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进入奥格雷纳
整个夏天,我与其说是一个特使,还不如说是一个探索者,在卡尔海德大地漫游,观察、倾听——而这一切是别的特使在最初阶段无法做到的,因为他会被当做一个奇迹、一头怪物,不得不处处被人观赏,时刻准备表演。我四出游历时,只需告诉我投宿的主人我是谁,因为他们大都在收音机里所说过我,对我是何许人也略知一二。他们感到好奇,有些人的好奇心强烈些,有些人则微弱些,但对我个人感到恐惧,或者流露出敌视情绪的人却寥寥无几。在卡尔海德,陌生人或不速之客不是敌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来就是客人,而邻居才是敌人。
卡斯月份,我住在东海岸一个叫做戈银赫瑞的氏族村落。这是一个集住宅、小镇、城堡和农场为一体的地方,建筑在一座濒临荷多明大洋,终年浓雾弥漫的山上。大约有500人居住在那里。就是退回四千年,我也会发现他们的祖先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座房子里。在那四千年间,人们发明了电动机、收音机、动力织布机、动力车辆、农业机械等等,一个机器世纪逐渐展开,但却没有发生工业革命,任何革命都没有发生过。冬季星在30个世纪所取得的成就还不如地球在300年的成就。不过,冬季星也没有像地球那样付出沉重的代价。
冬季星是一个苛严的世界:有错必罚,立即执行,或者冻死,或者饿死。没有宽限,也没有延缓。个人可以听天由命,但社会却不能。文化变化无常,漫无目的,这样事物的随意性就更大,因此,它们的发展迟缓。在那里漫长历史的某一天上,也许某个轻率的观察家会说,整个技术进步与传播已经停止了。
我同戈银赫瑞的老人谈了很多,也同孩子们谈了话。我第一次有机会大量接触格辛的孩子们,因为在艾尔亨朗,孩子们全都呆在私立或公立的幼儿园和学校里,三分之一的成年市民专门致力于抚养、教育下一代。但在这儿的自治部落里,孩子们既无人照管,也可以说人人都关心他们。他们是一群野小子,成天都在浓雾紧锁的山间、海滩追逐、嬉戏。
汉卡纳月初,我们在戈银赫瑞听到含含糊糊的御告,即阿加文国王宣布他期待生一个继承人,不是又一个克母恋儿子(国王已经有个克母恋儿子了),而是他的亲生骨肉,他自己生的儿子。原来国王怀孕了。
我感到这挺滑稽的,戈银赫瑞的氏族也有同感,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们说他太老了,怎么能生孩子?他们对这件事兴高采烈,开些污秽不堪的玩笑。老人们一连数日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他们嘲笑国王,但要不是这件事,他们对国王本人并不怎么感兴趣。“领地就是卡尔海德。”埃斯文如是说,随着我了解多了,事实果然诚如埃斯文所言。卡尔海德表面上倒像个国家,已经统一了许多世纪,实际上却是彼此不协调的封邑、城镇、乡村,“后封建氏族经济组织”的大杂烩。那些富有活力,精明能干而又好争吵的单个经济实体各自为阵,自由发展,权力网络对它们的控制薄弱。我想,没有什么能够把卡尔海德统一成一个国家。快速通讯装置广泛运用,照理说几乎必然会促成国家统一的,然而却未能如愿。
除非我终年要在古老的卡尔海德住下去,否则就必须在卡尔加维山脉的通道关闭之前,赶回西山。于是,我又恋恋不舍地动身西行,在秋天的第一个月,戈尔月初回到艾尔亨朗。阿加文国王现在华尔瑞弗尔夏宫隐居,在他隐居期间由蒂帕担任摄政王。蒂帕已经在充分利用他这一任的权力,我到达后仅仅短短几个小时,就开始感到呆在艾尔亨朗并不安全。
国王神经错乱了。他的思维混乱而又阴暗,给首都臣民的情绪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得了恐惧症。国王的表弟蒂帕是另外一种怪人,他的疯癫是有逻辑的。蒂帕知道何时行动,怎么行动,只是不知道见好就收。
蒂帕爱在广播上发表演说。埃斯文执政时从不上广播,再说卡尔海德也没有这个传统,他们的政府一般不大抛头露面,而是秘密运作,间接统治。然而,蒂帕却是个演说家。我在广播里听见他的声音,那长牙毕露的微笑和那张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又历历在目。他的演说冗长而又声嘶力竭,颂扬卡尔海德,贬低奥格雷纳,诋毁“叛徒集团”,谈论“卡尔海德边境领土的完整性”,解说历史、伦理道德和经济,夸夸其谈,虚情假意,故作矫情,不是谩骂就是吹捧。他大谈特谈什么民族自豪感什么热爱祖国,但却很少提到荣誉原则,个人尊严或名誉。难道是卡尔海德在西洛斯峡谷争端中丢尽了面子,因而不便提及这件事情?不是的,其实他时常谈到西洛斯峡谷。我相信,他有意对荣誉原则避而不谈,是因为他想煽动一种更为强烈、更难以控制的情绪。他想激发一种东西,而整个荣誉原则模式则是对它的超越与升华。他希望听众感到恐惧与愤怒。尽管他言必称自尊和热爱等字眼,但他的醉翁之意不在此,他的弦外之音是自吹自擂,是仇恨。他也侃侃而谈“真理”,因为用他的话说,他要“剥去文明的外衣”。
这是一个经久不衰,无处不在,包容广泛的隐喻。其中一个最危险的暗示是,文明是人为的,因而不是自然的,它是原始的对立面……当然,并不存在什么文明的外衣,文明的过程就是发展的过程,文明与原始不过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发展程度而已。如果说文明有对立面,那就是战争。这两者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不可能两者兼得。我在听蒂帕那激烈但却枯燥的演说时,心里顿生一个念头,他又是恐吓,又是劝说,其用心原来是要迫使他的人民改变他们早在远古蛮荒时代就作出的选择,在这两极之间重新作出选择。
也许时机成熟了。尽管他们的物质和技术发展缓慢,尽管他们对“进步”本身并不看重,但在最近五个或十个或十五个世纪里,他们终于挣脱了大自然的束缚。他们不再完全听任残酷无情的气候的摆布,即使庄稼颗粒无收,也不会致使一个省的人全体挨饿,即使严寒的冬天也封锁不了每一座城市。在这个稳定的物质基础上,奥格雷纳逐步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效率与日俱增的中央集权国家。现在,卡尔海德要齐心协力,迎头赶上,但方法不是激发她的自豪感,也不是通商贸易,也不是修筑道路,振兴农业,发展教育等等,与这一切压根儿不沾边。这一切是文明,是外衣,蒂帕对其嗤之以鼻。他追求的是更实在的东西,是由民族或为一个国家的可靠、迅捷而又持久的途径:战争。他的思路不怎么严密,但他的话却很中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迅速地全民总动员,那就是一个新的宗教,但卡尔海德没有现存的宗教,于是蒂帕只好求助于战争。
我寄给摄政王一封信,在信中我援引了我向荷西荷尔德的预言家们提出的问题以及得到的答案。蒂帕没有答复。于是我前去奥格雷纳大使馆,请求进入奥格雷纳。
汉恩星上艾克曼斯特拜尔政府官员加起来还没有这儿一个小国驻另一小国的大使馆人员多。他们全都配备着很长的录音带和磁带。他们办事缓慢,但却踏实,一点不像卡尔海德的官僚们那样拿架子,耍派头,敷衍了事,任意刁难。我等待他们填好表格。
我开始等得发慌了。在艾尔亨朗街上巡逻的禁卫兵与该城警察似乎与日俱增,他们全副武装,甚至还穿上了新的制服。尽管该城生意兴隆,市容繁华,天气晴朗,但气氛却显得阴森森的,没有人想同我打交道。我的“房东太太”不再向人们展览我的房间了,相反抱怨他老是受到“王宫来的人”的盘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作一位尊贵的客人,而是当作一名政治嫌疑分子提防了。蒂帕最近又发表了一次演说,是关于在西洛斯峡谷的一次袭击,“英勇的卡尔海德农民、真正的爱国者”以闪电般的速度越过萨斯洛斯南面的边境,袭击了奥格雷纳一个村庄,放火烧毁了村子,杀死了九个村民,并且还把尸体拖回来,扔进了艾河里。“这样的坟墓,”摄政王说,“是为我们国家的所有敌人挖掘的!”我是在我住的岛上的饭厅里听到这个广播的。在场的一些人神色严峻,一些人漠不关心,一些人则感到满意。
那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的我的房间,这是我回到艾尔亨朗后的第一位客人。
来人身材单薄,皮肤光滑,举止羞怯,脖子上戴了一根表示预言家和隐士身份的金项链。
“我是你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他怯生生地说,显得有点唐突,“我来是求你帮个忙,是为了他的缘故。”
“你是指法克斯——”
“不,是埃斯文。”
顿时我的脸色陡变。沉默片刻,随即陌生人说:“卖国贼埃斯文,你也许记得他吧?”
看来他要跟我讲荣誉原则了。如果奉陪的话,我就会说什么“我记不得了,讲一讲他的情况吧”这类的话。可是我不想演戏,再说我现在对卡尔海德人的火爆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于是我不以为然地面对他愤怒地说:“我当然记得。”
“但没有友谊吧。”他那双往下倾斜的眼睛目光锐利,逼视着我。
“这个嘛,主要是感激,还有失望。是他派你来的吗?”
“不是。”
我等待他自个儿解释。
他说:“对不起。我是擅自行事,我自作自受。”
这位不苟言笑的小个子说着就朝屋门走去,我连忙止住了他:“请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并没有拒绝,我只是没有答应。你必须允许我有权利保持必要的谨慎,埃斯文因为支持我到这儿来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你觉得自己为此欠他的情吗?”
“哦,多少有点。不过,我的使命远远比个人私情与对个人的忠实更重要。”
“既然这样,”陌生人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一个不道德的使命。”
我一下愣住了。他的话听起来像一个艾克曼的拥护者,我无言以对。
“我认为不是,”我终于开口说,“使命本身并没有过错,是信使走了样。还是说一说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吧。”
“我朋友倒霉后,还有一些资产、租金和债权,我收回了一笔钱。听说你即将前往奥格雷纳,如果你找到他的话,我想请你把这笔钱带给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别人带钱给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惩罚的。再说,这也许是徒劳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可能在那儿一座倒霉的农场上,也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奥格雷纳举目无亲,这儿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听。我以为你是超越政治纷争的,来去自由,没有想到你当然也有自己的政见。实在抱歉,我太鲁莽了。”
“好吧,我把钱带给他。但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钱退给谁呢?”
他呆呆地望着我,脸色大变,开始抽泣起来。
卡尔海德人大都爱哭,眼泪不值钱,但却羞于大笑。
他说:“谢谢你。我名叫福里斯,是奥格利隐居村的隐士。”
“你是属于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恋配偶。”
我认识埃斯文的时候,他并没有克母恋。不过我对面前这家伙并不怀疑,他也许很愚蠢,给人当枪使,但他是真诚的。再说,他刚刚给了我一个教训:可以在伦理道德的层面上玩弄荣誉原则,而且老手总是赢家。他出手两招就把我逼得骑虎难下,一是他带了钱来,二是把钱托付给了我。这可是一大笔呢,是由卡尔海德皇家银行开出的可兑换支票,决不会牵连我,而我无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话……”他一再请求。
“捎一封信吗?”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话,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带给你。”
“谢谢你,”说着他便向我伸出双手,这是一种友谊的手势,卡尔海德人是不轻易做的,“我祝愿你的使命圆满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这儿来是带着美好的动机的,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这个世界上此人心里只装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注定只爱一次,他就是这种人。
我又说道:“你有没有话需要我带给他?”
“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他说,迟疑了一下,接着轻声说,“说不说都没关系。”然后告辞了。
两天后,我踏上了离开艾尔亨朗的道路,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
我接到了获准进入奥格雷纳的通知,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快,连大使馆人员也没有预想到。
我去领取证件时,使馆人员带着令人生厌的尊敬对待我,他们奉上司命令,为了我的缘故把外交礼节和规章制度统统抛在一边了,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于卡尔海德没有任何关于离开该国的规定,因此我就直接出发了。
整个夏天,我了解到卡尔海德是个徒步旅行的好地方,道路是为行人与机动车修筑的,旅店也是为行人与机动车设置的。在没有旅店的地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标准的照顾。共同领地的城镇居民、村民、农民,或者任何领地的领主,无不依照准则供给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们总是热情接待而又不乱哄哄的,仿佛早已期待着客人的到来似的。
我蜿蜒迂回地穿过萨斯与艾河之间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游荡。在一些大领地的田野里滞留了几个早晨,观看人们收割庄稼,每一个人,每一样农具,每一台机器都投入进来赶在天气变化之前抢收金色的庄稼。那一星期的漫步,处处都是金黄色,处处都令我心旷神怡。夜里我投宿漆黑的农场住宅或灯火通明的公共大厅,临睡前我总要出门散步,来到收割后的庄稼残茬中间,举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着风,繁星闪烁,仿若一座座遥远的城市。
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留连忘返,我发现它尽管对使者冷漠,但对陌生人却非常友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游,想目睹一下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两国的争夺之地西洛斯峡谷地区。天气依然晴朗,但开始转冷了,我在到达萨斯洛思之前终于转向西行了,因为我记起了边境筑有一道长墙,那儿人们是不会轻易让我越过卡尔海德的。这儿的边界是艾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来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折回了几英里,终于发现了一座连接两座小村庄的桥,在卡尔海德这边的叫做巴斯瑞尔村,在奥格雷纳那一边的叫做苏文星村,两村隔着喧腾的艾河,睡意朦胧地互相瞩望。
卡尔海德方面的守桥人只是问了一下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便挥手让我过桥了。到了桥那边,奥格雷纳的一名检查员检查我的护照与证件。然后,他把护照扣下,告诉我等二天早晨必须去取,接着他交给我一张准许证,凭着它我可以在苏文星村的公共中转站食宿。我又在中转站长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小时,站长检查我的证件,打电话给边境检查站检查员,核实我的准许证是否真实。
终于,我的证件得到认可。到了第四小时,我方吃到早餐以来的第一顿饭——晚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面包果片。餐厅里只有一张餐桌,没有炉火,饭菜是从村里小食店端来的。
客房只有一间,挤了六张床,却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里面。
苏文星村民似乎人人都是饭后就熄灯睡觉,我也入乡随俗。
乡野万籁俱寂,静得耳朵嗡嗡响,我倒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爆炸、侵略、谋杀与大火,梦魇攫住我一个小时后,我才醒来。
这是一个特别可怕的噩梦,在梦中一片黑暗,你沿着一条奇怪的街道逃命,后面一大群无脸人在追赶,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后的熊熊火焰里升起来,孩子们在惊叫。
我跑到一块开阔的田里停下来,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树篱旁边的庄稼残茬里。天上一轮暗红色的残月从云里钻出来,星星稀疏。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粮仓或谷仓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庞大,我看见远方阵阵火花随风飞舞。
我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一件汗衫,没有穿马裤、外衣,不过我带着行李包呢,里面有我的换洗衣服,还有我的绿宝石、现金、文件、证件和发报机。旅行时我把行李当枕头睡,显然在做噩梦时我也仍然紧紧地抓着行李。我取出鞋子、马裤和皮毛大衣穿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乡野,我身后苏文星村在燃烧,绵延半英里长。这时候,我拔腿开走,不久便找到一条路,路上有人。他们同我一样,也是逃亡者,但他们熟悉路,我便跟着他们走,因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离苏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苏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桥那边巴斯瑞尔村的袭击。
那边的人突然袭击,放了一场大火,随即便撤退了,并没有发生战斗。突然间,灯光掠过黑暗,照射着我们,我们仓皇跑到路边,只见一队商旅,有20辆卡车,向西朝苏文星村高速疾驰,犹如一道火光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我们来到一个公社农庄中心,在那儿遭到扣押和盘问。我试图混在路上一直跟随的那群人中间,但运气不佳。那群人要是没有带身份证的话,也会倒霉的。结果他们,我以及一个没有带护照的外国人,从人群中被拉出来,关到一座粮仓里过夜。这些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床上爬起来逃命的,其中几个人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好在路上别人给了他们毛毯披在身上。
他们散坐在空荡荡的、灰尘四散的黑暗里,偶尔有两人低声交谈,但既没有同病相怜,也没有抱怨。
我听见我左边一个人耳语:“我在我家门外街上看见了他,他的脑袋都给炸掉了。”
“他们使用的是打金属子弹的枪,袭击枪。”
“田纳说,他们不是从巴斯瑞尔村来的,而是从奥弗尔德领地来的,而且是坐着卡车来的。”
“可是奥弗尔德和苏文星村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们不理解,但也不抱怨。枪声和大火把他们驱出了自己的家园,现在他们又被自己的同胞关在地窖里,但他们却没有抗议。他们对突如其来的厄运不问个为什么,黑暗里只听见喁喁低语,漫无目的。低语渐渐消失,人们睡了。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婴儿在对自己哭啼的回声哭啼。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已经大白天了,太阳光射进眼里,如同一把尖刀,寒光闪闪,令人胆战心惊。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便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机械地跟在其他人后面。
“请往这边走,艾先生。”一个身穿红色服装的人急忙说道,原来我不再是逃亡者了。
先前我同那些无名无姓的人一道沿着一条漆黑的路逃命,随后我又和他们一样失去了身份证件,现在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又存在了。
地方公社农庄中心办公室乱哄哄的,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还是抽出时间接待我,对我头天夜里受的委屈表示歉意。“要是你不进入苏文星村就好了!”一位胖乎乎的检查员叹息道,“要是你走人们常走的那条路就好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给我特殊待遇,但这无关紧要。使者金利·艾,要把他当作贵宾优待,于是,他受到了贵宾待遇。到了半下午,八区东霍姆斯沃夏姆公社农庄中心就已派专车送我上路前往米西洛瑞了。我还领到一个新护照,一个自由住宿路上所有中转站的准许证,还有一份拜会公路与港口一区总督乌斯·苏斯杰斯先生在米西洛瑞的府邸的特许电函。
小车奔驰,车上的收音机伴着发动机的鸣响广播。整个下午,我一面聆听收音机,一面驱车穿过奥格雷纳东部平坦、广阔的农田,在艾尔亨朗听了那声嘶力竭的广播后,我觉得车上的收音机广播轻柔悦耳。广播没有提及对苏文星村的袭击事件,看来奥格雷纳政府显然想防止而不是煽动人们的情绪。每隔一会儿,收音机就要重复播放一份简短的官方新闻公报,公报只是说沿着东部边界正在并将继续保持秩序。我喜欢这个举措,它既安定人心,又不具挑衅性,是柔中有刚,我一直很敬佩格辛人的这种品质。我真高兴离开了卡尔海德,这个一盘散沙的国度正在被一位有孕在身的偏执狂国王和一位自大狂摄政王驱向暴力的深渊。我真高兴以25英里的时速穿过一望无垠的犁沟笔直的田野,向着另一国家的首都驶去,那里的政府相信“秩序”。
沿着壮阔的孔德瑞尔河东岸行驶,我在奥格雷纳的第三天早晨到达了米西洛瑞——那个星球上的第一大城市。
米西洛瑞是一座市容古怪的城市,所有的灰色石头围墙都有几扇安得过高的小窗户,街道宽阔,行人显得渺小,街灯挂在高得出奇的灯杆上,斜屋顶陡峭如合掌祈祷的双手。这个城市的怪异风格不是为了沐浴阳光,而是为了抵御寒冬。冬天,街上积了15英尺高密实的、给车辆辗得硬邦邦的积雪,陡峭的屋顶上挂满冰柱,雪橇停放在车棚里,狭小的窗孔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夹雪闪烁着黄色的光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既经济实用,又婀娜多姿。
我驱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把车还给城市管理局,步行前往第一区入境道路与港口总督的府邸。
我对奥格雷纳的沉静印象一下子给萨斯基恩总督全搅乱了,只见他满脸微笑,大声招呼着迎向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吼大叫地招呼“已知星球艾克曼联盟派到格辛的大使”。
“我不是大使,萨斯基恩先生,只是特使。”
“那么就是未来的大使嘛。一定是,向米西发誓!”萨斯基恩身体壮实,笑容可掬,“哟,艾先生,你同我想像的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他们说你高得像街灯,瘦得像雪橇冰刀,黑得像煤灰,斜眼睛——我还以为是个冰川吃人妖魔呢!原来只是比我们大多数人黑些罢了。”
“是泥土颜色。”我说。
“另外,奇袭那天夜晚你在苏文星村吗?米西呀,这个世界叫人怎么过?你到这里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当时过艾河大桥险些把命送了。别提了!别提了!好歹总算到了这里。再说,许多人都想见你,听你讲话,欢迎你光临奥格雷纳。”
接着,他不容分说,把我安顿在他家里的一套房子里。他是个高官显贵,生活之豪华,在卡尔海德无出其右,就连那些大领主们也黯然失色。萨斯基恩的公馆就是一整座岛,雇员百余人,家仆、职员、技术顾问成群,但没有亲戚老乡。村庄和领地里那种大家族制尽管还残存在社区组织里,但在奥格雷纳数百年前就已经“民族化”了。凡是一岁以上的孩子都不再和父母一方或双方共同生活,全都由社区保育院抚养。出身不分贫贱。个人遗嘱没有法律效力:人一死,遗产就归国家。所有人的起点都机会均等,但结果相异,萨斯基恩不仅家财万贯,而且仗义疏财。房间里的一些豪华设施我先前在冬季星上从未见过——例如淋浴器,还有电热器以及储料充足的壁炉。萨斯基恩笑着说:“他们告诉我,要给特使保暖,因为他来自一个炎热的世界,一个火炉似的世界,耐不住我们这里的寒冷。要把他当做孕妇照顾,在他的床上铺皮毛,在他的卧室里安上加热器,把他的洗澡水加热,把他的房间里的窗户全关上!这样行吗?你会感得舒适吧?如果还需要别的什么,请尽管告诉我吧。”
舒适!在卡尔海德时,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谁也没有向我问寒问暖过。
“萨斯基恩先生,”我感动地说,“我觉得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又拿了一张帕斯瑞兽毛毯铺在床上,又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火,这才满意了。他说:“当年我怀孕时,身子老是暖和不了——一双脚冰冷,整个冬天我都坐在火边。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我还记得!”
格辛人倾向于年轻时生儿育女,大多数人过了大约24岁后,就开始服用避孕药,到了40岁左右,呈现女性症状的人就停止了生育能力。
萨斯基恩年届50岁,所以,“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简直难以想像当年他还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呢。他是强硬、精明而又快活的政客,广施善行,但却是为了增进自己的利益。他的利益就是他自己。他这种类型在人类中比比皆是,我在地球上,在海恩星上,在奥洛尔星上都遇见过这种人。我还可望在地狱里遇见他呢。
“你对我的相貌与趣味真是了如指掌呀,萨斯基恩先生。我真是受宠若惊,我还以为我不会人未到名声先到呢。”
“没有,”他善解人意地说,“在艾尔亨朗,他们恨不得把你活埋在雪堆里,对吗?不过他们还是放你走了,放你走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嗨,是阿加文和他的大臣们害怕你,害怕如果他们虐待你,或者堵住你的口,会遭到报复。来自外星的袭击,哈!所以,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只是不让你抛头露面。正是因为他们害怕你,害怕你带给格辛星的东西。”
“这么说来,你们不怕我给格辛带来的东西喽?”
“不怕,我们不怕,先生!”
“有时候我倒害怕。”
他一听,又是哈哈大笑。我的话不符实情,我不是推销员,并不向格辛星推销“进步”,我们必须平等相处,坦诚相见,相互理解,在此基础上我才能履行我的使命。
“艾先生,很多人都盼望见你,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其中有些人是很有权的,你也许想和他们谈一谈。”他笑了起来,“但这意味着,如果你不在意的话,你要经常在外面进餐。”
“听候你的吩咐,萨斯基恩先生。”
“那么今晚就在万纳卡·斯洛思家吃顿便饭。”
“是科威尔纳——第三区总督,对吗?”
斯洛思总督的宽敞的白色客厅灯光通明,坐了二三十位客人,全都是高官显要,其中还有三位总督呢。看来这不仅仅是一群出于好奇想要目睹一下“外星人”的看客。这里不同于卡尔海德,我不是一个惊奇,一头怪物,也不是一个谜。我似乎是一把钥匙。
拿我这把钥匙开什么门?他们中一些人,这些热情洋溢地招呼我的政治家官员们心中有数,但我却给蒙在鼓里。
晚宴很快就开始了,我只好把问题暂时搁置起来,忙着喝黏糊糊的鱼汤,忙着同主人,同其他客人攀谈。斯洛思身材瘦削,相貌年轻,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沉默寡言,声音动听,看上去像一位理想主义者,具有一颗献身的心。我欣赏他的风度,但却不知道他究竟把自己奉献给什么事业。我的左边坐着另一位总督,是个胖脸家伙,名叫奥布梭,举止粗俗,但性格爽朗。他呷到第三口汤时,就开始问我出生的另一个星球,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星球怎么样?——人们都说比格辛星温暖——有多温暖?“这个嘛,地球上和这里同一纬度的地方,从来不下雪。”
“从来不下雪。从来不下雪吗?”他开怀大笑,仿若孩子听了一个美妙的谎言后发出的欢笑,还想听类似的天文夜谭。
“我们的西北极地区颇像你们这里住人的地区。我们走出最后一个冰川世纪比你们早,但你看,还没有彻底走出来。在本质上地球和格辛星大同小异,所有居住人类的星球都差不多。人类的生存环境范围狭小,格辛星处在一个极端……”
“那么说来,有比你们地球更热的星球吗?”
“大多数星球都更暖和些,有些星球很炎热。就拿石德星来说吧,它几乎全是沙漠与乱石。远古洪荒时代,这颗星球气候温和,后来在五六万年前,一种暴烈的文明突然降临,毁灭了大自然的平衡,烧毁了森林以采集火种。现在那儿仍然住有人,但它很像——如果我懂得约米西教经文的话——很像约米西教义中盗贼死后去的地方。”
奥布梭一听,咧嘴笑了,这声轻轻的、赞同的笑一下改变了我对这人的看法。
“一些旁门左道认为阴间实实在在地位于这个真正宇宙的其它星球上,其它行星上。你听说过这种说法没有,艾先生?”
“没有,人们对我的猜测各说不一,但还没有人把我说成是鬼呢。”我说话时,碰巧瞧一瞧右边,说到“鬼”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鬼。他一身黑衣服,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犹如一团阴影,他就是宴会上的幽灵。
奥布梭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他旁边的另一位客人那里去了,大多数客人都在倾听坐在桌首的斯洛思高谈阔论。于是,我悄声说:“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埃斯文勋爵。”
“正是有了不期而遇的事情,生活才有意义。”他说。
“我受人之托,给你捎来一封信。”
他流露出探问的神色。
“实际上是钱——你的一部分钱——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托我带的。我带来了,放在萨斯基恩家里。我要亲手交给你。”
“你真好,艾先生。”
他显得沉静、柔顺、没精打采的——一个放逐异国的食客,靠点智慧寄人篱下。他似乎不愿和我交谈,我也巴不得如此。
晚宴拖得很久,尽管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想同我交朋友或想利用我的城府很深的奥格雷纳权贵们身上,但我仍强烈地意识到他:他的沉默、他那张侧过去的黑脸。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无根无据,我把它否定了):我来到米西洛瑞来同总督们一道品尝鲑鱼宴,并非出于自愿,也不是总督们的主意,而是因为他的特别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