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一日囚

作者:柳文扬

B先生死了。就在他搬进这座大楼不到24小时。

B先生是昨夜,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零点住来来的。那时夜雾弥漫,有两个黑衣男子陪着他,拎着三只大提包。敲开我值班室的房门,要租一间不带家具的房子。这个要求有点奇怪,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要有家具的房子。

“请问你们要租多大的屋子?”我打量着B先生的光头问。他戴着眼镜,苍白而又腼

腆,脸上有种愁苦的模样。

一个黑衣人说:“最小的单元就可以了。一间卧室,带厨房和洗手间。”

“请原谅,三个人住这么小的屋子是不是太挤了……”我说 .

黑衣人面无表情,指了B:“就他自己住。”

“好吧,您想租多久?半年还是一天?”我问B .

B先生低声说:“一天……”

“什么?”我没听清楚。

黑衣人说:“租一个月吧。这是你们的最短租期?”

“对。”我拿出登记薄让B 写下自己的名字。黑衣人付了一个月的租金然后我带他们上了电梯,到了大楼16层的那个小屋。

B先生对客厅表示满意,但他抱怨房子的视野太狭窄了。黑衣人冷淡的沉默着,把大箱子打开,里面竟装满了简易的家具:折叠的帆布衣柜,充气的床垫,还有一些换洗衣服。最后,B先生安顿下来,一个黑衣人看了看表,说:“8月18日了,现在是凌晨0点整。”

两个黑衣人走了。我对B说:“早点休息吧,希望你在这里住的愉快!”

他点头说:“是啊,愉快……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

“你说什么?”

一瞬间,他的眼睛流露出虚弱和渴望,好象要说什么。我被吓住了。但他马上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恢复了那种腼腆和愁苦的模样。

“麻烦你了,让我休息吧。”他客气的把我送到门外。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昨夜。

仅隔二十几个小时,B就死在房间里。他死后形容枯燥,看上去老了很多。

那两个黑衣人穿过夜雾走进大楼,还带了一位医生模样的人。我现在还不懂,他们是如何知道B先生的死讯的。当他们要我打开那间屋子的门,发现B毫无生气的躺在客厅地下时,他们一点也不惊讶。医生走过去,翻开B的眼皮,然后摸摸他的脖子,转身对黑衣人点点头。

“他死了。”

他们想抬起B先生的尸体,我拦在门口说:“等一下,我因该去报警。还有,我都没发现他已经死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啊 ?”

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声地说“不必报警。”他拿出一份证件给我看,那是种让人无法怀疑其权威性的身份证明。我沉默了。

他们在房间里翻来翻去。把简易的家具拆开,每一件衣服都抖开来看,我发现那些衣服都很旧,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套装。B在这住了还不到一天,难道能在屋子里藏什么东西吗?

最后他们将屋子的一切装进大提包,抬起B,消失在门外,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四壁皆白,空空如也的房间里。

对这个死去的人,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认识他只是二十几个钟头,但却像是多年的老友似的。细究原因,大概是他每次件我都表现出老友一般的熟。

B先生真有些古怪。他的精力一定非常旺盛,单看外表会被欺骗的。他苍白憔悴,仿佛弱不禁风,但是他一天都频繁的出入大楼的内外,仅仅被我看到的就有十几次。他好象可以突然出现在这里,又突然件出现在那里。

自从午夜安排好房间,我第一次看见B竟是在半分钟后。谁知道他是怎么飞快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楼,无声的站在我的旁边。

我目瞪口呆的盯住他。他眼睛红红的,仿佛换了一个人,急切的问我:“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莫名其妙的说。

“现在几点了,几号了?”他梦游一样的问。

我几乎被他吓住,很快地回答:“8月18日凌晨……0点过1分。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他没有理睬我的问题,呆了呆,说:“哦,是这样……谢谢您了。”

他回去睡了。但早上3点钟,我竟透过窗户看见他在楼外。他佝偻这身子,从雾气里慢慢地移动过来,苍白的脸像一盏昏灯,我赶忙出去,打开玻璃大门。他疲倦的走进来。

“您才安顿下来,不好好睡一觉吗?”我说,“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什么?”他楞了一下,然后说:哦,我不累。我出去的时候,你没看到?”

我迟疑得说:“可是,楼门一直是锁着的啊……”难道他是从十六层窗户中爬下来的吗?”

“是么?”他微笑,你记错了吧,我是从这里出去的。”

眼看他的背影蹒跚着走进电梯,我锁好门,回到值班室里打盹。

早上七点半,他经过前厅,对我说:“早上好!”

“早上好!”我很惊讶,他只睡了这么一会,居然有精神出去散步。

奇怪的是,只过了几秒钟——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只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又看到他经过前厅向楼门外走去,他冲我打招呼,就向刚才没见过面似的:“早上好!”

我诧异的望着他,他走出了楼门。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乘着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外,慢慢的从车上挪出来,疲惫不堪的走进大楼,也不理睬我,直接上了电梯。

B先生怎么了?他在外面这一个小时做了什么?我想的走神,却又见他笑着从我面前走过,道了一声:“辛苦!”就去按电梯的按钮。

我捧住头,使劲闭上眼睛又睁开。我疯了吗?我的大脑提前老化了吗?我在做梦吗?

我在前台扒了一会,想养养精神。一抬头,就看道B愁苦的走在大厅里走动着。我下意识的弹了起来!他对羞涩而凄凉的说“我丢了件东西……”他茫然的说:“一定要找到……”

“您丢了什么?”我问他。

他摇摇头,走出了楼门。

我跟着他走到门外,身后有只手排了排我的肩膀,真的差一点叫我条起来!

原来是住在1608号的那位老寡妇,她非常神经质,而且,说起来她还是B的邻居。

“他叫什么?”她伸出一根瘦的像巫婆的手指头,远远指着B的背影问。

“B,怎么了?”我问。

老太太低声说:“她很怪!”

这我知道,但怎么跟她说呢?

她看见B消失在拐角,把嘴凑在我耳边说:“刚才我听见他房子里有人在哭!”

“哭?”我觉得她太敏感了。

“没错!我扒爱门上听到了!”她突然转向里面,脸上皱起惊恐的纹路。

B先生又从里面走出来了。

我也百思不解,但是客气的问了一句:“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他抬起头来,惊疑地望着我,“什麽东西?”

他走出楼门。老太太拉着我跟出去,停在阳光下面,悄悄地说:“一个妖怪!”

B在远处上了出租车。我转过身,想着老太太的话,无意地向上一瞥。

我看见十六楼上,B先生房间的窗内有个人影。我退远几步,用手遮住阳光重新分辨。没错,是他的房间,那个清瘦而衰颓的人影移到了窗帘后面。我吓出一身冷汗。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老太太激动的念着。

我扯着老太太,在她心脏和腿脚允许的情况下尽快跑到管理室,拿上电棍,乘电梯上了十六层,在B的门口站住。我们紧张地倾听着。

“B先生!您在里面吗?”我轻轻敲门。没有人回答。

老太太尖利的手指掐的我生疼。我拿出了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必虚搞清楚。我手握电棍,走进宁静狭小的房间。

里面空荡荡的。

老太太干瘪的嘴角哆嗦着:“他是个妖怪,他是幽灵。

“我们快开门吧!”她使劲拉着我的衣服。我也害怕了。

就是这样。我确实今天一天里看到B先生十几次出入楼门内外,而且他的容貌像雾中的猫头鹰一样不可琢磨,一会儿苍老,一会儿又变的比较年轻,他的衣服也时新时旧,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幽灵的,但我拿不准B先生是什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拿着一副纸牌走到前厅,要跟我玩一会儿。

我无法拒绝,他明显地衰老了,真奇怪,而且他的眼睛有了暗淡的黑晕,目光仿佛是发高烧的病人。 他像我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牌技,就算我把牌洗的再彻底,他还是能记住每一张牌的位置。我更加相信他是隐藏在现代城市的巫师。 最后,他把牌丢在台子上,说:“这一点也不神秘,我不是什麽魔法师。年轻人去买一副偏光眼镜吧。这牌留给给你。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件不可思意的事情,换一副眼镜你会看的清请楚楚。”

我真的拖人去眼镜店买了副便宜的偏光眼镜,戴上它再看拿拿副纸牌,原来每一张纸牌,原来每一张的背面都用特殊的墨水做着标记。 这是B先生教我的一件最有趣的事,也许他另有用意,但我没有猜破。

吃过午饭,我发现他站在楼口,呆望着对面的路灯。

“天气很好。”我小心的跟啊打招呼。

“是啊!天气每次都这样,我道希望某一次看到下雨。”他更像是喃喃自语,然后他很奇怪的说:“你瞧那盏路灯。”

“路灯?”

“对,它一直在那吗?”

我仔细看了看路灯,又看了看它:“当然,它早就在那儿,一直在。”

“它……没有……没有被打破过?”它耳语似的问我,仿佛心怀恐惧。

“没有吧。”我摇头。这是拿不准的,附近的顽童很多,而我来这当管理员才两个月。

他问出我一个令我浑身发抖的问题:“你没看到过路灯碎片从地面上飞起来,自动地重新组合好吗?”

阳光灿烂,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我心像被什么冰冷的的手狠狠捏住了。他看出我在害怕,就笑笑进去了。

老实说,才认识一天就能叫我这样害怕的人,B先生算第一个。

我不感在主动打招呼。下午我又看见他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有时也跟我说话,但没有特别奇怪的事发生。

夜里,他就死了。

两个黑衣人把B的尸体和屋子里的东西搬走以后,我站在他的卧室里茫然四顾雪白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板。黑衣人想在房间里搜寻什麽!B先生真的在这里藏了什麽东西吗?回忆B的种种诡异之处。我感觉这房间把我的心牢牢吸引住了。这里留着他灵魂,我荒唐的对自己说。

突然在灵机一动的情况之下我从衣袋里取出拿那副偏光眼镜。戴上它后我惊呆了。

老天哪,墙上写满了字。

毫无疑问,这是B先生写给我的,他成功的瞒过了那两个黑衣人。我把门从里面锁好,回道卧室激动的读墙上的字。这儿写着一个让人毛古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写下这些,是因为我预感到自己就要死了,我一直渴望对人说出自己的遭遇,但我不敢。现在我用这种方法告诉你,世界不像你想的那麽简单。

在墙上写字是因为:1,他们在最后把我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拿走,留下的只有墙壁;2,用这麽原始的,简单的和不可靠的办法才能骗过他们。你很聪明,理解了我对你做的暗。

我死后没人能看到我的坟墓,让我来悼念自己吧:B,65岁,死于长久的孤独和生命力枯竭。他是个罪人,然而又是个可怜的牺牲者。我在这个地方,在这一刻被囚禁了十年。

十年。

噩梦是这样开始的,由于人类共同的弱点,我犯了罪,大罪。在我的世界里在你还没有见到,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我得知自己将要接受什么惩罚。

法官说:“你被处以一日无期徒刑:在有生之年,你将永远过这同一天——我们为你随机选择那一天,2008年8月18日。你的一切生命活动都只限于这二十四小时之内,直到自然赋予你的生命结束。作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优待,你可以在一座热闹的都市种服役,但在服刑期间,你不能对周围任何人提起关于你和你所受的刑罚,否则我们将你转移到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内,在孤独中度过刑期。”

你理解吗?朋友,这是无止境的噩梦。

据说我是第一批被处以时间囚禁的罪人之一。他们还不能了解这一技术的全部内涵,我们算是实验品。

一开始,我对这刑罚的可怕之处还没有真正的体会,这是座热闹繁华的城市,处处充满生机,我住在自己的房间,对置身于开放的大世界里感到高兴,我透过玻璃窗观看下面的人群,不准备担忧以后的日子。

第一天——我这样说是按自己的习惯,其实我度过的这十年,这三千六百多个日子,对你们来说是同一天。第一天,我早早的起了床,打算出去散步,呼吸一下这座城市的新鲜空气。我的邻居,1068号的那位老太太——她是个细心人——热情的问候我。

“您好!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答道:“是的很高兴认识您。”

“您从哪儿来?”

我把早就编好的谎言对她说了一番。她最后说:“希望您在这儿住的愉快!”

在楼下我对你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你对我报以关心。

走到大街上,我在拐角处的报童手里买了一张报纸,先看了看日期:2008年8月18日,头版的新闻很吸引人。我过马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巴西咖啡和烤面包。

我看报纸,咖啡馆的老板对我说:“我觉的您很面生。”

“对,我是刚刚搬来的。”我回答。

“喜欢我们这儿吗?”

“很好大家都很友善,咖啡很香。”我向他微笑。

接下来我去公园散步,看场电影,吃午饭,在市政广场坐着喂鸽子,逗弄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孩。

吃过晚饭后,在街道上漫步,直到疲倦才回家。我躺在床上睡觉,一觉醒来,仍然是2008年8月18号。

第二天(还是按照我的习惯说的),我在同一时刻出门。1068号的太太站在楼道问:“您好,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答道:“是的,很高兴认识您。”

“您从哪里来?”

这真有趣。我又一字不错的说了了那番话。她最后说:“希望您在这住的愉快!”

我又在在下面问侯了你,在街拐角买了同一分报纸:2008年8月18日的日报,头版的新闻对我来说早以是往事。我过马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这是巴西的咖啡和烤面包。

我看报纸,咖啡馆老板对我说:“我觉的你很面生。”

这一切都像钟摆一样准确。

我说处了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回答。我感到自己好像以个无意间走进一步老电影里的客串者,我知道电影里发生的一切,但其他角色却对它一无所知。

公园,电影,午饭,鸽子,婴儿车里的小孩,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事唯一不同之只是我。步,唯一不同的只有我的心。我很清楚,只个日子我已第二次度过这感觉真怪,2008年8月18日,这处,保存在宇宙的一个神秘角落?而我却被施了魔法一次次的进入这录像带,带着了解一切的心,却被重复这一尘不变的情节。

在开始的几天里,我并不沮丧,也没有害怕,甚至还抱着一种优越感和好奇的兴趣,观察这发疯的世界。我按固定的时间表过日子,我记熟了每个时刻,每个地点将遇到的人,以及他们将做的事情。我背诵着自己的饿台词,还在心理年出他想说的话,我暗自对他说:“我知道你下一刻要做什麽。”

但我很快厌倦了。如果你觉的生活中的某个日子是快乐的,丰富多采的,那只因为它是唯一的是转瞬即逝的,永不逝去的一天是可怕的一天它回由新鲜的一天变为陈旧,变为腐烂,变为恶毒。

我默默地服刑。地一个星期我快乐,第二个星期,我累了,第三个星期,我愤怒,第四个星期,我想到死,第五个星期,我知道自己将会发疯。真不可思议,在同一个人身上,在同一天,竟可以承载这麽多眼泪,愤怒,挣扎,绝望和疯狂。我躲在房间里痛苦,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时间囚禁之刑,无法打破,不能逃脱的监牢。

由一种魔力笼罩着我,每当一个二十四小时的周期即将逝去,我似乎要追着时间之流,冲破牢笼;那魔力一下子又把我拉回二十四小时以前,于是一切周而复始。我又开始见到昨天见到的人,重复昨天做过的事。最可怕的是,只有我清楚这一切,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我多麽羡慕他们,多嫉妒他们!对他们来说,我被永世困在1其中的这一天只是生命中的千万个平凡的日子之一。他们将无知无识的度过这一天,然后把它忘记走进我永远也看不见的“明天”,可我呢,我还要在循环往复的苦刑中挣扎下去,得不到一点同情和援助。

而且,要知道,除了我自己之外,其余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是固定不变的,在每一次循环当中比原子钟还要稳定。所以我必须注意到每一件事的准确时刻,以免与世界

脱节。我有一个固定的时间表,精确到秒,在这钟表般的世界里我是唯一可变的因素,但我却要强迫自己成为钟表里的一个零件。我是罪有应得,但我要告诉你这种刑罚过于残酷了,即便是对我这样的罪人。

时间的囚徒,比空间的囚徒更可悲 ,全世界都与你无关只有你独自在不变的时光中老去,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比死亡还苍白的生活。

时间是多麽可怕,伟大不可驾驭的东西。我是想说当猴子学会了一种把戏,它只能想到凭借一种把戏来换一点食物。人,只有人才会把他所掌握的一切权力和知识都;用于“惩罚”在无数次孤独的发作之后我决定破坏规则看一看能给世界造成多大的麻烦。

我扔掉了时间表,故意在头一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整出门,而在第二天早上的七点三十五

分十五秒出门,我在比平时晚半分钟的时间进入咖啡馆,要面包卷和冰咖啡。在下一个循环中,在晚半分钟进去,要蛋糕,柠檬冻和香草冰激凌。我选择不同的时刻,但相差不超过一分钟,从报童手里买报纸。我每个循环中看着不同的电影。我这次踩思一直蜗牛下次却把它拣起来放在草丛里,处于一种可笑的 只适 措,为了逃离牢笼般的感?nbsp;,我曾经到处乱跑,跑到城市的边缘,在乘出租车回来。

我在郊外过夜,仿佛希望自己奇迹般地逃离这被困于今天的命运。我蜷缩在草丛中看着星星。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钟都在心中撞击出洪大的回响。午夜十二点,我激动的做起来,在星空下奔跑。我狂喊着:“出租车!出租车!”我上车就问司机:“现在是几点?今天是几号?”

“0点十分了。您喝得够多的,今天是8月8日。” 司机说。我的心沉下去。汽车穿过入睡的城市,停在被烟雾笼罩的大楼前,已是凌晨3点,我还要回到那间小屋,回到监牢中的监牢里睡觉。

我的歇斯底里症发作了不止一次。我幻想着,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再次”进入大楼,就能打破魔法。我从郊外回来,在午夜十二点整走进楼门,问你:“几点了?今天是几号?”

小伙子,记得吗?你说:“十二点了,您住在这儿快有一整天。今天是8月18号。”就是这个时刻,魔法的转折点,我要在你间证之下突破了……我激动万分,盯住你,在那儿又问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仅隔几秒钟你就香完全忘了刚才的事。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我说:“现在几点了?几号了?”

你惊讶的回答:“8月18日凌晨……0点过1分,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

我还有过更疯狂的主意:我想带着几个人走得远远的,走到郊外去。晚上,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我要在午夜时分讲一个故事。当时钟越过12点,又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瞬间,我会看到什么呢?那几个人会像幻影一样消失吗?他们又会看到什么?他们发现自己忽然从家里的卧室中来到了野外吗?

我不敢做那样的实验,风险太大了,可能会伤害别人。我只能用自己作实验品,给世界找一点小小的麻烦。

世界没又跨掉,无论我怎么躁动,都像笼中的挣扎一样无济于事。只有寥寥几次,我从你和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与恐惧。你们发现了吗?我不清楚。

本来我又种可怕的猜疑:这刑罚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感受,只有我的“灵魂”(我只能这么说)被硬生生地剥离出来,来回一次次循环的开始,而肉体则像刑尸走肉一样,僵硬地重复着比钟摆还准确的固定行为。也许为了打消这种恐惧,我才故意在每次行动中做了一点变化。没有遭到阻碍,而且,我漫漫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衰老,我放心了。

如果你的外部行动被限制在一个小范围里,那么你会发现,心灵的活动变得十倍百倍地丰富和激烈。我不是科学爱好者,但我现在对时间这个东西产生了兴趣。我很想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被一次次拉回8月18日的凌晨0点,我还想知道,时间是什么,被困在时间中的人又如何与世界发生关系。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观察和思索,这样反而补台难过,我列出了几种被抛入时间循环的方式。

第一种,想那些物理学家所说的,每系我被“拉回”一次,时间就在这里产生了一个分支,出现了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除了我本人,其余的一切都与原来原来的世界相同。但是,我有证据否定这种理论:这个新世界种的人将不会知道那个世界在8月18日发生事,可有一次,你突然问我:“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我大惑不解。想来这是因为在后面的某次循环中,我将丢失一样东西,而时刻却在此时之前。后来证实了这个猜测,我的钱夹丢了,时刻是在上午九点。

还有一种最简单的解释:8月18日这一天是固定不变的只有我一天天的回到这一天当中。重复这一天的生活。但这会造成一个难点,我反复的度过这二十四小时,度过了三千六百五十次。我一个人在此期间所耗费的物资,比如水和电会超过整个大楼中其他居民的总合。难道没有人发现这件怪事吗?

有一次,我一言不发的走到大楼对面的路灯底下,脱下鞋子,用它打破了路灯。然后我穿上鞋子走回大厅里。当时你惊讶极了,你一定认为我发疯了。不,我在思考问题。在路灯被打破的整整一天里,我几记住每个人看着我神情、对我所说的话。此日(我习惯的说法),我一早就发现路灯好好的立在那里,当然啦,我还没有去打它呢。这一天真的与前一个循环大不相同。我的存在使世界变的充满荒谬。我在这次循环当中在上午九点多钟打碎了街上一盏路灯那麽在别人严厉即旁观者眼里,这盏路灯在就点之后就不存在了;但在此之前的那次循环里路灯一直存在到一天的结束。旁观者究竟会记得哪一种情况呢?

记得,我问过你在一个中午。你完全不知道我打碎了路灯。

我最后一个猜测是:每当一个循环结束时,我仿佛被单独拉到这个世界,而那神秘的魔力即操纵时间的力量使整个世界(除我之外)退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的初始状态,然后我被扔进世界里面,一切重新开始。那就是说,无论我在服刑期间做了什麽,把路灯打碎多少次,旁观者都会记得最后一次循环。

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多想向旁观者询问一下啊。

但丢掉钱夹的事,还有你看到我不按时刻表行动的诧异,又如何解释呢?

大概,在旁观者眼中,我在若干次的循环当中,像立体空间中的物体再平面上的投影一样,被叠夹一天里面。于是形成了这麽一种情况:你看着我走出大楼,然后又看见我走出大楼,而紧接着你可能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我。我所出的微观时间循环被嵌套在整个宏观的世界只内,于是在外人看来就有了粒子一般的测不准的“闪动”。

如果有一位超然的观察者俯视这座城市,他酒会发现我像一个粒子做布朗运动一样,狂乱而无须的出现在每一个角落,这一秒在东边,下一秒在西边,甚至在同一秒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普通人如果留意我的行踪一定会被这离奇的现象高疯的。我很遗憾在将要死去的时候才发现了思考的乐趣。我相信那些孤守在灯塔下的人不会发疯,因为他们是思考这。

但唯一不公平的是,他们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我要死了,我仍然没有明白时间是什麽。被困与时间的人有怎麽与世界发生联系……

……再见了朋友,你会幸福的走进明天,把今天的我忘记而那个明天是我绝望而无法想象的。再见。

我摘下眼镜,墙壁上又变的洁白无暇。这一切是真的吗我又戴上眼镜,先生的字迹又布满了整个墙。

应该把这些字涂抹掉。谁知道以后的住户会不会戴起偏光眼镜来看这墙避呢。先生此时已经死了,但此时之前,在2008年8月18日凌晨0点到夜里10点以前,他依然活着,永远活着,一次一次地活着。他地秘密仍然不能泄露。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11点半了。我忽然激动起来。

先生是今天0点住进来的他的死亡是今夜10点,而现在是11点半,距一个循环结束还有半小时!他在墙上写着。他曾在午夜12点从郊外回来希望由我见证他冲破时间的牢笼。我有办法验证他的猜想了。

死了。如果在12点,另一个从外面回来,那就至少能证明他的猜想,可那种情况多麽恐怖,诡异和激动人心啊。

如果是那样,另一个回来了,我应该对他怎麽说呢?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无数镜子里的鬼魂之一?我能不能这样认为:当我们这些幸福的人无知无识的越过了今天午夜,进入B先生无法进入也无法求得的也无法想象的明天;在被我们超越、抛弃和遗忘的这一天里,还有一个,两个、无数个B无可奈何,循环往复地永远被困与此。我对这些道理一点也不懂,也想不明白。

我怀着莫大的期望和恐惧,坐在大楼门口的管理员室内,望着窗外的夜。

我头一次注意到时间是这麽的奇妙,每一秒钟都是这麽奇妙,每一秒钟都在我心中跳着流过,流逝,流逝,流逝……在某一次循环当中B先生此时此刻还坐在由郊外赶回来的出租车上。我心乱如麻,等待他穿过夜晚的浓雾,苍白的脸像一盏灯一样往大楼里走来;等待他从时间的某一个角落佝偻着走来;等待他迷惘绝望地一边寻找一边走来,从未知走进未知,从无限走进无限,从无限走进无限,从牢笼走进牢笼。我要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我要紧紧地抱住他,跟他一起度过由今天到明天的那一秒钟。如果这样,我能够把他带进明天吗?或者是他把我拉进那循环的魔咒当中?天哪,我在想些什麽?12点钟就要到了,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窗外,夜雾茫茫……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10月号

收集打印:章晓鹏(感谢:田楠帮忙打印 田宝维提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