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天之下
南方无穷而有穷。
——《庄子·天下篇》
南域憬远,极泛溟沧。
——《南齐书·东南夷传赞》
东方巨龙之国的轩辕王击败了最强劲对手,统一了由九个州组成的大陆。他在帝国天文机构划定的大地中心釜山建筑了一个高台,以玉为兵,以圭为契,与盟友合符,登台祭坛,号令天下,宣布他作为这块大陆统治者的王权正统。是时四夷来服,海晏河清,天下一片祥和,大地遍布萌苏气象。雄心勃勃的轩辕王向大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派遣了四个由天文家勘舆师组成科学远征队,以测定每年节气正午的日影变化。五年后,远征师的测量结果才反馈到帝都。王惊异的发现,在每年冬至正午,立杆影长从北到南有一个递减的趋势,而且杆影的方向是一致的,均指向北方。东西两个同纬度的测量数据却是一致。王于是变得郁郁寡欢起来,那颗刚刚平定的征战四野的霸主雄心再一次被激起无边波澜。即使是帝国最智慧的大臣与大祭司也无法理解王的忧郁所在。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大祭司匍匐进言。
王冷笑:“尔等凭何妄断朕之社稷乃天下之中心,朕之王权乃天下正统?王土之外可另有天地?”
“陛下,每年夏至,阳光直射釜山,万物无影,此正是天下之中的证据啊。”
“可是,冬至的观测纪录呢?”王喝道。“从北至南,影长递减,且方向一致,朕设想,至极南之境,影长当递减到零,亦即万物无影。如此,在南方未知之境,当存在一块与朕脚下这块大陆相对应的新世界。他们亦当自以为是天下中心,此正乃朕之寝食不安所在。”
勘舆师面面相觑,纷纷进言:“地理志上的极南之境乃是天涯海角,再往南,只能是茫茫大海,无边无际。”
王痛斥了他的勘舆师,雄辩的指出:“冬至日自南向北,影长递增,当至极北之境,则推断影长无限,大地将被万物的影子漆成黑墨,亦即漫无天日,晦暗不明。这一推断已经得到派往北方的北星官羲和证实,传来的报告说:极北确有北冥之境,酷寒冷冽,吐气成冰。那么按照这一推理,冬至这一天南方必当存在一个万物无影的地方,甚至,此地往南更有有广袤大陆,通往南明之境,彻日光明,这一点果若得以证实,吾巨龙之国当远征南明之境,在那光明不息的极乐世界安居乐业。”
廷内诸臣噤若寒蝉,为王的大胆想象倒吸一口冷气。从都城到天涯海角的路程,须耗得千里骏马三个月的奔驰不止。先王治水,遍游九州,也不过北至幽陵,南达交趾。王劳师动众远征扬子流域,耗去的畜力、辎重、储备让帝国五年难以恢复元气。世界上没有比遥远的路程更令人望而生畏的了。王却异想天开,要抛家弃国,到南明之境新辟王朝。
“试问堂前吾国俊才,何人愿为朕远徙极南,把帝国的威仪传播到大地的边际?功成之后,当封万户之侯。”
大廷内阒然无声,帝国众智囊诚惶诚恐,低垂头颅,大气不出。
“报告大王,南方有一使者有要事求见陛下。”
“传——”王稍稍收敛收愠色,锁眉肃坐着。
“大王。”一风尘仆仆面容黝黑的布衣拜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笨拙的行礼势让四周哄堂大笑。显然此人出身低微,当为初受教化的南蛮。
“有何事。”王的声音中正之中透着威严,却并无半丝傲慢。他一向是以平等心接见平民贵族。
“臣向大王进献南方宝草。”他的手在怀里抖动良久,却并无端倪。卫兵警觉的上前按住他可疑的手。王示意卫兵不得无礼。那南蛮感激的望王一眼,终于掏出一件绸布包裹的物什。这绸布的光滑质感与他粗鄙的葛衣形成强烈反差,让大臣们讶异万分。显然这物什藏在他身上最隐蔽的地方,才使得他的手动作良久才艰难取出。
侍卫取过调布,解开一层又一层。当解到最里一层,那“宝草”显露之时,已经碎了。枯叶残根纷纷坠落,唯有它鼓鼓的穗子躺在侍卫的手心里,灿若黄金。
“真乃嘉禾矣。”王感慨的从宝座立起,走下玉樨栏,伸出久务农事的粗糙手指,取了一粒放在牙床上轻咬,乳白的穗浆从他的牙齿上淌下,满齿溢香。
“这是臣在南方偏僻山野意外发现的,它的穗饱满沉甸,谷粒数多达五百颗,普通禾穗不过两百颗。”
“你在何境发现此草?”
“荆湘之境。”
“去京都几何?”
“迢迢万里,臣徒步翻山涉水,足足三年,才得以觐见大王。”
王颔首称善。道:“甚好。朕赏你发现嘉禾之境方圆百里为你的封邑,遣三千北民前去垦荒筑邑。如何?”
“臣万谢。”
“唔,不过,尔赴封邑之前朕另有想法。”
“臣垂耳恭听。”
“荆湘之南,更有何境?”
“这?臣未曾涉足,不过,臣幼时听族中长老提及,南方有海,浩渺无边。更南有赤土之国,国有赤兽相并,名曰双双。”
“哦?可有中土之人亲见?”
“只是传说,吾乡中人,商旅大多北上,极少南下。甚至南方是否有人烟,尚存疑问。”
王沉吟良久,“若如此,朕封你为开疆使者,远赴南境,记录沿途风物地理,至赤土之国,向彼国传播吾巨龙国之风范。此乃社稷千秋万代之功,尔乃帝国不二人选。朕无所赏,此任命即是朕之所赏,尔可知朕意?”
王用温暖火热的目光望着这名尘土满面的鄙民。
“承蒙圣恩,臣万死不辞,誓不辱使命。”南方人深深一拜,目光如炬。这一次,他的礼仪自然流畅多了。
王蘧然惊喜的目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大善,尔叫何名?”
“臣无正名,同乡族人唤作柴垛。”
两侧垂手而立的大臣们笑成了虾米。
“这样,朕赐你名曰:嘉禾。来人,赐嘉禾开疆御史玉印,另具璇玑玉衡一套,青虹剑一柄。”
“臣嘉禾拜谢。”
“北有羲和,南有嘉禾,朕无忧矣。”王阖下沉重的眼皮,长吁一口气,溥天之下的万千气象在他的脑海里沉沉浮浮淡入淡出。
嘉禾从都城出发的时候,王派遣了一支百名勇士组成的小部队全程护送,配备二十驾华盖马车,十驾辎重马车,80匹西域骏马,30名娴熟驭手。但是嘉禾很快发现,这些配备华而不实,未行几百里,马车的辘轳便损坏了十几个,整饬修复极其费时。这不像是一支远遣探险队,而更像是炫耀王威的仪仗队。他果断的下令舍弃马车、武器、辎重,给80匹骏马配备鞯鞅,策马行进。到后来他干脆遣散了叫苦不迭的百人部队,只留下四个助手和少量必备物质。经历三年的艰难跋涉,他终于来到传说中的天涯海角。古代一位中土酋长治水曾来到这里,在高耸的岩礁上留下早已失传的上古文字。嘉禾抚摸这中土文明遗迹,感慨良千。他虽然在血统上与这位上古大帝并无多少继承性,但他远涉南方未知之境的行动却正是对这位上古大帝遗志的继承。只是,此时,他已是踽踽一人,同行的四个助手在南方丛林中染瘴疠之气,不治而亡。
一路上,嘉禾不断在龟甲、动物骨头上刻下日志,他无力携带这么多资料,只得掩埋在途中,留下暗语标志。有时,他也会想到,若是自己也像同伴一样意外早夭,这些记载资料长眠于地,不为世人所知,那么自己的工作是不是等于白费呢?他抚摸洁白的带有体温的羊脂玉印,使劲摇头:不会不会,时光尘埃也许会湮没我的骨骸,却无法掩埋我的记录。它们有一天终将大白于天下,向后来者、帝国的继承人讲诉它们见证的历史。
嘉禾沿途不断向当地土著打探当地风土人情与前方的道路信息。刚开始,他的荆湖音尚能与土著勉强沟通,到后来,他发现,语言里的相通词汇越来越少,而且相通的词汇大都是事物的名称,比如树、山、水、石等常见事物。语言里的其它词汇比如形容事物性质的词汇、描述动作的词汇的差异较大。随着他南行的路程越来越远,语言里相通的词汇便越来越少。他推断,这是由于族群亲缘性的趋远所致。距中土越近,不仅血统的亲缘越近,语言的亲缘也越近。距离越远,则语言地亲缘越远,且残留下来的词汇以名称性词汇居多。说明名词性词汇是最原始的语言,这就好比婴儿学习说话,一开始学会的是说妈妈,再后来是眼睛、鼻子等称谓。他大胆猜想,在极南之境,若彼地民族与中土有亲缘性,那么,他至少还能字正腔圆的向异族表达一个词汇:妈妈。他开心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知道异族的母亲是否会听懂我的呼喊呢?
这三年来,他须臾不敢忘记王所嘱托的职责:观察天象、日影。他在冬至的三次测量证实了王的推断:自北向南,影长愈来愈短,昼长愈来愈长,气候愈来愈炎热。他对王的睿智叹服,同时也被王的想象激荡出澎湃波澜。若极南之境真存在一个光华璀璨的光明之国,那将是一个怎样的天堂?他首先是一个植物学家,他了解到在南方,禾苗因为得到更多的太阳的光华而生长得更快,一年里甚至可成熟两季。那么在一个阳光普照不舍昼夜的地方,植物能否生长无数次呢?这样,帝国只需用很少的土地来种植庄稼,可以建造大量的城邑而无后顾之忧,人口可以无限增殖。
嘉禾面朝澎湃汪洋,心驰神往,却又带有淡淡忧伤。海面上翻滚着大白鲸肚皮似的洁白浪花,炫耀着它的胃口。他已从当地土人打听到,正南方已没有道路,渔村里有过一些渔民乘木筏顺季风南下的举动,但是从来没有从海外传来这些冒险家的音讯。但是,沿海岸线西行,会进入一片莽莽丛林,那以后,再不会有神州风物中土人情。嘉禾于是沿海岸线西行,他异常谨慎的使用璇玑玉衡观察天象,以免迷失方向。他惊奇的发现,北极星已从玉衡的观察圈内消失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仅脚下这片大陆已变得迥异,连头顶亘古不变的星空亦陌生起来。他意识到,他必须放弃中土那一套天文体系。王平定天下之初,曾召集帝国天文世家,对祖宗之历法星图进行修改,这是因为经漫长岁月,斗转星移间已出现九天失序的现象。与时间的位移一样,当距离的位移也达到一定程度,也当重新修订天象。他神情郑重的在龟甲上钻下崭新的黄道星宫图。由于沿途他从不间断观察星象,所以虽则各星座改变了位置,他尚不至于混淆它们的名称。他久久回望天边那颗白冷寂寥的孤星。它是北极星,北天庭中亘古的君王,曾经群星拱卫,傲睨大地,给无数旅人以前程的希冀,如今它孤家寡人,冷冷清清,北坠之势岌岌可危。不久它将从整个夜空消失。嘉禾心中充满了伤感的情愫,也许,玉衡之中当确定一颗新的极星取代它的位置。他想。
通过璇玑各刻齿的精确定位,他已经发现各星宫的北移趋向,这意味着,他并不是完全沿海岸西进,实际上,自己的位置同时也在南移。他胸中奔突着喜悦的炽热的血液:也许不从海路我也可以到达赤土之国。只不过,我的路径绕了个大弯子。他是幸运的,他若晚1000年出生,那时的海面将吞没他脚底狭窄的陆桥。他有幸作为冰川世纪末的最后一名冒险家从陆路来到新大陆。
四年后,他终于来到一片崭新的大陆,他可以雄辩的证明:自己是站在一块大陆上,而非大洋上的小岛、半岛或者陆桥。因为,只有大陆才有如此磅礴的气势。奔腾的大河冲击的三角洲平原一望无垠,清澈透明的海水中隐约可见碧玉光泽的珊瑚礁绵延至天边。莽莽苍苍的大片森林里奔窜着无数新奇的动物。唯有大陆,才能孕育出如此复杂的地形与繁杂的生灵。四年了,要不是他随身携带的竹片上刻下了1300多条痕迹,他不敢确定从天涯海角到此已经是四个年头。璇玑里的极星换了一颗又一颗,根本无法通过某一特征星座在同一位置的出现来判断一年的周期,寒暑的变迁亦变得幽微不可察,气候趋于炎热却几乎感觉不到冬天的光临。更令他欢欣不已的是,脚下的土壤是醒目的砖红色,如果是我作为第一个踏上这片新奇的土地,我会如何选择一个恰当的词汇作为这块大陆的命名呢?当然,赤土之国。他心悦诚服的咧嘴大笑。
这块大陆上的土著们皮肤黝黑,性格温和,一笑便露出墨黑的牙齿。这是由于他们经常嚼食一种味道辛辣的植物果实的缘故。这种果实皮壳坚硬,嚼食前当覆上古贲灰,裹以扶留藤,才清新爽口。嘉禾仔细研究了这种食物,发现扶留藤叶包裹的果实是来自另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叶似桐,初生似笋,不伦不类。嘉禾不敢妄造新词,便假以上古神木:扶桑以志之,而此土著国则以其民俗命之为黑齿国。并记曰:去国南二万余里,有黑齿国,其地无铜,不贵金银,市无租估。
嘉禾沿一条欢腾的小河而上,他知道河水就像母亲的乳汁,哺育着文明。他须臾不敢忘怀轩辕王的嘱托,那块温润的羊脂玉印紧贴他的胸膛,感觉着他心脏的沉沉搏动。
不多日,嘉禾便进入到一片繁荫蔽日的森林,四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令这名见多识广的外乡人应接不暇。有一兽,卵生,身布长毛,发长委地。嘉禾将之归异禽目。丛森土著却告诉他,此兽每至二三月,竞入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雌胸前无乳,项后长毛,色甚洁白,毛中有汁,以乳子。嘉禾在他的日记中慨叹道:吾未尝闻天下尚有兽无乳却以毛哺子矣!遂改归为异兽目。
丛林土著不若入海口土著开化,却更骁勇剽悍。他们使用一种弓形武器捕蛇。此弓无弦,更无箭,有刃,投掷作飞刀用,却能旋而回之。土著猎手们使用起来娴熟老练,百发百中。似有一无形线牵引那弓,使之回旋着乖乖回到猎手的手中。这尚不足为怪,这些猎手还能潜入水中,鼻接中空草茎,露出水面通气,嘴含石制利刃,蛰伏不动,等岸上喝水猎物靠近,则嘴喷利刃射杀之。嘉禾叹为观止。他联想到此热带水域有一种喷水射虫的似鳖鱼类,潜在水里,射死飞虫后食之,这些土著许是从这种鱼类学到含沙射影的捕食本领吧。嘉禾于是以一种上古动物“蜮”志之曰:有人持方杆弓射黄蛇,名曰蜮人。
入林愈深,则地势愈险,水流也益湍急,人迹渐罕至。多日来繁荫蔽日,阻碍了他观测天象、记录日影,陛下“纯阳之境”的猜想亦无从证实。嘉禾决定弃河闯出丛林。嘉禾年轻时曾从一位走南闯北的中土人那学得一种神技,借助磨制成片状的黑铁石辨别方向,把片状黑铁石小心置于静止水面上,黑铁石便被神力驱使,自动指示南北方向。嘉禾借助神技,如愿以偿的走出了浩瀚森林。只是此时,他随身携带的龟甲已遍布记录岁时的钻孔,几无插针之地。黄昏,在甘甜清冽的溪水中痛饮洗漱是跋涉不止的嘉禾一日中最快乐最奢侈的时刻,却也是他最伤感的时刻。清澈见底的溪水倒映着他尘土满面的倦容,那蓬乱的遮面须发令他黯然神伤。
丛林之外是一片浩渺流沙,只有零星的矮小植物和狭小泉眼分布其中。这里的人民也许是食物不足的缘故,体形异常矮小,以植物纤维编织的粗陋小帽遮头以躲避炽热阳光。
一日,嘉禾在一棵孤伶伶的老树狭窄的荫凉下研摩着他磨损严重的龟甲,懵然发觉,新的冬至日来到了,莫非记错了?他茫然四顾,这四周烈日炎炎,哪里是什么冬至景象?
嘉禾心事重重的再次检查自己的记录,确认无误。正午,他迫不及待的在广袤无垠的流沙中树杆测影,大汗淋漓的他倒吸一口冷气:杆下无影!陛下曾推断南方未知之境,当存在一块与帝国相对应的新大陆,冬至日杆无影,亦为世界中心。嘉禾手抚长杆的手变得颤抖而凝重,他决定在这纪念意义非凡的地心处留下帝国远征军的永恒标志。可这根细杆在浩渺无边的流沙之中是如此渺小不堪,似乎一丝风吹草动便可让黄沙吞没了它。甚至,在刺目的阳光下,它卑微的影子都消失了。嘉禾惊叹于世界之广袤无边,他想起帝国的智囊元老们的谬论与妄断,他们抱残守缺,闭目塞听,对海外的讯息充耳不闻,自以为是天下之中心,还宣称什么“德不远播”,相对于王的视野与胸怀,是多么孤鄙浅薄啊。
嘉禾转而忖道:若脚下这块赤红色的大陆真的与神州故土相对应,且气候相反。那么物种的生长属性是否也对应相反呢?与矮小民族的简短手势与短语交流中,嘉禾证实了他的推断。冬至日正是植物繁荣生长的之时机,而夏至时流沙之中寥寥几块绿洲也会枯衰。嘉禾于是郑重的在龟甲上纪录道:有小人,名曰僬侥,长三尺,冠带,其国草木夏死而冬生,去九疑三万里。
“僬侥”是嘉禾根据土著小人的语音以巨龙国语音译记之,小人族语言简洁,近乎粗陋。词汇不外乎是事物名称,少数是对事物性质的描绘,若要描述动作,则活用名称词为动作词。比如用“斧”表示“砍斫”,用“犬”表示“咬”。掌握这种简单的语言对于嘉禾而言并非难事,只是过多的应用名称性词汇来交流,让嘉禾吃吃艾艾齿舌龃龉。我若有一天回到故土,该不会也丧失对流利语言的掌握而沦落到像婴儿的咿咿呀呀吧。他苦笑。
但是嘉禾对这种处在婴儿期的低级文明并无鄙夷之意,他对善良的小人族文化恭敬有加。要知道他在故国亦是受人轻视的南蛮身份,在不多代以前,祖先还被嘲笑为冥顽不灵的“化外异族”。
小人族人非常喜欢这名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他们感谢外乡人教给他们利用星象与指南神石辨别方向的知识。在外乡人到来之前,他们还从未走出过这片不毛之地。祖祖辈辈流传着一个说法:天底下无处不是与脚下这块土地一样的赤红沙漠。在大旱的季节,曾有饥饿的冒险家向流沙边界发起挑战,他们要么化为森森白骨横尸荒野,要么绕一大圈子回到原处,精疲力竭。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方圆五百里的土地,掌握的知识也如这荒漠的植被寥若晨星,日趋绝灭。处乡人的到来颠覆了他们头顶这块巴掌大的天空,那曾经被尘沙蒙蔽雍塞的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嘉禾在小人国稍作休顿,便又振作精神,奔赴南方之南方,那是王的梦想:纯阳之境,那是一片光芒璀璨的极乐世界。土著小人们却惊恐万状的告诫他,在南方是野蛮暴虐民族“棒人”的领地,这个民族嗜杀成性,茹毛饮血,残暴的欺凌奴役这块大陆的其它生灵。
嘉禾礼貌的谢绝小人们的好意挽留,义无反顾的一路追逐自己的影子奔向远方。在流沙深处,他与一只怪兽不期而遇,许是怪兽也是第一次遇见生人,竟也木立不动,闪动黑亮的眸子新奇的望着这远方的来客。
这兽前足象鼠爪短小,后足似兔腿粗壮,其高比驴,嘉禾稍凑上前,怪兽便受惊跳走,后足强健有力,一跃逾丈,去如电逝。这怪兽跳远了后,便又回首观望,它的腰间竟又长出一小头,并立着偷望着他。嘉禾极力搜刮脑海不多的记忆。在他的家乡,荆湖之地草木繁茂,滋养生灵众多。祖辈传下的关于上古、远方异兽的传说浩如烟海,嘉禾终于回想起一位族中长老的只言片语:北方有兽,其名叫厥,前足象鼠,后足如兔。与他所睹这异兽惟妙惟肖。难道在邈远的洪荒年代,就有神州祖先造访此境?想到此,他不禁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西斜的红日拉长了他的身影,余晖笼罩着他单薄的身子,正如长辈摩挲着的目光。天高地远,茕茕孑立的他却不再孤独。
嘉禾激动的在布满累累痕迹的龟甲上补上简短的记录:南海之外,赤水以西,流水之东,有兽,前足似鼠,后足似兔,左右有首,名曰双双。
流沙之边,绿洲渐渐多了,日光也不似小人国那般毒辣。可是荒野之中,动物的尸骸也渐罗布。有时,嘉禾的脚下那被蹂躏的土地上,还汩汩流淌着不知名兽类的鲜血,被生剥了皮的躯体还在微微颤抖,躯体上参差的砍斫口清晰可见。嘉禾似乎已经望见那个传说的凶暴民族的狂欢场景。从创口的深度与切割的断面看,猎人们武器相当锋利,有的切口甚至深达骨髓。嘉禾从脚下括起一拇指盖大小的黑泥,放鼻下轻嗅,他闻到了这干土里那烈火舔过的焦烈味。这是一种狂暴不羁的气味,它蓬勃有力,吞噬一切。相对于锋利的武器,火是更可怖的。在愚昧的蛮荒年代,在这骚热不安的荒原,两颗燧石间激射出的火星足以吞没一切。
嘉禾不禁对这片正在扩张的狼藉脚印忧心忡忡,但他绝无后悔反顾之意。
掌握了武器这门简洁语言的民族,是不屑于费嘴舌来解决问题的。训练有素的棒族人在一人高的草原里潜行,迅速包围了嘉禾。嘉禾奇异的装束、殊异的面容在野蛮人的眼里无异于一只珍稀猎物,他们鼓噪前进,虚张声势的发出有节奏的号叫,手举着黑亮的石斧,聚拢上来。嘉禾冷静的微笑着,做着手势,嘴里重复着从小人族那学来的简单词汇:“朋友,朋友。”可猎手们没有理会他的友好示意,就像他们对猎物的垂死哀号视而不见。数只强壮的手臂把嘉禾摞倒,高举在头顶,急急向他们的营地行进,渐渐像蘑茹般丛生的茅寮矮屋映进嘉禾的眼帘。他还看见全身赤裸的女人,欢呼着迎向满载而归的男人,胸前的黑乳像鸽子般扑腾。嘉禾被扔进一个天然石洼子,里面蓄满了水。石洼子被几块巨石支立着,底部黑黢黢的,下面堆积着干柴。在嘉禾的右侧,也同样支着两口大石洼子,同样泡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一大一小,小的不过七八岁,黑漆漆的眸子里溢出洪水般的恐惧,令人心悸。那大人到是面容平静,神色自若的俯瞰着石洼子下载歌载舞的人群。从模样看,这两人肤色较浅,身材颀长,面容清秀,与身材粗壮肥唇塌鼻的棒人显然并非同族。
嘉禾突然闻到空气中一股呛味,他心怦怦直跳,环顾四周,只见一个男子手执长棍,小心的挑动一堆寂静的灰烬。上面覆盖着一大篷枝叶,他手执长棍的手战战兢兢颤抖不止,仿佛正在撩拨一只熟睡的猛兽。突然树枝间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一朵偌大的火焰嗖的窜了出来,差点燎着那男子的眉毛,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发出惊恐莫名的哀号。四周围观的棒人们却兴奋异常的跺动双脚,喊着号子,杵着木矛,围着火堆跳起来。一个头顶戴着火红藤蔓编织的王冠的首领高举石斧,口中胡乱喊叫一声,人群便安静下来,匍匐在地,对火堆行五体投地之礼。火堆里偶尔蹦出的一个木节的爆裂声也会让低垂的人头一惊一乍。首领下了个命令,还是先前那探火的男子把长长的木棍点燃,哆哆嗦嗦的高举着,来到嘉禾临近的石洼子前,把下面的木柴点着了。石洼子上的异族男子平静如初,他旁边的小孩却哇的哭出声来,绝望的挥舞着手臂,扭曲着修长的十指,似在作着什么手势。这绝望的姿态极大的烘培了棒人的的情绪,他们大呼小叫的围观着小孩的“张牙舞爪”,有的笨拙的模仿着小孩的动作,惹得周围人群嗷嗷大笑。现场气氛达到鼎沸。
嘉禾目不转睛的观察着小孩的手势,不可思议的摇摇头。因为那小孩的手指十分灵活,似乎每个关节都在活动,连同他的手臂,以夸张的姿态扭动着,更像是一种舞蹈。
这时,火堆上炙烤着的成年男子也冲小孩做了几个手势,那小孩便停止哭号,双臂垂下,安静的抽泣着。嘉禾目瞪口呆的目睹这一情景。这男子嘴一直是紧紧闭合的,可他只是作了几个手势,那绝非无谓的垂死挣扎,也绝非恐惧前的张牙舞爪,而那小孩也真的从他的动作中明白些什么,懂事的安静下来。
棒人见小孩不再“舞蹈”,凶神恶煞的呲牙威胁着,木棒整齐的杵着地面,石洼子里的水面也为之震悚。男子身下的熊熊大火更盛了,火堆里的爆裂声不绝于耳。水面蒸出腾腾热汽。男子静坐在白汽里,神态安详,一言不发。一直静默不动的嘉禾猛的从水中冲出,像一只豹子跃进攒动的人堆里,棒人大惊失色,本能的退却,在嘉禾的身旁形成一个矛尖斧刃构成的小圈子。嘉禾凛然无畏的向前一步,那人潮便后退一步。尽管他们嘴里威胁的嚎叫片刻不息。嘉禾冷不防一转身冲向“神圣”的火堆,拾起地上一根小树枝,点燃了,大张旗鼓的举到棒人们面前。他们像被烫着的猴子那样尖叫着退却。嘉禾嘴角轻蔑的一撅,便张大嘴巴,把燃烧着的树枝伸进口中,迅速闭上双唇,把火焰吞没了。四周一片静寂,棒人面面相觑,两股战战,双腿一软,便俯倒在地,嘴里颂唱些什么。
这只是个小把戏而已。嘉禾心想。对于蒙昧的民族而言,一点点浅薄的知识也会被奉为神明。他想起在遥远的古代,荆湘故土尚为化外之地,上古大帝未尝动一兵一卒,仅用神器阳燧聚日光以造火,便便赢得四方臣服。
嘉禾轻易的熄灭了成年男子身下的火堆,匍匐的人头敬畏的偷望着他。被解救的男子目光里流露出感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嘉禾友好的去握他的手,他却警惕的后退一步,仍旧远远的投以温暖的目光,可嘉禾却从那目光里读出一丝抗拒的寒意。对火都无所畏惧的人没有理由害怕自己。也许,他的骨子里刻着一种不与生人接触的本能吧。嘉禾想。
驯服了火的人理所当然的驯服了火的子民。凶暴的棒人把嘉禾视为神灵,百般侍奉,毕恭毕敬。嘉禾与棒人相处一段时日,逐渐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棒人的语言词库比小人要丰富许多,正如他们制造的石器工具显示出精细的种类。也许他们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开发了他们蒙昧的大脑吧。棒人拥有得天独厚的地域优势,这不仅仅是由于他们生活的这片草原果蔬猎物更丰富,更是由于他们控制了一座天然黑曜岩①山,这座黑漆漆的山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黑曜岩质地坚硬,是制作石斧的优良材料。而且黑曜岩也是取火的简易工具。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是这个民族发现了火。
嘉禾命手艺娴熟的棒人用黑曜岩制造出一个碗状器物,内壁打磨得光滑似镜。取枯叶置于其中,置阳光下,便可自燃。此物被棒人视作神器。但嘉禾没有把石碗留给棒人,而是随身携带,以解决旅程中的取火难题。对于对火的知识了然于心或一无所知的民族来说,火是安全的,而对于那些对火的知识一知半解的民族来说,火却是危险的玩物。世界上只有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火可取自光,万物沐光而生长,那南方光芒四射的纯阳之境难道不令人想往吗?龟甲上留给嘉禾的空间不多了,嘉禾简单的记录道:有裸国,去小人国三千里。便整顿行装,径直南下。
棒人极力挽留他们膜拜的“火神”,告诉嘉禾南方是一片冰冷荒凉的不毛之地,生存着不能言语的低等人,那天被“神”释放的两名奴隶便是这种低等人。这些可怜虫像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片大地上,以苔藓小虾为食。低等人愚昧无知,木讷笨拙,他们像乌龟那样背负重物,而不是用手提,连数数都只能数到七。且孱弱无能,常常沦为他们棒人的猎物。他们实在不明白神为什么要光顾那荒凉之境,而不把光明之火播洒在他们的土地。
嘉禾没有听从棒人的哀求,毅然南下。
旅途中,嘉禾惊喜地发现,白昼变得越来越长,黑夜就像是脚下这黛黑色的土地,渐渐被银光闪闪的冰原所吞没。嘉禾裹了三张兽皮仍被冻得簌旅发抖,全身惬硬。他似乎已经预见到了那个光芒四射不舍昼夜的神奇世界,但他的脚步却
越来越沉重,除了怀里那块温热的羊脂玉印,他的全身如一座雪雕,冰凉彻骨。终于,他直直地倒下了,浑身激射出脆裂的冰碴儿。
嘉禾醒来时以为自己身处天国。
四野万籁俱寂,只有温煦的光摩掌着他的脸,羽毛般温柔。
嘉禾孤疑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他半眯着的眼睛霎时圆了。四面光滑似镜的冰墙耸峙在他的前方,呈半圆状,上面投影着潋滟波光,斜射的阳光经澄碧的海水和冰墙的两道折射,给嘉禾的身上披了一层灵动的光影一像母亲的手指,缱绻情深;像爱人的目光,脉脉无语。嘉禾的喉咙轻呀了一声,这声音在冰墙间激荡回响,,像玉石般珑瑰清脆。嘉禾怔怔地环顾囚周,发现在冰墙外支着一口碗状冰器,冰器内壁如丝绸般光滑润泽,反射着刺目的光。冰器中央挂着一块滋滋冒油的肉,见多识广的嘉禾立即明白了这冰器的用途。他小心地取下那脆嫩酥软的不明动物的肉,狼吞虎咽下去,清香与爽口跟烤肉无二,却没有夹杂一丝一毫柴火辛烈的烟熏味。
四野无人,闻然无声。天空渐黯淡,却又不似夜空,因为夜幕中布满月光似的清辉,幽蓝、深邃,像蓝宝石般晶荣剔透。有一块天空显得更亮,像是地面上的熊熊大火映照着它的脸,可又没有火焰的彤红绚丽.那是一种淡淡的冷色调,像是晨曦映亮的雾蔼,薄如纱纳:
嘉禾朝那块被映亮的天空走去.似有一根无形绳索牵引了他的脚步。当他走近那片阅无声息的土地.他的瞳孔霎时被璀璨的光芒吞没了。那是在冰原卜附开的一个偌大的半球形池,池的内壁呈螺旋阶梯状,冰砖砌就的座椅将阶梯分割成方格状,座椅与冰镜相间,正是冰镜反射的光辉映亮了头顶的天空。座椅卜端坐粉面容肃穆的男人,他们身,信天翁羽毛编缀的洁自羽衣.做着整齐划一的手势。他们的手臂像机械般灵活有力,势如扩弩,节如发机;手指又像荷花瓣一般纤巧,时而含苞欲放,时而迎风绽开。是谁在指挥这出默剧?嘉禾痴痴凝望,屏住自乎吸。他听到有一滴水发出叮咚的脆响,浑厚深远二碗池中央的一个祭坛似的高台勾住了他的目光。一个高大的冰雕塑像竖在那里,塑像用简洁的笔法勾画出人形轮廓,它的双臂与双掌是抽象的整体中最写实的部分,嘉禾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手指的形状。双掌相合,十指互抵,紧贴在唇前。这手势象征着什么呢?
叮咚。一颗饱满的水珠从塑像的小指尖滴落,在晶莹的冰面上绽放出一朵水晶花。,那只是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滴而已,却能在这偌大的碗池里激荡回响,清晰可闻。
叮咚。又一颗。嘉禾竖起耳朵聆听这水滴声,再反观环坐人群的集体手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神奇的水滴声统领了全场的节奏。四周是如此安静,嘉禾的嘴唇却禁不住跟着这气势磅礴的手势喃喃翁动。这哪里是一出默剧?这分明是一首排山倒海的合唱啊!它比真正的歌唱更振聋发耽。嘉禾心底蓦地涌出一首荆湖古曲:《南风》。嘉禾跟随这跌宕起伏的手势,时而高亢诵唱,时而低沉吟咏;时作慷慨羽声,时作变微之音。他像是被一条奔腾的大河推上颠簸的浪尖,在深壑陡壁间斗转直下,又在飞湍曝流的咆哮中冲上云霄:嘉禾没有发出声音,他却分明听见了这无声歌剧里的苍凉与枪恻:
南风之兼兮.可以解吾民之慑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奉吾民之对兮。
那首上古大帝作词的古曲与这万里之外的奇异手势是如此契合,不禁令嘉禾心潮澎湃,潜然泪下。
突然,“歌剧”没有丝毫征兆地夏然而止。万千手臂定格在空中,那是与池中央塑像一样的合掌手势。全场凝固,四野岑寂。
嘉禾恍若从亿万斯年的沉睡中惊醒,目眩神迷,耳畔似犹有余音.袅袅不绝。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映人嘉禾的眼帘,他,那个被嘉禾释放的“低等人“!他的腋下迅速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冲嘉禾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微笑是天底下最简洁通用的语言,这样,嘉禾认识了这个不能言语的民族,并与他们成了好朋友。
这个民族的人喉节低垂,只能发出嘶嘶的单调声音,所以他们天生不能言语,但是神却赐予他们神奇的手掌,手指关节的每一节都可自由弯曲.只需变化手指的形状,便能组合出千奇百怪的花样,用来描述这个世界。这是一种嘉禾闻所未闻的手语。掌握好几门语言且口齿伶俐的他,在这寂睁之国反倒成了哑巴。他的手指笨拙不堪,别说表达,连识读都困难重重。因为哑人们的手势变化太快,即便嘉禾做得辨认独立的手势,也难以在转瞬间识别变化之意。哑族人的孩子一出生便经受严格训练.但要完全熟练掌报这门奇特的语言,也须得他们十七八岁成年时。同样,手臂的纵合动作也能表意,但由于手臂的关节太少,组合动作简单,相对于手指语而言要笨拙许多。可它又似乎又古老许多,哑族人以慢吞吞的手语示意嘉禾,手指语是从手臂语演化而来的,后者是前者的祖先。嘉禾若有所悟,这与巨龙国的白话从古朴的文言文中演化而来是同样的道理。手臂语虽然表意不如手指语丰富、精确。却没有被遗忘废止,它们依然应用于日常生活,点缀在手指语之间,起辅助修饰的作用;而且熟练地应用手臂语表达能使语言显得文雅庄重.能领悟手臂语的晦涩含义并熟练应用它的大多是知识渊博的长者。
有趣的是,身为异族的嘉禾一开始学习这门语言,也是先以手臂语为启蒙的.因为他的手臂构造与哑族人并无差异;而且手臂语还有一个优势,它动作幅度大,清晰明显.可用于远距离交流,而手指语在距离稍远时便失效了。手臂语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它古老,动作简单,语义晦涩,其多解性,因而容易产生歧义。嘉禾笨拙地使用它时.常常引得孩子们咧嘴大笑;成年哑族人则相当庄重,面容波澜不惊,平静安详。
哑族人的图腾便是嘉观察到的那个双掌相合的冰像,据说,这双掌相合的一手势也是一个词汇,它相当古老,是文明的孑遗。哑族人的祖先临死前顿悟出一个人生哲理,他是以这奇特的手语向子孙昭告什么。因此,他们一直顶礼膜拜这个塑像,可惜时至今日,族中最博学最年长的老人也无法解读这个词汇对它的含义,人们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尚无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嘉禾已经领略过这个民族宏伟的冰上建筑艺术,他对棒人的“哑族人只能数到七”的嘲笑困惑万分。他仔细观察过哑族人的计数,同国人一样,他们利用弯曲手指来计数,二节可以曲成七种不同的指形,超出七后,他们又活动第二根手指。嘉禾怔怔地观察着这奇特指法,猛然悟出,哑族人并非只能数到七,而是以一七为进制。由于拇指只有两节,并不参与计数,则双手八指可以计下的数……嘉禾算了一下,足足超出百万②,用在日常生活中已是绰绰有余。
嘉禾啧叹之余,又有新发现:这哑族人的计算速度惊人.男人们从海里猎得豚鱼,半晌工夫,便可按平均原则分配完毕。他们的建筑能精确到不浪费一块冰砖——冰砖是从上万尺深的冰盖裂隙里,得:通体透明,如浑金璞玉,坚硬似铁,百年不化,是珍贵的建筑材料。
嘉禾与哑族人相处日久,才渐渐从哑族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指到计数中悟出此奥妙。原来,哑族人是通过一种默念的门诀帮助引导手指弯曲,计算加减乘除无须心算,他们只须按口诀运动手指,便可轻松进行高位运算,鲜有差惜。
嘉禾叹为观止,不禁为国人缺少这样两只奇妙的手掌而惋惜。他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发明一种像哑族人手指那样计数并进行计算的装置呢?那将为国人节省多少计算的时间与精力啊。他用绳把贝壳连成串,由于巨龙国是十进制.他便以九粒为一串,并列十串,要计算则拨动贝壳,每拨动一颗,则表示加一;拨动邻近的贝壳,则表示进一。可是,这种简单的计数仍旧冗繁复杂,效率低下。他灵机一动,用杆把贝壳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一颗表示五,下面只须四颗贝壳便能表示“0到九”十个数字。这样一来,一个低级的计算装置便初具模型。他又向哑族人学习口诀技巧与规律,再应用到他的十进制计算装置上,创造出新的口诀来计算。当他把这个装置应用到到龟甲对星辰位置、岁时的统计与计算中去时,发现速度提高了数倍,他不禁欣喜若狂。可悲的是,棒人的低等智慧无法理解哑族人的七进制计数,竟愚蠢地妄断哑族人只能数到七。棒人嘲笑“哑族人喜欢像乌龟那样背负重物”已经可以理解了,这是由于“背”这种搬运方式可以把他们的双手解放出来用于交流;同时,也难怪哑族人很忌讳握手这种貌似亲昵的动作,这无异于直接上前去封住他的嘴。
哑族人沉默的智慧给嘉禾以极大的震撼。更令嘉禾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拥有更高知识水准的哑族人为什么甘受棒人欺凌,甚至被赶到这样偏远的上地,几无立足之地?即便棒人掌控了一座武器库——黑耀岩山,哑族人也可通过他们高超的智慧在战争中赢得主动权,与野蛮人杭衡甚至战而胜之。嘉禾向哑族长老婉言道出他心中的困惑,言语中不免夹带稍许鼓动与激励之辞。哑族长老恬淡一笑,便再无回应。嘉禾愈加困惑,他联想到巨龙国立国之初,亦是作为文明先民傲视诸蛮,后因连年遭受北方蛮族侵凌,依然不得不修筑规模浩大的防护工程以拒敌于国门之外,可见文明进化程度与军事力量的强弱井无直接关联。但这种解释并不能完全消弭他心中的困惑,甚至隐隐还有一团更大的疑云盘桓在他黑漆漆的脑海,挥之不去,让他寝食不安。
与哑族人交往愈深,他便愈能窥见一个恢弘文明在时光尘埃中展露的一线端倪。他曾跟随哑族男子下探到冰盖裂隙深处,去参观凿冰取砖的宏大场面。当他被轱辘下缒至百米深处,他惊讶地在冰壁上发现了远古建筑的根基,哑族人告诉他这是他们祖先留下的遗迹,被冰盖掩埋达万年。这样的遗迹尚有许多,有建筑有墓葬有奇异雕塑,他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当嘉禾向他们打探有关他们祖先的光辉记忆时,他们却缄口不语,讳莫如深,正如这亘古存在的冰盖,静默地守护着一个洪荒之初的巨大秘密。
嘉禾没有气馁。他了解到,哑族人去世后的尸体是最忌搬运的,这不仅仅是出于对遗体的尊重,更是由于一个哑族人在临死前会千方百计地把身体扭成某个姿势,这个姿势代表着他的遗嘱或墓志铭;他若死于非命,这个姿势则蕴藏着某种与此相关的信息。初来乍到的嘉禾曾见过一个垂危病人,在冰原上挣扎扭曲,表情痛苦,刚想去帮助他,却遭到了一向友善有加的哑族人严厉阻止,这令嘉禾记忆深刻。于是他大胆猜想,哑族先祖的遗骸是否会给他传递一点来自远古的信息呢?正如那个谜一般的图腾符号,那个早已失传的古手语,一定蕴涵着关于这个民族的原初秘密。
在这冰原上,黑夜是短促而幽微的,嘉禾抓住这短暂的时机,偷偷缒绳下到冰缝深处,借助于阳隧的聚光照明,他用王赐的青虹剑在冰壁上小心翼翼地挖掘。亏得散寒冰盖的固封,哑族人先祖的遗骸都保存良好,甚至还能感觉到其肌体的脂玉光泽。嘉禾只懂得简单的手臂语与手指语,可这也足以让他解读出几个关键词汇。这些尸骸的“遗言”大同小异,它们的主人面容安详,遗言传递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就像斗大的字撞击着嘉禾圆瞪的苍自眸子:
自杀!自杀!子孙慎重!朴即是华!诫!
嘉禾肃然起敬地望着这些集体自杀的亡灵。朴即是华。多么古朴而深厚的智慧,这与巨龙国的智者圣人“返璞归真”的生活志趣是多么相似啊!迢迢万里,殊途同归。
嘉禾猜想,这哑族人祖先曾创造了一个灿烂的文明,他们的物质生活奢华无比,留下大量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雕塑艺术,却不知为何突遭变故,以致他们不得不自杀以自惩,死前以触目惊心的手语告诫子孙:朴即是华。而他们的子孙也对祖先的教诲铭心自刻骨,内敛沉默,不事张扬,澹泊恬然,与世无争,不汲汲于富贵,而追求一种大声希音、大智若愚的精神境界。
嘉禾似于找到了他们自杀的缘由,却又摇头叹息,觉得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也许,他们的死因就像那个失传的图腾含义一般不可解读,他想起故国圣人的教诲:道不可言……双掌相合,十指互抵,置于唇前,则十指不能弯曲,双臂不能动作,嘴不能开合,这难道不是象征着沉默吗?这是一群真正的隐者,他们的气息是这般幽微,绵绵若存,宛若那空谷幽竺,直教人想伸手触摸这夜一般深沉的呼吸。
嘉禾不忍惊扰这远古的君子,转而挖掘与墓室毗邻的建筑遗址。锋利的青虹剑在品莹剔透的冰岩内奋勇前进,他的手磨出了血泡,双臂酸痛得像与身体分离。累厂就倚坑道而卧,饿了,就嚼食随身批带的豚鱼干——他先前窥见过这个文明在地底下的恢弘与宏伟,故而做好了长时间探索的准备。
嘉禾发现这些建筑遗址庞人而壮观,设计精巧,配备有错综复杂、四通八达的排水渠道,建筑四处分布着石雕艺术,写实地描绘着一此他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在某些雕饰上,他还见到了人兽共舞的生活场景:这令他印象深刻.因为他联想到在故国远古的艺术作品中,反映的大多是狩猎、祭祀的血腥野蛮的图景。在人的参照下,嘉禾认识到这些石雕所描绘的动物体型是多么巨大.也许,那便是传说中的龙与麒麟吧。也许在那个时代,这个地方还是温暖而湿润的,物产丰饶,可以让如此巨大庞硕的动物繁衍生息。
嘉禾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他决定攀绳爬至更高的位置,继续挖掘。挖掘出的建筑遗址和动物遗骨验证了他的一个判断,在更高的地层位置上,建筑的规模和艺术水平反而有所下降,动物遗骨也变得普通,体态正常。嘉禾猜想这是由于时代距今更近的缘故,那些远古神兽己经绝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体型较小、食量不大的动物。可是,哑族人部落为什么反而会出现衰退呢?
嘉禾继续攀绳上爬,开始在距地面更近的位置挖掘,很快,他就惊奇地发现这些不同时代的建筑墓葬遗址存在着周期性的规律,就好像树木的年轮呈现出疏密有致的圆圈。嘉禾猛地一拍头,欢呼:“我明白了!”就像树木的年轮反映了气候湿润,干早的周期性变化,不同时代的建筑遗址也暗示着哑族人祖先曾经经历过一个由繁荣到衰落既而复兴的循环,就好比王朝的更替、草木的复荣。嘉禾怔怔地凝望着微光下的远古遗址,就好像在阅读一本满布尘埃的羊皮古卷,只不过这本古卷是如此之厚重,竟达万尺;又这般古老,每一页的时间跨度有数千年之长;同时,它又像龟甲上的占卜刻痕一般古奥费解,只有锐利而聪敏的目光才能解读。嘉禾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本沧海桑田亿万斯年演化的大书,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
在这深不可测黑咕隆咚的地底,他似乎洞彻了许多大是大非的道理,而这些道理是他无法用刀笔铭刻在龟甲上的。王能明白么?
地底下冒出的刺骨阴风袭击了他的后背,他全身一噤,陡然想到自己该回去了。他己经从哑族人那儿打探到再往南便是汪洋大海,没有任何陆桥与极南之境连通,他心里明白,即便极南存在一个纯阳之境,气候也会变得像北冥那般冷冽酷寒,不适合人类居住。
再不回故乡,我有生之年也许不能再觐见王了。他想,这数十年来,故国的河山、风物、人比无不时时萦绕在眼前,那熟悉的泥土气息令他魂牵梦萦,像母亲的呼唤,勾动他归家的心弦。
当他重回白茫茫的地面,完全陌生的景象一下让他惊呆了。原来.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哑族人建筑已荡然无存,疮痍满目,到处是烈火舔噬过的痕迹,空气中充满了焦糊与腥臭味。那个美妙绝伦的水晶碗里血流成河,哑族人神态安详的尸体随意地堆积。池中央的图腾雕像依旧兀立着,它的指尖坠落的不再是透明的水珠,而是正在凝结的血滴。
一个从尸堆里伸出手臂的孩童那天真的面孔上仍残留着对生的渴望,而她的母亲却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似在教导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不过是一场噩梦。
一个锐利的东西穿破嘉禾的脚底,他把它拾起来怔怔地望着,泪水像脚底的血液一般泪泪流出。手掌里是一片冰冷的黑曜岩,漆黑的刀刃反射着白冷的光。他无法相信这一切,一个如此优美华丽的民族会被一个如此拙劣野蛮的民族毁灭,可这一切又是如此合理,就像阳光下随处可见的杀戮、撕咬一般自然。
嘉禾没有发现任何搏斗厮杀的痕迹,所有的尸体都那般从容,仿佛他们预见这一天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摆出“仇恨”的遗言。是的,遗嘱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没有后人能够释读它们。在长老的尸体上,嘉禾读出了这位睿智老人生前的最后一个词:十指并拢,轻抵下唇。这个词的含义是:“安辞。”滚烫的泪水簌簌而下,消融在柔软的雪地里,这是这片苍凉大地唯一的热源,而它很快就被冰寒彻骨的大地吞没了。
熹微晨光中,嘉禾饱含热泪向哑族人沉默不语的尸体告别,随身携带的兽甲没有留下这个民族只言片语的记录。这是一个超然世外的家静之国,就不要在喧嚣的文字中留下它的痕迹了吧。他想。
历经千辛万苦,蓬头垢面的嘉禾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巨龙之国。这一天,离他雄姿英发地从王都浩浩荡荡地出发整整四十年。朝中那些见证过王钦点人才远征极南纯阳之境的大臣早已更新换代,没有人还记得那尘封多年的往事。王还是王,只是他已经老了,神志昏聩,老眼昏花,身染沉疴,长卧不起。那个年轻有为雄心勃勃的王哪里去了?
“王——”嘉禾不禁恸哭失声,拜倒在王的病榻前。奇怪的事发生了,一直长卧不起的王那般皱的双眼猛地睁开,目光如炬。他在侍者的搀扶下颤抖着坐起,布满皱纹的眼眶溢出火热的光。他努力前倾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伸出干枯的手臂探摸嘉禾的脸,老泪纵横……
衰老的轩辕王很快就死了,嘉禾不久亦郁郁而终。国人在嘉禾留下的微薄“遗产”中,惊奇地发现了一些关于海外风情的记录。这些龟甲大多残破不堪,记录零碎,简洁,近乎暗语,只有少数智士能够解读一部分。他们运用想象对空白加以补遗,各自整理成书。然而不同的版本其内容又不尽相同,因解读方式与想象力的差异而富有浓重的个人色彩,谁也不能说服持另一说的学术权威。更有好附庸风雅之士对这些资料进行神话式的连释,原来忠实、简洁的记录内容顿时变得面目全非,以至许多年以后已没人能理解这些文字是在讲述什么.、这些文字被后世编纂者按个人志趣腰斩成许多片断,塞入五花八门各类著作中,于是,后人只能从《山海经》、《十洲志》、《拾遗记》、《尔雅》、《法苑珠林》等不同纲目的著作中搜寻它们缥缈的影子。
相对于嘉禾的文字,他从海外带回的一个发明倒是深得人心、流传更广,只是没人知道这个计算装置的来历。数千年后一种先进得多的计算装置问世,虽然它的构造要复杂得多,原理却是大同小异,只不过把贝壳串称作“硬件”,把“口诀”称作“软件”罢了。人类利用这种装置对危地马拉、墨西哥的玛雅城邦、斯巴达城以及最新发现的澳洲大陆古文明的建筑遗址的测量数据进行处理,得出一个惊人发现: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的玛雅文明乃至古澳洲大陆上的未知文明,都是由于同样一个原因绝灭的。这个原因相当好笑,科学家解释说,玛雅绝灭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文明程度发展过高了;这个说法好比说一个人饿死了是因为他太强壮了。强壮的人应该更容易捕猎而过上更好的日子才对,可科学家却颠覆了这个常识。他们说,在社会资源一定的环境中,社会文明程度过高就相当于一个沙丘堆积得过高,物质生活越来越发达奢靡,相当于沙丘斜率越来越大。沙丘可视作物理学上一种自组织临界系统③,当斜率达到临界态,沙丘系统便会极不稳定而发生崩塌。社会结构也一样。当物质生活过于奢华,社会资源却没有增加时,社会就会变得危险异常,极容易爆发战争、动乱、饥荒、瘟疫。
他们的计算机在分析了斯巴达城、澳洲大陆未知文明的遗址后发现,城市的布局呈分形结构④,分形的维度与社会资源利用率之间存在一定联系,它标示了自组织临界系统的不平衡度。斯巴达在来库古王子时代,该地区的土地利用率的分形维数保持在零点七左右;而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分形维数不断增长,到伯拉西达时代已接近一,这显示了社会结构的优化、文明的发展,但这种发展并非无止境,正如沙丘不能无止境地垒高,达到一定的限度便轰然崩塌,文明便会出现倒退甚至毁灭。
如果说分形上的证据尚不足以说服人们相信在上万年前存在如此高度发达的文明的话,另一个时髦的观点倒是令人信服,那就是巨龙国的子孙从古籍中做出的推断:是巨龙国人首先发现了澳洲。一个没有亲临古澳洲大陆的人是无法通过想象进行如此精确的描述的。比如,“有小人,名曰憔侥,长三尺,冠带,其国草木夏死而冬生”,小人民族已经在澳洲北部坎恩斯发现,草木冬生夏死,这是显而易见的南半球的特征。再如,“有一兽,卵生,身布长毛,发长委地,此兽每至二三月,竞人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雌胸前无乳,项后长毛,色甚洁白,毛中有汁,以乳子。”这是描述一种没有乳头的哺乳动物,卵生,以汗腺哺育,这样的动物全球只有一种,只生活在澳洲,称作鸭嘴兽。另如,“南海之外,赤水以西,流水之东,有兽,前足似鼠,后足似兔,左右有首,名日双双。”原是指澳洲的袋鼠,袋里小息伸出头来观望,不是“左右有首”么?贴切异常,惟妙惟肖。
巨龙国人为这样一位伟大的冒险家祖先而骄傲,可是,他们并不了解祖先遗产中最珍贵的那一部分——那是冒险家在远古隐士的遗骸前玄思冥想,顿悟得到的吉光片羽,那是无法用言语传载的。
①火山爆发形成的一种天然玻璃,像锡一样稀少。
②7的8次方。
③包含成千上万个短程相互作用组元的复合系统,在特定条件下系统将自行演化,最终达到一个临界的稳态,叫做自组织临界态(self-organizecriticality,SOC)
④简单的说,分形就是具有任意小尺度下的比例细节及自相似性质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