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舞 病房

伊格和路迪并排坐在病房外间的小沙发上,等候洛盈手术结束。病房已经收拾妥当,干净明亮。病床在里间,被褥已铺好。为了让病人安眠,病房的墙面调成乳白,金属立柱也刷成柔和的淡绿,仪器设备打造成低矮的柜子,外表饰以花纹,以免造成病人不必要的紧张。

伊格和路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路迪感谢伊格在洛盈倒地时施以援手,伊格说没什么。此后两个人便找不到话说。伊格看着这个小自己几岁的金发少年,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和担忧。路迪沉默地坐着,没有很多神经质的小动作,但伊格注意到,他的双手交叉,相互攥得很紧,指节因为挤压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在担心他的妹妹,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近似长辈的职责感。伊格自己也在担心。他在洛盈摔倒的时候,距离她最近。他清楚地看到她足尖点地却没撑住身体,脚趾在地上弯折。他心里明白,不出意外这应是骨折。他只是希望伤并不严重,通过术后修养就能恢复,不会影响今后她的翩然起舞。

时间过得很慢,病房里压抑而沉闷。

突然,门开了。

伊格和路迪同时站起身来。门开得迅疾。进来的并不是洛盈,也不是医生,而是两个穿制服的年轻官员。走在前面的一个和路迪相识,进来之后用眼神向路迪招呼示意。

“您就是伊格·路先生吧?”他径直问伊格,语调客气,但面色如冰。

“是,我就是。”伊格点点头。

“我叫卡森。”官员自我介绍道,“是审视系统一级监察员,负责罗素区的安全和秩序。”

伊格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

“有几个问题希望您配合回答一下。”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伊格又继续说,“今晚演出时您为何出现在舞池旁,而不是观众席?”

伊格在心里估量着他的问题,谨慎地回答:“我是摄影师,希望能拍到近距离的画面。”

“您的行动是否得到过允许?”

“是我同意的,”路迪插话道,“今晚的现场调度是我负责。”

卡森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面容依然冷峻,继续问伊格道:“您当时是否进入过舞池?”

“没有,我一直在场外。”

“那您离舞者最近的距离有多远?是否超过一米的距离?”

伊格皱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怀疑我……”

“是。我们怀疑你对洛盈小姐施加某种影响,造成事故。”

卡森坦率地承认了怀疑,他身后的助手在电子记事簿上做着记录。伊格倒吸一口凉气,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非常坚决地予以否认:“没有,绝对没有。我一直在拍摄,直到看到她跌倒才跑过去。”

路迪也试图为伊格辩护道:“他的确是摄影师,我是检验过他的仪器设备才让他进去的。我想可能是误会了。他应该没有理由妨碍演出,更没有理由加害小盈。”

卡森死死地盯了伊格一眼,走到路迪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路迪脸色变了,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伊格,就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他闭上了嘴,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卡森重新回到伊格面前,清了清嗓子说:“刚才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再重新考虑一下。现在我想再问你另一件事。你是不是登录过洛盈小姐和吉儿·佩林小姐的个人空间?”

听到这个问题,伊格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变得严重了。他点头承认:“……是。”

“你去做什么?”

“去看了看她们的日志。”

“还有呢?”

“没有了。”

“你还去了什么地方?”

“……”

“你为什么会有数据库的账号?据我所知,所有地球代表都只有使用宾馆服务的权限。”

“……”

“你是不是受人指派盗取技术信息?还是有什么企图?”

“……”

卡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冰锥掷来,直指目标。伊格无法回答。他无法解释自己如何获得浏览的权限。他答应过珍妮特要保密。他只能以沉默应对,在心里寻找办法。

伊格内心紧张,但还未失去基本的判断力。情况看起来很糟糕。他不仅到过洛盈的空间,还曾留言向她道歉,这说明他们之间至少有过冲突,为针对他的怀疑提供了佐证。他只是想就老师的问题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语焉不详,让人猜疑。至于更严重的间谍指控,他更清楚自己是百口莫辩,他去查看过吉儿的设计参数,还到过数据库的核心象征巴别塔。他的初衷只是好奇,但这理由太过单薄。没有人能给他作证,即便珍妮特替他解释,他也难逃密探的嫌疑。他的掌心渐渐出汗。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这一次进来的是一行人,为首的是第一天晚宴上见过的黑红脸膛的矮胖官员,后面跟着另外两个火星官员,然后是泰恩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走在最后的是贝弗利和火星总督汉斯·斯隆。

一行人进了屋子,病房立刻被占满,火星和地球官员自动分开到两侧,谁都没有开口,气氛紧张,如同积云压低的夏日。

“伊格·路先生,”汉斯打破僵局,平静地问道,“我想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疑问了?”

伊格点头:“是的。我知道。”

“那你能否为你的行为提供一些解释?”

“……不能。”

“是谁给你权限让你进入数据库的?”

“……我不能说。”

汉斯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给伊格修改答案的机会。他专注地看着伊格,目光平稳,并不带恐吓或逼迫,相反却带着隐约的期待。伊格没有说话。

“那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在数据库漫游的理由?”

“我……对这个空间很好奇。”

“为什么好奇?”

伊格还没有回答,一旁站着的黑红脸膛的胖子就大声嚷起来:“趁早别跟他扯皮了!纯属浪费时间。间谍怎么可能说实话呢?我早就说了,他绝对是来干扰投票的!”

“胡安,”汉斯低声喝止,“先别急。”

伊格有点茫然地问道:“什么投票?我不知道。”

“少来这套!”胡安气愤地喝道,“你少给我装蒜。在这儿也没有别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你们就是猜到我们的民众不会同意将聚变技术交给你们,所以想潜入,对投票动手脚?对还是不对?你们这帮伪君子!”

“不不不,你们误会了,”贝弗利连连摆手,又是耸肩又是微笑,“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伊格·路先生的行为是他自己的私事,我们都不知情,更没有指示过他。”

伊格能看得出来,贝弗利没有说出的意思是“他和我们没关系,如果你们要处置,别牵连到我们”。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理会贝弗利的托词了。他在思考其他的事情。聚变技术几个字在头顶回旋,嗡鸣不已。他之前知道他们在为此谈判,但此时却嗅到一丝别样的气味。

汉斯又一次止住胡安:“不要急,所有的路径都有记录。”

他说着转头寻找最初进来的卡森,卡森会意,立刻将助手的记事簿呈交上来。汉斯低头察看,看完交给胡安,表情还是一贯不变的平和,不动声色。胡安看完,有点不甘心地点了点头,小胡子翘起怀疑的弧度。

“好,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他口头让步,但目光仍步步紧逼,“可就算你没到过投票场,也不代表你没有企图。我看你还是早一点儿坦承为好。我不希望事态扩大,如果你始终抵赖,而最后我们又查到了什么,不排除一些惩戒的措施。我问你,你是不是想要窃取某项技术?”

“不是。”伊格说,“我能要什么技术?”

“你不要,有人想要。你们谈判不成,就想要暗自窃取,是不是这样?”

“请您不要随意猜测。”

“你没有向地球传送信息?”

“没有。”

“可是有记录显示,你下载了大量数据。”

“那都是些影片!”伊格有点急了,“你们可以去查!你们不是什么都能查吗?你们把我下载的所有数据拿去查就是了。那些都是电影,都是我的老师阿瑟·达沃斯基的电影。我说的都是实话。下载自己老师的电影有错吗?”

他被咄咄逼人的盘问激得有点急躁,无法做到处变不惊。他对老师的电影有天然的捍卫情绪,它们不是政治阴谋,尽管从一开始就与政治相关。他意念纷纷,头脑中回响着技术、谈判、交换、聚变等词汇,夹杂着空气里一触即发的阴谋政治论调,他一下子反应出这是两颗星球对抗的烈焰。他突然意识到这其中蕴涵的对抗的张力。他回想起洛盈当天的话:这不是商业不商业的问题,这是火星和地球的问题。他这才明白了洛盈的担忧。他开始回忆这二十几天来的所作所为,心思纷繁。汉斯听到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将路迪叫到跟前,悄悄耳语了几句。

胡安不为他的激动所动,仍然像一只胖而警醒的刺猬,冷冷地绕着他说:“我们会查的,一定会查,这点你放心。现在是下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你到塔那里去做什么?”

伊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好奇,只是好奇,我说过了。”

“你知道塔是什么地方?”

“知道一点儿。”

“一点儿?你倒真是谦虚。什么叫一点儿?知道一点儿的人能径直找过去,不费半点周折?你敢说你之前没有做过充分调查?谁会相信?你分明是早有了解,蓄谋已久,受人指使,特意前去,就是为了到我们的核心区进行破坏!是不是?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当然不是。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过去?!”

胡安的怒喝像一声惊雷。伊格感觉喉咙发干,嘴唇麻木。

胡安像一团火球,步步进逼:“而且你还去了两次。第一次你说是好奇,那么第二次呢?又有什么解释?”

伊格看着胡安的逼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没有把老师的事情告诉珍妮特和洛盈以外的人,现在也不清楚该不该讲。他第二次去是完成老师的遗愿。珍妮特帮他将老师的记忆埋葬,只有她能证明他的清白。可是这是隐秘的活动,她逾越了她的权限,他的坦白将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苛责。他又不禁想起洛盈的父母,心生胆怯,只能闭口不言。他看看汉斯,汉斯也在看着他。汉斯这一次没有再阻止胡安,看得出,他也很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伊格沉默着,其他人也都沉默。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每个人都怀疑地看着他。泰恩环抱双手,默不做声。贝弗利皱着眉头,站到火星一侧汉斯的旁边。胡安的目光中的威吓是屋中唯一熊熊燃烧的火。

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会聚到门口,只见洛盈出现了。她高高地坐在一位医生的肩头,一袭纯白的病服,面色苍白,静如止水,脊背很正,脖子立直,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是从出现的一刹那,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洁白的力量。她的右脚上套着一只金属丝制的长靴,左脚裸露,端坐在医生肩上。医生身材中等,肩膀宽阔,站立得很稳定,双手揽住她的小腿。

“是我让他去的。”洛盈静静地说,声音轻而镇定。

“小盈……”路迪脱口叫道。

“是的,是我。”洛盈说,“是我邀请伊格先生到我的空间,又给了他去塔的链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小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路迪的声音严厉而充满狐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是的,我知道。”洛盈既不看伊格,也不看路迪,只看着胡安的眼睛,“我很严肃。”

洛盈的声音平淡,没有一点感情,轻缓冰凉,在静得过分的房间里像一根刺破空气的针。所有人都看着她。除了伊格,每个人都被这变化弄得措手不及。然而没有人出声质询。大家都沉默着,等她给出更多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