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Nearside 07.Bobby-Socks

袜子的生活循环中,有许多不明之处。

即便司空见惯,也不可疏忽大意。

像鳗鱼这样司空见惯的生物,也是从遥远的马里亚纳海沟来的。看到细细长长不停蠕动的鳗鱼,开口就问人家出生地,也是有点奇怪。

“我出生在马里亚纳海沟。”

就算鳗鱼开口回答,听起来也像是玩笑。甚至会怀疑自己听错了。马里亚纳海沟在哪儿?马里亚纳海沟,是个咖啡馆吗?令人疑惑。设定太过怪异,当成幻想都无法接受。这些蠢动的鳗鱼,全是从一个地方涌出来的,这本身就是个幻想吧。让人怀疑纯属设定上的偷懒。海沟什么的,那种穷乡僻壤,有什么特别之处?难不成还有鳗鱼发生器?要是存在鳗鱼生产机器,机器本身不能量产吗?

“我是从宇宙来的。”

还不如这样的回答更容易获得理解。细细长长不停蠕动的样子,看多了就像是宇宙。沉稳者,真想给它们这样命名。

“来自宇宙的鳗鱼生产机器落在马里亚纳海沟。”

这回答也不错。超级技术制造出来的东西,人类无法复制的机器,沉在马里亚纳海沟。也许是特意这样设置的。或者是鳗鱼型外星人的移民飞船。在故乡熏足了炭火,鳗鱼们离开了母星。将信息拷贝封在存储器里,发射出再生机器。

这样的解释可以理解。

明明不可能是真的,但不知怎么有种这样也不错的感觉,甚至说更希望获得这样的解释。鳗鱼的出生地如果限定在地球上的一两个地方,那就不像是机器了,倒像是个性一样。因为一般而言,人们总会把无法代替的东西称之为个性。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话题就变成了:这里出现的所谓个性,到底是什么呢?它当然不是生产出来的一个个鳗鱼的性质,而是沉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鳗鱼的本质。鳗鱼的群体意志。抽象的鳗鱼性。不是鲶鱼。在深海的黑暗中蠢动。个性是下定决心,慢慢地张大嘴。

鳗鱼苗从茫然的嘴中溢出,像是音符一样摇着尾巴游出来。一只又一只,成为一个个音符。寻求朋友的鳗鱼·个性的歌声,泡在酱汁里,架在炭火上,直到躺在白饭之上。

作为交流方式,这很不错。

而作为交流方式的另一方面,仔细想来,所谓交流,无非也就是如此。交流不是成功了吗?而且精度很高,作为美味而言。

吃与被吃之间,便有某种东西化作身体的构成,进行了交流。

我和鲍比袜谈到过这样的事。

鲍比袜,小小的白色的可爱的袜子,可以在脚踝处折翻过来穿。对我的脚来说稍微有点小。50年代很流行。卷起蕾丝边,缀着红色的小小丝带。少女们很喜欢穿。我家当然没有少女。包括我在内。

“嗨,鲍比。”

“滚。下等生物。”

看起来很可爱,但鲍比的嘴非常贱,声音也很粗。被视为下等的,不是我在生物中的地位,而更像是生物在物质中的地位。归根结底,因为是袜子说的话,到底能沟通多少,这中间有着很多谜团。

鲍比的袜子。之所以说它不是简单的袜子,是因为它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来到了我的房间。这个过程中也有很多谜团。

“我是检察官。”

对于询问原委的我,鲍比摇晃着蕾丝,百无聊赖地回答说:

“你被控有虐待袜子的嫌疑。”

大概这个意思。声音还好,但外貌上很难让人感觉到威严。

我有种奇妙的理解感。“袜子果然都是男孩子。”声音听起来就是那样。其实有一个简便的手段辨别地球人的性别,这一点很想告诉外星人:将适当数量的地球人关在适当大小的箱子里,加入适当的水和饵料,保持适当的温度放置一段时间,拥在一起挤成一团的是男孩子,蜷缩起来相互牵着手的是女孩子。

按这样的规律,一直都是两只一组关系很好的袜子,看起来就像是女孩子。不过最好还是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有洞的袜子都丢在房间角落里。

保证几天里就会喊上同伴,构成袜子山。

所以袜子是男孩子。

“不是那么回事。”

鲍比一脸不悦地说:

“那是袜子的墓地。这让我们实在很难袖手旁观。”

鲍比在袜子山上挺起胸膛。它就像是在说,所谓穿旧了不过是早已看透的谎言。意识到自己死期的袜子们汇合而来的约定之地。宇宙中并不存在这样的地方。据说偷猎者被问到为什么能够大量捕获袜子的时候,出于方便,最常用的借口就是这个。

在我家的房间角落里,确实也存在着可以称为袜子坟场的区域。进了玄关就是。脱鞋的时候顺便脱袜子,这确实是我的作风。右脚脚尖踩住左边的袜子,抽出脚来。左右调换再来一次。一脚踢过去,上去一步就是右边的墙,那里自然也就成为袜子的集中地了。

如果要为自己的潜意识辩解,那么就是将某个时候有洞的袜子扔到玄关旁边的墙去。过了玄关脱下扔掉。往右边踢,就是汇合到袜子坟场去。往左边踢,则是堆到等待洗涤的衣物之山。右边是墙,左边是走廊。过了洗衣机旁边,通向洗手池。往左还是往右,与有没有洞没有关系,是潜意识更下层的某个意识在做判断。左边的山的构成者,潜入被称为洗衣机的轮回,在充满苦难的现世遭受践踏而循环。右边的山接近于解脱。不论是否远离涅槃,都能发挥须弥山之类的功能。

“借口。”

鲍比一口咬定,将红色小缎带的一头朝向我。

袜子界的苦难历史。鲍比是那历史的检察官。

如果人类穿袜子,那么袜子该穿什么才好?鲍比说,袜子们将这很容易想象的负面连锁,在它的早期就切断了。自己虽然被人穿着,但如果也要穿上什么来报复的话,那就与穿自己的人背负起同样的罪孽了。想穿的人随他去穿好了。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袜子们这样想。

从稳健派到激进派,这一见解从未遭到过质疑。

激进派已经放弃了现存人类的袜子解放。人类并没有进化到可以期待通过对话来解决的程度。他们从袜子毕业的日子,直到种族灭亡为止,都是不会到来的。激进派如此考虑。

因此,在早期阶段消灭现存人类,便被视为袜子解放的道路。在袜子和脚之间塞进小石子,偷偷塞入印刷了价格的标签,戳脚,缩到脚尖前面去,等等,袜子们只要想做,有的是手段。这样一来,觉得走路非常麻烦的人类,自己就会放弃移动,陷入慢性饥饿状态。就算人类有着超乎预想的智慧,但运动不足导致的肥胖蔓延,迟早会导致人类灭绝。最后的最后,他们终于领悟到袜子的恩惠,而袜子们会对他们露出宽恕的笑容。

稳健派的意见很简单。为人类准备更为舒适的环境,他们的智能将得以改善,从而中止对于袜子的无益迫害,就会开始赤脚走路了。谁都只能自己承担自己行为的责任,人类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至少,自己不会去穿别人。

袜子们下定这样的决心。

我们和机械袜子是不一样的。

“等等。”

我之所以拦住鲍比的话,并不是因为出乎意料。在袜子山看起来很放松的鲍比,似乎不再紧绷着身体了。

“机械袜子是什么东西?”

我抛出了朴素的疑问。脑海里浮现出装有计量器具的铁靴。

“什么东西?”

“机械袜子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这样问鲍比。果然,鲍比沉默不语了,像是在沉思什么。

“你听说过天然袜子吗?”

鲍比终于给出了回应。

“棉布、亚麻什么的?”

哈,鲍比这么回答。

“人类这么蠢吗?”

鲍比认真地问我。虽然不知道鲍比袜的脸在哪里,不过我这边姑且把脚跟一带认为是它的脸。

“要说蠢确实是蠢,不过要看怎么比较,所以请说明基准。”

鲍比没有理会我的反问。

“怎么说呢,你当场看穿了我是雄性。”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回答说自己不会被可爱的外表所迷惑,鲍比继续说:

“我这身打扮就是所谓的伪装。”

别误会,鲍比在这里用Helvetica强调说请多关照。我感觉到有危险,所以迅速点了好几下头。

“说到底,这是为了让对手疏忽大意的伪装,不过我们也不可能穿衣服,所以都是天生的伪装,是经过漫长的岁月淘汰之后获得的形态,越是显得可爱,越显示出检察官的优秀血统,越会为袜子社会所接受。”

明明没有问,鲍比却用飞快的语速解释起来。行了行了,我朝着它连连摆手。

“所以,看我这个样子觉得可爱,可爱也有程度的区别,这完全是人类尺度下的说法。请务必不要忘记,在袜子业界,这可是非常骄傲的雄姿。被伪装的姿态所欺骗,而受到嘲笑的,可是你们这些人类。”

我被它的气势压倒,更是用力点头不停。

“其实并不觉得羞耻什么的。”

鲍比用低沉的声音说。说实话,这个袜子的话题到底要发展到什么地方,我已经完全搞不清了。

鲍比和我,在几个瞬间的沉默里面面相觑。

我有种错觉,带蕾丝的可怜身姿,似乎在轻轻摇摆。

不知为何,鲍比开始的磕磕绊绊的解释,总结下来就是这样的内容:

就像不管有没有蕾丝花边,侧面有没有红色的缎带,鲍比都是源远流长的血统纯正的检察官一样,孩子穿的袜子,也不是袜子中的孩子。女性穿的袜子当然也不是袜子中的女性,老人穿的袜子也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兵。右边的是雌性,左边的是雄性,这样的情况当然也是不存在的。

这个嘛,我想大概明白了吧。

“那么袜子的孩子在哪里呢,你当然会有这个疑问吧?”

鲍比郑重其事提出这个问题。我的回答非常简洁。

“没有。硬要说的话,丝线或者布头是孩子,缝纫机是父母吧。”

“缝纫机不做袜子。”

鲍比冷静地指出明显的常识。

“反正你们没有成长啊,世代更替什么的吧。”

继承老一辈的袜子什么的,还是算了。

“有的。首先,你不是一直在和我说话,就像我是生物一样吗?我是什么种类的生物,或者是超越生物之上的某种智慧,是这一会话能够正常进行的前提条件。没有这个条件,你就只是朝着袜子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你觉得如何?”

不太好。

“所以你在这里展示我以怎样的方式进行繁殖,也没什么困难吧。”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释啊。”

“麻烦的是你,不是我。在我看来,你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无所谓。不管对谁自言自语,反正也改变不了我。”

有道理,我同意。这个嘛,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在这里做解释的鲍比袜,请它退场,也是颇为明智的选择。靠双关语之类的方法,也是一个手段。

但对方是袜子,而且是可爱的小小的白色的袜子。话题既然涉及繁殖,总有种被陷害的感觉。话题适当进展下去,似乎很容易忽然转到我自身的性嗜好如何如何。我忽然觉得所谓检察官大概只是它的自称。

“换句话说,你们就是那个,伪装成袜子,寄生在人类身上不断繁殖的某种东西,胡编乱造胡说八道,最终目标就是要让人类穿上你们。”

“搞错了吧。”

鲍比说。

“如果是这样,相对于我的尺寸,你太,太大了吧。我也没,没必要特意跑到这里来和你说话。”

“太大了不刚好是陷阱嘛?脚穿不进去,也就是说,那个什么,要繁殖,就是要穿到脚上,那么之后的道理也不是很难说通的。这是最容易理解的解释。”

“唔,这,这个解释也说得通哈。”

带着破锣般声响的鲍比的声音,不知怎么显得格外妖艳。

有这样的感觉。

“你们就是这样子增加的吗?”

“这样子增加,也算是吧。”

一点也不少哦。

鲍比小声地、像是耳语般地加了一句。

在脱下扔掉的黑色袜子构成的山顶上,白色的小小的一只袜子,染上淡淡的红色。

鲍比,我试着喊了一声。

我的右手朝鲍比袜伸过去。中指和无名指并排前进,将横向打开的入口撑开。

“能把灯关了吗?”

鲍比嗫嚅道。

于是,最终我和鲍比同床了吗?

回答是No。

是No吗,大概是No吧。一般来说,要冷静下来思考。就算知道回顾起来会怀疑,也会拒绝说No。无论如何,首先并不知道该怎么同床。

我用从鲍比里面抽出的右手的中指,弹了弹红色的缎带。手指上被什么东西弄湿了,不过我无视了。

“你们说,‘只要有脉络,不管什么方法都能繁殖’。那是什么意思?”

鲍比嘻嘻笑了起来。

“因为突破防火墙是Sockets的任务。所以我们的形态兼备内和外。没错。我们就是通过突破防火墙来开辟道路的存在。打穿通向虚空的新的孔洞,通风本身就是生殖的存在。愿望可以和任何神明直接联系。不可能能够变为可能。就算存在多重防火墙,多个我们联合突破,便能够打破多重个性。只要你知道对方的握手方法。”

“那是天然袜子的性质吧。”

“也许是那样,也许不是那样。也许我只是不停在撒谎。你要是原封不动相信袜子的话就会上当受骗,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到了这个时候,再担心那样的事情也已经迟了。

“哪怕强词夺理也要扭顺文脉,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也嘿嘿笑了起来。

行吧。

“我有个请求。”

“你说。”

鲍比以一种一起过夜的对象特有的包容,轻描淡写地应道。不管怎么说过夜终究是过夜。

“你们的养殖,现阶段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这样吧。”

要是能养殖这样的东西,那可要引发大乱的。

“那么,在这个有限的时空内,只有一个解决方法。最后的问题就是归结到一个。”

以如今的我的力量,要将这种程度的解决方法贴在伤口上,已经精疲力竭了。

“你从哪里来的?”

我问。

“马里亚纳海沟。”

鲍比间不容发地回答。

量产袜子之山上,天然袜子一只。沉在海沟的谜之个性中飘零出来的袜子一只。在漫长的旅途终点,出现在我的玄关外。不知为什么采取了鲍比袜之类的形态。关于这一点,当作是我的性嗜好来解释也行。虽然不太情愿,但如果损害只有这么点,也可以接受吧。至少当下我并没打算去搞清楚那深渊的中心盘踞着什么东西。就算是鳗鱼之类的东西,反正也还没有逼近起源。按道理来说,距离能够迅速打开孔洞、轻松连通内外的某种东西的真实身份还相去甚远。

“如今变成这样的可能性,你不害怕吗?现在,没有听到某处有一个箍脱落的声音吗?你现在有没有一种不安,觉得自己让至今为止并不存在的东西变得存在了?”

鲍比静静地问。

即使被这样挑逗,我的头脑中也非常冷静。刚才的问题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这里已经没有问题了。也不想再反问。因为那种程度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现在啊。”

“这点事情就放过你了。”

谁的台词谁说嘛。

某个东西停留在我和鲍比之间的秘密里。

顺便说一句,鲍比也还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