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这里是我亲笔写下的最后终章。且只让我简短捷说,因为我身上已经不存在任何戏剧性的因素,并且已经熟悉如何讲述故事的骨架与梗概。
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想到更确切的词句来形容发生的一切,不过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它记录下来。
大卫忠实地记载了我的叙述,并让我在他的纪录手稿上面签下了名字。之后我并没有离开那座修道院,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
整个夜晚都在言谈中度过,我已经筋疲力尽。大卫为我准备了一间隐秘的红砖小屋供我休息。莱斯特曾经被囚禁在那里,在完美静谧的黑暗之中,我躺在地上,头脑里犹自回味着我对大卫所说的一切,感到兴奋不已。之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极度疲倦,于是在旭日升起的时分沉沉进入了梦乡。
我在黄昏时分起身,拉平身上的衣物,回到礼拜堂中。我跪倒在地,满怀着毫无保留的爱意,给了莱斯特和昨夜一样的亲吻。我没注意到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在。
想起玛瑞斯的话,我离开了这座修道院。黄昏的天色犹自带着蓝紫色的微光,我信赖地遥望着那些花儿,寻找着瑟贝尔奏鸣曲的旋律,期望它能把我引向他们所在的住所。
几秒钟后我就听到了那音乐,那遥远但迅捷的快板,第一乐章,极快的快板,瑟贝尔熟悉的弹奏。
演奏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果决精确,一种全新的,略带克制的顿挫使音乐中具有某种红宝石般的力量与尊严。我一下就爱上了它。
这么说,我并没有吓坏我的小姑娘。她很好,精神焕发,而且恐怕还和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一样,喜欢上了新奥尔良潮湿而令人昏昏欲睡的可爱天气。
我立刻向她所在的地方赶去,却发现自己正矗立在一座高大的三层红砖建筑前面,这里是新奥尔良近郊的梅特利,我感觉自己被风向弄得微微有些昏眩,一切都神秘地变得遥远。
这是一座全新的美国式建筑,周围环绕着玛瑞斯曾经向我描述过的大橡树。如他自己所言,房子里的所有法国式样的大门全都有着闪闪发光的玻璃窗格,向着夜晚的微风敞开。
脚下的青草茂密柔软,美丽地泛着微光,玛瑞斯一定非常喜欢它们。所有的窗子都开着,热情奏鸣曲的音乐绵绵不绝地传出来,正在这时,异常优雅的第二乐章开始了,稍快的行板,这是较为温情的一章,但仍然迅捷,依然同乐曲的其他部分一样,具备某种疯狂。
我站住,倾听着她的演奏。音乐里有着之前我从未听到过的清澈透明,如同一束闪光,与以往有微妙的不同。我试图以纯粹快乐的心情去分别这一次与我之前无数次听过的演奏的不同之处。完全不同了。那是种魔力般的,深沉感人的不同,但变得那么壮观恢弘,当然,那台崭新的大钢琴对此也必定有一些帮助。
有片刻时分,某种悲苦的感觉侵袭了我的心灵,昨晚吸莱斯特的血时所见的一切又萦回在我的脑海,那是一种可怕的记忆。我让自己再一次回味那种感受,直到它转化为一种积极而快乐的情绪,我知道自己不必告诉其他所有人我曾经向大卫讲述过自己的故事,至于他交给我的副本,我自会亲手转交给我所爱的人,他们一直都想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至于我自己,我不想去分辨自己的感受。我做不到。那个向着髑髅地行进的身影带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了。不管他是真实的,抑或是我那罪恶的心灵所制造出来的虚幻,他都不希望我继续看着他,而是以强力将我遣返回来。这种被拒绝的感觉如此痛苦而彻底,以至于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够对大卫把它讲述出来。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把所有相关的回忆都摒除在思想之外,让自己再次全心沉浸在瑟贝尔的音乐之中。我矗立在橡树荫下,新奥尔良无所不在的河风绵绵不绝地轻轻吹拂,抚慰着我,让我感到凉爽而平静——地球上依然充满了那么多不可抗拒的美,即便对我这样的生灵亦是如此。
音乐已经进行到第三乐章中华彩的高xdx潮。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直到最后的音符被奏响,我才意识到某种我从一开始就应当觉察到的东西。
那不是瑟贝尔的演奏,不可能。我熟悉瑟贝尔的演绎中每一处细微的差别。我知道她表达的所有手法;我知道她那种特殊的奏法之下一成不变的音质。尽管她的演绎总是有着无穷尽的发挥,但我熟悉她的音乐,就像人们熟悉某位作家特殊的写作手法或者画家的画风一样。那不是瑟贝尔。
但我迅速认识到了真实的情况。那正是瑟贝尔,但是瑟贝尔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瑟贝尔。
我有片刻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之后我疾步走进房间,我要亲眼看到真相。
片刻之间我就亲眼看到了一切。他们聚集在一座华丽的房间里,纤细美丽的潘多拉身穿着一件棕色的丝绸长袍,腰上束着古希腊风格的绦带;玛瑞斯穿着亮色的天鹅绒吸烟服和丝绸长裤;而我的孩子们呢,我美丽的孩子们,容光焕发的本吉还穿着他那件白袍,赤着足在房间里狂野地舞蹈,挥舞着十指,仿佛要把空气都抓在手里;瑟贝尔,我灿烂的瑟贝尔,她穿着暗玫瑰红色的丝绸长裙,露出胳膊,坐在钢琴旁边,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现在她开始重新弹奏第一乐章。
他们全都是吸血鬼,每一个人都是。
我咬紧牙关,紧闭双唇,以免自己的怒号振彻世界。但我的双手却无法控制,不住颤抖。
最终我喊叫起来,那个最简单的狂怒的字眼,不,不,不,不。我叫个不停。除此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叫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
我喊了又喊。
我把牙齿咬得太紧,以至于下巴都疼痛起来,双手抖得像是鸟儿的翅膀。但我无法闭上嘴,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眼眶,让我无法视物,正如我亲吻莱斯特的时候那样。
不,不,不,不!
我突然伸出手来握成了拳头,愤怒爆发了,如同狂热的激流。但玛瑞斯用巨大的力量控制住我,把我抱在他的胸前,让我把头伏在他的怀抱里。
我挣扎着,用尽全力踢他,用拳头打他。
“你怎能这样做!”我怒吼道。
他的手绝望地抱住我的头,用嘴唇不住亲吻我,但我憎恨,轻视他的亲吻,只是绝望地做出挣扎抗拒的手势。
“你怎能这样做,你怎么敢,你怎能这样做呢。”
最后我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一掌掌掴他的脸。
但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处?我的拳头在他的力量面前显得多么弱小而不堪一击。我是多么绝望,愚蠢而渺小啊。他站在那里,承受着一切,面孔上有着无法言说的悲伤,他没有流泪,但是目光中充满着关怀。
“你怎能这样做,你怎能这样做!”我叫着,无法停止。
但瑟贝尔却突然从钢琴旁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奔向我。而本吉观望了半天,也向我跑过来,他们用赤诚的臂膀把我温柔地抱紧。
“啊,阿曼德,别生气呀,别生气,也不要悲伤,”瑟贝尔在我耳边柔声低泣。“啊,我崇高的阿曼德,不要伤心,不要,不要恼火,我们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
“阿曼德,我们和你在一起!他施了魔法,”本吉叫道,“我们不是从黑色的蛋里面生出来的,你这位恶魔先生,竟给我们编了这么个故事!阿曼德,现在我们永远都不会死了,也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不会担惊受怕。”他兴高采烈地跳来跳去,绕着圈子,对自己全新的活力感到吃惊,不住发笑。他竟然能跳得那么高,那么好了呀。“阿曼德,我们实在是太快乐了。”
“啊,是的,求你,”瑟贝尔用更为低沉温柔的语音哭道,“我那么爱你,阿曼德,我非常非常爱你。我们必须这样做,必须。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绝望地把前额依靠在我的颈项上,紧紧把我抱在胸前,我把手指举到她头顶,想要安慰她。但我无法碰她,无法拥抱她,无法安慰她。
“阿曼德,我爱你,我崇敬你,阿曼德,我活着只为你,而且今后我会永远同你在一起。”她说。
我点点头,试图开口说话。她亲吻着我的泪水,飞快而绝望地亲吻着它们。“别哭了,不要再哭了,别哭了,”她急切地低语,“阿曼德,我们爱你。”
“阿曼德,我们非常快乐!”本吉叫道,“看,阿曼德,看啊!我们可以和着她的音乐一起跳舞。我们可以一起做任何事。阿曼德,我们可以一起狩猎了。”他跳到我身边,弯下膝盖,好像打算兴奋地跳一下给我看,然而他只是长叹一声,伸出胳膊抱住了我,“啊,可怜的阿曼德,你一直都错了,还有那么多错误的梦想。阿曼德,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爱你,”我在瑟贝尔耳边微弱地说。我又说了一遍。这时心里的抗拒已经消失,我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用狂热的手指抚摸她丝绸般的洁白皮肤与亮丽动人的璀璨长发。
我紧抱着她低声说,“不要发抖,我爱你,我爱你。”
我用左手把本吉拉到身边,“还有你,小流氓,你快把经过告诉我,让我抱着你,让我抱着你罢。”
我浑身颤栗,发抖的人其实是我。他们再一次全心全意地温柔地簇拥着我,想要温暖我。
最后我抚摸,亲吻了他们两个,这才离开他们的怀抱,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张古旧的天鹅绒座椅上。
我的头在疼痛,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但是为了他们的缘故,我只得竭尽全力把眼泪吞咽回去。我别无选择。
瑟贝尔回到钢琴边上,再一次弹起了奏鸣曲。她以美丽的女高音低声哼唱着曲调,本吉也随之起舞,绕着圈子雀跃欢腾,赤足重重地踏在地上,和着瑟贝尔的节拍。
我向前倾去,以手支颐,希望自己的头发能够垂落下来遮住眼睛,但是尽管它们那么浓密,却还是做不到这一点。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肩头,这让我全身僵硬,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否则一定会再次哭起来,并且用尽全力大声咒骂的。我只有沉默。
“我并不指望你能理解。”他低声说。
我坐直身子。他就在我身边,坐在椅子扶手上俯视着我。
我做出快乐的表情,平和地笑着,声音如天鹅绒一般平静,人们一定会以为我要对他说的定然是充满爱意的语言。
“你怎能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就这么恨我吗?不要说谎,别对我说些我永远也不会相信的蠢话。看在潘多拉或者他们的份上,不要对我说谎。我会照顾他们并且永远爱他们的。但是不要说谎。你这样做是为了报复,对不对,主人,你这样做是因为恨我吗?”
“怎么可能呢?”他用同样充满爱意的口吻说道,但是他的声音仿佛完全是出自赤诚与真心,他的面孔上全是求恳之色。“这是为了爱啊。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啊。我这样做是为了弥补我对你所作的一切错事,为了你曾忍受的一切孤独,以及这个世界在你年轻单纯,不知反抗的时候对你所施加的一切恐怖与伤害,以及之后你与世界进行的全心的斗争。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啊。”
“啊,你说谎,就算不是骗我也是在骗自己,”我说,“你这样做是出于敌意,你已经表现出来了。你这样做是因为敌意。因为我不是你期待中的那个雏儿。我没有在桑提诺一伙面前做个聪明出色的反抗者,经历了漫长的世纪,我还是让你一再失望,因为我一看到那面圣纱就走入了阳光。所以你才这样做。你是因为报复,痛苦和失望才这样做的。最恐怖的是你心里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当我在圣纱上看到他的面容时,我的心就炸裂了,这让你无法忍受;这个你从威尼斯的妓院里救起的孩子,这个你用自己的鲜血哺育的孩子,这个你亲手用无数书籍教诲的孩子竟然在圣纱上看到了他的面容,并且向他求诉,这让你无法忍受。”
“不,这远不是让我心痛的实情。”他摇头,苍白而欲哭无泪,他的面孔是一幅完美的悲哀的画面,仿佛由他自己亲笔绘成。“我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爱你,比任何人都爱,而且他们是自由的,在他们那慷慨的心中,并不畏惧你和你的真面目。我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两个有着和你一样的灵魂,执著于本原且坚忍不拔。我这样做是因为疯狂并没有击败她,贫穷与无知也不能将他摧垮。我这样做是因为你选择了他们,你们在一起非常完美,而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把他们变成我们的同类,而他们会因此而恨你,恨你,就像你曾经憎恨我那样。这会使你在疏离中失去他们,之后死亡就将降临。
“他们现在是你的了。任何事情也不能把你们分开。他们身体里流着我古老而强大的血,这会使他们强大到足以成为你的伴侣,而不是像路易那样,只能成为灵魂苍白孱弱的影子。
“你们之间没有主人与雏儿之间的障碍隔阂,你可以了解他们心灵之中的秘密,而他们也是如此。”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啊。
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于是站起身来离开了他,向着我的本杰明做出了一个最温柔的微笑,并且匆匆亲吻了她丝绸般的面颊。我来到花园,独自矗立在一双高大的橡树之下。
它们庞大的根系从土壤之中隆起,形成泡沫形状的巨大黑色穹拱。我把脚放在上面,把头靠在树干上。
垂下的树枝如帷幕般遮挡着我,正如我刚才希望自己的头发能够遮蔽自己一样。在这片阴翳之中,我有一种安全感。此刻我心里非常宁静,但是我的心已经碎了,我的头脑混乱,此时我只能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辉煌的灯火,在那里,我那两个苍白的吸血鬼天使复又开始为我而伤心哭泣。
玛瑞斯在远远的一扇角门边矗立了很久。他没有看我。我把视线转向潘多拉,她把自己蜷缩在另一张古老的天鹅绒长椅里面,仿佛在抵御某种激烈的痛苦——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的争吵罢。
最后玛瑞斯向我走来,我想这对于他来说颇需要一番意志力。他看上去突然显得有一些愤怒,甚至有一些骄傲。
我才不理会他呢。
他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仿佛是特来面对我将要说出的任何话语。
“你为何不让他们拥有自己的生命!”我说。“你,不管你对于我和我的罪行有何感受,为什么你不让他们保有自己天赋的本质。你为什么要横加干涉呢。”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并不体谅,而是继续开言,但是把声音缓和了下来,只是为了不吓到他们。
“在我那些最黑暗的岁月里,”我说,“你的话语一直支持着我。啊,我不是指那些我被束缚在那些歪曲的教条与病态的幻觉的岁月。我是指在那之后,我从地下室里走出来,面对莱斯特的挑战的时候,我曾经读过莱斯特对你的描写,也看到了你对于我的看法。是你,主人,是你在我降生的时刻与地点,以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为那个小小的我打开周围无限光明的世界。”
我几乎不能自持,只得屏住气息倾听她的音乐,分辨它的美好,哀伤,富于表现力与一种全新的神秘,我几乎又要哭起来了。但我不能哭泣。我想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主人,是你说过,世界正在进步,古老的对迷信与暴力的信仰行将死去。是你说过,在我们的年代,邪恶终将无处容身。记得吗,主人,你曾经告诉过莱斯特,没有任何信条与法典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是正当的,因为人们已经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邪恶。真正的邪恶是饥饿,是欲望,愚昧,战争和寒冷。你说过这些话,主人,以一种远比我高贵而充分的姿态。但在这一伟大的,理性的基础上,你力图证明,我们尽管极坏,却还是可以寻求人类世界中崇高的圣洁与珍贵的荣誉。是你热情讴歌人类的灵魂,你说它们是在最深沉的情感中生长,你说人类终将有一天不再迷恋战争的魔力,而是转而认识到更高贵更精美的事物,那些本来只为高高在上的富有者所拥有的东西终将为全人类所有。是你说过,经历了黑暗世纪血腥信仰的洗礼,全新的启蒙,理性,道德与真正的同情已经再度归来,把光辉与真切的温暖遍布四方。”
“别说了,阿曼德,别再说下去了,”他温和但却非常严厉地说。“我记得这些话,我都记得。但是我已经不再相信这样的事情。”
我感到惊异。这否认中有种可敬畏的简朴让我感到晕眩。它超出我的整个想象之外,但我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是的,我曾经一度相信过它。但是你知道,这个结论并不是如我对你所言,是建立在理性与对人类观察的基础之上。不,从来就不是。我已经开始发觉这一点,当我最终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一种盲目,绝望而毫无理性的偏见之时,我突然觉得彻底崩溃了。”
“阿曼德,之前我之所以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我必须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自圆其说的信条,关于理性,无神论与逻辑的信条。那只不过是一个聪明世故的古罗马参议员以盲目的心情去观察身周令人作呕的现实世界时强迫自己去信仰的信条,因为如果他竟然承认自己在他的兄弟与姐妹身上所观察到的悲惨的现实,他定会走向疯狂。”
他深吸一口气,把身子背对着那灯火辉煌的房间,仿佛不想让自己的雏儿们听到他这番激动的言辞,而我也正希望如此。他继续说下去,
“我熟知历史,当人们俯首圣经之时我却在研究历史。我一度满足于发掘出所有书本中与人们口述心传的故事,通过诱人而幽微的线索破解所有文化的秘密,我开掘地面,阅读书写在石头,纸草与瓦片上的文字。
“但我的乐观主义是大错特错了,我其实很无知,和那些我曾经指责过的人们一样无知。我拒绝看到周围最恐怖的事实,在这个比之以往任何时代都要理性的世纪里,一切反而变得越来越糟。
“追溯过往罢,孩子,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对此有所怀疑。想想那金子铺成的基辅,蒙古人曾经焚毁她的大教堂,像劫掠牛羊一般掠夺她的人民,二百年后,你对她的的了解就只能在几首残存的民歌中得到。看看欧洲的编年史罢,看看随处可见的战争,在巴勒斯坦,在法国与德国的森林,在英格兰肥沃的原野,是的,有福的英格兰,以及亚洲的每一个角落。
“啊,我为何如此长久地欺骗了自己?我难道没有亲见那俄罗斯的草原,那些被焚毁的城市。整个欧洲都有可能沦陷于成吉思汗之手。想想看,骄傲的亨利国王建造的伟大的天主堂几乎也有可能毁于一旦。
“想想看,玛雅人的书籍就这样在西班牙传教士燃起的火焰中付之一炬。印加,阿兹特克,奥尔梅克——这些地方的人民都遭到灭绝,几乎被湮没在历史之中。
“全部都是恐怖,恐怖连着恐怖,永远都是恐怖。我再也不能伪装下去。当我亲睹成百万人因为一个奥地利疯人的异想天开而在狂迷中死去;当我亲睹非洲的整个部落被屠杀殆尽,漂流的尸体堵塞了河水;当我亲睹整个国家本应丰衣足食的儿童饥饿致死……我就再也不能相信自己之前所说的那些陈词滥调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具体的事情粉碎了我的自我欺骗。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桩恐怖最终掀去了我谎言的面具。是乌克兰成百万在独裁者监禁下饿死的人们吗;是那上千名在蓝天草原下死于核泄漏的人们吗——而那曾使他们忍饥挨饿的政府并没有保护他们;或是因为那些尼泊尔的寺院——那沉思与庄严的清静之地已经在那里矗立了数千年,它们比我的历史与我的全部哲学还要古老——而它们竟然在一群贪婪的军国主义者手中毁于一旦,这些残酷的人们没有怜悯那些身穿藏红色长袍的僧侣,而是焚毁了无数珍贵的书籍;他们甚至熔铸了那些最古老的大钟,现在它们再也不能召集那些温和善良的祈祷者们了……而这些都只不过是发生在最近二十年之间的事情,就发生在西方国家的人们随着唱片里的音乐起舞,大口喝酒,以随意的口吻为那位遥远的达赖喇嘛的命运而悲伤,之后又把电视频道换过去的时候。”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或者所有国家的人民都是如此——中国人,日本人,柬埔寨人,希伯来人,乌克兰人,波兰人,俄罗斯人,库尔德人,啊,上帝,祈祷永无休止。我不再有信仰,我不再乐观,我不再坚信理性与道德指示的道路。这样的我如何能够指责你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伸出双手去拥抱你那全知全善的上帝?”
“我一无所知,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但却永远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知的一切。但是这一次你所教给我的超过我之前所知的一切——爱是必不可少的,如同鲜花与树木需要雨露,如同饥饿的孩子需要食物,如同我们这些饥渴的食肉兽需要鲜血一般。我们需要爱,爱能够使我们忘记并宽恕所有的野蛮,除了爱,或许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做到这一点。”
“所以我把他们带出了这个充斥了败坏与绝望人类的,了不起的充满希望的现代世界。并赐予他们我所拥有的唯一力量,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我给了他们时间,有了这时间,他们或许就能够找到短暂的人类生命之中无法探寻的答案。
“这就是全部。我知道你会哭泣,我知道你会痛苦,但我知道这之后你就能拥有他们并且爱他们,我知道你极度需要他们。所以你……加入了毒蛇,狮子与豺狼的行列,并且远比那些怪物般的恶人们高尚,可以肆无忌惮地以遍布这个世界的邪恶之人为食。”
我们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我思考了很久,没有轻率开言。
瑟贝尔停止了弹奏,我知道她关心我,她需要我。我能感觉到,我能够感觉到她那吸血鬼灵魂中强烈的信任感。我得马上赶到她身边去。
但我抓紧最后的时间说了这样的话:
“你应当信任他们,主人,你应当给他们机会。不管你对这个世界看法如何,你应当给他们时间去应对。这毕竟是他们的世界与他们的时间。”
他摇着头,仿佛对我非常失望,他又有些筋疲力尽,仿佛已经解决了长期困扰在他头脑之中的问题,或许在我昨夜出现之前,他就已经在思索这些了。
“阿曼德,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他极其庄严地说,“我身上所有的魔力与神性都永远与人类密切相关。”
“你应当给他们时间。我的爱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也不能把他们带入我们这个奇异而无法言明的世界。在你心目中,人类或许比我们还更糟糕,但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你应当让他们顺其自然。”
我说完了。
这时,大卫也来了。他已经誊写好了我昨天叙述的副本,但是他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件事。他慢慢地靠近我们,告诉我们他的出现是为了让我们平静下来。我们也照办了。
我迎向他,几乎无法自持,“你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吗,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
“不,我不知道。”他认真地说。
“谢谢你。”我说。
“你的年轻人们需要你,”大卫说,“虽然玛瑞斯缔造了他们,但他们完全是属于你的。”
“我知道,”我说,“我这就去,我会做我注定要做的。”
玛瑞斯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觉到他真的已经面临丧失自制的边缘。
他开了口,声音颤抖而充满情感。
他憎恨自己内心的风暴,他已经被我的悲哀所压倒。我很清楚,但这并不能带给我任何满足感。
“你现在轻蔑我,或许你是对的。我知道你会哭泣,但这是一种深沉的哭泣,我错看了你。我没有发现你身上的某些东西,或许我从未发现过它。”
“那又是什么呢,主人?”我以一种嘲讽的戏剧性口吻说。
“你无私地爱着他们,”他低语,“甚至爱他们所有奇怪的错误与野蛮的邪恶,你不会因为这些与他们计较。你对他们的爱或许比……比我对你曾经有过的爱更加可敬。”
他看上去真是有趣。
我只能微微颔首。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正确。我对他们的需要还从未经受考验,但我并不想这样告诉他。
“阿曼德,”他说,“你知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好的,我可能会,”我说,“他们喜欢这里,而我已经疲倦了。非常感谢你。”
“但是还有一件事,”他继续说道,“我全心全意地渴求着它。”
“是什么,主人?”我说。
我很高兴大卫就站在一边,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不至于哭出来。
“我真诚地想要知道答案,我谦卑地请问你,”玛瑞斯说,“当你看到那面圣纱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啊,我不是想问那究竟是不是基督或者上帝,那是否真的是一个奇迹。我想知道的是,那上面有一张浸透鲜血的面孔,他所创立的那个信仰为这个世界所带来的战争与暴行比世界上任何一种信仰都要多。请别生我的气,请你向我解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是否是你曾经绘下的圣像那壮丽的残骸?或者是某种浸透在爱而非鲜血之中的事物?告诉我,如果那是爱而不是鲜血,我非常诚恳地想要知道。”
“你问了那古老而简单的问题,”我说,“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你疑惑既然这个世界是如你所述,既然我也了解福音书不过是假托他的名字所做,他还究竟怎样能成为我的主。你疑惑我怎能相信这些你所不信的事情,是不是?”
他点头。“是的,我疑惑。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信仰其实是你所并不具备的东西。”
我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明白他是对的。
我笑了,突然感觉到一种悲剧般震颤的幸福。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告诉你我的答案。我看到了基督,一种浸透在鲜血之中的光亮,一种人格的力量,一个人,一种我感觉自己能够了解的存在。他不是全能的天主,也非整个世界的造物者,他不是那个能够赎回我灵魂深处铭刻着的原罪的救世主。他不是神圣的三位一体中的圣子,亦不是在圣山上侃侃而谈的神学家。对于我来说,他并不意味着以上这些——对于其他人可能是这样,但对于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阿曼德?”大卫问,“我听过了你的故事,里面充满了奇迹和苦难,但我仍然不得而知,当你说到‘主’这个字眼的时候,你认为它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呢?”
“主,”我重复着这个字。“它的意义和你所想的并不一样。当我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无比的亲切与温暖的感觉。这是一个秘密而神圣的名字。主。”我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他既是主,是的,但这只是因为他是某种象征,比任何国王与主君的律令都远为可亲可敬,意味深长。”
我再一次迟疑,想要找到最适合的词句来表达我如此诚挚的思想。
“他是……我的兄弟。”我说,“是的,就是这样,它是我的兄弟,以及一切兄弟的象征,所以他才是主,所以他的核心是最纯朴的爱。你们可以嘲笑他,你们可以蔑视我的话语。但你们不知道他的深刻与复杂。或者这更容易被感受,而非被亲眼目睹。他是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或者同我们,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的人。这就是他的一切!我们都是父母的儿女,而他亦曾是母亲哺育的赤子。不论他是否是上帝,他首先是一个人,他会痛苦,他在为自己心目中纯洁而普世的善而努力。这意味着他的鲜血也许就是我的鲜血。是的,一定是这样。或许这正是他在像我这样的思考者心目中最高贵之处。你说我没有信仰。是这样的。我的信仰不是和我同样的人制定或编造出来的名称,传说或神系。他并不创立等级和神系。他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我从最单纯的理由中看到他的高贵。他是由肉体与鲜血构成的凡人之躯!而那肉体与鲜血可以成为喂养整个世界的面包与醇酒。你们无法理解,你们不能。你们的知识领域中充斥了如此之多关于他的谎言。而在我听到这样的谎言之前,我曾经目睹他的真容。当幼时的我注视房间里的圣像的时候;当我还不知道他所有的名称之前就已经开始描绘他的面容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他。我无法把他从自己的头脑中驱赶出去,我永远不会,也永远不愿。”
我没有更多话要说了。
他们非常惊异,但是并没有完全接受我的话,或许他们是在以完全错误的方式思考我的话吧,我不能完全了解。不过他们的感受无关紧要。事实上,他们这样问我,而我也这样努力地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想法,这种感觉并不好。我在心底看到了那古老的圣像,我的母亲曾经在风雪中交给我的圣像。主的化身。我想这是无法用他们的逻辑来解释清楚的。或许我生命中真正的恐怖在于,不管我做了什么,去向何方,我自己总是能够理解的。主的化身。一种浸透在鲜血之中的光亮。
我想离开他们,孤身一人。
瑟贝尔在等待,这可是更为重要的大事,我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我和瑟贝尔与本吉倾谈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潘多拉也加入进来,她掩饰着烦乱的心绪,和我们快乐地随意交谈。后来玛瑞斯和大卫也过来了。
我们围坐在星光下的草坪上。在那两个年轻孩子的面前,我竭力表现得坚强,和他们谈起一些美好的事物——我们今后将要漫游的地方,以及玛瑞斯和潘多拉曾经目睹过的奇观。有时我们也亲切地讨论起一些琐事。
凌晨到来之前的两个小时我们才散开,瑟贝尔坐在花园深处,深切地凝视着一朵朵盛开的花儿。本吉则发现了他可以以非常之快的超自然速度阅读书籍,于是一头扑向图书馆,这真是非常感人。
大卫坐在玛瑞斯的桌前订正我口述的手稿之中的拼写错误与缩写,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当时他纪录得非常快。
玛瑞斯和我仍然并肩坐在橡树下。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或许也同样倾听着长夜流逝的声音。
我希望瑟贝尔继续弹奏。在此之前,她从未有如此之长的时间停止演奏,现在我真想再次听到她弹起那首奏鸣曲啊。
是玛瑞斯率先听到了那异常的响动,全身顿时因为警戒而僵硬起来,之后又松弛下来,靠在我身边。
“怎么了?”我问。
“只是一点小小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不能分辨,”他说着,把肩膀靠回我的肩头。
与此同时,我看到大卫从桌前抬起头来,潘多拉缓慢而警惕地走向门口。
我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瑟贝尔也听到了,她向花园门口望去。就连本吉也注意到了,他放下读了一半的书本,严肃地望着大门,一本正经地准备应付这个全新的情况。
生平第一次,我想自己的双眼是欺骗了自己,但我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出现在花园门口的身影,他用僵硬的手臂,沉静而笨拙地打开大门,走进来之后又将它在身后关闭。
他一跛一拐地向我们走来,仿佛只是因为行走本身而筋疲力尽。他走向我们面前,站在房间里的灯火投射在草坪上的光亮里。
我非常震惊,没有人知道他意欲何为,没有人移动一下。
那正是莱斯特,他和躺在礼拜堂的地板上的时候一样蓬头垢面,肮脏不堪。没有任何思想从他的心底传达出来,至少我无法感觉到。他的双眼看上去非常茫然,充满了疲惫的讶异。他站在我们面前,凝视着我们,我站立起来,头脑里疑团混乱,上前去拥抱他,他靠近我,在我耳边低语。
他的声音犹疑而微弱,那是因为很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非常温柔地开口,气息轻触着我的肌肤。
“瑟贝尔。”他说。
“是的,莱斯特,告诉我,你觉得她怎么样。”我充满爱意地紧握他的双手。
“瑟贝尔,”他重复道。“你觉得如果你要求她,她能否为我弹奏那首奏鸣曲,那首《热情》?”
我后退一步,凝视着他茫然的蓝色眼睛。
“啊,当然,”我说,我心中充溢着情感,兴奋得几乎无法呼吸,“莱斯特,我保证她一定会。瑟贝尔!”
她转过身来,惊喜地凝视着他缓慢地走过草坪,走进房间。潘多拉迎向他。我们在一片崇敬的静默之中望着他坐在钢琴旁边,背对着钢琴的右前方,蜷起膝盖,虚弱地把头靠在双臂上,阖上了眼睛。
“瑟贝尔,”我说,“如果你愿意,你可否为他再次弹奏,弹奏那首《热情》?”
她自然欣然从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