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行政总督奥尔森很少公开亮相,他更喜欢藏在幕后处理月球事务,这样很低调,也更高效。他经常会把面对媒体的时间留给旅游局局长这种外向且和蔼可亲的人。正因如此,一旦他出现在公众面前,就会更加引人注目——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尽管看着他的人有千百万,但他真正的听众是那二十二位乘客——可惜他们看不到他本人,因为“西灵”号的视频线路还没有接通。他的讲话非常振奋人心,包含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

“‘西灵’号上的全体成员,你们好。”他讲道,“我希望你们知道,月球上的一切资源都已调动起来,救援行动已经开始。所有工程技术人员都在加紧工作,我们会与时间赛跑。

“月球正面的总工程师劳伦斯先生是救援行动的总负责人,我对他充满信心。他就在罗里斯空港,救援所需的一切设备也正在空港组装。我们已经决定——相信你们也想到了——当前最迫切的任务是确保你们的氧气供应。为此,我们首先会为‘西灵’号连接一条氧气管道,这项工作很快便可完成,然后就可以向你们输送氧气了——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输送水和食物。只要氧气接通,你们就不必担心了。也许把你们救出游轮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你们已经安全了。你们只需坐等救援便是。

“现在我要结束通话,把这个宝贵的频道让给你们,好让你们与亲人朋友通话。对于你们承受的种种不便和心理压力,我深表歉意,但这一切都将过去。再过一两天,你们一定会走出困境。祝你们好运!”

奥尔森总督话音刚落,“西灵”号上便是一片欢腾。总督的讲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乘客们已经把这次经历当成了一次冒险,这将成为他们终生的谈资。唯独帕特·哈里斯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我希望……”他对汉斯廷准将说,“总督别把话说得那么满。在月球上,过度自信是会出岔子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准将回答,“但你不能责怪他——他这是为了鼓舞士气。”

“我知道,他这么做无可厚非——尤其是现在我们还能跟亲戚朋友通上话。”

“你提醒我了。有个乘客既没有收到、也没有发出信息,而且,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是谁?”

汉斯廷压低声音,“那个新西兰人,拉德利。他一直闷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让我不太放心。”

“也许在地球上,这个可怜的家伙没有想通话的人。”

“有钱上月球的人一定会有几个朋友。”汉斯廷说着,咧开嘴笑了,脸上像孩子似的开了花,连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都少了。“听起来很俗气——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是建议,应该看紧这位拉德利先生。”

“你跟苏珊——呃,威尔金斯小姐——提过他吗?”

“是她对我提起的。”我该想到的,帕特钦佩地想,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既然有了存活的希望,他便开始认真考虑苏珊的事——还有她对他说过的话。他这辈子也曾爱过五六个姑娘——至少他发誓时是这么说的——但这一次有所不同。他和苏珊认识了一年多,刚一见面时就被她吸引住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结果。他想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对于之前的那场激情,她会后悔,还是会觉得无所谓?她也许会说——在那种场合下,他可能也会说——就让气密舱里发生的事情都随风而逝吧,那不过是孤男寡女在生命行将结束前的最后疯狂,那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或许那才是他们的本意,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帕特·哈里斯和真正的苏珊·威尔金斯,他们终于摘下了伪装的面具,从过去几天的压力和焦灼中得到了解脱。他想知道,怎样才能确认这一点?其实他明白,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如果你坠入爱河,有一种明确而科学的方法能够证实你的感受,那该有多好,可惜帕特还没有找到这个方法。


在码头,尘埃“拍打”(姑且先使用这个词吧)着堤岸。四天前,“西灵”号就是从这儿出发的。这里的尘埃仅有几米深,但做测试已经足够了。如果仓促搭建的设备可以在这里工作,那在渴海中也行。

劳伦斯在候船厅里向外观望。身穿宇航服的技术人员正在搭建工作平台的框架。和月球上百分之九十的工程建筑一样,框架用开槽铝合金条和铝合金棒组装而成。劳伦斯心想:月球从某些方面来讲真是工程师的天堂——这里重力很小,完全无锈蚀,要是换成地球的环境——说真的,仅天气一项,比如难以避免的风霜雨雪——就不知让地球上的各大企业蒙受了多少损失。不过话说回来,月球上也有不足之处——它的夜间温度会降到零下二百多摄氏度,还有他们面前的老对手——尘埃。

平台框架很轻,被放置在十几个大号金属圆桶上,每个桶上都印着醒目的大字——“内容物:乙醇。用完后请归还哥白尼市三号处理中心。”当然,现在这些桶里是高真空状态,每个圆桶的承重是月球上的两吨。

工作平台很快就要成型了。千万记住,要带足备用的螺帽和螺栓,劳伦斯自言自语。根据他的观察,至少有六颗螺栓、一把扳手因为粗心而落入尘埃,顷刻间就不见踪影。他会发布规定,下令所有工具都必须系在平台上,正在使用的也不例外,用着不顺手也不行……

搭建工作只用了十五分钟——真是不赖,要知道,他们是在真空环境里工作,外面还裹着笨重的宇航服。根据需要,平台可以向任意方向延伸,但目前这个规模已经足够了。现在它的最大载荷是二十吨,要将这么多设备运到现场,也要花不少时间。

劳伦斯对第一阶段的工作很满意,工人们还在忙碌,他走出了候船厅。五分钟后(这也是罗里斯空港的一大优势——你可以在五分钟内到达任何一处地方),他来到工程处。这里的工作进展就不大令人满意了。

在几个支架上,摆放着“西灵”号船顶的模型,面积有两平方米大小——完全按照游轮的实物制作而成,材料也是完全相同,唯独缺少最外一层专门用来遮挡阳光的镀铝材料。好在那一层材料又薄又轻,就算没有也不会影响试验效果。

这项试验出奇地简单,只有三个组成部分——一根尖铁棒、一把大锤,还有一位屡战屡败的工程师——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将船顶砸穿。

如果你对月球的环境稍有了解,就能马上想到为什么他无法成功。因为在这里,大锤的重量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砸下去的力道也会小很多。

可惜,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外行人会很难理解重量与质量的差别,正是这种误解,导致了无数事故的发生。重量具有随意性,从一个世界换到另一个世界,重量就会发生改变。在地球上,这把大锤的重量是月球上的六倍;在太阳上,则会是地球上的两百多倍;而到了太空中,它会连一点儿重量都没有。

但在上述的三个地方,甚至宇宙中任意一处,它的质量——或者说,惯性——却是完全一样的。在任何时空条件下,让它以一定的速度运动起来,或是让它停止运动,产生的效果都是相同的。在一颗几乎没有重力的星球上,这把大锤可能会轻如鸿毛,但它同样可以把岩石砸得粉碎,就像在地球上一样。

“有什么问题?”劳伦斯问。

“船顶的弹性太强了。”工程师一边解释,一边拭去额头的汗水,“每次敲击,都能把铁棒弹起来。”

“明白了。但我们要把十五米长的管道打下去,而且周围都是尘埃,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吗?尘埃可能会使弹力减弱。”

“也许吧——不过,看看这个。”

他们跪在船顶模型下面查看内层的情况。上面有粉笔画的线条,表明了电线的分布,在正式作业时,这些是必须避开的。“这种玻璃纤维很有韧性,没办法直接敲个洞出来。一旦击穿,表面一定会出现裂缝。你看——这里已经有星形的裂痕了。要是用蛮力硬敲,恐怕会震裂整个船顶。”

“这样风险就太大了。”劳伦斯表示同意,“好吧,放弃这个方案。如果敲击不管用,就用钻头。用螺丝在管道顶端固定一个钻头,这样拆卸时也会很方便。氧气管道其他部分进展怎么样?”

“已经准备就绪——都是标准件,两三个小时就能完成。”

“两个小时以后我再来。”劳伦斯说。他没有再加一句:“我希望你们到时能够完成。”有些人会这样说,但他不想再施压了。他的手下正在竭尽全力,就算是再训练有素、再兢兢业业的人,也不可能比他们做得更快了。这项工作是急不得的,“西灵”号的氧气储备还可以用上三天。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几个小时,这套设备就可投入使用,为他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不幸的是,并非一切都那么顺利。


汉斯廷准将是第一个意识到危险正在慢慢临近的人。他曾经有过这种经历,那一次他在木卫三上,宇航服发生了故障——他本无意去回想,但就是忘不掉。

“帕特,”他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的人听到,“你有没有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帕特有些惊讶,他说:“是啊,你也发现了?我还以为是因为太热了。”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了解这种症状——呼吸加快,变得急促,这是二氧化碳中毒的迹象!”

“不可能啊——三天之内,我们不应该会出事的——难道是空气净化装置出故障了?”

“恐怕是的。那套装置是用什么方法清除二氧化碳的?”

“最直接的化学吸收,应该既简单又可靠才对。以前从没出过问题啊。”

“以前没有,但它还从没在这种环境下工作过。我猜,是因为船舱里太热,把净化空气的化学物质破坏掉了。你知道怎么检查吗?”

帕特摇了摇头“,没法检查。检修口是在船体外面的。”

“亲爱的苏珊,”一个疲倦的声音响起,是舒斯特夫人,而他们几乎没听出来,“你有治头痛的药吗?”

“如果有,”另一个乘客说,“我也想要点儿。”

帕特与准将面面相觑,一脸紧张。看来,中毒症已经蔓延开来,和教科书中的描述一样精准。

“你猜,我们还能挺多久?”帕特低声问道。“最多两三个小时。而劳伦斯和救援团队还要六个小时才能赶到。”

这时,帕特才明白,他是彻彻底底地爱上苏珊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身的安危,而是感到气恼和悲伤——挣扎了这么久,希望就在眼前,苏珊却即将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