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光 徽
安卡在陪洛盈去档案馆的路上跟她说了革命的真相。
他们并肩坐在隧道车里,安卡靠着车厢壁,一只胳膊搭在小桌板上,撑着额头,长长的双腿伸得很直,神态放松而洒脱,清冷的蓝眼睛像冬夜的湖水般波澜不惊。
洛盈侧头问他:“今天早上纤妮娅说的革命是怎么一回事?”
安卡微微笑道:“什么革命?不过是排一个话剧而已。”
“话剧?”
“嗯。一个喜剧。演地球和火星。你还有台词呢。”
“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放心,没几句。”安卡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和我都属于站在后排跟着唱评论的。很容易。不是一会儿唱一句‘哦,这真是太妙了’,就是唱‘真伟大啊真伟大’。等你再歇两天过去跟着排两遍就会了。”
“这样啊……”洛盈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革命呢,还白紧张了半天。”
“只是名字叫‘革命’而已。也算是响应一下创意大赛了。”
“创意大赛?这是为创意大赛准备的吗?”
“不是参赛,只是在决赛庆典那天演个节目。”
“不抵制了?”
“用参与来抵制。”
“原来如此。”
洛盈点了点头,也放松地笑了。她起初以为他们筹划的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心里一直有点紧张,听到现在的答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场革命到底好还是不好,自从收到信,她就一直在琢磨。她觉得自己的追问还远远不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应当反抗,哪一点最应当反抗。她猜测了纤妮娅话语的很多种可能,猜测他们策划了什么样的秘密活动,猜测那些活动的后果和爷爷与哥哥的反应,整整一个中午忐忑不安。可是现在,当安卡给了她实际的答案,她不由得哑然失笑了。她发觉各种思量都不如现实有创意,只是一个叫做革命的喜剧而已,这不是最好的方式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妙的呢。她低头笑笑,放松地笑了。
“其实创意大赛我还参加了呢。”她笑着对安卡说。
“嗯?”
“吉儿把我加进他们小组了。”
“哦。”
“其实我本来不想参加的。只不过吉儿太热情,我没好意思拒绝。”
“你们做什么东西?”
“听说是一件衣服,能发电的衣服。皮埃尔精通光电和薄膜,好像是能把我们的屋顶技术引到轻软的材料上,能让衣服发电。”
“是吗?”听到洛盈的叙述,安卡忽然坐直了,神情认真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快速的光,迅速问道,“什么样的材料?”
“我都没看见过呢。”洛盈摇摇头,“据说是做一件透明的盔甲。”
“有意思。”安卡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
“现在还说不好。”
安卡似乎不想把自己的思量说出来,但洛盈看得出他的心被调动了。他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手指在小桌板上轻轻敲打,像是在估算着什么,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皮埃尔,其他人可不可以也借用他的技术?”
“你也想用?”
安卡点了点头,但没有解释。
“好,我问问。”洛盈答应了。
洛盈看到安卡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她从前很熟悉的找路时的冷静的兴奋,这种神情让他整个人显得锐利发光,焦点精确,这种神情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
隧道车停下了,洛盈重新把注意拉回此行的真正目的。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来到档案馆,心情和上一次已经大有不同。
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凝视着档案馆整整一排灰色立柱和两侧矗立的塑像。它们像是有生命的灵魂,表情或思索或呐喊,威严却宽厚,仿佛欢迎她的到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静静跨进门,内心安定。从回家至今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听到了太多事情,此时的她已不像最初开始探询时那样忐忑惶惑,已经不再犹豫是否应该追问下去。她已清楚地知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接下来就不是该不该走,而只是该怎样走的问题。
拉克站在门厅等着他们。他仍然像往常一样严肃,站得笔直,像接待正规来宾一样和安卡与洛盈都握了握手,身着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虽然不是礼服或制服,但一样的平整肃静。他凝视了洛盈片刻,面容沉静不动声色。他从洛盈手中接过信封,轻轻拆开,静静读了,又轻轻折好放回信封。洛盈略有点紧张地望着他的脸,他没有过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正规而平静地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来吧。”他说。
洛盈略略松了口气,和安卡并肩跟上拉克。可是这时拉克却停住了,客气地向安卡做出止步的示意。
“很抱歉,”拉克低缓地说,“我不想分开你们,但一封委托书只能授权一个人进入。”
洛盈和安卡对视了一眼,洛盈想再向拉克争取一下,但安卡拉住了她。
“这也是规章,”安卡低声说,“我在这儿等你吧。”
洛盈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安卡在身旁,她一下子觉得孤单而不安定了很多。拉克严肃耐心地在一旁等她,她匆匆跟上,穿过一道带虹膜和指纹检测的封闭的玻璃门,进入一条短而空无一物的通道。通道是纯灰色,没有任何挂画或装饰。
穿过通道,拉克在紧闭的金属门前将手滑过,输入口令,又拨动三处开关,两扇厚实的金属大门无声无息地向两旁敞开。洛盈的呼吸屏住了,眼光随着门的开启进入光的缝隙。渐渐的,一个林立着浩瀚书架海洋的大厅在他们眼前拉开帷幕,她贪婪地四处环视,房间大概是圆形,书架的海洋向任何一个方向都看不到边际。每一只书架约有三米高,棕色金属质地,高耸而坚硬,排成整齐划一的密集的阵列,如同待命的军队静静蛰伏。
“你想查什么人的档案呢?”拉克站在门边问她。
“爷爷。”洛盈说,“如果可能,还有爷爷的父亲。当然还有我的爸爸妈妈。”
拉克点点头,带她向大厅西侧一片区域走去。她觉得他早已知道她的选择,提出问题只是一贯严谨的必要程序。他带洛盈在主要的通道上走着,走得沉和稳定,目的明确。
洛盈扫视着略过的一切。高昂的架子在身旁如同高墙,有微缩照片镶嵌,一个个笑容如同一粒粒发光的纽扣嵌在书架两层之间的隔板上,匆匆滑过,有如一墙微缩的世界。
“拉克伯伯,”洛盈轻声问,声音回荡在宏阔的大厅里空鸣作响,“所有火星人在这里都有档案吗?”
“是。所有人都有。”
“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费力呢?不是有数据库的虚拟存储了吗?”
拉克没有停步,回答得很平静,声音沉缓而坚决:“无论什么形式的存储,都不可能太过依赖,尤其是不能单一依赖。你如果问问地球上为什么早就有各种电子货币,却仍然需要瑞士银行,就可以理解了。”
“这里存储的有实物吗?”
“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
“什么样的实物呢?”
“本人或者继承人自愿向档案馆捐赠的物品,或者历史事件现场的遗留物。”
“与身份地位没关系?”
“没关系。”
“我的爸爸妈妈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
拉克忽然停了下来,站定了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变得和缓了,不再那么礼貌得疏远,这一刻,洛盈第一次觉得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个拉克伯伯。
“事实上,”他说,“他们的遗留物,是你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随时可以递交过来,只要你愿意。”
洛盈低了低头,心中升起一丝微微的窘意。拉克伯伯的暗示她明白,寻找家人的遗留物是她的事情,可是她却一直拉着不相干的人追问,好像他们比她更了解她的家似的。她望了望拉克伯伯的脸,他的眼神写着忧虑的关照,没有说出的关照。洛盈觉得,拉克嘴角和眉心的纹路越发深刻了,或许是常年忧虑造就的遗留,即使平静如水的时刻仍然刻在脸上,仿佛脸是经久的岩石,而不是易逝的海滩。他显得比他的年龄更老,在周围巍峨书架的映衬下,像是整个人都融进了周围照片的海洋。
“拉克伯伯,”她心里有一丝不情愿的忧伤,“我知道您说的是对的,外人的说法并不能取代我自己对家人的判断和继承。但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是想问。如果不问,我永远做不出判断。”
“比如说呢?”
“比如说,爷爷杀过很多人吗?”
“不比其他战士多,也不比其他战士少。”
“是爷爷禁止了火星的示威革命吗?”
“是。”
“为什么?”
拉克没有回答,静静闭着嘴。洛盈忽然想起,拉克伯伯只回答事实,不回答原因。
她低了低头,没有再问。拉克沉默了片刻,又开始带着她向前走。
他们继续前行,一路穿过层层叠叠的金属书架与头像钻石,穿过定格的笑容和死者的生命,穿过火星所有存在过的灵魂。洛盈看着那些头像,目不暇接。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年轻鲜活的面孔,无论现在是仍然健康还是已逝去数载,在图像与书架的世界里没有区分。人名按照音序排列,抹平历史、抹平身份、抹平年龄与差异的个性。所有的人都毫无差异地在架子上获得一个位置,仿佛原本就是这架子的一部分,只是化入世界几十年,再魂归故里,各归其位。
每个小头像上方有一个盒子,盒子正面的电子纸上滚动播放着文字和影像。洛盈匆匆掠过,看到熟悉的社群,看到儿童课堂的教室,看到野外荒芜的矿场,也看到木星和宇宙苍穹。文字多半细致,包含生平方方面面。她的眼睛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只觉得有无数的细节进入脑海,环绕飞旋,拼凑成人的形体。她不知道这些细节是否真的能代表一个人,多少细节的拼凑才能真的凑出一个人的样子,而这个样子和其本人又是什么关系。
“拉克伯伯,”她轻声问,“您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吗?”
“三十年整。”
“这么久?您不是之前还做过教育部长吗?”
“那段时间是兼任。”
“您很喜欢这里的工作吗?”
“是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拉克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说,他用手抚过旁边一排架子上的照片,说,“对你们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你们总是很想先看见所有东西,然后用充分的理由论证为什么选择一样事物,为什么喜欢它。但是实际上,如果一件事你做了一辈子,那么它就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了。你不用选择,就会喜欢。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架子,可以径直找到你想找的每一个人。我熟悉这里就像熟悉我自己,在我在任的三十年里,这里没有任何混乱和资料违规泄露的发生,也没有一个人被当做草芥般对待。这就是我的生活。它是一个堡垒。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以前的灵魂,不受影响。”
洛盈看着拉克,他的背影沉寂而笔直。她那一瞬间忽然很羡慕他,他在说着一件他能充分肯定的事情,而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任何能那么肯定说出的话。他的肯定是他用几十年的时光换来的。他说得无比平静,可是她知道,他说出了就没人能反驳。这就是力量,话语真正的力量。
他们终于停下了。拉克站定在一个架子前,从第四行取下一个盒子面板上的电子纸,递给洛盈。洛盈看到上面的名字,心里怦怦地跳了。
汉斯·斯隆。
整整一行都属于斯隆的名字。她看到在爷爷的盒子两旁共有五个印有同样名字的盒子,从理查到汉斯,再到康坦和路迪,最后是她自己的。没有她妈妈的名字,因为所有的存储都按照出生时的姓,不考虑婚姻。她怔怔地接过拉克递过的那张半透明的薄薄的纸,心里因忐忑而有些恍惚。
她向下翻了翻,纸张的开端写着言简意赅的生平历史。
“你自己在这里看,”拉克和缓地说,“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在我的办公室,你可以按门边的蓝色按钮找到我。”
拉克离开了,空旷庞大的厅堂剩下洛盈一个人。她怔怔地仰起头,这时才赫然发现,大厅的穹顶是如此像她在地球上见过的万神殿,高昂、肃穆、辉煌,半透明的拱顶在浅白色阳光的照耀下透出庄严的色彩,宛如高踞云端。无疑这是仿照人类早年的神圣建筑,只是它不再是神的庙宇,而是供奉所有灵魂的人的高堂。
汉斯出生在安其拉峭壁下一艘废弃的矿船中。西经46°,南纬11°。地球历公元2126年,火星历建国前三十年。
汉斯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当时二十六岁的飞行员理查·斯隆携二十五岁的妻子汉娜·斯隆飞行穿越安其拉峡谷,准备返回十六号营地迎接生产。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阻止了他们的飞行,理查·斯隆的飞机遭飞沙袭击,出现机械故障,不得不迫降峭壁之下,以无线电与卫星通讯连接,等待基地救援。救援始终未到,随着时间流逝,汉娜·斯隆的预产期越来越近,救援机仍然不见踪影。理查多次向基地呼叫,向各方求取支援,但始终未能获得明确答复。(基地通讯记录显示,在理查被困的五十一小时之内,曾与基地成功通话十四次。)
救援被各方推诿,理查被告知导航系统有技术争端,而救援风险尚未获得法律说明。理查以通话机来回交涉,情绪越来越急躁。汉娜的身体渐渐无法支撑,腹痛后产下幼子,因大量出血而昏迷,几小时之后不治身亡。理查眼看怀抱里的妻子的身体一丝丝变凉,生命逐渐从体内流走,无能为力,哀声痛哭,由悲转怒。他为刚刚出生的儿子取名汉斯,以纪念其死去的母亲汉娜,为其擦净身体,裹入自己的飞行服,以仅有的清水喂其饮入,以自身体温为其保暖。父子二人蜷缩蛰伏于矿船一角,继续不懈呼叫,等待救援船到来。汉斯与母亲因生而永别。
(以上片段由理查·斯隆战争三年口述记录整理而成。此后四十四年至其去世,理查始终未曾对此事再加以回忆说明。)
救援船最终到达的时候,理查食水未进已超过四十八小时,出现明显消瘦脱水症状,然而精神矍铄,动作准确独立,拒绝救援人员扶助,自行进入救援船就座,回程路上拒绝回答医护人员一切提问,拒绝与他人一同就座,也拒绝除正常饮食外的一切医疗护理。
“当时他将婴儿交到我的手上,”四十年之后,当时救援船上的见习护士洛雅·伊莲回忆道,“就自己一个人坐到角落里去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手,死死地盯着新生婴儿和我的动作,每当我转过头,就能看见角落里那种混合着深情、痛苦、阴翳的燃烧的眼神。他的脸色极为灰暗阴沉,只有这双眼睛是发亮的。我有时一不小心回头遇上它们,总是忍不住哆嗦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他的孩子。有一次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包孩子的毯子滑开了,看上去好像孩子滑了下去似的,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猛烈得吓了其他人一跳。我当时还奇怪,他既然这样惦念,为什么不过来帮忙关照,偏要坐得那么远。现在回忆起来,那实在是很正常的。他是怕自己当时的心情影响到孩子。其实这种想法是没有道理的,心情又不像气体会扩散,只不过我只能说,要是我是他在那种时候也会一样的。
“他在角落里坐着,谁也不理,怀抱着妻子的尸体,握着她已经变硬变紫的手掌,就好像她只是躺在他腿上安睡。我当时就在暗暗猜想,在那个山坳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漫天风沙是什么感觉,原本期待的幸福在怀里一点点变成僵尸又是什么滋味。我觉得那情形很可怕,但我当时毕竟只有二十一岁,没明白它到底有多可怕。”
救援船属于“带你回家”紧急援救公司火星第三分公司。当飞船降落在十六号营地三号船坞,理查自行下船,未与任何人招呼,直接闯入援救公司总部,将其首席执行官打伤,紧接着又在其行为尚未引起广泛关注的情况下,赶到UPC电脑技术公司,将其总裁菲利普·利德杀死。随后他又赶回援救公司带走儿子,开始逃亡。
三个月之后,战争爆发。
“我知道爷爷是战争初年出生的,”洛盈讲到这里,忽然停下,有点黯然地说,“但以前我不知道爷爷就是战争的起因。”
“事情有点儿奇怪啊。”安卡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你曾祖父要去杀死一个电脑公司的总裁?”
“我阅读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就仔细查了查这部分。情况有一点复杂,不是很直观。主要的问题是商业争端。当时正赶上‘带你回家’公司飞船导航软件换代升级,一切活动都处于停滞当中,原因是救援船的操作系统都由UPC公司开发提供,援救公司嫌升级费用高昂就私自破解,结果电脑公司启动预设木马,将其系统彻底停掉,索要极高罚金。
“出事的那天,救援公司曾经给UPC打过电话,通报了紧急状况,要求一次临时系统授权,UPC拒绝了,怕临时授权变成再度破解。我曾祖父曾亲自打电话到电脑公司,希望从中调停,但电话始终没有交到任何负责人手中。起初曾祖父以为这是接线员不负责任,并未将怀疑的矛头指向UPC高层,然而当他怀着满腔报仇的愤怒殴打救援公司执行官的时候,那人却告诉他,实际上UPC总裁早已听见他的电话,而正是他本人下令不予授权。这其中的道理不难想象,曾祖父当年属于‘沙里淘金’芯片制造公司采矿冶炼部,而‘沙里淘金’是UPC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家公司作为供货商正在争夺一笔订单,而曾祖父正是去安其拉峭壁背后考查新建矿场的地理可能性。这其中的商业利益和私人情绪的细节恐怕没有人完全见证,但曾祖父听人说,利德总裁当时说了句‘生小孩算什么,这可是三千亿欧元的大事’,于是彻底被激怒了,立即改变计划,去了UPC。”
“情况听起来很复杂。”安卡沉默了一会儿说。二人之间空气有些凝重。
“是很复杂。”洛盈点头,她几乎将所有看到的内容背诵在心里,从小到大,她从没有为背诵什么东西花这么多气力,“但更复杂的在后面。当曾祖父杀人之后,逃亡了一周就被人抓住,而被捕一周之后又被人从关押的山洞里救走,推举为联军首领。”
“什么联军?”
“就是后来与地球战斗的反叛军。”
“那是些什么人?”
“都是普通人。有各个基地的飞行员、工程师、科学家,什么人都有。”
安卡没有说话,默默地思量着。
“关于这部分争论很多很多,我没有办法全看完全记住。战争的理由说什么的都有,在爷爷和曾祖父的生平之下列了很多页。”
安卡点了点头,说:“看上去,这不是偶然的爆发。你爷爷的事件可能是偶然的,但反叛军肯定不是。我觉得他们是早就等待这么一个事件了。”
“我也这么想过。”洛盈说,“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样一个偶然事件和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之间的结合点到底在什么位置呢?”
“似乎……”安卡沉吟了一下,“有两个地方很重要。一个是两个电脑公司的斗争,一个是之前的版权争端。从后来的数据库角度,我觉得后者更像是理由。当然也可能两条都是。”
“大概是吧。可是你觉得这样两条理由就够开战吗?我一直不明白,这些版权商业之类的事情值得引起一场战争吗?这可是战争,不是别的事情啊。”
“这就是大事了,我们挺难判断的。”
洛盈的情绪突然有一些波动,她用了很大努力让自己的记述不太情绪化,尽可能客观叙述所读事实,可是说到这里,她还是突然涌起些许忧伤。“其实我不想这样追问,曾祖母的死亡我难过得很,我也很想像其他人那样只想着家与亲人,可是我没办法,我不得不问。如果不问这些大问题,我就不知道曾祖父的行为是不是对的。他为什么要带着大家走到这个新世界,这样的反叛到底对还是不对。”
安卡默默伸出手,揽住她的脖子,揉了揉她的长发,温和地说:“别想太多了。问题不是哪个世界,而是无论如何不应该把两个活人留在风沙里。你曾祖父只是做了他想做的,后来发生的战争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左右得了的。”
安卡吻了吻洛盈的额头,洛盈看着他湖水般的眼睛,一瞬间泪水涌了出来。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任内心情绪起伏。她仿佛能看到那座峭壁,顶天立地,赤红色外表粗糙,迎风兀立,大风中卷起的尘沙像一层剥落至粉碎的面具,呼啸着扬起至半空,遮天蔽日,去除一切矜持顾忌的收敛,带着赤裸裸的凶猛的欲望袭击天地间的一切渺小的生灵。碎片像疯狂的军队只剩集体的灵魂,风沙旋转环绕包裹着废弃的旧船。船里坐着还不知道命运的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像他俩现在这样相互依偎,靠体温彼此取暖,仍相信虚假的希望,忍受寒冷饥饿与临产的剧痛,依赖对新生儿的甜蜜盼望和救援来临的温暖期冀支撑彼此,相互说一切都会好,掩饰内心焦虑,对仅有的食物和水互相推托,构筑得救之后的梦想,对未来的天翻地覆尚一无所知。那是两个人最后的依偎。
洛盈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她安静着没有哭出声,只让眼泪转来转去又慢慢流回心底。
“我们还能有机会再去当年的遗迹看看吗?”
她坐直了,轻轻地问,期待地看着安卡。
“不知道。”安卡犹豫了一下说,“可以向龙格他们采矿组打听一下,看看那边还有没有矿场。”
“你们中队不会往那边飞吗?”
“不会。现在的训练基本上都不会去峭壁以南。”
“那私人飞过去行不行呢?”
“那恐怕更难。”
“纪律太严?”
“这是一方面。”安卡摇摇头,“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技术问题,比纪律问题严重。”
他说着,双手开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手势模拟各种飞行器的形态。他的手指很长而骨节分明,就像飞机的骨架和翅膀,姿态飞扬。
“飞行许可证我倒是能拿到。不过最小的飞船也有五个隧道车车厢那么大。”安卡用手比画出面包形状的船舱,“至少得三个飞行员同行,两个操控,一个监管电机匣。而且贴着地面飞,可能也过不了山岭。”
“贴着地面?不能飞高了?”
“地效飞行器。飞高了气流可就不够了。”
“可是航天飞机……”
“那是另一码事。”安卡摇了摇头,“航天飞机其实是火箭,不靠气体托,而靠喷燃料。大型航天飞机一般情况是不能开的,除非有任务派遣书,飞一趟火卫二什么的还有可能。而飞行员自己也不能完全自主,必须要地面设置和导航,飞机半自动运行,不可能私飞。至于小型航天飞机……”
洛盈等着,但他忽然停下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
“怎么了?”
“小型航天飞机就是战斗机。”安卡继续道,声音还很冷静,但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那是三百六十度喷气式动力,个人操控,功能强悍,我们平时也完全可以自己开,但只不过,费茨给我那架是坏的,我现在还改装不起来,缺的东西太多了。”
“为什么给你一架坏的?”
“他说是为了让我显示一下地球留学的本领。”安卡嘲弄地笑了一声,“不过其实是为了我和他吵的那一架。回队的第一天晚上本来要给我一架好的,但那一晚上过去,第二天就给我找来一架报废掉的,让我修。我也不想和他争,现在正想办法呢。”
“他怎么能这样呢?”洛盈说,“你可以投诉的。他这绝对不是秉公办事。”
“秉公办事?”安卡不以为然地笑笑,“从来就没有秉公办事这回事。”
“那你回来以后还没飞过?”
“没有。每天只干机械师的活儿。”
“你在地球上不是改装过飞机吗?不能仿照着来吗?”
“完全不一样。”安卡说,“地球的飞机升力靠大气,速度正比于重力除以气压开根号,火星大气只有地球上的百分之一,所以同样的飞机在火星上必须达到地球上速度的六倍,才能不掉下来,这样就是上千公里每小时,除非是极强悍坚固的大家伙,否则没戏。火星的发动机和地球的原理完全不一样,它是飞机的唯一升力,功率和能量转化效率高得多,结构也复杂得多,我就算搞懂了,一些阀门的改造也不是手动能完成的。”
洛盈叹了口气,充满同情地看着安卡。
好一会儿,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开始怀念你原来那驾老马了。”
安卡笑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他也是的。
“我当时就这么说过,”他自嘲地笑着说,“你还不信。”
安卡在地球上曾带洛盈飞行。那和她平时自己乘坐的出租小飞机完全不同,他改装了一架淘汰掉的破旧战斗机,去除了一切战斗设施,干净得只剩动力,改成私人座驾,私自翱翔。尽管飞机在云里颠簸得像五十岁的驴子,但那高度比一般小飞机不知道高了多少。她一落地就呕吐不止,他哈哈大笑,她怪他不说清楚。他说她早晚要想念那驾飞机,她说她才不会,永远也不会。那时她没想到永远这么快就过去了。
她还记得那个黄昏,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心里因惊喜而战栗。她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云彩,斑斓得如同彩虹,从脚下铺到晚霞的天边。当时的夕阳很大,远远地伫立在前方,橙红色柔和灿烂,云朵光华流转,一道一道松软地相互旋绕,颜色过渡毫无痕迹,从白到金再到橘红和深紫,质地蓬松柔软,如同进入神殿的繁复华毯。云朵与云朵之间露出小块深蓝色的天空。安卡坐在她前面,一边驾驶,一边挥手指着窗外,她在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裳,靠着他肩膀,瞪大了眼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的云可真是漂亮啊,洛盈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火星没有云,即使能飞,也看不到云了。偶尔一次就成了唯一一次。他们飞过那一次,就只有那一次了。
安卡忽然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说:“别想啦,没有了。要是自己能飞,我早就飞了。”
洛盈看着他,心情有点儿沉重。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比自己更想飞,若他说不能飞,那就是真的不能飞了。安卡斜靠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搭在她座位背上,笑容平静,却写着清晰可见的不甘心。那种不甘心让人难过。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了,”她轻轻转换话题,“我还找到了一只徽章。”
“什么徽章?”
“曾祖父的徽章。”洛盈转而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战争年代火星的徽章?”
“记得。是鹰吧?沙漠之鹰。”
“是。不过我今天才知道,那不是曾祖父最初设定的徽章,那是打到一定程度之后由联军其他统帅决定换的。”
“那你曾祖父的徽章是什么?”
“一只苹果。”
“苹果?”安卡不禁哑然失笑。
“是。”洛盈伸出手,摊开给安卡看,“就是这个。”
安卡轻轻拿起那只黄铜色做工精巧的小物件,迎着光仔仔细细端详。
“档案里没有很多说明。我也不知道曾祖父为什么设定这个。”
“确实有点……”安卡停了一下寻找词汇,“不同寻常。”
“你第一反应想到什么?”
“帕里斯和三女神。”
“有可能。”洛盈点点头,“隐喻战争的开端。用特洛伊的血流成河映照现实。”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过这不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哪个?”
“伊甸园的故事。”
“你觉得,苹果是比喻人向神的反叛?”
“不是。”洛盈轻声说,“我没想那么宏伟的意义。实际上我说不清地球是不是能代表伊甸园,火星的反叛又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瞬间想到一句话,想象一个男人对身边的女人默默在心里说:为了你,我宁愿堕落。”
安卡没有说话,搭在洛盈身后的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肩头。
“爷爷没有妈妈,”洛盈接着很轻很慢地说,“爸爸没有妈妈,我也失去了妈妈。也许我这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要在年轻的时候死去……”
“别说傻话。”安卡低沉而坚决地打断她,“那个年代每三个人就死掉一个,死人太正常了,什么也不能表示。”
“可也许这就是命运。”
“胡说。这是不幸的巧合,不是什么命运。”
洛盈望着安卡,他的表情少有地严肃。她鼻子忽然一酸,心里觉得难以形容的脆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些悲观的话,她只是觉得,在听到如此悲伤的故事之后,只有一个无限悲伤的未来才能让自己觉得心情平衡。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疲倦,如此不想前进,如此无能为力。面对那不可抗拒的早晚要来的命运,一个人用尽全力也是无能为力。人那么容易就不存在了,就像风吹沙子一样容易。她趴在安卡肩头呜呜地哭了。安卡什么都没说,将她的头揽在怀里,手臂沉稳地抱紧她的后背。
他们久久地坐着,坐在空寂雄伟的走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整排宏伟的青铜雕像在他们两侧延伸,如栩栩如生的神明俯视,在灰色高耸的立柱间站成永远的谜。走廊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古希腊字母刻着大写的命运、诗与智慧。天地肃静,四下里人影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