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月球人项目进展神速,新发现接踵而来。在前进道路上,科学家们身后留下了一长串尸骸——那些都是被抛弃了的假设和猜想。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如同当头棒喝,警醒他们科研路上陷阱密布,必须脚踏实地,时刻抱着小心求证、严谨治学的态度;要是放纵自己天马行空地胡猜,一味地大胆假设,就会摔得头破血流。因此,有了前车之鉴,现在丹切克突然抛出一个解决一切难题的终极答案,众人的反应并不像预期中那么热烈。毕竟大家已经在无数个死胡同里碰了钉子,所以对于任何新提出来的猜想,每个人都本能地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都要求对方提出更加确凿的证据。
在伽星人太空船上发现早期地球的动物,这只能证实一件事:伽星人太空船上存在早期地球的动物。但这个发现并不能确凿无疑地证明这些动物曾被类似的货运飞船安全送达慧神星,甚至也不能证明这批货物就是运去慧神星的。其中有一个疑点就是:一艘从地球前往慧神星的飞船,竟然会在木星附近坠毁,这不是很奇怪吗?所以,这个发现只能证明这批货物并没有抵达原定目的地,仅此而已。
不过,丹切克关于伽星人起源的结论得到了伦敦某个比较解剖学专业协会的支持。该协会专家从伽星人的骨骼和慧神星的鱼骨确认,两者之间确实存在亲缘关系。而他的另一个推论——月球人是从被运到慧神星的地球生物进化而来的——虽然完美解释了为什么月球人在地球上没有留下半点遗迹,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缺乏先进的太空科技,却依然没有确凿的实证。
与此同时,语言学团队也没闲着。查理的随身文件和那本有许多手写内容的笔记本当中还有很多未解之谜。语言学家从微型点阵图书库里发现了大量信息,于是马上开始运用这些新知识去破解那些谜团。之前,亨特和斯坦菲尔德推断月球上曾爆发核战,并用客观、冰冷的言辞叙述了当时大致发生的事情;如今,语言学团队利用新的信息还原了当时的情形,描绘出一幅生动的画面,证实了两人之前的推断——那个笔记本记录的确实是查理临终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于本来就乱成一团的研究团队来说,这个发现无异于往马蜂窝里扔了一颗手雷——而最后拔掉引信的人自然就是亨特了。
航通部总部大楼十三层,亨特沿着主通道悠闲地向语言学团队的区域走去。他手臂下面夹着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一叠没有装订起来的纸张。在唐·麦德森的办公室外面,他停住脚步,好奇地端详着钉在门上的一串两英寸高的月球人文字。然后他耸了耸肩,摇了摇头,走进门去。办公室一侧的墙边摆着一张巨大的边桌,桌面上一如既往地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麦德森并没有坐在自己的书桌后,而是和一名助手坐在那张大边桌前。
于是,亨特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两人身旁,然后把文件夹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整理好。麦德森看着那些纸张,说道:“你已经看过译文了。”
亨特点了点头,“这些译文很有意思。不过当中有几点我想跟你核实一下,确保我没有理解错误,因为我觉得里面有些内容不太合理。”
“我们早该料到你会这样说的。”麦德森逆来顺受地叹了一口气,“好,请说吧。”
“我们按照顺序一条一条看。”亨特提议道,“遇到古怪的地方,就停下来讨论。对了……”他朝着门口点了点头,“门上那些有趣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麦德森自豪地咧嘴一笑,“是我的名字翻译成月球人文字,意思是‘导师·疯孩子’。明白吗?就是我的名字‘DON MAD-SON’。”
“哈?这可还行!”亨特嘟囔了一句,然后把注意力放回那叠纸上。
“原文每一个条目都标注了日期,你按照顺序简单地翻译成了‘第一天’‘第二天’等等。可是每一天还有细分条目,你就转换成我们常用的计时方式了。”
“是的。”麦德森确认道,“另外,对于那些翻译不那么准确的内容,我就用问号和括号标注出来了,这样做能方便阅读。”
亨特拿起面前第一张纸。“好。”他说道,“我们就从头开始。”他大声读起来:
“第一天。不出所料,今天我们接到了总(动员警报?)命令。可能又要派驻到什么地方了。寇里尔——这位仁兄是查理的伙伴,后面还会出现的,是吧?”
“是的。”麦德森回答。
“寇里尔说也许是某个(冰巢-拦截?)。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翻译得比较晦涩。”麦德森答道,“这是一个复合词,是直译其字面意思。我们认为那是驻扎在冰层表面、类似导弹炮兵连的单位,是某种外围防御系统的组成部分。”
“嗯——听起来挺合理的。我继续读下去。希望他说的是对的,要是离开这个单调枯燥的地方,也算是一种改变吧。而且(冰原作战区域?)的食物配给份额会大一点。在这里……”亨特抬起头,“他说‘这个单调枯燥的地方’,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我们有把握吗?”
“相当有把握。”麦德森坚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城镇的名字就标注在该条目顶上的日期上方。赛里奥斯境内的一个海岸城镇就是这个名字,而且他的工资单上,倒数第二个驻扎地也是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你确定他写这一段的时候还在慧神星上?”
“是的,我们相当确定。”
“好的,那我就直接跳过下面他抒发内心感受的一小段了。第二天,寇里尔的预感竟然错了一次。我们原来是要去月球。”
亨特再次抬起头,显然觉得这一段很重要,“你怎么知道他这里是指地球的卫星,月球?”
“嗯,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使用的那个单词跟他工资单上面最后一个驻扎地是一样的。我们之所以猜这个单词是‘月球’,是因为我们就是在月球上发现他的。另一个原因是,在下文你会读到他提起被派去一个名叫‘塞尔塔’的基地。然后我们有一处可供参考的地方,就是在月球背面发掘出来的东西里面有一张清单,列出了建立在‘X’上面的所有基地名称,而塞尔塔就名列其中。‘X’跟工资单上面最后一个驻扎地与你刚才读到的条目是同一个单词。这就意味着,‘X’就是月球人对地球卫星月球的称呼。”
亨特沉思了许久。
“他也抵达塞尔塔基地了,对吧?”他终于开口了,“首先,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派驻哪里;其次,你又确定他是被派去月球;再者,他也顺利到达了既定目的地……这么说来,我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就被排除了。我曾经怀疑他本来被派去月球,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目的地,但来不及更新工资单上面的数据。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麦德森摇头道:“当然不可能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复杂呢?”
“因为我在想办法绕开接下来会碰到的一个大难题!你看吧,精彩故事还在后头呢。”
麦德森好奇地盯着亨特,欲言又止。只见亨特又低头看着那一叠纸。
“第三天和第四天写的是关于慧神星上的战争新闻。很明显,当时已经爆发了大规模冲突。到了那个阶段,他们好像已经开始使用核武器了——比如说第四天末尾的那几句话:看起来,兰比亚人成功扰乱了帕维若尔上空的(天网?)——帕维若尔是赛里奥斯的一座城镇,对吧?半个城市在瞬间灰飞烟灭。看起来不像是小打小闹啊。天网是什么呢?一种电子防御屏障吗?”
“有可能。”麦德森赞同道。
“第五天,查理帮忙搬运东西上飞船。从他对飞行器和器械设备的描述看,这次装备的是一支大部队。”亨特迅速浏览下一页,“啊,对了,他就是在这里提到塞尔塔的——我们和第十四旅一起前往设在塞尔塔的‘湮灭者’发射基地。这个所谓的‘湮灭者’很厉害,我们稍后再详细说。
“第七天。按照原定时间登上飞船,可是干等了四小时还没起飞。本地区遭到敌人导弹猛烈轰炸,所以出发时间被迫延迟。内陆的山丘全部着火,发射井倒是完好无缺,可是空中的形势相当混乱。因为兰比亚的卫星没有被全数消灭,所以我们的飞行路线还是有危险。
“稍后,突然收到放行通知,整个舰队在几分钟内就起飞了。而且我们没有在行星轨道上延时等候——这样做其实会危害身体健康——而是立刻沿着既定航线出发。据报告,在升空过程中,有两艘飞船坠毁。寇里尔这家伙还做庄开赌局,赌我们有多少艘飞船能成功降落月球。我们舰队其实是在一个狭窄的防护屏障里面飞行的,不过到底还是逃不过兰比亚搜索雷达的追踪。然后,他提到寇里尔还跟信号小队的一个女孩子调情——这位寇里尔,真是个人物,对吧?
“沿途收到更多战报……好了,我要强调的部分就在这里了。”亨特用手指对准一个条目。
“第八天,终于到达月球轨道!”说到这里,他把那张纸放在桌面上,目光在两位语言学家之间移来移去,“终于到达月球轨道。请两位告诉我,他们的飞船怎么可能在一两天之内,就从遥远的慧神星飞到我们的月球呢?也许他们有些特别厉害的推进系统,联合国太空军团应该好好发掘一下?也许我们对月球人科技水平的估计完全是错的。可是无论怎么说也不合理,因为如果他们拥有这种技术的话,研发太空科技简直是易如反掌——他们比我们先进太多了!但我不信这是真的,因为一切证据都显示他们确实是陷在水深火热当中。”
麦德森显出一副无助的样子——他知道这个难题实在是匪夷所思。亨特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麦德森的助手。那家伙只是耸了耸肩,耷拉着脸。
“你们确定他说的‘月球’是指我们的月球?”
“我们确定。”麦德森言之凿凿。
“关于他们的出发日期,也没有谬误?”亨特继续追问道。
“出发日期是用印章敲在工资单上的,而且也跟笔记本里面写的出发日期吻合。别忘了他用的具体字眼,那是第几天来着?这里,第七天,‘按照原定时间登上飞船’——看到没有?是‘按照原定时间’啊!而且在时间表里面并没有显示他们临时做出更改。”
“至于他们到达月球的日期呢?你们有多大把握?”亨特又问道。
“这个嘛,就有点难度了。仅仅从笔记本的日期看来,起飞和到达只相差了一天,对吧?可是有一种可能性:他在慧神星的时候用的是慧神星的时间尺度,而到达月球之后,就转换成当地某种计时系统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记录日期的方式就是一个极大的巧合了。不过……”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这好歹也算是一种可能性吧。可是我觉得这种推测有一个很不合理的地方,就是在出发和到达之间没有任何记录。看来查理有定期写日记的习惯,如果真像你所说的,他们飞了好几个月的话,查理怎么会突然封笔了呢?他在飞船上应该不缺空闲时间吧?”
亨特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接下来还有更糟糕的呢,我们还是往下看吧。”然后他重新拿起那叠记录,继续读起来:
“五小时前,终于降落了。(感叹词)真是一团糟啊!我们飞向(着陆跑道?)的时候,塞尔塔方圆几英里内的土地上有很多红色发亮的斑点。许多熔化的岩石形成湖泊,发出橙色的亮光。有些熔岩湖里还有大片石墙——那是整座山丘被炸碎之后砸进去的。我们的基地被尘土掩盖,有些地表建筑被横飞的碎片撞毁了。我们的防御系统还能撑下去,可是外围屏障已经被(撕成碎片?)。最重要的是,‘湮灭者’的——这里看不清——圆形碟盘完好无缺,所以还能正常运作。我们舰队的最后一批飞船被来自宇宙深空的敌军全歼,寇里尔正在四处收钱呢。”
亨特把纸页放下来,抬头看着麦德森。“老唐,”他说道,“关于这个‘湮灭者’,你能总结出多少信息?”
“这是一种超级武器,在其他文件里有更多相关信息。敌对双方都拥有这种武器,在慧神星上有发射基地;而且从你现在读的内容来看,在月球上也有。”他想了一下,补充道,“也许在别的星球还有。”
“为什么在月球上设置发射基地呢?你怎么看?”
“我们推测,赛里奥斯和兰比亚的太空科技肯定比我们预想的更先进。”麦德森答道,“也许双方都把地球当作大迁徙的目的地,所以都派遣先行部队去月球设置桥头堡……算是保护自己的投资吧。”
“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设置在地球上呢?”
“这就不清楚了。”
“好,我们暂时就当这个假设是对的。”亨特说道,“这些‘湮灭者’到底是什么,我们了解多少呢?”
“前文提到‘碟盘’,可见那是某种射线发射器。从别的线索看来,他们发射一种高能光子束,而这种光子束很可能是通过高强度的物质-反物质湮灭反应产生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武器的名字‘湮灭者’取得特别好,可以称得上一语相关、名副其实了。”
“好吧。”亨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接下来就开始变荒诞了。”他翻阅了一下笔记,“第九天,他们进行部队整编,并且维修在战斗中损坏的设备。那第十天又如何呢?”他继续读起来:
“第十天,首次使用‘湮灭者’。发动三次轰击,每次持续十五分钟,目标分别是卡尔维里斯、潘纳里斯和赛里当。那么问题来了:这几个都是慧神星上的城镇,对吧?也就是说,他们把‘湮灭者’建在月球上,然后好整以暇地对慧神星上的城市进行定点清除?”
“看起来像是这样。”麦德森说道,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哼,我不信!”亨特斩钉截铁地表示,“我不信他们能够制造出一种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还能精确瞄准的武器。就算他们有这么精确的定位技术,我也不信他们能够把光子束限制在那么窄的范围内,不让它把整个慧神星都烧了。我更不信光子束的强度有那么高,隔那么远的距离还能造成破坏。”亨特用恳切的目光看着麦德森,“天哪,要是他们拥有这么先进的技术,哪里还需要千辛万苦地努力改进星际飞行技术?他们的足迹早就遍布整个银河系啦!”
麦德森张开双臂,“我只是负责翻译交给我的文字,其余问题还是有劳您去解决啊。”
“接下来还有更荒诞的呢。”亨特预告道,“我读到哪儿了?”
他继续读下去,这部分描述了赛里奥斯的塞尔塔“湮灭者”发射基地与兰比亚在慧神星上最后一个“湮灭者”发射基地之间逐步升级的交锋。赛里奥斯拥有一个能在外太空发射的超级武器,整个慧神星的表面都在其射程范围内,他们无疑掌握了这场战争的绝对主动权。对于兰比亚来说,摧毁塞尔塔的发射基地显然是他们地面部队的首要任务,同时也是他们在慧神星的“湮灭者”的主要攻击目标。“湮灭者”每次发射完,都要一小时后才能再次开火。查理的笔记生动地描绘了在间歇期塞尔塔基地里的气氛如何变得越来越紧张——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基地时时刻刻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同时,兰比亚的地面和空中部队从四面八方向塞尔塔发起疯狂进攻。他们投入所有兵力,誓要在“湮灭者”再次开火之前把它摧毁。敌人还会对“湮灭者”的瞄准系统进行电子干扰,而操作这个武器的诀窍就在于:通过计算去弥补这种干扰造成的瞄准误差。在其中一个段落里,查理详细描写了来自慧神星“湮灭者”的一次攻击。对方击中了距离塞尔塔仅仅十五英里的一片山脉——他们可以说是跟死神擦肩而过。在短短的十五分钟里,那片山脉被全部熔掉;同时被消灭的还有驻扎在那一带的第十九和第二十二装甲师,以及第四十五战术导弹中队。
“好了,精彩的地方到了!”亨特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纸在空中挥舞着,“听好了:我们成功啦!四分钟前,我们以最高能量级发射了一束密集脉冲波。广播喇叭刚刚传出消息,宣布我们直接命中目标!每个人都欢声笑语,互相拍着对方后背。有些女士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哭起来。就是这里了!”亨特说完,啪的一下把纸张拍在桌面上,然后瘫倒在椅子里,“真荒唐!发射四分钟之后就知道命中目标了?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手里到底有什么宝贝?我们知道,就算在慧神星距离地球最近的时候,两者之间的距离也有一亿五千万到一亿六千万英里。他们发射的射线需要十三分钟才能穿越这个距离,然后必须再过十三分钟月球上的人才有可能知道有没有打中。所以,当两颗星球相距最近的时候,他们也至少需要等二十六分钟才能够收到战报。可是查理竟然说他们在四分钟之内就知道结果了!这是绝对肯定以及一定不可能的!老唐,你对这些数字到底有多大把握?”
“我们对月球人的其他时间单位有多大把握,就对这些数字有多大把握。如果这些数字是错的,那么干脆把你那个日历撕掉,大伙儿从头再来好了。”
亨特久久地盯着那一张纸,仿佛凭着意念就能把上面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数字改掉。这些数字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过了好一会儿,亨特才继续说道:
“接下来讲的是整个塞尔塔基地遭到猛烈轰炸。他们派遣一支包括查理和寇里尔在内的小分队从陆路前去镇守位于十一英里外的紧急战地指挥所。我先跳过这些细节……对了,下面这些内容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那是在第十二天里……我们准时出发,车队包括两辆巡逻车和三辆履带卡车。这段旅途很古怪,路上布满了炽热的石头和发亮的深坑,我们坐在卡车里也能感觉到外面的高温,希望车辆的防护罩够结实吧。我们的新家是一个半球,地下有许多层,一直深入地底五十英尺。工程兵还在四周山丘的山腹里挖了大量工事。我们有固话线路与塞尔塔联络,可是塞尔塔似乎跟位于戈尔达的总部失去了联络——也许是因为所有长途固话线路都被切断,所有通信卫星也被炸毁了。而且我们还没收到慧神星的消息,倒是接收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军事通信片段。他们肯定是占据了(频段优先权?)。今天是我们许多天以来第一次上地表,慧神星的表面看起来斑驳陆离、脏乱不堪。就是这里!”亨特说道,“当我第一次读到这儿的时候,以为他指的是视频图像。可是你仔细想想,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上下文背景里说起一个视频图像呢?为什么紧接着‘许多天以来第一次上地表’这句话呢?可是,从他所处的地方是不可能用肉眼观察到慧神星的,对吧?”
“也许他用了一副很普通的望远镜呗。”麦德森的助手道。
“也许吧……”亨特想了想,“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他应该有很多重要任务,怎么会有闲情逸致专门用望远镜仰望星空呢?不过先别管了,他继续写道:大约三分之二的面积被大片棕色和灰色的云层覆盖,海岸线的轮廓只露出了几处。可是,在邻近赤道北面有一个奇怪的红点,正在慢慢变大。还有黑色从红点里向外涌,每个小时都在不停扩散。寇里尔估计那是整个城市着火了,可是我们透过那么厚的云层也能看见,这场火该有多大啊?整整一天,我们看着慧神星转动,这个红点也随着它在天际划过。后来,远处塞尔塔基地所在的山脊发生了大爆炸。”
查理的描述证实,在战况最激烈时,塞尔塔基地被彻底摧毁了。接连两天,敌军对整个地区进行了系统性的轰炸,他们所在的半球形建筑也不能幸免。虽然半球被炸飞了,可是指挥所的地下结构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竟然完好无缺。空袭之后,散落在四面山头的幸存士兵陆陆续续爬出来。他们当中有的人开车,很多人走路,都向指挥所赶来——当时,这个指挥所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能住人的地方。
围攻塞尔塔的兰比亚军队已经大获全胜,幸存者们预计他们会乘胜追击、赶尽杀绝。可是,敌人的运兵飞船和装甲纵队始终没有出现,只是隔一会儿就有一阵炮火向他们轰过来,其间隔也是有规律的。赛里奥斯的军官们渐渐意识到,占据了塞尔塔基地四周山丘的敌军其实都已经无影无踪了!在攻击赛里奥斯军防御系统的时候,兰比亚军同样伤亡惨重,他们的幸存者其实已经全部离开。为了掩护撤退,他们留下导弹发射器,按照预设程序定期自动进行轰炸。
第十五天,查理写道:慧神星上又多了两个红点,其中一个位于第一个红点的东北方,另一个则在南面很远的地方。第一个红点从西北朝着东南方向延伸。慧神星整个表面变成了浅棕色夹杂着大片的黑色。再也没有视频或者音频信息从慧神星传过来,一切通信都被大气干扰隔断了。
留在塞尔塔基地的人们已经无事可做。指挥所能住人的地方已经挤满了幸存者和伤员。地表横七竖八地停着各种车辆,很多人就龟缩在里面。指挥所的氧气和食物本来只够供给一支小分队,所以撑不了多少天,最后还是死路一条。唯一的活路——虽然希望很渺茫——是通过陆路前往戈尔达总部,全程需要大约二十天。
第十八天,查理记录了众人撤离指挥所时的场面:我们所在的侦查车队是两个车队中首先出发的,大部队在半小时后启程。到达距离指挥所三英里的一条山脊时,我们看到主车队已经完成了装载任务,开始排列队形了。可是就在这时,敌人的导弹突然袭来。第一波攻击发生时,他们全部暴露在地表,完全没有逃生的机会。我们用接收器对准那片区域,过了很久也没有动静。希望戈尔达还有幸存的飞船吧,那是我们逃离这个焚尸炉的唯一机会了。据我所知,我们这支小车队一共有三百四十人,其中一百多人是女兵。车队包括五辆巡逻车、八辆履带卡车和十部重型坦克。前路会很艰难,到底有多少人能胜利到达目的地呢?就连寇里尔也没有兴致开赌局了。
慧神星变成了一个浓烟滚滚的黑球,在天空中已经很难辨认出来。之前提到的两个红点已经被一根斜着穿过赤道的红线连在了一起,这根红线应该有几百英里长。此外,在北方还有一根红线,也在渐渐加长。透过浓烟和云层,能看到这两根红线上面有些地方不时会闪出橙色的亮光,持续好几个小时后才会慢慢熄灭。那里肯定是一团糟吧!
车队在茫茫沙漠中前进,四处都是烧焦了的灰色尘土。一路上,许多伤者和受辐射的人相继去世,队伍迅速减员。第二十六天,我们遭遇一支兰比亚地面部队,双方在峭壁和巨石之间鏖战了三小时。后来,残余的兰比亚坦克从掩体驶出来,朝赛里奥斯阵地冲锋。我们冲到赛里奥斯防线的时候,遭到对方女兵的近距离激光炮轰击,结果被全歼。最后,赛里奥斯军只剩下一百六十五人,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车辆运载这么多人。
于是,军官们商量了一下,制订了一个跳背游戏式的行军方案:一半人先前进半天的路程,留下一辆卡车作为驻扎营地,然后其余车辆都回去接载另一半。如此往复前行就能到达戈尔达。我和寇里尔被分在了第一批。
第二十八天,顺利前进,一路无事。在一条古怪的峡谷扎营,目送车队调头回去接另一半人。那批人会在明天这个时候到达,所以现在除了等待,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来的路上死了两个人,所以我们这儿只剩下七十八人了。大伙儿轮流进卡车里吃东西和休息;没轮上的人只能在乱石堆里待着,尽量让自己舒服点。寇里尔在卡车外跟四名激光炮女兵坐在一起——两小时下来,这家伙特别抓狂,说太空服的设计者本来应该考虑到他们目前这种窘况的。
然而,车队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只剩下一辆卡车了,我们采用同样的策略:先载一批人前进一段路,放下他们,再回头接剩下的人。一路上有人病死,有人暴毙,有人自杀。到了第三十三天,剩余的人用一辆卡车就能运完,再也不需要用之前的跳背游戏策略了。卡车平稳地前行,估计第三十八天就能到达戈尔达。可是在第三十七天,卡车抛锚了,需要换的备件也没了。
从这里徒步去戈尔达实在太慢,大部分人都很虚弱,走不动了。
第三十七天,我们一行七人——四个男的(寇里尔、我,还有两名游骑兵)和三个女的——将会朝着戈尔达发起最后冲锋,其他人则留在卡车里等待救兵。临行前,寇里尔煮了最后一顿饭,还唠唠叨叨地谈起步兵军旅生涯的感悟——说到最后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像样的感悟。
我们离开卡车才几个小时就出事了。一名游骑兵爬上峭壁探路,不小心滑下来,在太空服上划开一条大口子,造成爆炸性减压,当场毙命。不久后,一名女兵弄伤了腿,痛得越来越厉害,走得也越来越慢了。那时候,太阳已经开始下沉,大伙儿不能继续放慢脚步了。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一道数学题——一条命和二十八条命,孰重孰轻?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什么。最后,她趁着众人停下来休憩的时候,悄悄地关掉了自己的空气阀门,为大家解决了这个难题。
第三十八天,只剩下寇里尔和我了——就像以前那样。
剩下的那名游骑兵突然弯下腰来剧烈呕吐,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断气。过了几个小时,一名女兵突然崩溃,说她实在走不动了。另外一名女兵则坚持留下来陪她一起等我们从戈尔达搬救兵。这也没法劝——毕竟人家是两姊妹。又过了一会儿,我俩停下来歇息。我觉得已经快到体能极限了,可寇里尔却不停地来回踱步,忙不迭地要继续上路。那家伙的体力真是以一当十。
后来,我们停下来睡了几个小时。我越来越觉得寇里尔是个机器人——他能够一直不停地走啊走,活像一辆人肉坦克。太阳低垂在天边,我们必须赶在月球入夜前赶到戈尔达。
第三十九天,我被冻醒了,于是连忙把太空服的暖气调到最大,却还是没怎么暖起来——可能出故障了,不过寇里尔说我是瞎担心。又要出发了,我觉得全身僵硬,真的担心自己撑不下去。不过我没有说什么。
后来,赶路成了噩梦,我不停地摔倒。我们一直在一条山谷里前进,寇里尔坚持说我们唯一的生路是从侧面爬出山谷,抄山脊的近路。于是,我们沿着山壁的一条裂缝朝山脊爬去。每攀登一步,我都会抬头看一眼坐落在山脊上方正中的慧神星。它的表面布满了橙色和红色的裂痕,就像一张(恐怖?)的脸,正在无情地嘲弄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突然摔倒,不省人事了。等我清醒过来时,寇里尔已经把我拖进了一个浅洞里。也许有人想在戈尔达外围建一个哨站,所以在这儿试点开挖。现在又过了很久,寇里尔已经启程了。临走前,他说救兵转眼就到。可我越来越冷,身体开始麻木,双手也变僵硬了。雾气在头盔里积聚起来,我几乎看不清了。
夜幕还在缓缓落下,我想起那些和我一样流落荒野的人们——他们会不会被救兵发现呢?要是我们能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得救,因为寇里尔一定会成功的!这里距离戈尔达哪怕有一千英里,这家伙也能走到。
我又想到了慧神星的命运。只要能熬过这一关,我们的子孙后代就能活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世界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还会记得我们今天所做的牺牲吗?
我还想了一些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人生在世,总该有比工厂、矿洞和军营更美好的生活方式吧?可惜我想不出来,因为我从小到大只知道那些东西。可是如果这个宇宙中真的有一个充满温暖、色彩和光明的地方,那么我们的苦难也许能换取一个美好的未来吧。
我这一天之内想得太多了,得好好睡一觉才行。
亨特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已经读完了。查理人生最后几天的悲惨经历让他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他的声音也变得很低沉,最后陷入一阵久久的沉默。
“嗯,就这么多了。”终于,他打起一点精神,说道,“你们有没有留意快到最后那里,他说起又看见了慧神星的表面。你们想想,在早些时候他也许会用望远镜看慧神星,可是后来到了那种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们怎么会背着半个天文台去赶路呢,对吧?”
麦德森的助手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头盔里有一个类似潜望镜的视频设备。会不会是我们的翻译有误,他其实是通过那个设备接收到的视频信号?”
亨特摇了摇头,“不会的。人们在各种千奇百怪的地方看电视,我都听说过,可是从没听过有人爬到半山腰累个半死还看视频的。还有一点,他描述慧神星的时候,说它坐落在山脊上,这就说明慧神星确实是在外面的天空里。如果他是从视频当中看到的影像,肯定不会用这样的字眼,对吧,老唐?”
麦德森疲倦地点了点头,“也许吧。”他说道,“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亨特的目光从麦德森移到旁边的助手身上,然后又移回麦德森那里。随后,他把手肘撑在桌面上,用手指揉着脸部和眼球。最后,他长叹一声,重新靠在椅背上。
“我们现在确认了什么?”他终于开口道,“我们知道这些月球人的太空飞船在两天内就能飞到我们的月球;我们知道他们能够在月球上用一种武器瞄准慧神星,并且命中目标;我们还知道电磁波在两颗星球之间的来回时间比我们估算的要短得多。最后,我们虽然不能证实,却能够有把握地说,查理站在我们的月球上能清楚看到慧神星的表面。所以,所有这些加起来,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在整个宇宙里,只有一颗星球符合那些数据和描述。”麦德森木然地说道。
“没错了!我们就站在这颗星球上!也许在火星外面,真的有过一颗叫慧神星的星球;也许慧神星上真的有过一个文明;也许伽星人真的从地球带了一些动物去那里,也许他们最后没成功……可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对吧?查理的飞船只可能从一颗星球上起飞,他们只可能瞄准一颗星球,他们在月球上只能看到一颗星球——这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颗星球!他们一直都在地球上!”
“你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航通部会有多少群众跳窗跳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