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earside 06.Tome
据说存在过带文身的鲶鱼像,不过不清楚具体情况。
据说那是个石像,大约两百年前突然出现在森林里,随后便一直盘踞在那里,看来并不能自由自在地到处游动。其实那是森林深处发生的事情,而且又没有目击证词,所以两百年这个数到底怎么来的,众说纷纭。
鲶鱼像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虚度了许多岁月。直到大约一百年前,它和出现时一样,突然消失了。消失的过程当然也没有人看到,一百年这个数字有多大可信度,也很难说。
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森林中,又无声无息消失的石像,基本上没有提及的必要。如果只是单纯的石像,也就不会留下记录,就算记在哪里,也不会被人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发掘出来吧。
这个石像之所以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它那莫名其妙的鲶鱼造型,而是因为背上刻的文字。不过刻在那上面的是不是文字也无法判断,其实只是些纠结的线条,流传下来的也只是姑且涂墨拓印下来的阴影而已。
这些文字没有被解读出来的理由非常简单:从过去到未来,从没有过使用这种文字的人。谁都不曾使用的文字,论起存在感,还不如人们兴起的时候随手写下的、有时候连写作者本人都无法解读的私家版语言。
事实上,与私家版语言相比,这些文字虽然显得更为正规,但真正需要解读的时候,就出现了诸多麻烦。为了解释这仅仅三行左右的文字,入门的语法书就需要YB单位的容量。有读它的时间,足够宇宙死而复生了。
即使具有复杂的语法结构,遵循语法的文章内容也并不一定需要同样复杂。然而话虽如此,单纯的意译显然只会是误译,而正因为是误译,反而又是规整的译文——鲶鱼文书所用的语法,便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现象。
你也许会问,我凭什么做出这个断言。对此问题,还请少安毋躁。从推论以及经验出发,我有依据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过我也并不认为这种说法能让人马上信服。
鲶鱼文书开始引人注目,当然不是因为成功破解。从原理上就不可能翻译的文章,自然也不可能解读出来。它吸引注意的原因,是因为以某一时期为界限,各地都出现了鲶鱼文书消失的事件。
世界上总有人具有奇怪的兴趣爱好,比如喜欢搜集古怪的文书。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诸如天狗寄来的道歉信、伏尼契手稿等等。有些人就是喜欢搜集这类荒诞无稽的文章,以此为乐。
不过我并没有富有到能够搜集珍奇孤本的程度。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在网上翻找画像,保存下来,有兴致的时候打印出来翻阅观赏。
一般而言,所谓同好,数量越少越容易抱团。交流相互搜集的文章,围绕内容交流自身的见解等等。我们和分析出私家版语言的书写规则而兴奋不已的一群人之间的距离,要比旁人看来大上许多,但偶尔也会有作品从那样的一群人中闯进来,同样也有过围绕如何判断发生争执的事情。
总之,我从同好者网络中得到消息,鲶鱼文书正在消失。
说是消失,真是消失到踪迹全无。所以我们怀疑消失的时间很长,只是人们都忽略了。如果残留有痕迹,就会怀疑发生过变故;但如果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么任何人首先都会怀疑自身的粗疏。
如果说是证券、合同之类的文书,大概会让人大惊失色。但对于连写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来历不明的文件,惊慌失措的优先度当然不会高到哪里去。鲶鱼像的本体既然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所谓“原件”首先也只是复制品。至于自己手边的东西,更不知道是第几个阶段的复制品了。就算丢了,只要再找谁帮忙复印一份就行了。
所以,鲶鱼文书连续同时消失事件的搜查启动之缓慢,简直令人吃惊。这种不知来龙去脉的案件,没人在意,连报案都显得很悠闲,警察当然也没空搭理。所以,最先认为这是案件、并且开展调查的,还是那些怪异文书收藏家。他们自费调查文书消失的情况,整理案例,终于让社会大众开始意识到确实发生了什么。
至于我所做的事,仅仅是不断检查自己脑海中关于我那份鲶鱼文书的回忆还在不在而已。
根据对策委员会——不知什么时候自称为委员会的同好者团体——的报告,消失具有如下的形式:
其一,消失不限媒介。
其二,同时期复制的内容,同时期消失。
其三,以上。
第一条所说明的内容,看似简单,实则深奥。它意味着,不管是信息化的存储也好,还是印刷在纸上的也好,一旦到了消失的时候,就会消失。有时候印刷在纸上的图形消失,留下白纸;有时候会连同印刷的纸一同消失。一般倾向是,容易带走的时候,会一起消失。而装订成书的时候,多数情况会变成白纸。似乎消失是必须要消失的,但也会尽可能把工作降低到最低限度。
抽出书页可能会把书弄散,如果要追求完美,还要调整页数,大概很麻烦吧。书里突然夹着白纸虽然可疑,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实际上也发现过书页被抽掉、页码重排的例子。似乎是看当时的心情。
在消失过程中,没有人看到周围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当成书蠹干的坏事也行,不过这样的话就需要想象电子书蠹之类的东西,很难做出统一的解释。不管如何严密的监视,纸张也会消失。即使是封印在玻璃盒子里、凝固在大量树脂中,该消失的时候也会消失。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在众人环视的状况下,光天化日,就像烟云一样消散了。换句话说,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去阻止,全都是徒劳无功。
总而言之就像是绝世大盗的手段,无迹可寻。甚至对于这样的事件是否毫无办法,也没人知道。
记录了鲶鱼文书的媒介,不仅有纸张、电子,还有磁性媒介。我们知道存在那样的文章,这揭示出我们也还记得鲶鱼文书的事实。背诵下来的人大约并没有太多,不过因为文章只有三行左右,只要有这个心,也不是背不下来的。
不管怎么说,如果是神出鬼没取走文章的大盗手段,那么从我们的记忆中盗走文书相关的记忆,似乎也不是很难,大盗的名声也能由此大振吧。
如果从世上和我们的头脑中一起把文章全部窃走,那真是无可奈何。即使还有一定数量的人记得存在过那样的东西,但如果完全找不到任何实物,自然不会有什么说服力;如果谁都不记得那样的东西,更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得到关注。
虽然不明白如此可怕的怪盗为什么没能将文书一举消灭,但行动的规律已经掌握了。即,其二,同时期复制的内容,同时期消失。
如果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即可,那么一举消灭所有文书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可以推测实际上还有一个约束条件。因此刚才三种形式的最后一条,在这里换一种写法,应该也可以吧。
其三,文章复制之后,历经百年而消失。
换言之,文章无法任意改动寿命。
这里出现的百年这一数据,我并不认为它准确。绝世大盗显然是超人的存在,既没有理由主动采用十进制,而且就连我们自己采用十进制的理由,也无法满怀自信地回答出来。
尽管如此,至少那像是百年期限的订单,不是十年,也不是千年。两百年前出现的鲶鱼像,在百年前消失,由此看来,大抵应该是这个范围吧。这一出现和消失时期的推测,是从文书连续消失事件的调查倒推得出的,说明的顺序虽然反了,不过并没有改变整体概念,便请各位姑且听之。
文书以一定的间隔消失。文书中设置了定时器,安排好在时针指到第100年时同时消失。也有人认为,这就是鲶鱼文书中记载的内容。没有执行系统也能运行的程序,或者是与执行系统固化在一起的编程语言。
照这样下去,也就是以鲶鱼文书的彻底消失告终而已,不过那文书的机制竟然还能波及被复制的字符串上。复制文书中的计时器被重置为0,又开始计算下一个百年。
复制原件不断消失,复制品又带着新的时间限制而残留下来,所以最终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文书不断更换媒介而存续下来。我们的生命,大抵也是这样的情况,虽然说并不是全然没有问题,但不也总是能在大路上前进,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吗?
遗憾的是,最先找出这一结论的,不是我。
尽管在记录中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一位老教授的最终授课讲义揭示了鲶鱼文书的全貌,但什么也没留下来。
你大概会问: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办法。
这位老教授只知道被人称作托梅女士,其他的一概不明。从她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事迹来看,那种被遗忘的感觉值得强调。总而言之,关于这最后的一堂课,找不到任何一名出席者。这一点就非同寻常。
说起来,这一最终授课本身,也是在她到达退休年龄的一年后才举行的。也就是说,就连负责这一事务的部门,也差不多彻底忘记了她的存在。奇迹般意识到这一点的办事员急急忙忙催促她办理退休手续,又贴出最终授课的日程海报,但因为记录的日期是在一年前,于是又赶紧改掉,总之就是手忙脚乱的模样。
我之所以大致了解这一连串的事情,仅仅因为我是目睹了那张海报的少数人中的一个而已。
托梅女士,自我消失自动机的理论专家。一生只发表了四篇论文,每一篇都不存于历史中。为什么仅仅几篇论文就能当上教授,这一点尚不明确,不过真正的情况也许是因为在被遗忘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变成这样的吧。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释。
论文可以说枯燥无味。第一篇论文,提出了相当于自我消失机器的东西,命名为原型I,第二篇论文是原型II,第三篇是III,第四篇在IV上终结。宣读第四篇论文,正好是在最终授课的时候,但因为没有任何人出席,所以也没人知道它的内容。
有个研究领域叫自我增殖自动机(Self-replicating Machine),托梅女士最早涉及的似乎是这个理论。机器放在一边,就会自我繁殖,不断增长。关于这种机器的基础理论,与计算机科学的基础有着很深的联系,但托梅女士对这一方面似乎没有任何兴趣。
如果可以增殖,那么消失自然也是同样可以的。这是托梅女士的天才所在,也是人类的可笑之处。
决定要分解自我的人,取剑在手,首先把自己的脖子砍断,这是愚蠢的做法。按道理说,这种时候应该先从指甲、头发之类与分解作业无关的部位开始切除,才是道理所在。托梅女士所揭示的是,在那样的消失过程中,不存在所谓的界限。研究认为,想要消失的人,可以随心所欲消失到任何程度。
这一结果发表之后,自我消失自动机的原型I,获得了相当高的评价。如果咨询专家,很可能会得到回答说,时至今日也很难获得那样的理论。但是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从那里展开的继续联想,缺乏将之当作话题的发展性。能够消失的东西终于消失,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原型I虽然获得了一定的评价,但也因此并没有引发多大的影响。尽管如此,竟然还有人能够控制试图散逸开来的思考,展示一个见解,可以说学者真是奇妙的生物。要克服那样的艰辛,恐怕就是论文的审查工作吧。
能消失的自动机。很好。可是话说回来,如果那真的彻底消失了,到底为什么现在还能像这样去思考它呢?
这也可以说是强词夺理的意见。所谓论文的审查角色,乃是为了强行找到毛病的存在,职责就是不管怎样都要说点什么。
对于这一责难,托梅女士会做出怎样的回答,很容易想象。原型后面跟的I,就表示这一理论还将有进一步的进展。可以想见,托梅女士的自我消失自动机的理论,从一开始就是设想为系列论文的。
关于之后继续发表的原型II、III的记录急速减少,这可以视为托梅女士研究的成功。依靠自身分解自身的自动机,随着论文的发表,性能不断提升,连读者的记忆都能消除的能力不断强化。自动机不仅以那东西原本就不存在的形式消除,而且记得这件事的人也情况不佳,审查员连意见也无法回答。
到了最终登场的原型IV发表的时候,托梅女士的消息基本上已经完全断绝了。
最终授课不存在目击者,也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要在这里详细阐述,就算是我,也不得不犹豫再三。尽管我已经做过了相当大的努力,进行了混乱无章的解说,但我也有所谓的嗜好。虽然我自负地认为自己是个充满嗜好的人,但几乎得不到什么赞同的尝试,也实在很令人遗憾。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总要努力加上最后一幕吧。
站在空无一人的礼堂讲台上,朗声阐述完毕自己的理论,托梅女士站起身来,深深鞠躬,向着只有空荡荡的座位的礼堂张开双臂。
在那一刹那,没有一个人看到,将托梅女士与观众分开的垂直的不可视的平面上,自下而上流淌出的文字。爬上透明的屏幕、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横向书写的字符串。
演职人员表。
文字朝向托梅女士一侧。在观众一侧看来,自然是镜像文字。粗略地说,在观众一侧能看到的应该只有透明屏幕的背面。托梅女士像是要拥抱什么似的,就这样张开双臂,表情毫无变化,目送那一行行文字升起消失。
漫长的演职员表迎来终点,托梅女士伫立在“完”这个字面前,久久不动,然后开始慢慢鼓起掌来。那仿佛永恒不绝的鼓掌声,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中断了,我并不清楚。既然是事物,终究要有结束的时候吧,我想。或者也可以认为,在这样的妄想中,那样的时间约束之类的东西,不用去考虑也是无所谓的。
今天仍在响着的鼓掌之中,托梅女士和我们之间被帷帐分隔,连鼓掌的声音都被挡住。在帷帐另一侧发生的事情,只能依靠推测。
我面前有台黑电话,电话线一头断掉了。
所以,就算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但这个电话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接通的,原因在于“黑电话”这个词本身固有的含义,就像“火车”这个词自然会带走某种东西、又会不可抗拒地带来某种东西一样。
“文书的内容知道了吗?”
黑电话对面的声音问。
“从一开始就是自明的吧。”
我的回答让那头传来嘻嘻的笑声。与超过退休年龄的老年女性的声带发出的颤动声相去甚远。
“你最后看到的是演职人员表?”
“嗯。”
托梅女士没有表现出否认。所以她的最终授课大约也可以当作是表演吧。
“就是谁扮演了什么角色吧。”
“我觉得这不算是明智的问题。”
整件事情都不明智,这问题不也只能这样吗?
“首先,为什么非要让鲶鱼这种东西登场?”
这种问题并不是我问了就能明白的,因为我并没有被赋予可以随心所欲的权限,而只能谨慎从事,在被赋予的权限内进行整理。打个比方来说,我不能把所有扑克牌搞得天翻地覆,而只能判断哪些牌放反了,把它们重新整理好。显然这是个麻烦的工作,难怪没人愿意做。
“托梅女士,为什么要用‘托梅’这个名字呢?”
“因为是末子。我想不到更适合这个情况的名字了。”
到此为止的托梅。很久以前,这个名字被用作无限增殖过程的休止符。我知道这不是起这个名字的理由。Tome,这个英文单词指的是以晦涩艰深而自傲的大部头专业书。其实事态确实一直在恶化,看不到一丝好转的迹象。明明全都写在里面,但要通读一遍实在太累,就像是要精读枯燥无味的大部头一样。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不管什么无聊的东西,如果能收拾的时候没有及时收拾,就会被无聊的东西彻底淹没。”
“这是鲶鱼文书里的句子吧。‘由今起始百年之后,吾将斗胆取回此文书’。除此之外,基本上都不可能。”
也就是说,那文书是犯罪的预告,是被预告的盗窃对象自身。大盗的疏忽在于,没有说“吾将斗胆取回此石像”。大盗有没有预见到文书在多事者之间循环往复、不断复制的情况,大约没人可以做出判断。
虽然也有些自编自导的感觉,或者说完全就是自编自导,但大盗总要忠实遵照自己的预告吧。因为宣布了文书的盗窃,所以不管是原件还是复制品,这大盗都陷入了不得不盗走的窘境。
当然,这一定是残酷的误译。因为鲶鱼文书翻译出来的只能是不合逻辑的内容,就像黑电话的接通一样。认为它写的是消除自身的程序,也是同样的误译。而所有这些,又在某种意义上是误译的真相。是由期待产生的误译之真相。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
我已经彻底厌倦了这件事。我既不想追踪大盗,也不想在同样发散的逻辑层次上坚持抵抗。我完全不相信,在每个人随心所欲去做的情况下,会涌现出什么东西。既然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脉络,总得有人搜集整理吧。
“见解的差异。”
“性格的差异。”
“托梅女士。”
“我可不是丽塔。”
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虽然意思内容相去甚远,但并没有什么矛盾。我既不是叫什么托梅,也不是叫什么丽塔。没有失去某个东西,自然就是拥有它。我没有失去角,也就意味着我生着角。
“我也不是詹姆,不是浩次,也不是悠太,更不是什么理查德。”
“这是当然的。”
电话另一头,称自己不是丽塔的人笑了。
我放下听筒,继续想,为了收拾事态,自己是不是应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