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猛然间,“沙普龙号”飞船出现了,正如它突然地消失那样猝不及防。

“朱庇特五号”飞船的监控雷达探测到一个微弱的回波信号以极高速度从茫茫太空朝他们直扑过来,而且这一信号以惊人的负加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并在瞬间强化。当光学扫描准备就绪的时候,“沙普龙号”就和上次一样,已经在绕着木卫三巡航了。不过,这一次的迎接气氛已跟初见时大不相同了。

通话内容都记录在“朱庇特五号”通信中心的航行日志上。可以看出来,双方都很热情、很友好。


沙普龙号:下午好。

朱庇特五号:嘿,旅途怎样?

沙普龙号:很顺利。天气怎样?

朱庇特五号:就那样呗。驱动器怎样?

沙普龙号:好极了。有没有给我们预留房间?

朱庇特五号:还是上次住的那些。你们想降落吗?

沙普龙号:谢谢。我们能认路。


“沙普龙号”成功降落在木卫三主基地。五小时后,坑口基地的走廊里再一次响起了巨人们沉重的脚步声。


与丹切克的一席谈话激起了亨特的好奇心:生物体是通过什么机制去抵御毒素和杂质对自己身体的侵蚀的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接入“朱庇特五号”的数据库,细细钻研这方面的内容。施洛欣曾经提起过,现代地球生物的先祖——也就是早期的海洋生物——并没有长出一个副循环系统,因为它们并不需要。地球环境比较温暖,生物躯体对氧气的需求量相对较小,不需要负载分担机制。正是这种双循环系统机制使慧神星后来出现的动物能适应高二氧化碳含量的环境;然而,从地球引进的动物并没有这种机制,但它们却毫不困难地适应了新环境——亨特很好奇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可是他的研究并没有得出什么惊人的结论。这两个世界各自进化出独特的物种,而这两类物种的基础化学系统也各不相同。以前挖掘人员从月球人基地的废墟里找到一些来自慧神星的罐头鱼,丹切克研究这些鱼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慧神星生物体内的化学系统比我们更精密、更脆弱,遗传了这种系统的陆生动物天生就对包括二氧化碳在内的某些毒素特别敏感;在大气环境渐趋极端的时候,它们需要一条额外的防线去提高自己的抗耐性——这就是为什么最早期的陆生动物会进化出一套副循环系统。而地球动物的化学系统比较粗糙、灵活,就算没有额外的帮助,也能适应大尺度的环境变化。现在看来,丹切克的结论是正确的。


一天下午,亨特坐在坑口基地某个计算机终端室的显示屏前,想在这个问题上找一些新的突破,不过依然以失败而告终。他找不到别人聊天,就打开接入伽星人计算机网络的信道,跟左拉克讨论这个问题。亨特说话时,机器认真地倾听,没有发表意见打断他的叙述。最后,左拉克只评论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维克,你基本上已经概括得很完整了。”

“你完全想不出我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吗?”亨特追问道。一位科学家向一台机器问这样的问题,乍看之下是有些荒唐。可是亨特很了解左拉克,知道它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拾遗补阙的本领,还能在貌似天衣无缝的论证过程中挑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小错误。

“没有了。种种证据都显示你的结论是正确的:慧神星的动物需要副循环系统去适应环境,而地球动物不需要。这是一个能观察到的客观事实,而不是推理,所以我没什么可补充的。”

“嗯,看来是没有了。”亨特叹了一口气,只能接受现实。他拨了一个开关,关掉显示屏,点了一根烟,然后瘫坐在椅子里。“估计这问题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吧。”过了一会儿,他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只是很好奇,地球动物和慧神星动物在生物化学方面的差异有没有造成什么重要的后果……现在看来,并没有。”

“你到底希望发现什么呢?”左拉克问道。

亨特不假思索地耸了耸肩,“呃……我也说不清,大概是能帮助我们解答一些问题的线索吧……比如说,慧神星的陆生动物后来怎样了?到底是什么使它们灭绝,却又对地球动物没有影响呢?我们现在知道肯定不是二氧化碳含量……诸如此类的问题吧。”

“其实你是想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左拉克说道。

“嗯……也许吧。”

左拉克沉默了好几秒钟。亨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这机器正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终于,左拉克以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道:

“也许你问错了问题。”

亨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一下子坐直了,把烟从嘴里猛地抽出来。

“什么意思?”他问道,“我的问题怎么错了?”

“你问慧神星和地球的生命为什么不一样。而迄今为止,你能证明的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它们就是不一样。’这个结论无疑是正确的,却没有给你提供任何新的信息。这就像是在问:‘为什么盐能够溶于水而沙子不能呢?’然后得出一个答案:‘因为盐是水溶性的,而沙子不是。’这就是典型的正确的废话,而你一直在做的正是这种无用功。”

“你的意思是,我困在循环论证的谬误里了,对吧?”这句话一讲出口,亨特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你这个论题比较复杂,可是如果仔细分析其中的逻辑——你确实说对了。”左拉克确认了亨特的想法。

亨特点了点头,往烟灰缸弹了一下香烟。

“既然是这样,那我应该问什么问题呢?”

“你先别想着慧神星的生命和地球的生命,先专注考虑地球的生命吧。”左拉克答道,“现在先问自己,为什么人类与地球其他物种之间有那么大的差异?”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都知道了吧?”亨特说道,“容量更大的脑部、对生拇指、更好的视力,所有这些特性都有助于激发好奇心和学习的欲望,而它们都聚集在同一个物种身上……难道这个话题还有什么新的观点吗?”

“我当然知道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的差异在哪里。”左拉克说道,“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亨特一边仔细思量这个问题,一边用指关节揉着下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觉得这重要吗?”

“很重要。”

“好吧,我相信你。那么请问,为什么人类和其他物种之间的差异那么大呢?”

“我不知道。”

“太好了!”亨特叹了一口气,长长地喷出一团烟雾,“那你说的这些能比我刚才提到的答案高明到哪儿去呢?”

“确实不见得比你的答案高明。”左拉克同意他的说法,“不过这个问题也需要回答,对吧?你想找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了。你们人类身上确实有一些很不同寻常的地方。”

“噢?此话怎讲?”

“因为按理说人类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你们不可能进化成今天这样子。可是你们确实存在,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我觉得这就很不同寻常了。”

亨特迷惑地摇了摇头:这台机器又在讲谜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呢?”

“我尝试过用互动矩阵函数去计算地球高级脊椎动物神经系统的神经元触发电位,其中有些反馈系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某些微量化学介质的浓度与分布状态。而在所有物种当中,只有人类大脑皮层的某些关键区域能够产生连贯且稳定的反应模式。”

亨特沉默了片刻。

“左拉克,你在说什么呀?”

“你觉得我的话不知所云?”

“客气地说——是的!”

“好吧。”左拉克停了下来,似乎在整理思绪,“荷兰乌特勒支大学的考夫曼和兰德尔最近的研究成果,你熟悉吗?所有资料都储存在‘朱庇特五号’的数据库里。”

“是的,最近我确实接触过他们的文章。”亨特答道,“请你帮我回忆一下呢。”

“考夫曼和兰德尔深入研究了地球脊椎动物如何抵御进入体内的毒素和有害微生物。”左拉克说道,“具体细节当然是因物种而异,可是总的来说,根本机制还是一致的。因此,我们可以假定这个机制是从各个物种共同的先祖那里遗传下来,并经过了一定程度的修改。”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亨特说道,“它们都有一种天生的自免疫过程,对吧?”

亨特说的是乌特勒支大学科学家的新发现:地球动物会在体内自动产生少量毒素与有害物质的混合物,这些有毒物质进入血液里,剂量刚刚足够刺激生物体产生抗体。这种“抗体生产计划”被永久地嵌入地球动物体内的化学系统里,每当外来侵略的规模达到危险程度时,抗体的产量就会以惊人的倍数增加。

“对。”左拉克答道,“这解释了为什么地球的动物不像人类那样深受有害环境、被污染饮食等外界因素的影响。”

“因为人类跟其他动物不一样,我们的身体不是这样运作的……对吧?”

“对。”

“这样一来,我们又绕回了你提出的那个问题。”

“对。”

亨特皱起眉头盯着空白的显示屏,开始冥思苦想。他努力追随左拉克的思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它到底想把自己引到哪里去。

“我还是想不通这个问题能得出什么结论。”亨特终于说道,“人跟动物不一样,是因为他们就是跟动物不一样……这不还是一句废话嘛。”

“不见得。”左拉克回答,“关键在于,人类变得跟其他动物不一样,这种事情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啊!”

“怎么说?你这句话我不大明白。”

“请让我先给你看看我最近解开的一些方程。”左拉克提议道。

“好的。”

“你输入一个信道激活指令,我就可以通过太空军团的通信网络把这些资料发送到大屏幕上。”

亨特配合地在面前的键盘上输入了一串指令。片刻之后,大屏幕上蹦出了一大片万花筒似的细碎色块。这些碎片随后立刻整合成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数学等式。亨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画面,过了一会儿,摇起头来。

“这些方程式是什么意思呢?”他问道。

左拉克当然很乐意解释了:“这些等式以量化的方式描述了地球脊椎动物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普遍特性。具体来说,它们定义了当血液里出现不同浓度和不同组合的多种化学物质时,基础神经系统的反应模式。那些红色的系数是可修改变量,在研究某个特定物种时,这些变量可以设为恒定;不过在这里,那些绿色的才是主要因子。”

“那又怎样?”

“这些数据说明,地球动物用来保护自己不受外界化学物质毒害的方法其实有重大缺陷:自免疫过程中释放进血液的物质会影响神经系统机能。更重要的是,它们会阻碍脑部高级机能的发展。”

这一刻,亨特突然意识到左拉克打算说什么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机器就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尤其是智慧——智慧本来是不可能出现的。更大、更复杂的脑部需要更丰沛的血液供应;更丰沛的血液供应会把更多有害物质带入并且浓缩在脑细胞里;而被污染的脑细胞彼此间不能进行有效的协调,不足以显示出更高级的活动模式——也就是智慧。换言之,在地球脊椎动物的进化线路上,智慧生物是不应该出现的。这张图表的所有数据都表明,地球上所有生命都已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亨特一眼不眨地盯着凝固在屏幕上的那些数字,心里想着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呢?脊椎动物的先祖在几亿年前进化出来的身体结构能够满足个体在短期内的需要,对物种的长远发展却无甚裨益。可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抛弃了自免疫系统,导致他们更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伤害,同时也打通了前进的道路,使他们进化出高级智慧,最终弥补了自免疫系统缺失造成的损害。

而最有趣的问题当然是:人类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做到这一点的?乌特勒支大学的研究者认为,这一切发生在两千五百万年前到五万年前的那段时间里,也就是人类先祖被掳去慧神星的时期。两千五百万年前,许多普通的地球物种被运到慧神星;后来,只有一个物种回来了——而他们早已变得卓尔不群。这群智人以月球人的身份重返家园,地球这个生死竞技场终于迎来了这两个世界里最凶猛、最残忍的一群斗士。当地球同时期的类人猿还在蒙昧混沌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边缘探索时,人类就已经在慧神星牢牢占据了统治地位。在摧毁了那个世界之后,他们重返地球,夺回自己的发源地,并在这个过程中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的远亲赶尽杀绝。

关于这一点,丹切克曾经推测过,隔绝在慧神星上的人类先祖在进化过程中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基因突变。最新发现的这些数据虽然指明了这次基因突变发生在哪个方面,却没有解释它为什么会发生。可是,基因突变本来就是随机的偶然事件,而这一次好像也不例外,科学家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去继续深究其中的原因。

至于伽星人,他们进化成智慧生命是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这个事实也能用现有的那一套进化理论来解释。在慧神星陆地动物的生理结构当中,输送血液和运送毒素的系统是各自独立的。当体积更大的脑部开始出现时,生物体进化的方向显然是让脑部在汲取更多血液的同时不会吸收更多毒素——它们只需要增加血液输送网络的密度,而毒素网络不变,这就可以了。因此,伽星人这个智慧种族的出现是慧神星进化过程自然而然的产物,是很符合逻辑的。然而,地球进化过程的产物一点儿也不自然,还违反逻辑——感觉人类像是作弊了。

“这个,”亨特终于说道,“你的想法确实很有意思,但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一口咬定这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基因突变本来就是随机事件,所以人类先祖的改变也可以是基因突变,只是刚好发生在慧神星上。那条进化线发展下去就出现了月球人,然后成了今天的人类。这种解释直接明了,有什么不妥吗?”

“我早料到你会这样说。”左拉克评论道,他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这是很自然的第一反应。”

“那又怎样?我说错了吗?”

“当然错了。按照你的说法,慧神星上的灵长目动物在进化过程的早期发生了一次基因突变,导致自免疫系统失效。”

“是的。”亨特表示同意。

“问题就出在这里。”左拉克提醒他,“你要知道,我对‘朱庇特五号’飞船上面存储的一些数据进行了广泛深入的分析计算,这些数据描述了隐含在脊椎动物染色体当中的基因编码。我发现在所有物种的胚胎里,控制自免疫系统发育的那段基因编码同时也包含了另一个基因片段——这个片段赋予了个体吸收过量二氧化碳的能力。换句话说,如果你关闭了自免疫系统,就不能适应高二氧化碳含量的环境……”

“而慧神星的二氧化碳含量却越来越高!”亨特一眼看出了重点,连忙指出来。

“没错!如果某个物种在进化过程中真的出现你刚才提到的那种突变,那么这个物种根本就不可能在慧神星存活下去。因此,月球人的先祖肯定不会通过这种方式发生突变。如果他们真的这样突变,就会灭绝了。这样一来,不管是后来的月球人还是今天的地球人,都不复存在了。”

“可是我们活得好端端的。”这句话本来没必要说,不过亨特还是说了,心里带着一丝满足感。

“我知道,可是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这,就是我提出来的问题了。”左拉克总结道。

亨特掐灭烟头,再次陷入沉思,“我突然想起丹切克老在说的那种特别有意思的酶。坑口基地下面的飞船里保存了很多地球渐新世的动物,他发现这些动物体内都有一种酶,对吧?而且查理体内也有这种酶的某个变种。你觉得这种酶跟我们讨论的问题有关系吗?也许在慧神星的环境当中,某些物质与生物体之间发生了某种复杂的反应,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这种特别的酶。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今天地球的动物体内都没有这种酶了,因为它们的先祖从来没到过慧神星。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地球人体内也没有——因为他们回来地球太久,离开了原来那个环境,失去了原有的外界刺激,所以这种酶也渐渐消失了。我这个解释如何?”

“纯粹是推测,无法证实。”左拉克郑重地说道,“当前与这种酶有关的数据不足。而且,无法解释另外一个问题。”

“噢?什么问题呢?”亨特问道。

“那些放射性衰变产物。为什么在渐新世动物体内发现的酶当中包含了放射性同位素,而查理体内就没有呢?”

“我不知道。”亨特承认道,“这确实说不过去。不过我又不是生物学家,这件事我另外找克里斯讨论好了。”然后他立刻转换话题,“左拉克,关于你计算的那些等式……”

“如何?”

“你为什么要去计算呢?我想知道的是……你做事就是这么主动……这么自发的吗?”

“不,是施洛欣和其他伽星人科学家吩咐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这样做吗?”

“只是一个例行操作罢了。他们正在做一些研究,这些计算刚好与那些研究有关。”

“哪方面的研究?”亨特追问道。

“就是我们刚才讨论的事情。我几分钟前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并不是我的原创,而是他们的想法,他们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所有数据都显示人类不应该存在;就算人类出现了,伽星人建立的模型都显示人类会自我毁灭——而人类竟然一直存活到今天。所以他们很好奇到底是为什么。”

亨特突然觉得很激动:伽星人竟然大张旗鼓地研究人类,而且他们通过推理演绎的方法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把联合国太空军团的科学家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同时,他也很诧异:这些都可以算是敏感信息了,可为什么他随便一问,左拉克就和盘托出了呢?

“我很奇怪你竟然能够自由讨论这方面的内容,一点儿限制也没有。”亨特说道。

“为什么奇怪呢?”

亨特一下子被问懵了。

“呃……我也说不清……”他答道,“也许因为在地球上,这么重要的信息,只有获得授权的人才能接触到,绝对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问出来的。我猜……我假定伽星人也一样。”

“地球人神经过敏,不代表伽星人就也得鬼鬼祟祟不可哦。”左拉克毫不客气地说道。

亨特咧嘴一笑,缓缓地摇起了头。

“呛得好,这是我自找的。”他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