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西灵”号上依然非常安静,只不过这安静不是源于死亡,而是因为乘客们都睡着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醒来,迎接新的一天——原本没有几个人相信他们还能见到那一天。
帕特·哈里斯站在一个座位的靠背上,身体努力保持平衡,修理着舱顶破损的照明线路。幸运的是,通信线路并未损坏,如果钻头再往左偏五毫米,那他的修复工作就要麻烦得多。
“博士,合上三号闸。”他用绝缘胶带缠好电线后喊道,“已经修好了。”
照明灯亮了起来。习惯了暗红色的应急灯光后,照明灯真是亮得刺眼。这时,一个爆炸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本来就摇摇晃晃的帕特被吓得直接跳下了靠背。
没等他着地,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在打喷嚏。
乘客们慢慢苏醒了——也许是空调系统的功率开得太大了,船舱里已经有些冷了。不知道谁会第一个醒来,最好是苏珊,这样他们就可以说上一会儿话,而不用担心被人打扰。在共患难之后,他已经不介意大卫·麦肯齐在场了——尽管苏珊未必会这么想。
毛毯下面,有个人在动。帕特急忙冲了过去。但他马上就停住了,低声叹了口气,“哦,不!”
是啊,世事不可能总是顺心顺意。身为船长,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这个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帕特弯下腰,握住了对方骨瘦如柴的手,亲切地问候道:“莫莉小姐,感觉怎么样?”
对于劳森博士来说,成为电视上的焦点人物,可谓是喜忧参半。他的自信心得到了大大的提高;他还相信,这个一直被他耿耿于怀的世界也是很重视他的知识和能力的(他还没想过,一旦“西灵”号事件告一段落,他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由于长期身处天文学同行的封闭小圈子,他对天文学的热情一直不为外界所知,这次终于可以展现给世人了;他还赚了不少外快,这一点也让他非常满意。
但他参加的节目好像都是设计好的,就是要让他的旧观念“人善被人欺”慢慢地回归。当然,可能这并不是星际新闻台的过错,在渴海工作平台趋于平静,镜头前没有新鲜事物的时候,总要有些节目来填补空档吧。
实际上,劳森还在月球,而和他一同参加节目的“对手”则在地球上。在技术上,这还是有些棘手的,但电视技术人员在很久以前就解决了这个头疼的问题。这种节目不是现场直播,必须提前录制,而电磁波信号在地月之间传播时又会出现两秒半的延迟,只能通过后期剪辑加以解决。参加节目时,信号延迟会让人很不耐烦——这是没办法的事——等到熟练的剪辑师剪好带子后,观众就不会发觉双方的讨论实际上已经跨越了四十万公里的距离。
总工程师劳伦斯收听这个节目时,人正仰躺在渴海上,双眼凝视着空旷的天空。已经忙了多少个小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现在,他的大脑依然很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本来他穿着宇航服就睡不着觉,现在也没必要强迫自己睡觉。第一个简易房已经自罗里斯空港运往这里了,送到以后,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了。
尽管制造商一再声明,宇航服可以连穿二十四小时以上,但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有些原因很明显,有些则不那么明显。比如,有人抱怨说宇航服穿得太久,身上就会痒得难受,尤其是背上的一小块,或是手够不到的地方——这被称为“宇航员瘙痒症”。医生认为这纯属心理原因,有些勇敢的太空医师为了证明这一点,连穿了一个多星期的宇航服。但在宇航员中,这种症状还是屡见不鲜。
有关宇航服的传说既广泛又复杂,经常被人提及,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术语,当然有时也比较低级。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20世纪70年代,一种著名的宇航服会被称为“铁处女”,但每个宇航员都很热衷于向你解释,为什么21世纪10年代的马克14型宇航服会被称为“恐怖囚牢”——据说这是一个有性虐倾向的女工程师设计的,她决心向男性实施残酷的报复,当然这种说法并不可信。
劳伦斯躺在宇航服里,轻松地听着热心观众提出自己的见解。虽然可行性不大,但旁观者清,他们或许真能提出一些有价值的想法。他以前就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他在听取问题时会比劳森更有耐心——显然,劳森从没学会如何愉快地与外行们打交道。
一位来自西西里岛的业余工程师提议,精心挑选几个地点,安装几台吹风机,把尘埃吹走——结果被劳森贬得一文不值。这就是典型的外行建议,就算不考虑理论是否站得住脚,单单做个计算,也能发现这方法根本行不通。尘埃确实可以被吹走——前提是气体的量要特别足。当那人还在用流利的意大利式英语滔滔不绝的时候,劳森已经快速完成了计算。“打断一下,古萨利先生,”他说,“想要在渴海中吹出一个大坑,我估计你每分钟至少需要五吨气体。要把这么多气体运到现场,根本就不可能。”
“呃,可以把气体收集起来循环利用嘛!”
“谢谢您,古萨利先生。”主持人坚决地打断了他,“现在有请加拿大安大略省伦敦市的罗伯森先生。罗伯森先生,您有什么主意?”
“我建议使用冰冻法。”
“等一等,”劳森立即问道,“你要怎样冰冻尘埃?”
“首先,让尘埃浸透水分。然后,用冷凝管将尘埃整个冻在一起,固定住之后,在上面钻孔就容易了。”
“想法不错。”劳森不太情愿地表示承认,“至少不像前面几位那么疯狂,但用水量怕是要多得离谱了。请记住,‘西灵’号是在海面以下十五米处……”
“换成英尺是多少?”这个加拿大人问。从他的语气里,就能听出他是个反对公制单位的死硬分子。
“五十英尺——相信你能理解这个概念。把你需要的水量看成是一个长方体,它的底面边长就算只有一米——对你来说是一码——这就需要……嗯……十五乘十再乘十的平方,乘上水的密度就是十五吨。这还没考虑浪费的量,实际上肯定有好几倍,甚至需要上百吨。另外,制冷机有多重,你想过没有?”
劳伦斯啧啧称奇。和他认识的许多科学家不同,劳森在解决实际问题时很有一套,心算速度也相对快。通常,一个天文学家或物理学家做快速计算时,经常会在10到100之间的换算上卡壳。但劳伦斯相信,劳森就没有这个问题。
这位推崇冰冻法的加拿大人还在据理力争,就被工作人员拖出了场外。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位非洲绅士,他的设想与刚才的加拿大人刚好相反——高温法。他主张用巨大的凹面镜将阳光汇聚到尘埃上,将其熔化并凝固成无法流动的固体。
劳森一定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住自己的火气。这位太阳熔炉鼓吹者就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土专家”,拒不承认自己的计算可能会出错,于是双方的争论异常激烈。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节目。
“劳伦斯先生,滑尘艇来了。”
劳伦斯翻身坐起,爬上工作平台。在月球上,只要有东西出现在视野里,就说明它已经离你很近了。果然,是一号滑尘艇——同行的还有三号。它是从月球背面的旱湖(那里的环境相当于一个小号的渴海)调来的,这一路一定经历了很多坎坷,也花了不少钱。三号滑尘艇在旱湖就有过传奇般的经历,除了少数几人,外界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每艘滑尘艇都拖着两只滑尘橇,上面堆满了设备。它们停靠在平台边上,卸下的第一件货物就是装有简易房的大箱子。简易房充气膨胀的过程总是让人特别着迷,劳伦斯更是兴奋得直想跳脚(没错,他也有“宇航员瘙痒症”)。充气过程是全自动的:只要撕去封条,再打开两个独立的开关——这是为了防止开关被意外触发——然后等着就行了。
等也不会很久。箱子的四壁倒了下来,里面是一团紧紧扎在一起的银色纤维材料。它就像个有生命的活物,不停地挣扎蠕动着。劳伦斯见过飞蛾破茧而出的过程,二者竟是惊人地相似。不过,飞蛾破茧至少要一个小时,简易房充好气却只要三分钟。
气泵将空气压进软绵绵的外壁,简易房快速地膨胀、绷紧,变得越来越硬实;升到一米高后,它开始向四周扩展;扩展到极限,又会继续上升,这时,气密室在主体部分突显出来。此情此景,让人感觉整个过程应该伴有艰难的喘息声,而不应该这么无声无息。
整个简易房的主体结构已基本成形,看起来就像地球上爱斯基摩人的雪屋。二者的设计理念也十分相似——都是要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为人类提供庇护;在技术细节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上,二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
安装内部设施的时间要比充气长得多,因为所有设施——双层床铺、椅子、桌子、柜子、电子仪器等——都要通过气密室搬进去。有些大型家具搬起来很费事,会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终于,简易房里传来了无线电呼叫声“,好了!可以进来了。”
劳伦斯毫不客气。他钻进气密室,在双层气密门之间便卸下了宇航服上的各种装置,他听到房间里有人说话,于是摘下头盔,立刻感受到了周围的新鲜空气。
自由的感觉真是太棒了——他可以伸展手脚、挠挠全身、毫无阻碍地走来走去,还能与同伴们面对面地交谈。浴室虽然只有棺材大小,却能冲走宇航服里的一身汗臭,让他干干净净地重返人类社会。他穿上短裤——在简易房里只穿一条短裤就够了——坐下来与同事们开了个会。
预定的物资大都已经到位,几个小时后,剩余物品会由二号滑尘艇运到。在他检查送货清单时,便深深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了形势。氧气已不成问题,除非情况有变;饮用水有些短缺,不过很容易解决;食物供应有点儿困难,但也仅限包装问题——餐饮中心提供了一些样品,有巧克力、肉干、奶酪,甚至法国长面包——打包以后可以装进直径只有三厘米的圆柱形盒子,顺着氧气管道便能送进游轮,让“西灵”号上的人们更有盼头。
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前的重中之重是怎样救人。他的智囊团提出了许多建议,汇集成了一份长达六页的报告。劳伦斯仔细地读着,不时点头表示赞同。他自己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与他们的提议几乎如出一辙。
无论怎样,这都将是“西灵”号的最后一次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