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节

  他们在日出之前,就已将可卖的东西装上马车。加罗把当年的积蓄装进一个皮袋里,仔细地绑紧在腰带上。伊拉龙把包好的石头埋在谷物袋之间,以防它在马车颠簸里滚落下来。

  胡乱吃完早饭,他们套上马车,清扫出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有商人的马车在前,积雪被冲散了不少,为他们省了很多事。中午时分卡沃荷已经近在眼前。

  阳光下,这个朴实的小山村洋溢着欢声笑语。村外的空地上已扎下商人的营寨,帐篷、篝火随处散落,一辆辆马车往来其中,洁白的雪地被点缀得色彩缤纷,江湖艺人的四个帐篷装饰得更是艳丽而夸张。人们在营地和村子之间来来往往,仿如水流不息。

  一溜儿鲜艳的帐篷和货摊占据了最宽的一条街,人群熙熙攘攘,喧哗激起声声马嘶。地上的雪被碾实,像玻璃一样滑溜平整,在升起火堆的地方则融化成水。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其中烤榛子的浓郁香味在鼻端缠绕,格外诱人。

  加罗停好车,把马拴在木桩上,从钱袋里取出一些硬币。“你们自己买点什么吧。若伦,你想干什么就去,记得按时到霍司特家吃晚饭。伊拉龙,带上那块石头跟我来。”伊拉龙冲若伦快活地一笑,装好钱,心中已经在盘算着该怎么花掉它。

  若伦立即转身走了,一看表情就知道早已决定好要去哪里。加罗带着伊拉龙走进集市,在人堆里侧着身子用肩膀开路。女人们在买衣料,她们的丈夫拿着一把新锁、一个钩子,或是某个工具在一旁仔细研究。小孩子们跑上跑下,尖叫着发泄兴奋。这里是刀具,那里是香料,各式各样的罐子摆在皮马具旁,闪闪发亮地排列成行。

  伊拉龙好奇地看着那些商人。他们看起来好像没有往年风光,孩子们脸上带着受惊后的紧张表情,衣服上缀了补丁。形容憔悴的男人们佩戴着显然新近才使顺手的刀和剑,甚至连女人腰上都别着匕首。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们到得那么晚?伊拉龙好生奇怪。他印像中这些商人总是兴高采烈的,可现在他们脸上看不到一丝往昔的快活。加罗沿街走下去,一路寻找墨洛克(Merlock)。此人专门做一些零星的装饰品和珠宝买卖。

  墨洛克在一个货摊后面,正向一群妇女兜售胸针。每一件新货被展示,都扬起一阵赞美的惊呼。伊拉龙暗暗猜想,呆会儿一定有不少钱包被掏个干净。货物受到的每一次夸奖便让墨洛克容光焕发。他留着一撮尖尖的山羊胡,举止从容不迫,仿佛对世上其他事都微微地投以冷眼。

  兴奋的女人们使加罗和伊拉龙无法接近墨洛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台阶上坐着等他。一看到墨洛克闲了下来,他们赶紧走上前去。

  “两位先生想看点儿什么?”墨洛克招呼道,“给女士买个护身符或者小摆设?”他拿出一朵手工极为精美的银雕玫瑰花,在手里捻弄着。这件工艺品吸引了伊拉龙的注意力,他不由欣赏地注视着它。商人继续说:“还不到三克朗,它可是勃拉顿那(Belatona)名匠的手艺!”

  加罗低声说:“我们不是来买东西,是来卖东西的。”墨洛克立即收好玫瑰,带着新的兴趣看看他俩。

  “我明白了,也许,如果那东西值钱的话,你们会愿意用它交换这里的一两件漂亮小玩意。”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伊拉龙和舅舅都局促地站着没说话,然后他继续说:“你们把它带来了吧?”

  “带来了。不过我们想换个地方拿给你看。”加罗语气坚定地说。

  墨洛克抬了抬一边眉毛,但语气丝毫未变:“这样的话,让我邀请两位到我的帐篷里一坐吧。”他收起货物,爱惜地放入一个铁架的箱子锁起来,然后在前面带路,走向临时营地。他们一路闪躲川流不息的马车,来到一个独据一角的帐篷前。它上红下黑,遍布五颜六色、互相交错穿插的小三角形。墨洛克解开帐门,掀到一边。

  帐篷里塞满了小饰物和稀奇古怪的家具,像圆形的床、三张树根雕的椅子什么的。白色软垫上还躺着一把七扭八歪的匕首,握柄的圆头上镶着一块红宝石。

  墨洛克放下帐门,转身对他们说:“请坐。”他们坐下后,他说:“现在让我瞧瞧为什么我们要私下商量。”伊拉龙解开石头,放在两个男人面前。墨洛克眼里闪着光,向它伸出手去,然后又突然停住,问了一句:“可以吗?”等加罗首肯之后,他才拿起了石头。

  他把石头放在膝上,伸手到一边去够一个小箱子,打开后里面露出一副黄铜天平。他把天平放在地上,先是称了称石头的重量,然后戴上一副珠宝匠人的眼镜,仔细察看石头的表面。他又拿出一个木棒槌轻轻敲了敲它,再用一块小小的透明宝石的一端在它表面划了划,接着再量度了它的长度和直径,把数字记在石板上。思忖了片刻,他问道:“你们知道它值多少钱吗?”

  “不知道。”加罗老实说道。他不安地在椅子上变换姿势,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

  墨洛克皱起眉头:“不幸的是,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以下这些:里面的白色细丝,和包裹它们的蓝色部分,是一样的物质,只是颜色不同而已。但到底是什么,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它比我见过的任何石头都要硬,甚至比钻石的硬度还高。不管是谁将它雕琢成形,用的工具都是我前所未见的——也许是魔术。还有,它是空的。”

  “什么?”加罗喊道。

  墨洛克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耐:“你听过石头敲起来发出这样的声音吗?”他从软垫上拿起匕首,用刀身轻敲石头。一记柔和的声音响起,在空中袅袅散开。伊拉龙有些紧张,害怕石头受损。墨洛克侧过石头给他们看:“你们看,匕首敲过的地方既没有划痕,也没有瑕疵。我怀疑我根本无法损坏这石头分毫,就算用锤子砸也做不到。”

  加罗无言地抱着双臂,身边筑起一道缄默的高墙。伊拉龙心中迷惑不已。我知道那块石头是在魔法的作用下出现在斯拜恩,但它也是用魔法制造而成的?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目的?他冲口而出道:“那它值多少钱?”

  “我答不上来,”墨洛克颇有几分受挫地说,“我相信会有人愿意花重金买下它,但不是现在这些在卡沃荷的人。要找买主你得到南边的城市去。这石头能激起大多数人的好奇心,但在温饱需要解决的时候,它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为之花费金钱的事物。”

  加罗抬头望着帐篷顶,像一个赌徒在计算他的零钱:“你愿意买它吗?”

  商人立即回答:“风险太大了。也许这个春季的行商可以让我找到一个富裕的买主,但这实在说不准。就算是这样,你们也得等我明年回来时才能拿到钱。不行,你们得另找买家。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要跟我秘密地说这件事?”

  伊拉龙先把石头移开。“因为,”他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他会不会像史洛恩一样暴跳起来,“我是在斯拜恩找到它的,这儿的人都不喜欢斯拜恩。”

  墨洛克面露惊惶之色,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和同伴今年来迟了

  伊拉龙摇摇头。

  “我们的旅途一直恶梦连连。整个阿拉加西亚好像乱成一团,疾病、袭击和厄运挥之不去。沃顿族(Varden)的袭击更加频繁了,加巴多里克斯强迫各个城市抽调更多的士兵送往边境,而他们原本负有抗击巨人(Urgals)的任务。那些畜生向东南部的哈德瑞克沙漠(HadaracDesert)迁移,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本来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是他们要穿过人烟稠密的地方。他们在大道上、在城市外围窥探,最糟糕的是听说同行的还有一个鬼魂(Shade),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碰上他们可是九死一生的事。”

  “怎么我们从没听说过?”伊拉龙叫道。

  “因为,”墨洛克神情严峻地说,“这不过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巨人毁坏农田,人们不得不举村流落他乡,以逃避饥荒。”

  “这都是不经之谈,”加罗低沉地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巨人,这儿只有巨人的一对角,正挂在莫恩(Morn)小酒馆的墙上做装饰呢。”

  墨洛克扬起一边眉毛:“也许是的。但这个村子深藏在群山怀抱之中,你们能与世无争不足为奇。但是,我认为这种情形不会再持续下去。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你们是在斯拜恩找到这块奇怪的石头,那说明这儿同样也在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说完这番让人悚然而惊的话,他稍稍一欠身,微笑着向他们告别。

  加罗在前,伊拉龙在后,向卡沃荷走去。“你怎么看?”伊拉龙问道。

  “在决定态度之前,我要多听一些消息。把石头放回马车上,然后你想干啥都行,晚上我们去霍司特那儿吃晚饭。”

  伊拉龙挤过人群,高兴地冲回马车前。买卖要花上舅舅几个小时,他决定在这段时间里痛痛快快玩一场。他把石头藏在粮袋下,意气风发,大步回到村里。

  伊拉龙把货摊挨个地逛下去,用买家的眼光挑剔地打量货品,全然不顾口袋里只有那可怜的几个小钱。和商人们聊天的时候,他们的话证实了墨洛克方才所言不虚,阿拉加西亚正处于动荡之中。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过去的安乐已经不复存在,新的危机出现了,没有什么是安全的。

  后来他买了三支麦芽糖,和小小一块滚烫的樱桃派。在雪地里一连呆了数小时之后,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感觉真是棒极了。他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的糖浆,心想再有一块就好了。然后他走上某家门廊,坐在台阶边上,一点一点吃着糖。村里的两个男孩在摔跤,不过他并不想加入。

  下午就快过去,商人们把货物拿到村民家中兜售。伊拉龙急切地等待夜晚来临,届时会有江湖艺人出场讲故事并表演戏法。他喜欢关于魔法和神灵的故事,如果特别走运的话,还能听到龙骑士的传说。卡沃荷有自己的说书人布鲁姆,他是伊拉龙的朋友。可是他的故事现在已经过时了,而江湖艺人总是有伊拉龙感兴趣的新故事。

  伊拉龙随手掰断门廊下面的一根冰条,一抬眼正好看见史洛恩就在附近。屠夫没有看到他,于是伊拉龙赶紧扭过头,绕过墙角向莫恩的小酒馆跑去。

  酒馆里热烘烘的,满是哔剥作响的牛油烛散发的烟气。乌黑发亮的巨人角就钉在门框上方,足足有伊拉龙两臂伸开那么宽。酒馆很长,房顶低矮,一头堆着让客人雕刻的细木条。莫恩正卷着袖子招待客人,他的下半截面孔很短,而且长得一塌糊涂,好像他曾经把下巴放到砂轮上磨过似的。人们围坐在结实的橡木桌子边,听两个商人说着什么。他们早早地结束了生意,到这儿来喝两杯啤酒。

  莫恩从他正在擦拭的杯子边上看过来:“伊拉龙!看到你真高兴。你舅舅呢?”

  “在买东西,”伊拉龙耸耸肩说,“他过会儿才来。”

  “还有若伦,他来了吗?”莫恩边用布擦另一个杯子边问道。

  “来了,今年没有生病的牲口拖他后腿。”

  “很好,很好。”

  伊拉龙指指那两个商人:“他们是什么人?”

  “粮商。他们用低得离谱的价格收购粮食,现在又在这里大放厥词,以为我们会相信呢!”

  伊拉龙理解莫恩为什么愤愤不平。人们需要卖粮的钱。没有它就没办法过日子。“他们说些什么?”

  莫恩嗤之以鼻地说:“他们说沃顿族和巨人族已经联盟,组成联军向我们发动进攻。他们以为我们是蒙国王的恩泽才有了这么久的太平日子呢——倒像我们如果被夷为平地了,加巴多里克斯会关心似的……你自己去听听吧。我手头事太多,没时间替他们说这些谎话。”

  一个商人肥硕无比的腰身填满了整张椅子,每动一下都引起椅子抗议似地呻吟。他的脸上光秃秃地看不到一根眉毛,一双肥手像婴儿一样嫩滑。每当他从酒壶里呷上一口酒时,向外翻的嘴唇就会拼命朝前噘。另一位长着一张红脸膛,下巴胖大坚硬,满是结实的脂肪,像已经腐臭发干的黄油。和肥胖的头颈极不相称的是,他的身躯异乎寻常地瘦削。

  第一个商人徒劳地想把溢出椅子的脂肪塞回去,只听他说道:“不,不,你没明白。你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和我们争论不休,全都仰仗国王的长期庇护。凭他所有的智慧,如果他取消这一切,你们就要完蛋了!”

  有人大声说道:“好啊,为什么你不干脆说龙骑士也回来了,你们每个人还杀了一百个小精灵哩!以为我们是小孩子,这么容易上当吗?我们能照顾自己。”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胖子刚想回答,他的瘦同伴挥挥手打断了他,俗丽的宝石在他的手指上闪耀。“你误会了。大家都知道,帝国不可能亲自照顾到我们每一个人,尽管也许你们盼着能这样,但能阻止巨人族和其他恶势力蹂躏这个……”他含含糊糊地找到一个合意的词,“地方。”

  商人继续说:“你们心怀怨愤,觉得帝国对人民不公,这情有可缘,但一个政府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称心如意,争论和冲突总是在所难免。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每个国家都会有一小部分反对者,对目前的格局不满意。”

  “没错,”一个女人叫道,“如果你把所有沃顿人叫做一小部分的话!”

  胖子叹息道:“我们已经说过了,沃顿族无意于你们的福祉,所有这样的指望完全是错误的。这是由叛国者长期误导造成的,目的是为了分裂帝国,想让我们相信真正的威胁来自国内,而不是国境以外。他们的全部用意就是颠覆国家,占有我们的土地。他们到处安插奸细,为发动侵略做准备。你永远不知道谁在为他们服务。”

  伊拉龙不以为然,但商人的话很有煽动力,人们开始点头。他越众而出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也可以说云彩是绿的,但这并非事实。你拿出证据来。”两个商人瞪眼瞧着他,村民们安静下来,等着他们的回答。

  瘦商人首先开腔。他回避着伊拉龙的目光说:“你们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礼貌吗?还是你们允许孩子们随随便便顶撞大人?”

  听众中一阵躁动,大家都在看伊拉龙。然后一个声音说道:“回答他的问题。”

  “这不过是常识罢了。”胖子说着,上嘴唇渗出了汗珠。这个回答激怒了村民,争论再次响起。

  伊拉龙回到吧台前,心中泛起几分酸涩。他还从来没有见谁是对帝国有好感,从而诋毁其敌人的。卡沃荷人对整个帝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憎恨,这几乎成了一种代代传承的天性。国家在艰苦的岁月里从未对村民施加过援手,任他们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它的税吏总是如狼似虎,心如铁石。他自问有充分理由反对商人对国王的歌功颂德,但对沃顿族也有所保留。

  沃顿族是一群叛乱者,他们坚持不懈地对帝国发动袭击和侵扰。加巴多里克斯对他们力求做到赶尽杀绝,而他们的抗争则获得了相当多的同情。谁是他们的首领,谁在一个世纪前加巴多里克斯开始掌权后将他们组织起来,还是一个不解之谜。关于他们,人们只知道,如果你是个不得不遁世隐居的逃亡者,或者对帝国怀有深仇大恨,他们就会接纳你,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找到他们。除此之外,外界对他们一无所知。

  莫恩在吧台上俯身过来说:“简直不敢相信,是不是?他们比围着濒死的动物打转的兀鹰还要可恶。如果他们再呆下去,只怕会有麻烦。”

  “谁的麻烦,他们的还是我们的?”

  “他们的。”莫恩话音刚落,一声怒吼响彻整个酒馆。伊拉龙在争论即将演变成暴力时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嘈杂声阻隔在身后。夜晚即将来临,落日斜斜西沉,地面上房屋拉长的影子重重叠叠。伊拉龙顺着街道向下走,看到若伦和凯特琳娜正双双站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若伦说了些什么伊拉龙听不到,只见凯特琳低眉敛目看着自己的手,细声细气地回答了一句,然后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转身飞一般地跑掉了。伊拉龙快步走上前,戏谑地问:“玩得很高兴吧?”若伦边走边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商人们带来的消息了吗?”伊拉龙跟在他身后问道。大部分村民都呆在屋里,和商人们聊天,或者等夜幕降临,江湖艺人可以开始表演。

  “听到了。”若伦好像心不在焉,“你对史洛恩怎么想?”

  “还用得着想吗。”

  “如果他发现了我和凯特琳娜的事,就会和我发生冲突。”若伦说。一片雪花落在伊拉龙的鼻尖上,他抬头仰望,天空已经变得阴阴沉沉。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是用力握了握表哥的肩膀,和他一起继续往前走。

  霍司特家的晚餐很丰盛。高谈阔论和开怀大笑充塞整个房间,清甜的果汁和浓郁的啤酒以飞快的速度被大量地消灭,一派狂欢景象。酒阑宴罢,客人们走出房间,漫步走向商人们的宿营地。一大片空地的周围插上了木桩,上面绑着燃烧的蜡烛。空地一角点起了一堆篝火,映得场地上满是飞舞跳跃的黑影。村民们慢慢地聚成一个圆圈,在寒冷中翘首等待。

  艺人们身穿挂满流苏的演出服,一串跟斗翻出帐篷,后面跟着年长稳重的乐师。乐师负责演奏音乐并讲述故事,他的艺人搭档则扮演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一开始的演出纯粹是娱乐:低俗下流,充斥着笑话、洋相,和荒诞不经的人物。然而,当烛火将尽,人们的圈子越聚越紧时,老说书人布鲁姆缓步出场了。雪白而纠结的长须在他胸前拂动,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护着他佝偻的双肩,围裹着他的身躯。他伸展双臂,手掌犹如鸟爪贲张,讲述了以下故事:

  “时间之沙永不停止渗漏。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时光一去不回……然而我们还有记忆。那些失去的也许能在记忆中永存。你将要听到的只是散珠碎玉,但请将它们好好珍藏,因为没有你,它也将不复存在。我现在送你一段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它就藏在我们身后迷梦一般的薄雾里。”

  他锐利的眼神在众人全神贯注的脸上逡巡,最后停留在伊拉龙身上。

  “在你们祖父的父亲诞生以前,是的,甚至在他们的父亲之前,龙骑士就存在了。保护和守卫是他们的责任,数千年内他们都完成得极为出色。战斗中他们难逢敌手,因为每个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力。他们永生不灭,除非刀剑和毒药加身。他们只为正义而战,在他们的保护下,巍峨的城市和城堡坚如磐石。有他们守护和平,四境一片丰饶。在那个黄金时代,精灵族是我们的同盟,小矮人是我们的朋友。财富源源涌入城市,人民安定富足。但悲哀的是……往昔繁华不再。”

  布鲁姆垂下眼帘,陷入沉默,再度开腔时声音里流露出无尽的哀痛。

  “没有敌人能摧毁他们,但他们不能抵挡的却是自己。在龙骑士的力量最鼎盛的时期,一个名叫加巴多里克斯的男孩出生在因修贝斯省(provinceofInzilbeth),这个地方如今已不存在了。十岁的他按当时惯例参加了选拔,结果被发现具有惊人潜能。龙骑士于是将他接纳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接受并通过了各项训练,技艺超群。加上上天赋予的敏捷头脑和强壮体魄,他很快跻身于龙骑士一族。有人嗅出他的迅速崛起暗含的危险气息,发出了警告。但龙骑士们日渐自负于他们的力量,对忠告浑不在意。唉,悲剧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孕育成形。

  “一切来临得如此迅速。就在训练全部完成以后不久,加巴多里克斯和两位伙伴一起,踏上了一次轻率莽撞的旅程。他们日夜兼程,偷偷跑到极北之地,深入巨人族残存的领地中,愚蠢地以为新学到的本领足以保护自己。在一处经年不化的百丈冰原上,他们于睡梦中遭遇了偷袭。虽然伙伴和他们的龙都不幸战死,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加巴多里克斯还是击毙了对手。但悲惨的是,他的龙在战斗中被流矢射中了心脏。他束手无策,不懂如何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她最终死在他的怀中。就这样,疯狂的种子被埋进了土壤。”

  说书人双手互握,徐徐环顾四周,脸庞被火焰照得忽明忽暗,吐出的话语就像弥撒上追思无限的绵绵钟声。

  “茕然一身,丧失了大部分的力量,被失败打击得近乎疯狂,加巴多里克斯在那片孤绝的大地上漫无目地的游荡,绝望的心中但求一死。但死神并没有降临,虽然他面对任何活物时完全是一副亡命的姿态。巨人族和其他怪兽在他仿如厉鬼附体的情状面前望风而逃。这时,他想到龙骑士也许能再给他一条龙。在这个念头的鼓舞下,他开始了艰难的徒步跋涉,取道斯拜恩踏上归程。过去御龙乘风,轻易跨越的千山万水,如今要花数月之久一步一步踏遍。他原本可以凭魔法猎取动物,但他经过的地方却常常连动物都不曾涉足。因此,当他的双脚终于跨出丛林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一个农民在泥沼中发现了虚脱的他,召来了龙骑士。

  “不省人事中,他被带回营地。身体上的创伤痊愈了,在四天的昏睡中,他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心智上的躁狂。后来他被带到元老会上接受审判。就在这时,他提出要得到另一条龙。要求的急切暴露了他的癫狂,也让元老会看清了他真正的为人。巴多里克斯在遭到拒绝后放弃了希望,被疯狂所扭曲的理智转而认为,龙的死,完全是其他龙骑士的错误。他夜夜沉思,阴谋报复。”

  布鲁姆的声音低下去,有一种催眠的力量。

  “他发现了一个对他抱同情之意的龙骑士,巧舌如簧地取得了对方信任。通过不断的鼓吹煽动,同时运用从鬼魂处学来的险恶巫术,他激起了这位骑士对族中长者的反叛之心。他们一起设计诱骗一位长者并杀害了他。在这罪恶的勾当完成后,加巴多里克斯转向他的同谋,出其不意地将他杀死。这时,龙骑士发现了他,鲜血正从他的双手淋漓而下。一声厉叫冲出喉咙,他投入了茫茫黑夜之中。他在疯狂之中不失机变狡诈,龙骑士一时无法找到他的踪迹。

  “有好几年时间,他像一匹出没在荒山野岭的逃兽,惶惶不可终日地躲避追踪。他的残暴并没有被人遗忘,但历时已久,对他的追捕也松懈了。在一连串的坏运气中,他邂逅了一位年轻的龙骑士默兹安(Morzan),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加巴多里克斯说服默兹安在埃里瑞营(citadelIlirea)留下一道门,这个地方现在叫做尤乌本(Urubaen)。他从这道门溜进去,偷走了一条幼龙。

  “他和新的追随者藏身于一个邪恶之地,那儿连龙骑士都不敢蹈险进入。在这里默兹安开始了隐秘的学习,学会了那些原本应该永远不见天日的秘术和禁技。当默兹安学成出师,偷来的黑龙苏瑞坎(Shruikan)完全长大,加巴多里克斯从此东山再起。有默兹安在一旁为虎作伥,他们与遭遇的每一位龙骑士展开博斗。每一次对无辜生命的杀戮,都会为他们增长一分邪恶的力量。有十二位龙骑士出于对力量的贪求,和对自以为受到的不公正进行报复的欲望,投靠了加巴多里克斯。这十二个人加上默兹安,就成为后来的“十三变节者”(ThirteenForsworn)。龙骑士猝不及防,接连在攻击中倒地不起。精灵族也难逃厄运,与加巴克多里克斯苦战后被击败,不得不远遁隐秘之地,从此避世不出。

  “只有龙骑士的首领维瑞尔(Vrael)能抵抗加巴多里克斯和变节者。他年高德昭,英明睿智,奋力挽救大局,让幸存的龙不遭受敌人荼毒。最后一役,在多路城(DoruAreaba)门前,维瑞尔击败了加巴多里克斯,但在关键一击时却因心存慈念而犹豫了。加巴多里克斯却抓住这个机会,向他发出一记重击。维瑞尔受伤惨重,逃往乌特加山,试图在那里恢复元气。但机会不再,因为加巴多里克斯找到了他。在双方的交手中,加巴多里克斯一脚踢在维瑞尔裆部,凭这阴险狠毒的一击占了上风。他用一柄炽热的剑,割下维瑞尔的头颅。

  “强大的力量在他的血管中激荡冲刷,加巴多里克斯自封为阿拉加西亚之王。

  “从那时起,他统治我们至今。”

  故事讲完了,布鲁姆拖着脚步,和艺人们一起退场。伊拉龙依稀看到一颗泪珠闪烁在他的腮上。人们在悄声的私语中散去。加罗对伊拉龙和若伦说:“要知道你们有多走运,这个故事我这辈子只听过两次。如果帝国知道布鲁姆讲了它,他活不到下个月。”

  他们从卡沃荷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伊拉龙决定学墨洛克的样子试试那块石头。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石头摆在床上,旁边放着三样工具。他先从木棒槌开始,轻轻地它敲在石头上。石头发出了轻微的脆响。伊拉龙满意地拿起第二把工具,一把敲皮革的锤子。这回的声音是一种低郁的混响。最后,他用小凿子去凿它,石头依然不损分毫,只是发出了清脆之极的叮叮当当。随着余音的消散,他好像听到了一下模糊的开裂声。

  墨洛克说这块石头是空的。也许里面藏着值钱的宝贝。可是,我却不知怎样才能打开它。雕琢它的人一定有深刻的用意。不管是谁把这块石头送进斯拜恩,好像都没有用心去找回它,又好像他不知道它失落在何处。但我不相信一个术士有能力运送块石头,却没有能力再次找到它。难道这说明我注定应该拥有这块奇石?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放弃了对这个不解之谜的思考,收拾好工具,把石头放回架子上。

  夜里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侧耳细听,却又万籁俱寂。他心神不宁地将手伸到床垫下,握住刀柄。静静地等了几分钟,他又慢慢沉入梦乡。

  一声锐响打破沉寂,再次惊破他的好梦。他一个翻身滚下床,嗖地一声拔刀出鞘,然后摸摸索索找到火绒箱,点燃蜡烛。房间门关得好好的。虽然老鼠不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响动,他还是查看了床底下。什么都没有。他坐在床沿上,揉揉眼睛驱赶睡意。又是一声,他猛地惊跳起来。

  这声音从哪里发出来?不可能是地板或墙壁,它们都是坚固的实木,床架也一样。如果有什么东西晚上偷偷钻进铺床的稻草里,他一定早就发现了。看到那块蓝色石头,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来,茫然地抱着它,继续四处打量房间。同样的声音再次传进耳中,这次是透过他的手指缝传出来。是那块石头发出的。

  这石头除了失望和生气,什么都没能带给他,现在还不让他睡觉!然而它对伊拉龙的怒眼无动于衷,稳稳地躺着,偶尔轻轻吱一声。然后它突然又尖利急促地响了一下,接着便是悄然无声了。伊拉龙小心地把它拿开,钻回被窝里。不管这石头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都得等到明天早上睡醒了再说。

  他再次惊醒的时候,月亮正透过窗户,照得满室生辉。石头在架子上剧烈摇摆,敲打着墙壁。它沐浴在月光中,就像罩上了一层白纱。伊拉龙跳下床,刀握在手里。石头停了下来,但他还是浑身紧绷。然后石头又开始吱吱响,晃得比刚才更厉害。

  一声咒骂,伊拉龙开始穿衣服。他才不管这石头有多值钱,一定要把它远远地埋到地底下去。摇摆停止了,石头再次平静下来。然而接着它又开始震动,往前一滚,砰地一声重重掉在地上,慢慢向他移过来。伊拉龙惊惶不已,一点一点向门口挪去。

  突然,石头上出现了一道裂纹,接着再一道,又是一道。伊拉龙僵立当场,向前探着身子,手里还是抓着刀不放。在石头表面上,所有裂缝相汇合的地方,有一小块碎片在震动,好像下面有东西在顶。然后它向上掀开,掉在地上。又一阵吱吱声之后,一个小小的深色脑袋从洞里钻出来,紧接着是古怪而有棱有角的身体。伊拉龙把刀握得更紧,连一丝头发都不曾动弹。很快这个小东西全身钻出了石头,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在月光下开始活动。

  伊拉龙心头大震,直往后缩。站在他面前,正舔拭身上胎膜的小生灵,是一条龙。

  这条龙不比伊拉龙的前臂长,但气度却高贵威严。它的鳞甲呈深蓝色,和那块石头一般无二。不是石头,伊拉龙意识到,那是一只蛋。龙展开翅膀,正是这对翅膀让它一开始显得那么古怪。它们有它身体的几倍长,细长条的骨头从翅膀前缘伸展开来,像肋条一样撑开它,构成宛如巨爪贲张的线条。龙的头近乎三角形,两只小小的弧形獠牙从上颚朝下伸,看起来十分锋利。它的脚爪也是白色,像用象牙雕成,内缘有微微的尖刺。一线细小的锯齿排列在这个小东西的脊梁上,从脑袋一直到尾巴尖,但颈与肩的接合处有一个浅凹,使这儿两枚锯齿之间的空隙比其他地方要大。

  伊拉龙轻轻地移动脚步。幼龙转动脑瓜,嘴一开一合,一双威严的冰蓝色眼睛盯在他身上。他一直保持着安静,如果这条龙发起进攻,一定会是个可怕的敌人。

  幼龙对伊拉龙失去了兴趣,吃力地在房间里打探情况,不时地磕到家具上、墙壁上,发出吱吱尖叫。翅膀扑扇了几下之后,它跳上床,拱到伊拉龙的枕头上,啼叫不已。它的嘴可怜兮兮地张开,像一只无助的幼鸟,显露出两排尖牙。伊拉龙小心地在床头坐下。龙嗅嗅他的手,轻咬他的衣袖。他急忙把手缩回来。

  看着这个小东西,伊拉龙的唇上浮起一抹笑意。然后他试探地伸出右手,碰了碰它的侧翼。骤然间,一股冰寒彻骨的力量透过他的手掌,汹涌着直冲胳膊,如炽热岩浆一般在血管中奔流。他一声惨叫,向后便倒,耳中金铁交鸣,传来无声的怒吼。他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痛楚烧灼,用尽全力都无法动弹。仿佛有好几个时辰那么漫长,四肢才有了一点点暖意,开始瑟瑟颤抖,完全无法控制。他坐起来,手已经失去知觉,手指是麻木的。他惊悚地看到掌心处闪着微光,出现了一个边缘模糊的白色椭圆形图案。那儿的皮肤又痒又烫,像给蜘蛛咬过一样。他的心发疯似地跳起来。

  伊拉龙眨巴眼睛,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正拂过他的脑海,清晰得就像手指在皮肤上划过。当这种感觉再次升起时,那东西已凝聚成一种意识,它像藤蔓一样蜿蜒滋生,通过它伊拉龙体会到一片越来越盛的好奇之意。脑海中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已经轰然倒塌,现在他的意志获得了无限自由,可以任意遨翔,如果失去限制,保不定还会灵魂出窍,再也无法归位,变成空气中透明的精灵。他害怕了,急忙收束心神。闭上眼睛后,奇怪的感觉就消失了。他疑惑不解地盯着那一动不动的龙。

  一条覆满鳞甲的腿碰了碰他,他赶紧一跳避开。但这一次没有那种令人震撼的力量传来。他不解地用右手抚摸幼龙的头,只有轻微的震荡传上手臂。幼龙像猫一样弓起身子,用鼻子蹭他。他的一只手指轻轻滑过它翅膀上的皮膜,感觉像是陈年的羊皮纸,柔韧而温暖,但还带着些微的潮湿,上面血脉纵横,纤细而繁多。

  再一次地,那种像藤蔓般的意识又伸进他的脑中。这回他体会到的不是好奇,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极度饥饿。他叹口气站起身来。他确信,眼前是一只危险的动物。然而它蜷在他的床上,看上去又是那么柔弱无助。他暗暗猜想留下它是否会带来什么祸害。幼龙发出宛转哀鸣,仿佛正在企求食物。伊拉龙赶紧安抚地揉揉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以后再想这个问题,他下了决心,然后走出房间,小心地带上房门。

  他手里拿着两条肉干回来,发现龙正坐在窗台上,抬头望着月亮。他把肉切成小块,递了一块给它。它警惕地闻了闻,然后像蛇一样,脑袋飞快地一闪一缩,就把肉从他的手里叼出来。它脖子古怪地耸动,嚼也不嚼地囫囵吞下,然后拱拱伊拉龙的手,表示没有吃够。

  他小心翼翼地喂它吃肉,生怕被咬到手指。剩下最后一块时,幼龙的胃已经鼓了起来。他把肉递过去,幼龙想了一下,懒洋洋地吃了下去。进餐完毕后,它爬到伊拉龙手上,在他胸口蜷成一团,然后喷了个响鼻,一小股黑烟从它的鼻孔里冒出来。伊拉龙惊异地看着这一切。

  就在伊拉龙以为它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幼龙的喉咙轻轻颤动,低低哼了一声。他轻手轻脚地把它放到床上的枕头旁边。它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把尾巴卷在床柱上。伊拉龙躺在它旁边,在黑暗中攥着手心。

  他面临一个痛苦的两难选择:收养这条龙,他就有可能成为龙骑士。龙骑士的神话和故事被人们视若珍宝,作为龙骑士的一员自然会让他成为传奇的一部分。但是,如果给帝国发现了这条龙,他和他的家庭都会遭到灭顶之灾,除非他愿意投靠国王。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最简单的办法是把龙杀死,但这是个可憎的想法,他立即否决了它。对他来说,龙在心目中如此崇高,他根本不会考虑这种方式。而且,哪里会走露风声呢?他想,我们地处穷乡僻壤,从来都自生自灭。

  问题在于如何说服加罗和若伦同意他留下它。他们俩谁都不会喜欢身边有一条龙。我可以偷偷地养着它。再过一两个月,它就能长得足够大,让加罗没办法除掉它。但他会接受它吗?哪怕他能,在它被藏起来的那段时间内,我能找到足够的肉吗?它不比一只小猫大,但却吃掉了满满一把肉!我猜最终它能自己捕食,但要过多久呢?它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能活下去吗?然而,一定要留住这条龙,这一点他越想越坚定。不管以后加罗舅舅的反应如何,他将尽一切努力去保护它。拿定主意后,他终于安然睡去,龙蜷伏在身旁。

  黎明到来时,龙端坐在床柱顶上,像远古时期的哨兵,迎接新的一天来临。伊拉龙不由眩惑于它奇幻的色彩,他从来没有那么纯净、那么深沉的蓝色。它浑身的鳞甲就像几百颗小小的宝石连缀在一起。掌心上那个白色的椭圆形图案,就是他昨天碰到龙的部位,现在银光闪闪。伊拉龙打算把手总是弄得脏脏的,好掩人耳目。

  龙从杆子上跳下来,轻轻落在地板上。伊拉龙小心谨慎地抱起它,离开寂静中的家。走出家门前,他曾停下来拿走一些肉和几条皮绳,另外还尽可能多地带了一些破布。干冷的清晨十分美丽,新雪覆盖了田野。他低头看看那个小东西,不由得笑了。它正从他安全的怀抱中探出脑袋,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

  匆匆穿过田野,他悄然走进阴暗的森林,为幼龙寻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最后他在一个贫瘠的小山丘上找到一棵孤零零的花楸树,它积雪覆盖的树枝伸向天空。他把龙放在树根下,抖开皮绳扔在地上。

  皮绳很旧了,但还足够结实。他动作灵巧熟练地做了一个颈圈,套在幼龙头上。它到处乱爬,正在探索树周围盖满白雪的灌木丛呢。伊拉龙看了一会,把颈圈从它脖子上解开,临时凑合地做了一副绳套,绑在它的腿上,以免它在活动中勒死自己。接下来他找了一大捆木柴,在树枝上搭了一个简陋的窝棚,一层一层铺上破布,又把肉藏在里面。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花楸树轻轻摇晃。他在窝棚前面挂上更多的布,使里面保持温暖。最后,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

  “到时候带你参观新家啦。”他说着把龙举到树枝上。它不情愿地扭动身子,想挣脱出来,最后终于还是钻进了小屋里,在那儿吃了一片肉,盘着身子,害羞地眨巴眼睛看着他。“只要乖乖呆在这里,你准保安全。”他告诉它说。幼龙又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它没听明白。于是伊拉龙用意念摸索,直到感应到幼龙的意识。他再一次有了那种骇人的感觉,感觉到无边的开阔——一个广阔无垠的空间向他扑来,如一张沉重的大毯当头压下。他鼓起勇气,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龙身上,试着向它灌输一个念头:呆在这里别出去。龙安静不动,在他面前高高昂起头。他更加用心地想:呆在这里别出去。在意识的交流中,伊拉龙感觉到一种模糊的理解犹犹豫豫地传过来,不过他怀疑它是否真的能懂。毕竟,它只是一个动物。他中止了这种心灵的接触,感到如释重负,只有自己的意识占据脑海让他觉得安全了。

  伊拉龙离开大树,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张望。幼龙将头伸出窝外,大大的眼睛目送他越走越远。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家,偷偷溜回房间,处理好蛋的碎片。他相信加罗和若伦不会发现蛋没有了——自从得知它卖不出去后,他们就对它失去了兴趣。家人都起床了,若伦提到昨天夜里听到一些响动。让伊拉龙长出一口气的是,他并没有深究。

  伊拉龙沉浸在兴奋之中,这一天仿佛过得特别快。手上的印记不难掩饰,他很快就不再为此担心了。没过多久他又往花楸树那儿跑,还带着从地窖里偷来的香肠。一路上,他满怀牵挂:冬天龙呆在户外不会冻死吗?

  事实证明他完全是杞人忧天。幼龙正蹲踞在树上上,两只前爪抓着什么,吃得正欢。看到伊拉龙,它兴奋地尖声尖气叫了起来。发现它乖乖呆在树上,在大型食肉兽够不着的地方,他很满意。他把香肠往树底下一丢,龙翩然而下。趁它狼吞虎咽的功夫,伊拉龙看了看窝棚。留下的肉已经踪影全无,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原样,只是里面多了一堆凌乱的羽毛。太好了,它能自己找东西吃。

  它到底是“他”,还是“她”,这个问题把伊拉龙难住了。他把龙举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检查,毫不理会它抗议的尖叫。但没有找到任何明显的特征。看起来不经过一番争斗,它是不会放弃任何秘密的呢。

  他们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他把它解开,放在自己的肩头,和它一起游遍树林。一棵棵大树披雪而立,从高处向下俯视,他们就像穿行在大教堂庄严肃穆的立柱之间。在杳无人迹的寂静里,伊拉龙把他关于这座林子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龙听,也不管它到底能不能明白,重要是分享。他不断地对它说话,而幼龙则用明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把每一个字都听进耳中。有一阵子他只是怀抱它坐着,满心诧异地看着它,依旧停留在这件事带来的震荡里。太阳下山的时候伊拉龙往家里走去,感到有两只严厉的蓝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脊背,因为被独自留下而愤愤不平。

  那天晚上,他把在一只幼小无助的生命身上可以发生的所有坏事想了个遍。想到冰暴,想到折磨它的凶兽。好几个小时以后他才睡着,梦里看到一群狐狸和黑狼用血污的牙齿撕开它的身体。

  晨曦中,伊拉龙带着食物从家里跑出来,还有一些旧衣服,准备进一步为龙的小窝保暖。他发现龙已经醒了,很安全,正在树的高处看着旭日冉冉东升。他虔诚地在心里谢遍了所有神灵,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他走近大树时,龙从树上下来,纵身跳进他的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寒冷没有伤害它,但它看起来饱受惊吓,一股黑烟从鼻子里冒出来。伊拉龙安慰它,轻轻抚摸它,背靠花楸树坐下,嘴里低声呢喃。他一动不动,任幼龙把头埋在他的外衣里。过了一会,它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坐到肩膀上去。他给它喂食,然后把带来的布缠在窝的外面。他们戏耍了一会儿,但伊拉龙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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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小径很快就给踩了出来。每天早上伊拉龙都溜到树下,给龙带去早餐,然后又匆匆赶回去。白天他要干活,一干完就急忙跑去探望幼龙。加罗和若伦都察觉他的行为有异,问他为什么总是往外跑。伊拉龙只是耸耸肩作为回答。但此后每次去树林里他都会很小心,留意后面有没有人跟踪。

  头几天过去后,他便不再担心会有什么祸殃降临到龙身上。它的成长速度十分惊人,很快,大多数的危险都不能伤害它了。才一个星期,幼龙的体形就大了一倍。四天过后它已经高到伊拉龙的膝盖处。花楸树上的窝再也容纳不下它,于是伊拉龙不得不在地上为它修筑一个隐蔽的小屋,这花了他三天时间。

  龙长到半个月大的时候,伊拉龙不得不让它自由行动,因为它的食量着实惊人。第一次松开绳套,只有他的意志才能阻止它尾随在后。每一次它试图跟他回家,都被他用意念制止,直到它学会避开农舍和里面的人。

  他还向龙强调只能在斯拜恩捕食,那儿被人发现的机会比较小。如果帕伦卡谷里的动物日渐减少,农夫们一定会察觉有异。每当龙身在远处,伊拉龙就一面感觉放心,一面又牵肠挂肚。

  他和龙之间的心灵感应逐日增强。他发现,虽然龙不能理解语言,但却可以通过脑海中的图像和情绪与它进行交流。但这不是一个严密的办法,它经常会误解他。他们心灵交流的有效范围大大增加,很快,只要是方圆三里格以内的任何地方,伊拉龙都能和龙保持联络。他经常这样做,而龙呢,也会用意念轻微地向他做出反应。这种无言的对话充满了他每一天的工作,他的某一部分总是和龙形影不离,随时随地,无时或忘。当他和别人说话时,联络就会受到干扰,像有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

  随着龙的日益成长,它细声细气的尖叫越来越低沉,逐步变成咆吼;而它以前的哼哼唧唧,也慢慢变成了轰隆轰隆。不过它还没有开始喷火,这是他所关心的。他曾见过它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喷出黑烟,但从来没有半点火星。

  一个月过去,龙的肩膀已经到了易拉龙的肘部。短短时间内它已脱胎换骨,从一个弱小的生命蜕变成威武的猛兽,浑身的鳞片就像锁子甲一样坚不可摧,牙齿锋利如匕首。

  伊拉龙经常在傍晚时分长长地漫步林中,身边有龙在轻轻跟随。走到空地上,他会背靠大树坐下,看着龙在空中扑翼飞翔。他喜欢看着它飞,遗憾的是它还不够大,还不能骑上去。他经常坐在龙的身边,手在它脖子上揉搓,感觉手掌下屈曲虬结的筋肉。

  虽然伊拉龙刻意避免,农田周围的树林里还是布满了龙出没的痕迹。消除雪地上的脚印是不可能的,那些巨大的四趾爪印深深地陷进积雪中。此外他也从未尝试过去掩埋那些巨大的粪堆,它们已经到处可见了。龙的身体在树上擦过,剥落片片树皮。它还在枯木上磨爪子,留下深达数英寸的沟槽。如果哪天加罗或若伦从农庄往外走远一点,就一定能发现这条龙的存在。伊拉龙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的坦白方式,所以他决定要抢先一步,将一切主动向他们和盘托出。

  但他决定要先做两件事:给龙取一个合适的名字,并了解更多关于龙的知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有必要和布鲁姆聊一聊。布鲁姆熟记各种史诗和传说——这是关于龙的知识硕果仅存的所在。

  所以当若伦要到卡沃荷去修一把凿子的时候,伊拉龙自告奋勇和他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