好,替我指出一名驾驶员。”
“当然,”奥坎坡说,然后在人群中指着我说,“他是其中之一,带上他。”
两个勒雷伊人出列走向我,泰雷兹挡在我面前,走向我的一名勒雷伊人举起枪对准她。“狗娘养的。”陶朝奥坎坡吼道,钱德勒号的船员躁动起来。
“安静。”奥坎坡说。他显然对自己响亮的声音非常自豪,这个声音最适合演讲。他经过多年外交发言的磨炼,理所当然地认为在场的人会听他说话。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连走向我的勒雷伊人也停下脚步望向他。
他举起一只手,进一步示意众人保持安静。船员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下低沉的嗡嗡声。
“你们会活下去的,”奥坎坡大声说,“听我重复一遍:你们会活下去的。但前提是必须仔细听我说话,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所以,请安安静静地听我说。”
钱德勒号的船员陷入死寂。
“李瀚的死让我感到痛心,”奥坎坡说,“勒雷伊指挥官通常不习惯有人质疑或反对他们的命令。除非你们抵抗或不服从命令,否则就不会发生更多的流血事件。我明白从你们的角度看,这件事情既像海盗袭击也像叛国。我向各位保证,这两者都远远不是真相。非常抱歉,我没有时间向各位深入解释了。
“现在,我想要钱德勒号和一名驾驶员。我要接管飞船,还要这位达昆先生。至于你们其他人,我们很快就会护送你们进入钱德勒号的救生舱。救生舱将即刻发射,三天后,随着钱德勒号的跃迁离开,我们将立刻向凤凰星空间站发射一架紧急无人机,殖民联盟会得到这个星系和救生舱的确切坐标。你们都知道,殖民联盟有一些飞船专门守在跃迁点附近,那是专门为这种类型的搜救任务准备的。
“因此你们将在四天后获救,顶多五天。救生舱的配给在满载情况下足以支撑七天,你们一定会及时获救。
“我重复一遍:你们会活下来的。然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们绝对不能抵抗、绝对不能有敌意、绝对不能顶嘴、否则的话,这些勒雷伊人会毫不犹豫地撂倒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再次见到家人和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安全返回殖民联盟的空域。帮我就等于帮你们自己,就是这样。”
“我不相信你。”陶对奥坎坡大声说。
“很合理。”奥坎坡说,朝特万点点头。
勒雷伊人朝船长额头开枪。她倒地,死去。
奥坎坡等尖叫声平息后说:“我说过了,绝对不能顶嘴。现在请严格遵守勒雷伊人的命令,谢谢。”他转身背对钱德勒号的船员,示意特万指挥官跟他走。
两名勒雷伊人继续走向我,我看见泰雷兹绷紧身体准备战斗。
“别。”我对她说。
“它们会杀了你。”她说。
“要是你企图阻止,它们就会杀了你。”我忍不住说。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她说。
“我宁可你上救生舱赌一赌。”我说。勒雷伊人走到我面前,我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谢谢,千惠子。谢谢你愿意为我而战,真的。”
“嗯,换了我你也一样,对吧?”泰雷兹问。
“对,”我说,“此刻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朝勒雷伊人点点头,告诉它们我准备好了。其中一个人抓住我的肩膀,我们从泰雷兹和钱德勒号的其他船员中离开。
我几乎不认识他们。
我已经有负罪感了,因为我知道我会活下来。
我走近奥坎坡国务卿和特万,听见他问特万:“你对这艘船造成的损伤有多大?”
“很小,完全不会影响船体的结构,”特万说,“我们只需要干扰和关闭特定的几个系统。”
“很好,”奥坎坡说,“钱德勒号的轮机长说他可以在二十个小时内让动力系统恢复工作。你在同样长的时间内也能做到吧?”
“我们用不了那么久,”特万说,“我们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国务卿。你知道的。”
“当然。”
“现在你能全身心投入我们这边的事务中了,非常好。”
“谢谢,特万指挥官,”奥坎坡说,“我也这么认为。”
“剩下的船员怎么处置?”特万说。
“我说过我们会让他们上救生舱,那就这么办吧。”
“失去救生舱真是有点儿可惜。”
奥坎坡耸耸肩:“反正也用不着,对吧?”
“对。”特万说。
“那就没什么损失了。不过有一点,记得要毁掉一个救生舱,保证我的‘尸体’无法复原,这一点必须做得天衣无缝。炸毁一个救生舱会有帮助。”
“当然,”特万问,“你有个助理,对吧?她上救生舱吗?”
“让她选,是上救生舱还是跟我们走,”奥坎坡说,“至于要如何暗示她上救生舱是个坏主意,那就看你了。”
“她不知道?”
“这件事?不知道。这是个秘密,对吧?”
“我看我就命令她跟我们走好了。免得麻烦。”
“你说了算。”奥坎坡说,拍了拍勒雷伊人的肩膀,意思是你可以告退了。特万转身去朝钱德勒号的船员发号施令,奥坎坡将视线转向我。
“好了,达昆先生,”奥坎坡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你会活下去的——以某种方式。”
“不会发射紧急无人机的,对吧?”我问。
“你是说让殖民联盟知道钱德勒号船员的下落吗?”奥坎坡说。
“对。”我说。
奥坎坡摇头道:“不,不会的。”
“所以你打算让钱德勒号的船员在救生舱里窒息而死。”
“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这个,”奥坎坡说,“这个星系不怎么受欢迎,接下来一周恐怕不会有人路过,甚至一年。”
“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我为什么成了叛徒?”
“就从这儿说起好了。”我说。
“完整的答案太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奥坎坡说,“因此我就这么说吧,真正的问题是一个人究竟应该忠于谁,是殖民联盟还是人类。你也知道,两者并不相同。我逐渐意识到我应该首先忠于人类,殖民联盟的日子就快到头了,达昆先生。我只是想保证当它完蛋的时候,不会连累全人类倒霉。”
“既然你忠于人类,那就证明一下吧。”我说。我指着背后的钱德勒号船员说:“他们是人类,奥坎坡国务卿。发射跃迁无人机去凤凰星空间站报告他们的方位,不要让他们死在救生舱里。”
“你想救他们,这很高尚,”奥坎坡说,“真希望我能答应你的请求,达昆先生,真心诚意地希望。然而就此刻而言,殖民联盟不能知道我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必须以为我死了。除非没人可以向他们报告,否则这个目标就无法实现,非常抱歉。”
“你说你需要我担任驾驶员,”我说,“除非你救他们,否则我就不帮你。”
“我想你会改变想法的。”奥坎坡边说边朝一名勒雷伊人点点头。
我被扫得腾空而起,勒雷伊人把我重重地按在货舱地上。
有什么东西顶住我的后脑勺。感觉像一把枪。
我感觉到了枪开火时的震动,同时感觉到有东西击中我的后脑勺。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