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

  我用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仓促地记录下这些文字,赶在热那亚人潘恩离港前,委托他将这些手稿妥善保管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卢浮宫纸莎草文件,E5591,托勒密城主教辛奈西斯(Synesius),AD.463

  迪奥多西一世担任罗马执政官的那年,罗马学者杰罗姆来到亚历山大港,没有人知晓他此行的使命,亚历山大港总督俄瑞斯忒斯也没有派人接待他。

  杰罗姆在罗马享有盛誉,但在这儿,他又算什么?罗马皇帝雇佣了一艘热那亚商船专程为他送行,那艘吃水很深的商船载有杰罗姆私家藏书数千卷,奴仆五人,私人医生一名,木匠一名,外加修辞学教师一位,却没载来他在罗马建立起来的学术声誉。亚历山大自豪的宣称,这儿不缺伊壁鸠鲁的花园,也不差斯多葛的门廊,更有诸多怀疑学派、新柏拉图学派、不敬神学派、炼金术士、雄辩学家们麇集于此各领风骚,谁还有兴趣听一个罗马人的指手画脚?

  一位学识渊博的阿拉伯人告诉我,杰罗姆对亚历山大知识界抱有野心。此话不假,杰罗姆那双地中海般深邃的鹰眼中所透出的火焰,就像马其顿皇帝对东方疆土无休止的渴求般炽烈。在俄瑞斯忒斯的家庭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杰罗姆,了解到他与提阿非罗主教的私人关系,我礼貌性地请他代我向提阿非罗主教问好。杰罗姆并没有显露出传说中的傲慢——像每一位深藏不露的博学家一样,他友好地回应了我,声音如蜂蜜般温润。这不免令人失望,因为那时我还很年轻,心底充满好奇,并不怀好意的期待罗马学者与本地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人物来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锋。

  大概是出于与我类似的心理,我的朋友热那亚人潘恩凑上前来,向杰罗姆敬了一杯无花果酿造的美酒:“尊贵的客人,可否向您请教一道难题?”

  潘恩是一名海员,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博学家,如果是连他也解决不了的难题,那么可以想见,这个问题的难度绝不会亚于斯芬克斯之谜。因而许多人都簇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

  杰罗姆微笑着,脸上写着“请便”二字。

  潘恩在桌面上摆上九枚银币,排成三行三列,“这个该死的问题让我在船上输掉了九枚金币,那些目不识丁的海盗竟然也懂数学!”人群里爆发出几声短促的嘲笑。潘恩环顾众人一圈,目光停在杰罗姆的脸上,“同样,今天谁能移动这些银币,把他们从原来的8行,每行3枚,变为10行,每行3枚,这九枚银币便属于他。”

  说完,他便走出喧闹的人群,用一只小银勺从蜜罐里舀起金灿灿的蜜蜂放进酒杯里,缓缓地搅动起来。蜜蜂是不容易与酒调和在一起的,显然,这也是个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由我的木匠来解决,因为这需要用到弹墨线。”杰罗姆慢条斯理地说,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朝着潘恩的方向,而是侧着脸庞。他漂亮的短髯修得再笔直,比女人后颈上的茸毛还要精致细密。

  酒杯里的旋涡陡然乱了,稍稍地溅出酒杯。潘恩像喝醉了似的,红着脸走过来。

  当然,这儿没有什么木匠。杰罗姆闭着一只眼,脸贴近桌面,瞄准前方,手指推动者银币缓缓前进,那专注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海伦在丈量尼罗河三角洲的土地。

  每当杰罗姆排好一行三枚银币,人群中就会想起怀疑的声音;“这样可不行。就好比一个拙劣的裁缝,左边袖子短了,往左边扯扯,但右边又短了。”

  每一个埃及人都是测量专家,他们对平面几何直觉都极为精准,就像对尼罗河泛滥期的到来那样敏感。

  但是这一次,围观者们错了。当杰罗姆排好最后一枚银币时,人们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银币的排列实在太违背直觉。几乎每一个具有数学常识的人都会认为最可能的排列方法应该是几何图形的,像平方数、三角数或是正多面体那样简谐优美。而杰罗姆的排列却是混乱的,甚至是非对称的,就好比夜空里的繁星,被寥寥几笔线条连接起来,突然构成了直观化的星座。

  从人群中爆发的第一个掌声来自潘恩,他输掉了九枚金币——第一次,他从海盗那儿遭遇了这个有趣的问题;第二次,他得到了答案。后来,这九枚银币被永久的镶在樱桃木桌上,并悬挂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地下藏库,与希波克拉底医学著作、古代悲剧作家的手稿真迹、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机陈列在一起,像一个示威,又像是罗马皇帝的诏书,在向亚历山大人宣布:我们来了!

  杰罗姆的表演还没有结束,他俨然把这庄重的场所当成了闹哄哄的罗马集市,甚至在没有征得总督大人允许的情况下,便向在场的五十五位饱学之士发表了一段即演说——如果这儿有一只酒桶的话,他说不定还会站在上面。

  他的发言里有一些有意思的观点,比如他说,阿基米德是个虚张声势骗子,他绝无可能设计出铁爪起重机把敌人的军舰吊起来;阿波罗尼奥斯也不过为沽名钓誉之徒,他的传世名作《圆锥曲线》无非是在重复前人的的工作;还有亚历山大所敬重的埃拉托色尼,其实就是个什么都只懂一点儿的半罐水。

  暂不论这些耸人听闻的观点在于会诸公听来会有多刺耳,在最直接的层面上,这无疑就是在向整个亚历山大学派宣战。不过,杰罗姆富有个人魅力的地方在于,他每叙述一个论点都采纳了充分的证据。比如在怀疑阿基米德时,他亲手用微缩模型做了示范——这大概是为什么他的随从中会有木匠的缘故吧;在批评阿波罗尼奥斯时,他列举了《圆锥曲线》中欧几里德、梅内克缪斯的一些研究成果;在揶揄埃拉托色尼时,他开玩笑说,埃拉托色尼所计算的地球子午线长度的误差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地中海。

  “数学是一门严谨的学问,不容任何自作聪明的头脑擅自作改动。”杰罗姆说,“在罗马时,我从一位威尼斯商人哪儿得到了一部希腊文抄本《算数》,用漂亮的安色尔字体书写在一部金线装订的羊皮纸卷上,每一个字都像印刷字体那样精确、严密。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决定用三个金币买下它,虽然威尼斯商人喜悦的眼神告诉我他赚到了,但我觉得收藏它是值得的。可当我翻到第三章后却又改变了主意,一种靛蓝墨水书写的批注映入眼帘,字迹粗鲁,就像是田野里的金龟子那样耀眼刺目。威尼斯商人告诉我,伟大的亚历山大学者修订了丢番图的原著,以使他显得更完美精确,全地中海人都以使用这样的修订本为荣。我把那本书扔到他的脸上,告诉他,那些敢于对先贤的著作擅作更改的人都得挨这一巴掌!而这正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席昂的女儿海帕蒂娅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是罗马人的主要目的。

  我的老师海帕蒂娅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但他藉以闻名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学识。正是她修订了丢番图与阿波罗尼奥斯的著作,以使它们更通俗易懂。

  我不是历史学家,作为海帕蒂娅的学生,我在书写这些文字之时难免带有某种倾向。但是,对于海帕蒂娅在亚历山大人种所享有的声望,无需任何修辞学的夸张与溢美。读者们可以从时代文学家、艺术家的作品中读得浮光掠影的篇章,他们形容海帕蒂娅具有雅典娜般的美貌。

  我理解罗马人的感受,在几个世纪前,亚历山大人拥有泽诺多托斯、埃拉托色尼、卡利马科斯,那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人们信服他们的智慧。自最后一位全能数学家帕普斯辞世以来,人们悲观的认为现代科学已经终结了。而如今,罗马人惊奇地发现,拥有骄傲历史的亚历山大人竟然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他们像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簇拥在海帕蒂娅的身旁,聆听她娓娓动听的教诲。海帕蒂娅的门下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权贵名流们不远千里前来倾听她的讲学,时人均以成为海帕蒂娅的学生为荣。

  我们多么渴望海帕蒂娅与罗马人展开一场阿喀琉斯对战赫克托式的辩论!可是,我的老师只是披着她那件缀满补丁的长袍静静坐在人群中,就像牧羊人坐在心爱的羊群里,只有无数的牧笛在她宝石蓝的眸子里飘荡。

  她说:“尊敬的客人,您所苦苦寻觅的,蕴藏在您对先贤们的精彩的评价里。”

  在座诛宾先是一愣,旋即哄然大笑。罗马人的闳词雄辩就像回旋镖,全部飞向了自己——如果后人没有资格对先贤们的著作进行修订诠释,那么他刚才在评价阿基米德时为什么不闭上自己的嘴巴呢?

  杰罗姆粗大的喉结颤抖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也许下一次他还应带上他的修辞学教师。

  可是,作为罗马皇帝钦定的使者,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杰罗姆在亚利山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来自他最漂亮的花体签名。在清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后,再核查总督大人的土地税收账簿后,他都会留下这个令人怀疑的签名。就像马其顿皇帝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无比自豪地向投降的异族们宣告:“腓子之子,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宣布此谕……”杰罗姆继承了亚历山大的野心,但他的所谓“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已是无史可稽。

  为此,有人曾向我的老师请教:“杰罗姆自称是亚里士多德的传人,这种说法可有依据?以及,先生您的学问有是出自何源?”

  海帕蒂娅微微一笑,说:“对于山谷里的娟娟细流,人们可以很清晰的追溯它的源流。对于浩瀚汪洋,却很难探求它的源头。”

  杰罗姆为什么要对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进行清理?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自卡利马斯科建立起亚历山大的目录系统以来,图书馆的藏书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生长起来。

  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国王们、执政长官们从全世界收集来不同语言的图书、手稿、符号图谱;缮写室里上百个希腊文、阿伯来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书法家们在烛影清灯下日夜不停的抄写,沿长长的铜尺画出平行等距的横线,保证每一个字母都排列的严密整齐;插画家们为繁密的文字点缀上斑斓的颜色,圣女、天使、怪兽的形象在书页上惟妙惟肖的舞动;熟练的装定员用砂纸、鹅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纸,用白垩软化它,用铁尺压平纸面,最后用结实的牛筋、亚麻线装订成册。那些纯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卷引起孕育于充满迭迭香、薰衣草、东方檀香的缮写室、装订室里,生来便散发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让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借阅者都沉醉于它的厚重与玄奥。

  托勒密王家图书馆到底收藏有多少图书?这大概是个“阿基米德的牛”式的谜题。伟大的目录学家谦逊的宣称有藏书49万卷——在拉丁文诗人格利乌斯浪漫的想象中,这个数字扩大到了70万卷。即使是埃拉托色尼,也没有勇气对如此庞大的图书系统进行整理。而一个初来乍到的罗马人却把自己当成园丁,妄图对着图腾柱般神圣的大树动剪刀!

  在洪水到来的季节,一位炼金师拜访了我的老师,忧心忡忡地提到杰罗姆把佐西默斯的著作清理出了图书馆。不久,一位阿拉伯学者告诉老师,他在亚历山大藏书库里已经无法找到萨尔恭二世的楔形文编年史。后来,一位多纳图教徒向老师声泪俱下的控诉杰罗姆销毁了提科尼乌斯的作品。

  “我应该去拜访他。”害怕低压吩咐仆人准备车马。

  我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

  海帕蒂娅露出略为惊讶的神情,“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的学生。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怎么会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

  “先生,您了解外界的传闻吗?罗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访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又如何?”

  “可是,因为有您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六翼天使神庙,如果连您也被牵扯进这场风波,亚历山大连六翼天使神庙也将失去。”

  海帕蒂娅回望了一眼神庙那巍峨的艾奥尼亚大理石柱,当他转过来头来,石阶下满是充满期待的焦灼面孔。他挽起雪白的亚麻长袍,赤裸着光洁如玉的脚踝,蹬上了马车。

  杰罗姆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当成了他的私人官邸,图书馆陈列室变成了娱乐场馆,里面正上演着时下流行的自动傀儡剧,台下看客们正为木偶们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仰后合,而杰罗姆本人则一面观看着演出,一面与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着象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埃特卢斯卡十二面体智力玩具。

  见到海帕蒂娅,他殷勤的起身迎接,“我本应该拜访您的,美丽的女士。”他谦卑地欠了欠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邀请她一起观看木偶剧。

  “在希腊人的传说中,第一代人类是有黄金锻造的,他们拥有神一般的体魄与智力。”杰罗姆口若悬河得向我的老师谈起他对文明的见解,“第二代人类是由白银铸造的,他们在体形与精神上都略逊于第一代人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第三代人类,无论是在体魄或是智力上都已远逊古人。据说在几百年前,人们可以轻易地把十二面体魔方复原,就像这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得把已经恢复的秩序的完美集合体递到海帕蒂娅的面前,“而今天的人们,甚至连立方体的魔方都无法拼好。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觉得呢?”

  我的老师海帕蒂娅微微含笑,“今人不能领悟古人的玩具,是因为古代的智者已证明,任何一个复杂的魔方,都可以在有限步数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所以进人不再对古人的玩具感兴趣,而未必是智力逊于古人。同样,一位古代人生活在今天,也会为灯塔与长堤所护卫的亚历山大城而赞叹。”当她侧过脸庞答话时,彩色玻璃投下的光线正好印在她的脸庞,就好像阳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线条悄然融化,脸上的容貌变得几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也不敢正视她的美丽,只好稍稍偏转视线,假装去看舞台上的木偶。

  “哈哈,好一个可以在有限部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杰罗姆放声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娥伊被她的父亲认出来,观众们正沉浸在感动与忧伤之中,这爽朗的笑声未免显得太不合时宜,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我喜欢这个命题。万物皆数,一而二,二而三,无限次渐次递归……世上万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戏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赞同海帕蒂娅的论点,可反过来未必如此。

  海帕蒂娅严肃地说:“万物皆数,而数并非万物。”

  杰罗姆皱了皱眉头,“此话怎讲?”

  “古代的智者芝诺曾提出,一只飞驰的羽箭在每一个时刻点都是静止的,但是一只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时刻的相加,就好比一根数轴并不等于数轴上每一个长度为零的数的相加。”

  杰罗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他的头低垂在棋盘之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沉浸于棋局当中,巧妙地演示了他内心的慌乱。

  一只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这是多么朴素的论证。当时我与在场许多智者一样,以为海帕蒂娅只是再转述芝诺的论断,她的叙述谦虚的略掉了这一论证的主语,知道许多年后我回忆整理老师的学说之时,这才领悟到那些隐晦的智慧。

  “哗”的一声盲棋手推秤认负了,这真是一个来的及时的鼓舞。

  杰罗姆谦逊地说:“先生,您为何认输呢?棋盘上的空格子还有那么多,我们的兵力也不相上下,难道您现在就能遇见最终的结果吗?”

  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让您见笑了。如果说棋局刚刚开始便能洞知胜负也许有些过于夸张,但是作为一名以下棋为生的棋手,在棋局过半并少一兵的情况下,还不能预知自己的失利,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这样的高超对手面前。”

  杰罗姆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似是而非问道:“先生,我听说在古代没有规则的年代,执黑先行的棋手是必胜的,是吗?”

  “是的。大人,正是由于先行有利,人们这才制定了一些有利于白棋的规则,让棋局实现天平般的精密平衡。”

  “但是不管多么精密的天平,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也比然会有一方悄悄的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的上翘。”

  “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称是,脸上却浮现出迷茫的神色,确实,他已经跟不上杰罗姆的思绪,罗马人的话早已不在此。

  “那么,”杰罗姆起身拍拍膝盖,转过身子面对观众们,他的动作既潇洒又优雅,几乎本能的找回了面向公众演说时的固有姿态,“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么复杂惊险,对于一名具有理想智利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实上一开始便已结束了。”

  像是已经预料到人们难以理解这一论断,他稍作停顿,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理论上,通往胜利的途径有无数种,可胜利的归属确实棋盘规则率先决定了的。这是因为,对于高超的棋手而言,每一步棋都是建立在严密的运算之上,这里面并没有运气的立足之地。期望幸运女神的眷顾乃赌徒的心理,那样的棋手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棋手每下一步棋,与其说是在破解头脑里存储的残局、定式,不如说是在解丢番图方程,以求得最优解。棋局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对己方最有利的上一步之上,这都是确定的结果,而上一步,又是建立在上上步之上;如此递归,我们可以回到第一步,棋盘上放下的第一颗子。”

  棋盘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杰罗姆夹起一枚皇后放在空旷的棋盘上这是多么骄傲的宣告:棋局在第一步就已经结束。可这昭然若揭的挑衅却又如此令人信服,以至于在场的亚历山大人中没有人敢站出来挑战他的论断,更没有人敢站在他面前的棋盘旁。

  杰罗姆的目光落在海帕蒂娅的头顶上,“美丽的女士,您也这样看吗?”

  我的老师淡淡的回答道:“我已经说过了,人生不是棋局,世间万物的复杂变化更不能归为确定性的简单递加。”

  “哦?”杰罗姆扬了扬眉头,用一个很有力道的手势指向舞台,“那么为什么不把目光投向这些可爱的木偶呢?这些上了发条的小东西,他们上演的悲剧令我们黯然神伤,上演的滑稽剧让我们捧腹大笑。除了喝的不是水而是润滑油,除了小小的工艺瑕疵让它们偶尔显得笨拙之外,他们与我们人类又有何区别!这些宙斯与人间女子偷情的故事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已经设计好的吗?又有什么证据可以排除我们人类也可能是上帝排演的一台木偶剧呢?”

  像是对他的回应,伊娥来到尼罗河岸边无比哀戚地像天帝求助时,“咔”的一声,木偶似被“小小的工艺瑕疵”卡住了。这关键时刻的卡壳真是大煞风景,观众席中响起懊恼的声音。

  激动的演说者显然也为粗鲁的打断而恼火,但他立刻恢复了神态,“这并不构成我们对数学递归性的怀疑。机械的掉链子再正常不过,就连人类也时常犯失心疯呢。再者,我们为什么不制造一种新的机器用来检验这些尽职的木偶演员呢?这正如远古的星相师们用星盘‘象限仪、水时计来推算日月星辰运转的规律。我想,这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可行。”

  海帕蒂娅微微颔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在说:“洗耳恭听。”

  这期待的目光令罗马人红光满面,他完全沉浸到那个雄心勃勃的理性世界中去了,“如果把木偶们拆离开来,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是由皮带牵引轴承、齿轮相互衔合的机器,而齿轮每一刻的啮合与每一步逻辑推理的过程并无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是确定性的。输出建立在输入之上,而下一级输出又是建立在上一级运算结果与新的输入之上。如此一来,我们完全可以设计出一种新的机械,当木偶卡壳时,我们规定这种情形作为输入,且输出为真,也就是说,它能提前运算出一个木偶是否会出岔子,并让它自动点燃一盏松油灯,以提示主人实现检修木偶。”

  博学的亚历山大人立刻意识到这又是新的递归。发明了第一台自动化机器,这意味着同样可以发明第二台,可保证第一台不掉链子,同样也可以发明第三台机器来保证第二台机器不掉链子。推而广之,可以发明无数台机器来保证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台木偶戏的话。亚历山大人心悦诚服的啧啧赞叹着,罗马人的确带来了崭新的思想。

  “诸位有所不知,皇帝派我来接管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因为英明的圣上已经意识到科学的根基正在受到异端学说的侵蚀,我们的科学建立在伟大的先知所制造的每一块牢固的砖块之上:欧几里德共设、丢番图代数……而现在,异教徒邪说就像是蛀虫一般,啃噬着先贤们的成果。馆藏里充斥着伪托赫拉克利特知名的炼金手稿、记录着异教徒之神的文字、各种画有裸女怪兽的巫鬼之书。如果说赫戎的木偶机械们可以用高明的机械来检验,那么同样应该有伟大的头脑来检验人类的智慧把那些引诱人走入歧途的邪恶学说扫地出门,而只留下那些如黄金般璀璨成熟的文学!”杰罗姆的演说犹如洪钟般雄浑有力,却又久久撩拨着你耳孔里的茸毛,令人不那么舒服。

  看客们都皱着眉头,脸上浮出便秘般的痛苦表情。他们就像在金字塔下瞻仰的游客,久久在巨大的阴影下徘徊,企图在严密咬合的石墙中寻找一个突破口。罗马人的话一定有什么问题!是不恰当的大前提?是玩弄技巧的狡辩术?我看到有人张嘴欲言,当杰罗姆的目光瞟了过来,他又怯懦的垂下了头。我愤怒于罗马人的狂妄,不齿于他大言不惭的“伟大的头脑”,可是,我做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见习僧,甚至没有实力像盲棋手那样在他手下走数十个回合。

  这时,我的老师站了起来,她的身子裹在长且厚的袍子里依然像沙漠中的蔓柳一样摇曳生姿。当她行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荡漾起来。她来到舞台前,抚摸着那个饰演伊俄的木偶,说:“如果真的存在一台可以洞知木偶们一切运转的机器,我想那一定是上帝。”

  “是的。”杰罗姆露出得意的神情,“那一定是全知全能得主。”

  “可是,当上帝的机器被逻辑推导出来,撒旦的机器也在同一时间被制造了。”海帕蒂娅平静地说。

  什么?杰罗姆愣在那儿。

  “我们不妨假设‘撒旦机器’用‘上帝机器’的输出作为输入,如果‘上帝机器’的输出为假,那么‘撒旦机器’则停机;如果‘上帝机器’的输出为真,那么‘撒旦机器’将无限循环,就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滚上山顶,刚到山巅便又滚落下来,这是一个死循环。那么反过来,把‘撒旦机器’的输出作为‘上帝机器’的输入又会怎样呢?”

  就像一个象棋新手,当面对那些只通过凭空想象便可对整个棋局了然于心的伟大盲棋手时,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当我们孱弱的头脑面对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撒旦机器’与‘上帝机器’的推理游戏时,也只能喟然长叹了。

  很快,有人从迷茫中惊醒,露出先是错愕继而会心一笑的表情。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存在万能的‘上帝机器’。因为既然‘上帝机器’对所有木偶的运转都洞悉幽微,那么它的输出则必定为真,可是当它的输出为真时,‘撒旦机器’就要陷入死循环,也就是说,‘上帝机器’将无法判断‘撒旦机器’将在何时停下来,这时它的输出只能为假,这是个难以回避的矛盾!当我领悟到了这个绝妙的悖论之后,不由得挥舞了一下拳头,却又马上难看的收敛起激动的神色,因为这只不过是个迟钝的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起立为这虚构的思想机器鼓起掌来。

  当海帕蒂娅轻轻民企嘴唇的时候,掌声又立刻停息了。亚历山大人自觉的安静下来,倾听她那比天国泉水还要动听的声音。

  她说:“在不甚久远的年代,亚历山大形形色色的学派林立纷呈,有伊壁鸠鲁学派的轻灵,也有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严谨,有斯多葛学派的沉思,也有柏拉图学派的遐想……那个时候,操着各国语言的匠人、手工业者在亚历山大切磋技艺、发明创造。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们在壮丽的喷泉与林荫间讨论宇宙的奥妙,在阁楼窄小的天窗下苦苦验证星空的变幻。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身份与来历;没有‘异教徒’的定义在词典里出现,因为上帝并不会偏爱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哪一种学派压倒性的战胜另一种思想,更不会把源自另一学派的思想纳入自己的评价体系,进而批判、抨击甚至消灭。当我们拥有奉若神明的科学、当技术家与数学家称雄于世的时候,那种源于恐怖与直觉的知识就显得尤为重要,而这,正是我们需要佐西默斯、赫尔墨斯的原因。”

  迦勒底占星家的传人们、佐西默斯的弟子们、多纳图教徒们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就连来自欧洲的学者们都心悦诚服的点着头。对了,我忘描绘杰罗姆彼时的神态,懊丧的失败者在那会儿并不重要,也没有人会在意骄傲的罗马人内心复杂的情绪。但从后面的情形来看,杰罗姆受伤不轻,就像一只受过伤的野狼,一旦恢复体力,就会展开对绵羊、农人甚至无辜者的疯狂报复。

  罗马皇帝一纸诏书,让杰罗姆获得了核查亚历山大田垦税收账簿的权利。同年,狄奥多西一世颁布禁令,禁止各种类型的异教崇拜。在亚历山大主教提阿非罗的指示下,科普特教图们冲击了塞拉皮雍神庙。从西兰尼加到努比亚,天空似乎被一种令人惴惴不安的沉霾所笼罩。

  如果你在半个世纪前曾生活在尼罗河流域,可能会对那几年的饥荒记忆尤新。农人的收成锐减过半,罗马人还加重了他们的税赋,还有传闻说,杰罗姆呈给罗马皇帝的调查报告里有对总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不利的指控。雪上加霜的是,从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传出诡异的神谕:把阿波罗立方神庙的体积扩大一倍。否则,血光与大火将映红天空。

  把神坛体积扩大一倍,人们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魔鬼难题。直到训练有素的埃及人拿起他们的皮尺、水准仪、三角板时,才惊异地发现这是难于登天的工程。

  当时,亚历山大城中有一个叫作梅纳斯的几何学家,据说是阿波罗尼奥斯的传人,被认为是时下最聪明的人,他曾经证明过所有阿拉伯对称图案不会超过17种。当伟大的几何学加倍亚历山大人邀请来解决神坛倍立方问题时,他私下口出豪言,称将在一日之内设计好所有施工方案。奇怪的是,杰罗姆不知从那儿得知这个消息,专程去对梅纳斯的智慧表示敬仰,并愿意与城中富豪下注一百个金币。赌梅纳斯将成功解决这个问题。这次赌注下的很大,城中到处贴有公示,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后来的事便是大家所知道的了。梅纳斯被他的门生发现死在铺满几何工具的案头,大口大口的鲜血印染了莎草纸。他的桌上、墙上、榻上都画满了美丽的几何图案:正十三边形、蔓叶线、尼克梅徳蚌线、阿基米德螺线……在几何学家的葬礼上,人们看到了杰罗姆的身影,愤怒的弟子们驱赶杰罗姆,让他滚出亚历山大,正是他的阴谋让梅纳斯耗尽脑力咳血身亡。可是,有强壮的士兵保卫者罗马皇帝的红人。杰罗姆似乎很享受与整个亚历山大城为敌的感觉,他还没有忘记站在高处发表一段演说。

  我没有亲临他演说的现场,但即使从第三方的转述中也不难领略他当时的气势。潘恩告诉我,杰罗姆虽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梅纳斯之死是他的阴谋,他自鸣得意的夸耀中甚至暗示阿波罗神谕与他的某种关联。最后,他用先知般的口吻告诉亚历山大人说,如果神庙没有按神谕的指示扩建,恐怕天神将从天而降,而他,将充当神的得力助手。

  罗马学者将审判整个亚历山大城!即便是总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也不能幸免。在杰罗姆的调查报告中,亚历山大总督府上报罗马皇帝的农田面积与真实的统计存在较大的出入,也就是说,俄瑞斯忒斯可能犯有欺君漏税之罪。

  总督大人首先向要求住的便是我的老师海帕蒂娅,所有人都在期待席昂的女儿作为亚历山大的代言人来申诉自己的冤屈,六翼天使神庙的台阶下,拥挤着翘首以待的市民。这令人感动的情形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一个故事:当罗马军队围攻叙拉古时,包括国王在内的全城人民祈求阿基米德来拯救他们。

  埃及人特别是亚历山大人在测量术上拥有骄傲的传统。每当天狼星在尼罗河上空闪烁时,大河便迎来它一年一度的泛滥期。洪水会给三角洲带来农作物所需要的养分,同时,也会推平那些在上一年度刚刚被划分测量过的土地。这样,开春季节的土地勘测便成为执政关们、土著首领、大祭司们每年一度的工作,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地测量术诞生于此也就不足为怪了,起初人们把它叫做黑土科学。后来,托勒密与他的的追随者把这门学问推向极致,据说使用托勒密的球体投射平面术,当对整个尼罗河两岸的土地进行测量时,精确度可达500肘尺以内。到过埃及的旅行家们莫不惊叹于尼罗河谷风光的奇特性:河谷中遍布着被运河分割成块状并被棕榈树镶边的绿色田地,一条条仿佛犁沟一样的线把这些田地分割成棋盘格,如果旅行家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田野里看个究竟,就会发现棋盘格里还镶嵌着更小尺度的方格。正是基于测量员、制图员‘会计员的精确工作,杰罗姆才有可能对全部是垦田进行统计核算。

  数以百计的市民们涌进亚历山大图书馆,簇拥着我的老师、总督大人,还有三十位智力超群的亚历山大学者,就像是涌进罗马斗兽场的观众一样情绪激昂。

  杰罗姆坐在金字塔一般高的账簿之上,他的傲慢正如法老。不同的是,法老是用一台精密的天平来衡量子民的良心,杰罗姆所倚重的却是一台由四头牛拉动的机械,据说,机械的内部由十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所构成,刻齿运转哪个位置,由会计员输入的数字而决定,这样可以执行十个数字的加法运算。

  我的老师已经证明过,机械是不完备的,不可能发明一种机器可以预知其不掉链子。其实逻辑上同样可证,不可能存在一种完美机器,它的运算永远不会出现差错。当时,一个亚历山大学者率先向杰罗姆提出这样的质疑。

  杰罗姆只是不屑地挥挥手,让质疑者与他的机器当场进行一次速算比赛,那么,是机器更为准确还是会计员会更为准确便是显而易见的事了。很遗憾,那个人输了,赫戎、赫尔墨斯的子孙们输了。

  总督大人上报罗马皇帝的数字与杰罗姆的核算存在一个大约五百哩的差值,于是,一个斯特雷渡学者提出这可能只是测量的自身误差。杰罗姆似乎不需要思考,鼻子像他那四头累坏的牛一样朝天翻着,喘着冷气,讥笑斯特雷派不知道托勒密角距仪的每一度有60分,每一分有60秒。确实,角距仪的一秒投影到水平面上不过几百肘尺。

  杰罗姆睥睨着垂头丧气的亚历山大人,他漂亮的上翘胡须上挂着嘲讽、同情又像是其他什么含义。他头上的天蓝色穹顶镶嵌有475颗红绿宝石,构成44个由埃拉托色尼所标注的星座,穿梭其间的79个托勒密圆周,隐藏着斗转星移、农时节令、航海与贸易风的秘密;他的背后是象征着宇宙的正十二面体青铜雕塑,雄心勃勃的罗马人用《蒂迈欧篇》的宇宙观重新打造了图书馆,长宽比例符合黄金分割的窗户、正八边形的大理石柱、阿基米德螺线的吊灯、希皮阿斯割圆线的拱梁,无不在诠释万物皆数的理念;一座无形的巨塔在他的背后巍然屹立,它的基础正式建立在《几何原本》《算术》《圆锥曲线》这些看起来不可撼动的砖块之上。新的砖块仍不停的加盖其上,看起来这座用几何、代数、逻辑公设所堆砌的巨塔还将继续、一直、永远地生长下去,这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

  无疑,挑战这座威严耸立的巨塔需要勇气。亚历山大人的自尊心正经受着噬咬;在场的学者们都意识到一个逻辑学困境:杰罗姆的巨塔是建立在公设的砖块之上。砖块之间像金字塔的巨石一样严密咬合,不容置喙。企图撼动这巨塔的根基无异于蚍蜉撼树,即便成功了,我们自己的立足之地也在同一时间被掏空了,因为我们同样使用的是逻辑语言。用托勒密的语言击败不了他,罗马人能计算十位数加法的机械装置让赫戎、赫尔墨斯的子孙们自惭形秽;佐西默斯的语言更不能作为投枪,因为那种翻滚着塞浦路斯硫酸盐的蓖麻油锅能练出什么物质根本是个未知数。

  当我的老师站起来,四周鸦雀无声。而我却似乎听到了万种一声的有节拍的低沉号子,就像最后一位角斗士出场时观众台所发生的那样。不同的是,海帕蒂娅从未在任何场合企图用力量与气势压倒对手,她皎皎如月的脸庞永远都是那般波澜不惊,在她的语言里,鲜有“伟大”“必须”“一切”之类的词汇出现。

  她说:“我们应该注意到,总督大人送呈罗马皇帝的账簿于杰罗姆大人核算时所使用的账簿是基于不同的比例尺,前者是大比例尺的地形图,后者是小比例尺的地理图。”

  那些歪坐着的学者马上坐正了身子,假寐的杰罗姆像眉头被烧着了一样猛地把头抬起。

  “在小比利尺的地理图上,测量员们使用托勒密的球体投射平面术,以保证球星地表投射到平面的地图上不至于失真。而在大比例尺的地形图中,测量员是假定每一块有限面积的田地是平面的。”

  海帕蒂娅只是叙述一个事实,但这平时的语言就像是一个跌宕起伏的剧本的闭幕戏,突然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令如坠云雾的观众们猛然惊醒:原来这就是结局。

  在计算一块小的田地时,我们当然可以简略地认为它是平面的。可是在进行小比例尺的大地测量时,水手们、地理先贤们都会告诉你,大地表面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球面,托勒密学派们早就意识到,将球状表面投射到一张扁平的地图上会产生扭曲与误差,所以,他们发明了球体投射平面术,微不可查的误差正是在两种不同的制图术中产生的。

  “其实,借用杰罗姆大人的计算机器,我们不难验证这一点。”海帕蒂娅微笑着,向杰罗姆请示借用他的计算机器,杰罗姆铁青着脸点点头。

  “参考先贤们计算的子午线长度,我们可以得知亚历山大总督大人的田地在球面上大约对应多大的一个圆心角,从而我们可以推断出一块经过球体投射平面术修正的土地与一块没有经修正过的土地之间的面积差大约是多少。不出意外的话,把总督大人送呈账簿上土地的总面积乘以一个曲率比,就会得到杰罗姆大人所核算的总值。”

  罗马人的机器确实笨重,它计算乘法的原理是把一个加法重复若干遍。当杰罗姆的牛绕机器转了14圈后,会计员读出了刻齿所对应的数字,与杰罗姆所核算的分离不差。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狂喜的人们与总督大人拥抱,庆祝罗马人的阴谋破产。如果海帕蒂娅是个男人,我们一定会把她抛向天空。可是,他是女神般圣洁的女子,我们爱戴她,却只敢远远的用目光笼罩着她。

  意外的是,杰罗姆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微笑着旁观庆祝的人群,大概只有外交官才能如此自然的切换表情。但这嘴唇完成完美角度的微笑令人不寒而栗,人们安静下来,不解的望着他。

  杰罗姆说:“这位令人仰慕的女士,为什么您不担任扩建阿波罗神坛的总设计师呢?”

  人们刚刚松弛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罗马人在暗示亚历山大人仍然无法逃脱神谕的惩罚。

  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神不会去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

  “神当然可以……”杰罗姆打断了海帕蒂娅,话刚说出了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克里特人的悖论:神是万能的,故他能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但他举不起那块石头,同时也证明他不是万能的。

  海帕蒂娅无意嘲弄罗马人的困窘,接着解释道:“把神坛的体积扩建为两倍,正如制造一块神也举不起来的石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不可能用尺规的方法求得2的立方根,杰罗姆大人的计算机器也不行。”

  杰罗姆颓唐的坐了下去。要反驳海帕蒂娅其实很简单,用他的计算机械试一试便行了。可是罗马人心知肚晓,就算把他的木头机器的齿轮磨秃,也不可能得到一个精确解。显然,所谓阿波罗神谕,只是罗马人处心积虑的捏造。

  梅纳斯的弟子们欢呼着从座位上跳起,激动地拥到海帕蒂娅的身边,亲吻她的裙角、手背、脚踝。梅纳斯没能解决神坛的倍立方问题,但这并不构成这伟大的几何学家的耻辱,因为,这根本就是个连神也不能解决的问题,更别提那位自以为是的罗马人了。

  此情此景,我禁不住叹道:“她真像沉沉夜色中的亚历山大灯塔啊!”

  “不,”来自昔兰尼的叙内休斯转过头来对我说,“她不是灯塔,她是比光永远更早到一步的黑暗。”

  哲学家的话令我一激灵,时隔五十年仍在昨。多么睿智的见解啊,知识好比星空中被星光所照亮的空间,杰罗姆们就像秉烛而行的夜行者,他们相信星光最终会充满宇宙的每一处,就像钻石般晶莹剔透没有盲点;海帕蒂娅就像深邃的夜空,她指出计算机器的不完备性、递归计算的非万能性、倍立方问题的不可解性……星光所照亮的区域相对于无穷广袤的夜空,终究是微不足道的。

  那个冬天,亚历山大人享有了短暂的安宁。

  当“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的大名出现在六翼天使神庙讲堂的签到册上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杰罗姆坐在听海帕蒂娅讲学的人群中,没有带上他的木匠和修辞学教师与每一个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一样,他或是安静的聆听,或是轻声与旁人交谈,或是谦卑地站起来提问。罗马人的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大家都警惕地注视着杰罗姆的表演,私底下暗自嘀咕。

  第一天,杰罗姆给海帕蒂娅献上了橄榄与曼陀罗编织的花篮;第二天,杰罗姆向在场所有人许诺,将向狄奥多西一世为六翼天使神庙申请经费资助……到后来,罗马人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了,亚历山大人震惊于这一事实;曾经无数次被羞辱的杰罗姆正在向席昂的女儿发动爱情攻势。

  那个时候我二十岁出头,海帕蒂娅不过大我们十岁,但我们爱她就像爱戴自己的母亲,罗马人对海帕蒂娅的骚扰自然激起了我们心底无穷的敌意。平心而论,罗马人的确是地中海最般配海帕蒂娅的男人,他英俊潇洒,学识渊博,与海帕蒂娅年龄相当,智慧难分伯仲,是堪比所罗门与示巴女王式的佳缘。海帕蒂娅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我们真的希望她像贞洁的圣女那样孤独一生吗?这种矛盾的心理噬咬着我的心。

  很多次,我按压住杰罗姆请我转交给海帕蒂娅的信,忍不住想要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把它完整的交给了老师。很多次,我不远不近的跟在海帕蒂娅与杰罗姆的背后,偷听到的并非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而是一些普通哲学问题的讨论,事后我又不免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羞耻悔恨。有时,我产生了一种向海帕蒂娅揭露罗马人不怀好意的冲动,可又担心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被他人诠释为嫉妒。还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头那儿,词不达意的告诉他罗马人打着她女儿的主意,可是面对席昂老头儿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之前不止已有多少与我一样幼稚可笑的年轻人向他通报了这一消息。

  很多次,我注意到杰罗姆亲吻海帕蒂娅的时间过长,注意到在杰罗姆讲了一个笑话后,海帕蒂娅的嘴角泛起微皱的细纹……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向杰罗姆发难,指出他对海伦公式的一个证明是错误的。但后来的讨论表明错的是我,杰罗姆使用了一种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这次自不量力的挑战经历让我无地自容,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不想再讨论中发表任何言论。

  在那一年的冬天与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能想到的离奇怪诞之事都在亚历山大城上演了。杰罗姆雇佣了上千名波斯艺术家在难以计数的羊皮纸上夜以继日的工作,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最大一间阅览室变成了由细密画构成的拼图。每一张羊皮纸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风俗画,画上圣母的发丝、婴儿皮肤的肌理历历可见,骑士刀剑上的寒光几可瘆人。博物院的门倌告诉访客们,光是用掉的颜料就足能让总督大人的一支商队忙乎了大半年。这些细密画或挂在墙壁上,或铺在地板上,就像凌乱的马赛克,五彩斑斓,乱花迷眼,但看起来并不比一张波斯地毯更吸引人。然而,在上百位亚历山大名流的见证下,杰罗姆优雅的邀请海帕蒂娅掀开高大的垂地窗帷,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澄净的玻璃窗,以一定的角度倾斜在细密画上,那些由珍珠粉、蓝宝石粉、孔雀石粉、赭铁粉凝成的团熠熠生闪烁,似在融化,似在颤动,似被天堂的声音唤醒。斜射的阳光在墙壁上缓缓流动,带动看客们的目光由远及近。嗬!当蜜糖色的阳光把展览室的大厅的每一处角落照亮,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些细密画竟然组成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肖像!纵然这个肖像没有标上名字,人们的目光都默契的落在我的老师飞满红晕的脸上——罗马人的拼图游戏规模如此庞大,不仅仅是为了展现他的奢华,更是为了纤毫毕现的描绘海帕蒂娅的美丽。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顷之后,这光影的胜景便不复存在。罗马人骄傲的宣布,这所有以几何学为原则创作的细密画,都只能在此时此刻展现,即使是明天的同一时间大家出现在这儿,这些细密画原封不动,亦不能重现刚才的一幕,因为,每一天的阳光都不是以同一角度入射的,只有经过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光影展现着美丽的一瞬。而越是短暂的美丽,就越能长驻心灵。罗马人意味深长地说。

  这还不够疯狂。五月的时候,杰罗姆大张声势的集合了全城的历法家、天文学家,在亚历山大灯塔下宣布它将对古代的历法进行修正,这一狂妄之举自然遭到了学者们的集体反对。在长达七天的穷极无聊的争论与谩骂之后,杰罗姆得意洋洋地宣布,下午三点的时候神将证明他的推算是正确的。得益于他的杰出宣传,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全程人都聚集到耸入云霄的灯塔之下,好奇地期待奇迹的发生,而我的老师与其他学者则被邀请到灯塔的顶部共品佳酿。那一天我也站在人群里,只不过是在灯塔的阴影之下,仰望着快要刺破苍穹的灯塔和上面那些远且飘渺的身影,顿觉自己的渺小卑微。那一刻,我痛恨自己,也痛恨杰罗姆,但对他更多的是敬畏与恐惧,正如当黑暗陡然袭来时,惊慌失措的人们对罗马人的感情一样——日食发生了,几乎所有的亚历山大学者都漏算了这次日食,而骄傲的罗马人却做到了。当灯塔巨大的鲸油灯亮起来时,惊慌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有人指向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当耀眼的灯柱照亮它时,人们认出那是一只风筝,上面印着一个拉丁字母。紧接着第二只风筝又飘了下来,同样印着一个字母。后来,越来越多的风筝飘了下来,在场的人们禁不住把这些字母一个一个念出生来,并屏住呼吸期待下一个展露的字母,当这神启般的奇迹全部展露时,人们才惊讶的发现这些字母竟构成了海帕蒂娅的名字。

  我没有等到这些字母全部展露便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因为在字母才显现一半时我就已经猜到了罗马人的诡计。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逃离亚历山大,离开我的老师。在我之前,叙内休斯和潘恩都已经离开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原因,但是我猜测那个“海帕蒂娅的学生”——罗马人与之难逃干系。

  “海帕蒂娅的学生”?这一名号听起来真够讽刺的。没错,杰罗姆是旁听过海帕蒂娅的几堂课,但是他的年龄、他的身份是在于这一头衔不相称。罗马人对此到毫不介意,甚至还四处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也是海帕蒂娅的学生似的。这一名号的广为人知还是在席昂的葬礼上,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席昂先生仙逝本与罗马人毫不相干,杰罗姆却越俎代庖对葬礼大操大办,用一篇长达三个小时的祭文高度颂扬了席昂的一生。杰罗姆无愧于一个久经沙场的演说家,他那经过修辞学家调教的油腔滑调,堪比职业演员的声泪俱下,感染得在场所有人潸然泪下……正是在这祭文的结尾,杰罗姆署上了“席昂的徒孙、海帕蒂娅的学生”这一名号,与“亚里士多德三十一世嫡传弟子”那一奇怪的头衔并列。

  葬礼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不辞而别,背后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也准备离开我了吗?”

  海帕蒂娅站在我的房门口,脸上还挂着仍没干涸的泪痕,平时绾得很庄重的发髻散落开来,垂在双肩上,这使她显得很瘦弱。我陡然意识到,席昂死后,海帕蒂娅便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了。她没有家人亲属,没有丈夫孩子,亚历山大人都说席昂的女儿嫁给了真理。是的,她还有许多学生,但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关门弟子,大多是流水般变换的听众,有的甚至纯粹是冲着她的美貌与名望来的。这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但我还是背过脸去说:“对不起,老师,圣安东尼修道院将提供给我一个见习僧的职务,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

  “可是,辛奈西斯,上个月,你还说要潜心研究《蒂迈欧篇》。”她急切的声音令我心碎,我的老师可以洞彻宇宙最精微的奥秘,却辩不明一个简单的借口。

  “老师,我是您最愚钝的学生,学习那些高深的知识很吃力。尤其是相对于最聪明的那个人……”我的话里不无酸意。

  海帕蒂娅微弱地“哦”了一声,怔怔的立在那儿,默默的看我把几本课堂笔记和她赠送给我的手稿放进包袱中,再用亚麻绳一捆,扔在肩上。当我经过她时,她稍微的侧过身子。我瞟见她消瘦的脸庞,与平时的饱满红润判若两人。

  “辛奈西斯,你认为我应与罗马人在一起吗?”当我走出几步,她叫住了我。

  “老师……”

  “叫我海帕蒂娅。”她的眼神很严厉,但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我突然不怕她了。

  “海……我,我认为你们应该在一起。”我违心地说。

  “为什么?”她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亮晶晶的眸子深陷在眼窝里。

  “他是当世罕有的人物,而您也是。他是罗马皇帝钦定的亚历山大博物馆的首席科学家,而您也是六翼天使神庙之执牛耳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般配的姻缘吗?而且,全亚历山大人都知道,罗马人爱您爱的发狂……”我在叙述这每一个字时都心如刀绞一般疼痛,可我又残忍地想不停地说下去。

  “辛奈西斯,你会肤浅的认为那就是爱吗?”海帕蒂娅打断了我,来到窗前,望着外面幽幽地说,“也许罗马人只是想征服他的一座城堡而已。”

  “可是,罗马人对您的关爱有目共睹,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忘赞美您的美丽;在普通人面前他几乎是不可驳倒之人,只有您才能让罗马人的智慧臣服;他甚至甘愿降尊纡贵,当您的学生……”

  “人们都说苏格拉底是非凡的男子,他面对悍妻的挑衅从不回应,可他是真心臣服于妻子吗?”

  我迷茫了。

  “苏格拉底微笑不语的面对咆哮的妻子,那只是因为,在他眼里,妻子是一个不配与他沟通的对象。每一个标榜为‘同情’与‘宽容’的绅士行为,都是对那些独立自强的女子的侮辱;每一个极尽修辞技巧来赞美女子美貌的诗篇,都是对那些姿色平平的女子的侮辱。每一个女子都是平等的降临人间的天使,是男人们世俗的目光不公平的区分了她们,以及她们与他们。”

  我默默的望着我的老师,不,海帕蒂娅,他真是人间奇女子,那些感天动地的示爱行为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我的心蓦的软了,但嘴上还是说:“可是,既然您不爱他,却又不公开的回绝他,在很多场合都与他出双入对,这对于公众是个误导……”说到这里,我的话戛然而止,脸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那只是一些公共场合的礼节性应酬。更何况,”她略做停顿,窗外传来杰罗姆男主人似的迎送来宾的声音,她轻轻地说,“与他保持友善,这对于六翼天使神庙没坏处。”

  我瞪大了眼睛,心底突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我的老师,在为人处事上,您怎么这么幼稚!她被我严厉的眼神刺得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荒谬。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我握住了她的手,说:“海帕蒂娅,那种受伤的男人所激起的反应是您所不能想象的,正如您所说,罗马人这段时间极尽温柔、谦卑的举止,只是为了满足他的征服欲。一旦骄傲的罗马人野心落空,这段时间的殷勤付出一定会加倍索偿!他一定会的!”

  我感受到了她纤掌的微微颤抖与手心里的湿润。那一刻,我决定留下来。

  事实正如我所料,高调的罗马认为他的自信付出了代价——不多久后,整个亚历山大城都在恶趣的传播、调侃“海帕蒂娅的学生”求爱失败的消息,那一段时间,罗马人深居简出,几乎销声匿迹,就像一只身受重伤的狼在黑暗中默默舔舐着伤口。那段不长的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海帕蒂娅教我《等周论》,似乎比以前更严厉了,每当我证明一道数学难题卡壳时,脑袋就要经受好一通敲打。她教我制作天体观测仪,当我磨制玻璃片时,她会恶作剧地一吹让玻璃细粉扑我一脸,而我也会报复性地用涂满白灰的手去涂她。有一次,我悄悄地画她的素描像,却又远逊于罗马人的拼图游戏,正要沮丧的撕碎它时,她却抢了过去,还说画得不错……

  正是在这一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海帕蒂娅的思想在我的头脑里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海帕蒂娅终生述而不作,没有留下一部系统阐述她思想的著作。她就像一位隐士,毫不介意自己的思想像声音搬消失在旷野里。她构建“撒旦机器”的方法与欧几里德证明质数有无穷个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她深受几何之父的影响;她注解过《圆锥曲线》与《算术》,暗示她与阿波罗尼奥斯、丢番图的师承关系;她精通科学仪器的设计制作,表明她还是一位出色的机械发明家。与杰罗姆们不同的是,海帕蒂娅对那种“黑暗”的知识同样持宽容态度,在六翼天使神庙的保护下,许多被杰罗姆所驱除的著作学说都得以保存,持异见的学者们得到庇佑后世的占星师、炼金术士和神秘学家把我的老师奉为宗师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狄奥多西一世第六次担任罗马执政官的那年,希里尔接任了亚历山大成主教。小道消息很快传播开来:希里尔将彻底清除亚历山大城内偶像崇拜的余毒。亚历山大城人人自危,连总督大人俄瑞斯忒斯也变得寝食不安。他托人悄悄告诉海帕蒂娅,他的学生中有人向主教指控她私藏一些“未经修订”的图书。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快便意识到这个人是谁——有一位叫彼得的礼拜朗诵士,是与我同时来到亚历山大聆听海帕蒂娅讲学的。沉默的彼得从未显露出他对海帕蒂娅的爱,但我能感觉出他对我的敌意,至少,他的兴趣并不在科学之内。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海帕蒂娅怀着像我一样的感情,杰罗姆,彼得,叙内修斯,潘恩,也许还有更多。有的因爱近乎绝望而选择逃离,有的因爱近乎懦弱而选择留下,还有的因爱过于强烈而滑向了另一个极端。

  当我请求海帕蒂娅把彼得清理出门时,海帕蒂娅拒绝了。我向她发誓那个人一定是彼得,绝对没错。她却反问我:“那么多人恨我,难道不是我自身的过错吗?”

  “只是因为你信仰其他的偶像。”我凝视着她善良的眸子。

  “不,不完全是这样。”她摇摇头,“我与基督徒关系亲密,总督大人是我的朋友,还有你,辛奈西斯。”

  “因为你过于美丽,美丽的令人绝望,绝望得使人发狂》”我叹息道。

  “丹内阿人攻陷特洛伊后,他们屠城劫掠,却没有一个士兵去伤害海伦。美丽也能带来宽容。”她的眸子变的晶莹。

  “还因为您拥有过人的才华,这既令人仰慕,当然也招致嫉妒。”

  “帕普斯、埃拉托色尼、托勒密包括我的父亲都是知识渊博的学者,可他们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拥有所有人的爱戴。”

  “这……”我陷入了龃龉。

  “父亲的光环不能保护我,连总督大人也不能保护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犯有不可原谅的过错吗?”她转过身去,双肩不止的颤抖,月光从窗外倾洒过来,为她披上一层清冷的薄纱。

  “那又是为什么?”我喃喃道。

  “为何苏格拉底被毒死,而普罗提诺却受到每一个人的爱戴,连国王都尊敬他?”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好保持沉默。

  “苏格拉底被毒死,并不是因为他创造了新的真理和新的神,而是因为他带着自己的真理和神去征服普罗大众。当柏拉图带着自己的思想觐见谮主时,他也险些被抓。普罗提诺享有世人的尊敬,因为他完全不热衷于传播自己的哲学。苏格拉底一死,所有人都开始赞扬他,因为他已经不再搅人安宁了——沉默的真理是不会使人害怕的。明白了吗,我的孩子?”

  我的心陡然被照得透亮,原来海帕蒂娅早就洞彻了这些。她不但传播了自己的思想,而且,是那些非亚里士多德的、非欧几里德的,甚至是“黑暗”的学说。

  “更重要的是,”她转过身来,泪光闪闪地望着我,咬着嘴唇一字一顿说,“我是个女人,一个逾越定义的女人,性别中的‘异教徒’……”

  是的,他是个女人,一个需要照顾与保护的女人,一个需要爱与被爱的女人。我走过去拥抱了她颤抖的身子。她环住我的脖子,亲吻我的额头,耳垂,下巴。

  她突然捧住我的脸,说:“你相信柏拉图笔下描绘的那个世界吗,辛奈西斯?一位长年在外漂泊的老水手告诉我,在地中海内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岛,上面有波塞冬神庙、圆形剧场的远古遗址,就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排成同心圆状。”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说这些,兀自迷茫着。

  “辛奈西斯,你向往那自由自在的理想国吗?也许,我们可以……”她的手指划过我的脸庞,却又迟疑的停住了。她注意到我脸上稍纵即逝的犹豫神色,我正想着修道院给我提供的那个很有诱惑力的岗位——不可否认,在事业上我富有野心,并深信自己的前途。另一方面,我从未萌生过漂泊海外这种不切实际的浪漫,这让我发了一会儿呆,我发誓,只有一瞬间。如果海帕蒂娅给我更多的考虑时间,如果她不那么突然的提出这个设想,如果……可惜,世上本无“如果”。

  因为她是海帕蒂娅。也许,那是我的老师一生中唯一一次向父亲之外的男人提出请求,这让她的情绪变得很敏感,近乎脆弱,她的手指从我的脸上划下,就像一颗珠圆玉润的泪那样决然。她再也没提出那个设想,也没有等待我的回复,便离开了。

  不久,杰罗姆开始大张旗鼓的清理亚历山大城的知识界。在他召集的300人公众集会上,那些“未经修订”的书籍被大火焚毁,不相信“上帝可证”的学说被公开销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海帕蒂娅的学生”不遗余力地批判着他的老师,驱逐与她相关的一切学说与学者,六翼天使神庙也不能幸免。彼得带领一群暴徒冲进了神庙,轻车熟路地翻出了海帕蒂娅的罪证:一些她注解、修订过的科学、哲学著作,神秘主义的“黑暗学说”,一些精妙的化学实验设备、天文观测仪器……神庙的大理石柱正在簌簌战栗,那曾经冠盖云集得热闹场面已是荡然无存。海帕蒂娅关闭了她的学堂,主动断绝了与总督大人的交往,以免引起基督徒们不必要的联想。我时常想,如果我的老师闭门研修自己的学问,就能回避那复杂的人群、喧嚣的声音,那样该多好。

  四旬斋的三月里,越来越多的迹象在暗示海帕蒂娅危险的处境,起初是叙内修斯潜回亚历山大,劝说海帕蒂娅皈依基督教。而他本人,已经在罗马受洗入教了。海帕蒂娅委婉的拒绝了他的好意,她没有解释原因。到了三月中旬,基督徒们的愤怒愈演愈烈,有谣言说是她阻挠了总督大人与主教大人之间的关系。再后来,总督大人又一次托人转告她,劝她离开亚历山大,我也无数次哀求她逃离这混乱之城,她都拒绝了。我无法理解她的逻辑,不久前还是她请求与我一同逃亡海外,而此时,她却怀着一个殉道者一样的执着与平静——我的老师似乎已经预知了她的生命轨迹,正如她对日月星辰运行轨道的了然于心。

  三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海帕蒂娅站在空空荡荡的石阶上,月光的清辉把大理石柱照得雪白。我坐在平时讲堂上习惯的位置,用星盘观测着星辰的角度。海帕蒂娅读者表盘上的数字,对比着往年的记录,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托勒密是对的,为何进行和木星均有一年的周期呢?”

  那个时候我已经无心思索深奥的天文问题,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喃喃自语:“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是可笑的,托勒密的错误并不难纠正,就算我们记录的证据全部被销毁,后人也还是很容易观测到本轮均轮模型的漏洞,‘地球中心论’并不可怕,那种‘思想中心论’才是可怕的。”

  我虽然不能理解她关于“本轮均轮模型”的那些说法,但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我深受触动,我刚想在纸上做些笔记,却被她制止了。

  “这些话对于你将来的前途是不利的,辛奈西斯。”

  “可是……”我刚要说什么,嘴又被她的手指按住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部手稿,上面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连夜急救的成果。她把它郑重地交到我手上,“辛奈西斯,带上这部手稿,今天晚上就乘船离开亚历山大,去往雅典。到港口找一个叫菲洛尼底的老水手,他是我的一位故友,他会带你离开这儿。”

  可我仍站在原地。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眼严厉,令人不敢正视,声调也尖锐起来:“辛奈西斯,按我说的去做!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手稿,而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

  “可是……”

  她按了按我的肩膀,微笑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总督大人会保护我。”

  “总督大人?”我犹豫了一下,大声说,“他凭什么保护你?多纳图派被迫害时,他没有站出来;塞拉皮雍神庙被毁坏时,他也没有站出来。这一次他同样不会!”

  她只是摇摇头,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你不了解。”

  我楞在那儿,待她转过身来,却又恢复了一副课堂上才有的神情,说:“你知道吗?总督大人也相信地中海上那些关于古国遗址的传说。”

  “哦。”我霎时明白了,有些负起地说,“原来是这样,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然后我轻轻的吻了她的手背,含着泪离开了。当我登上去往雅典的船时,回看亚历山大已是火光滔天。

  可惜,我辜负了她的遗愿。那部名叫《丢番图天文学说》的手稿,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抄写一本副件;里面的内容也就不为人知了。

  就在我离开后的那个晚上,海帕蒂娅遇难了。就像我当初断言的那样,总督大人没有保护她。或者,总督大人只不过是海帕蒂娅打发我离开的借口。此时,我用颤抖的文字记录下这些,我的朋友潘恩,当你看到这些模糊不清的字迹时,不妨宽容的一笑。这并非是伪善者的事后作态,而是可怜虫痛苦自责的真实心声。我永远都不想记录海帕蒂娅遇害时的情景,但是五十多年来,这些通过施暴者的得意转述而镌刻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愈发的清晰起来,就像我当时亲历了现场一般。

  有无百名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头巾的科普特教徒在彼得的带领下袭击了海帕蒂娅的马车,把我的老师拖进了西塞隆教堂。暴徒们剥光了海帕蒂娅的衣服,让她娇若夏花的处子之身暴露在疯狂的人群中。

  “彼得。”我的老师认出了她的学生。

  虽然起初是彼得自告奋勇地率领基督徒们去拦截海帕蒂娅的马车,可这时,告密者却失去了直面海帕蒂娅的勇气,他远远地躲在疯狂的人群背后,海帕蒂娅的呼喊让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海帕蒂娅似乎意识到了彼得的心虚和胆怯,便把目光投往别处。他是个不愿给人带来麻烦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敌人。可是基督徒们却警觉地停止了他们的口号,炽烈的目光笼罩在彼得的身上。

  “孬种!你怕什么?”人们朝彼得吼道。

  “上帝只有一个!”暴徒们呼喊着口号,向海帕蒂娅投掷石块。彼得攥紧了拳头,迟疑地喊道:“上帝只有一个。”有人递给他一块石头,彼得不再犹豫,举起石头朝海帕蒂娅砸去。最后,人们一拥而上,用锋利的牡蛎壳一片一片去刮海帕蒂娅身上的肉。这还不够,还把她血肉模糊的身体投入到烈火之中。“她的Rx房就像割圆线一般完美。”彼得在给希里尔主教的邀功信中如此写道。

  这一暴行发生后,直到今天,海帕蒂娅还被教会定义为“蛊惑人心的女巫”,施暴者却被赞为“完美的信徒”。所幸的是,那些疯狂之徒终遭受了神明的惩罚。

  在临死前,海帕蒂娅平静地向审判她的暴徒们宣布:“神将证明我的清白,让真理与正义以七星连珠的奇迹呈现。”当七星连珠的奇观真的呈现在亚历山大城的夜空时,那些愚昧的心灵被震惊了。他们惊慌失措地拥进亚历山大图书馆,寻求知识的庇护。可是杰罗姆们也无法给出解释,无论他们怎样摆弄托勒密的本轮、均轮,也不能让太阳、月亮、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排列在一条直线上,哪怕是粗略的位于一个30度大的天区内也不行。杰罗姆因此失去了罗马皇帝的信任,他很快失势,郁郁不得志直到终老。彼得疯了,神启般的七星连珠让他惶惶不可终日,恐惧压碎了他那颗本已扭曲变形的心脏。希里尔主教面对愤怒的亚历山大人的质问,竟无耻的谎称海帕蒂娅并没有死,而只是去了雅典或别的什么地方。谎言并不能掩饰他的罪恶,他最终也被轰走了。

  然而这些并不能带给我些许安慰,我没有一日不是在忏悔与自责中度过——如果那晚我没离开亚历山大,或许我会挡在彼得面前,为我的老师辩护。虽然如此并不能让海帕蒂娅免于灾难,我也可能被暴徒们定义为“犹大”,甚至有姓名之虞,但至少,我会享有后世的平静。

  如今,我垂垂老矣,当整理这支离破碎的记忆时,仍止不住老泪纵横。我有必要让后人了解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子,一个性别的“异教徒”,在她流星般的生命中,用绚烂的轨迹划过黑暗的天空,却又遁于寂冷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