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君，好久不见了啊。”

一村刚做完手术回到研究室，他就打了声招呼。

此时是周三下午三点钟。

他早已让秘书给北陆医科大学打电话，不着痕迹地问清了一村今天的安排。

每周三是心血管外科的手术日，一村今天应该早上九点就进了手术室，连着做了近六个小时的手术，刚刚才出来。

一村发现贵船坐在沙发上，惊得瞪大了眼睛。

“贵船老师——！您怎么来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电话上不好说，想跟你直接见个面，所以才在这里等你啊。”

贵船说完挥挥手，让他在自己对面的扶手椅上落座。

“您是要谈人工瓣膜吗？”

一村是个直觉很准的人。

“没错。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做人工瓣膜了，后来听说你抢先一步展开研发，我还吃了一惊呢。”

“哦，是这样啊。”

一村应了一声，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困惑。贵船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前几天我跟荻尾校长见了一面，正好就提到你了。他说你这个项目缺乏研发资金，希望我务必鼎力相助。”

贵船说完这句真假参半的话，又向一村暗中施加压力道：“所以我才专程来福井一趟。”

贵船既是老师，又是学会里的重要人物，此次专门过来要他办事了，一村应该清楚这种情况下拒绝贵船的提议会有什么后果。

“劳您费心了。”

一村惶恐地低下了头。

“你也知道，医疗器械要获得厚生劳动省的审批，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如果我参与研发，日本克莱恩就愿意作为出资人加入，这不是个好事嘛。”

“感谢老师的提议，不过这是我们大学推进的重点项目之一。”

“荻尾校长都点头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贵船用万分意外的语气说了一句，随后不等回应，就道出了来福井途中构思的计划。

“只要做成北陆医科大学和亚洲医科大学的共同研发事业就可以了。应付PMDA和厚生劳动省时，由我所在的那个有业绩的大学来主导更容易推进，就以这样的安排把你们研发现阶段的东西都接手过来吧。你和大学的名字都可以留在主要研发团队里面。你做这项研发应该是为了治愈深受心脏瓣膜病症之苦的患者，而不是为了满足功名之心吧。既然如此，最好还是选择能够最快投入临床使用的方法。”

贵船内心非常得意，认为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只要接手这个项目，一直被理事会谴责人工心脏研发浪费钱的他就能彻底转换立场。虽然人工瓣膜给医学界带来的冲击远远不及“核心”，但它胜在更容易赚钱，必然是理事会求之不得的好项目。只要能在这个项目上赚到钱，得到理事会的认可，他跟永野院长关于下一任校长的竞争就等同于获胜了。

然而，贵船得意扬扬地等一村回应，却听到一句：“难得您一片好心，但我还是要拒绝。”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贵船脸上瞬间没有了表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你来说，这个提议再好不过了吧？”

“我知道这个提议很好。”一直盯着双手的一村抬起了头，“可是我认为，亲自推进项目是很有意义的。”

“不顾患者的性命吗？”贵船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一村，“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医生了？”

“当然，我会以患者的生命为最优先前提。不过正如您所知，本校创立时间尚短，还是一所不成熟的大学，因此本校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成绩。独立开展项目并独立完成，投入使用，为后来人树立目标的成绩，能请您理解这个苦衷吗？”

“你的目光真是短浅啊。”贵船出言羞辱道，“这所学校可能确实需要成绩，不过啊，我这个合作者都主动提出这么好的条件了，选择共同开发才是更合理的吧？想坚持自主开发的话，何不找个根本没人愿意合作的新项目呢？”

“不，我想做这个项目，因为机会难得。”

一村目光坚定地看着贵船，仿佛不愿再接受任何质疑。

此时贵船心中涌出了一股怒火。

“我专门跑到这里来向你提议，你却要拒绝吗？”

他气得脸颊都开始颤抖。

“实在很对不起。”

一村只是微微低下了头，并不打算退缩。

“你这是要无视老师对你的关心吗？！你会后悔的！”贵船说着站了起来。

“我对老师您万分感激。”一村也站了起来，摆出恭敬的姿态，深深低下头，“可是请您让我独自完成这个项目。拜托了。而且……”他抬起头看向贵船，“这毕竟是我的主意。”

贵船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难以原谅的羞辱。一村完全否定了贵船也考虑过人工瓣膜的说法，旁若无人地宣示了主权。

“是吗，那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贵船恼怒地说，“我再也不会管你了。要是失败了也别哭着来找我，那样只会自取其辱。”

“谢谢您。”

一村面不改色地打发了贵船的威胁。

你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我绝对要让你永无出头之日。

贵船心里做出如此决定后，转身飞快地离开了研究室，把前来送茶的职员都吓了一跳。

“社长，能打扰一下吗？”

创建了项目小组的第二天早晨，山崎面色慌张地找到了佃。

“哦，请进吧。”

佃从手头的资料中抬起头来，看见山崎背后还跟着中里，顿时感到气氛不对。

“中里跟我说，他想辞职。”

“什么？”佃惊讶极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中里。

中里已露出绝不接受任何挽留条件的神色。

“你辞职了要到哪儿去？我很看好你，才让你当项目小组组长的啊。你不明白吗？”

“感谢您的赏识。但我觉得已经够了。”

中里露出略带嘲讽的表情。

“什么已经够了？”佃语气僵硬地问道。

“我是说，我受够了被迫干那种得不到回报的工作。”

“喂，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山崎提醒了一句，中里似乎毫不在意，而是继续道：“老实说吧，我对佃制作所的前景产生了怀疑。上次日本克莱恩的单子，就算我们拼命去做，就算有那个技术，最终也用不上。我一直是相信这个公司才努力工作的，然而一次都没得到过相应的回报。”

这句话对佃来说无疑是一大打击。

“确实，我们只是一家中小型企业，可能无法实现你的所有要求。可我一直在为你着想啊。要是你感觉得不到回报，那实在对不起，这是我的责任。但能请你再考虑考虑，跟我们一起走下去吗？”

佃振作精神，说出了挽留的话语。

“这是我充分考虑后得出的结论。”他只得到了冷冷的回应，“而且我已经找好下家了，希望下个月底做完就离职。”

山崎看了佃一眼。

“我也劝过他了……”

面露不甘的山崎脸色有点发红，想必过来之前已经跟中里辩论了一番。

“那个下家能满足你的希望吗？”佃问道。

“如果不能，我就不会跳槽了。”

之后两人又如此来回几轮聊了几句，最后，佃双手拍了一下膝盖。

“知道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挽留你了。不过中里啊，你听我说一句，这个世道，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轻松，必然会遇到难过的时候，在那种时候，你不要太犟，也不要逃避，更不要怪罪他人。还有，一定要有梦想。我能对你说的，只有这些了。”

中里只是定定地看着佃，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些话听到心里去。

“你去了新天地，无论如何都要成功。把在我们这儿没做到的事情，全都做好。”

说完，佃不甘心地咬住了嘴唇。

“社长，真是对不起。”山崎先让中里离开，自己留下来道了歉，“我应该尽早体察那家伙的心情的。”

“这不怪你，阿山。”佃呆坐在扶手椅上喃喃道，“都怪我。在这个公司里实现不了梦想——让员工产生这种想法，是我的失败。”

把话说出来后，佃顿时感到心中充满自我厌恶感。社长室被沉重的寂静笼罩。

“那家伙要到哪儿去？”

佃突然想到这个，山崎马上一脸苦涩。

“听说是佐山制作所。”

一听到这个名字，无处发泄的怒火就在佃心中炸开了。但那怒火既不是针对跳槽到竞争对手公司的中里，也不是针对佐山制作所。对方抢走了日本克莱恩的工作，还抢走了他的员工——他的怒气是针对自己的。

“浑蛋！”

佃用力拍了一下扶手，死死盯着天花板。

“社长，安排谁跟中里交接？”山崎说，“他在技术研发部的工作可以让几个人分担，但那个项目，得找个新组长吧。”

佃看着天花板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目视前方，说：“洋介怎么样？”

“立花啊……”山崎面露难色，“他进公司的时间比江原和川田要短，会不会很难做啊。”

“可是技术研发部那边也抽不出其他人手了吧——毕竟还有那件事。”

在研发火箭发动机的过程中佃产生了许多想法，并打算一个一个实现，并打算一个一个实现，“那件事”也是其中之一。他跟山崎之间已达成共识，只需要这个词就能沟通了。

技术研发部主要有两项工作。一是研发佃制作所的主力，小型发动机产品，另一个就是研发火箭发动机阀门等“其他产品”。人工瓣膜研发属于后者。但此时为帝国重工进行的阀门研发也很繁忙，实在抽不出人手。

大多数中小企业都处在人才不足的状态，人才跟资金一样，经常缺乏。这一点佃制作所也不例外。

“目前帝国重工的阀门占了很多人手。等那个结束了，就能分点人到这个项目上了。”

“那就让洋介去吧，没问题的。”佃再次提议。

“我感觉有点靠不住啊。”山崎提出了新的想法，“不如让加纳去协助他？”

“原来如此，叫亚纪啊。”

加纳亚纪是刚到公司三年的女工程师。她完成硕士学业后，出于家庭原因放弃了研究道路，经导师介绍，来到了佃制作所工作，是个纯粹的“理工女”。她这人性格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倒是韧性十足。再加上性格开朗，跟认真死板的立花搭档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吧，拜托你去安排了。”

佃说完，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心情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