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太空修道院-1

作者:谭力 覃白

人的天职在于勇于探索真理(哥白尼语)。21世纪,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发生了一场科学与神学,人性与所谓纯理性的激战……

丹扬觉得上个世纪某些天文学家大错特错了,他们把小行星咒骂成“星空的爬蛆”,流露出极端厌恶的情绪。此刻,在小行星带漂流是何等惬意呵!

太空是一张恢宏的黑丝绒毯。近处的星亮如钻石,远处的星小似流萤,都在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太阳的九个儿女也不甘示弱地在表现自己独特的风韵。火星在左,象圆脸小妇人带着两个小不点卫星在悠闲漫步;木星在右,象个戴着草帽的胖男人在高视阔步。而最为壮观的是介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几万颗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小行星在旋舞着,闪烁着,象大都市之夜公路上亮着车灯的小车,在深邃无垠的太空浩浩荡荡地驰过。

真是不到此地,难见此景!丹扬乘坐的“银杏号”飞船在小行星带飘流着。“银杏号”三个大字熠熠有光。

那遥远的星球上有银杏树吗?丹扬想。有银杏树生长的地方就会有姑娘。丹扬渴望对每个邂道的姑娘献上她的忏悔。他太单纯,以为唐突了刘莉蓉就是欺骗了全体异性。

“浩森星海一飞梭,雄风万里间天河,莫道青冥太寂寥,挟雷携电谱壮歌……”罗啸强又在用他那沙哑的粗嗓门唱歌了。

船舱里,另外两个男人操着华语方言,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无动力漂流的英雄史。

是呵,长江虎跳峡漂过了,北美州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被征服了,亚马逊河的乖张在上个世纪就成了过去。而月亮呢,则是少年儿童的暑假游乐营地。那么,到木星大光环(其实是黑色碎石块的“河流”)去漂流,占领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就成了地球上诸多男性最热门的话题。

于是,每年有上百艘飞船飞向小行星带。当飞船在某颗小行星停靠后。船员们便登上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

真棒!银杏号的船员们按预定计划漂了8百余万公里,造访了“中华”、“钟山1号”、“爱神”、“祖冲之”、“张衡”等著名的小行星之后,本应返航。可大伙余兴未尽,又决定去追踪赫姆思星。众所周知,赫姆思星轨道特殊,与地球最靠近时才80万公里,若能“乘”上赫姆思星飞向地球,才叫绝!

地球上的联络中心来电称:前面的航程情况不明,不能确定是否会遇上流星雨。罗啸强一笑置之:我们是来闯天河的,没有危险,四平八稳,还叫什么漂流勇士?!

没想到,一颗红元帅苹果大的小流星。急煎煎地吻上“银杏号”的左舷,还觉浪漫不够,遂以更大的热情在舱内转了个弯,把两个大男人的头和心脏拍成盛开的红菊花,又斩掉小男人丹扬的一根小手指,并让他的头部腰部深刻感受到火辣辣的痛楚后,才功德圆满地从船尾告辞而去。

丹扬上飞船之前,曾向来送行的刘莉蓉说:“我若死了,太阳系就会多一个小行星。”只见过丹扬三面的刘莉蓉兴奋得一脸玫红。原以为她会说几句略带伤感的安慰话,谁知她竟大声赞叹道:“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说得丹扬没来由地心酸。没料到玩笑成真。丹扬昏迷前看见自己的小手指在空中优雅地悬浮,他知道这是没有引力的空间。小手指神气地沿轴线翻转滑翔着,旁边是一滴果冻般的血珠,极象地球上晶莹剔透的红玛瑙。

没受伤的只有罗啸强了。

见你娘的鬼,小流星!罗啸强暗自吃惊。灾难独独放过了我,这太不公平。罗啸强是那种生来就很自信的男人,他总是以征服了多少难以征眼的目标作为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此刻,他感到一种灼人的悲凉。

罗啸强按下仪表板上一只红键,生命保障系统即刻罩住了他和丹扬。哇哈,他故意咧嘴强挤出一声调笑,没啥了不起,又能比痔疮凶险到何处?他锉锉牙。“银杏号”离地球前三天,恰值他的顽疾发作,一天到晚不敢坐板凳,宇航处的女士则齐夸他精力过人,身体强健。

罗啸强接着按下紧急通讯系统,用几句话,向联络中心急切地报告了他们的窘境:船体洞穿,电脑损毁,生命保障系统仅能坚持三小时,要命的是,探险者两死一伤,仅剩他和丹扬。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经典怀旧老歌,历久弥新

电讯从近1亿公里外的地球飞来,地球如今在罗啸强眼里,只是一瞩小甲虫大的砂粒。想拜托砂粒救助?简直是天方夜谭。

“离你船最近的H小行星上,有一座修道院……”由于太远,听着联络中心的人说话,有亲聆上帝教晦的错觉,“这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什么?黑蔷薇修道院?”罗啸强心中一紧。

半年前,峨眉号飞船上有一位急待手术的阑尾炎患者曾向黑蔷薇修道院呼救,可修道院拒绝飞船在H垦降落,使患者病情恶化,回地球后经抢救拣了一条命却酿下后遗症。

“修道院的修女信奉纯理教,拒绝一切男人,甚至仇恨一切男人”——罗啸强还记得那篇报道的最后结语。

罗啸强那个部位猛地一热,液体浸湿了裤子。好样的,他暗自咒道,把痔疮吓破了。

院长嬷嬷姓孟,120岁。她出身于医学世家,22岁获博士学位,40岁以前曾经营过全球女性心理咨询系统工程。著有一本研究人脑与思维科学的专著。报刊上偶尔发表过一些鼓吹人走向纯理性的小文章。在那时,爱滋病、吸毒和青少年犯罪象瘟疫猖极一时。一些人越来越依赖于利用科学技术的新成果来享乐。有人认为,孟博士是用禁欲来反对纵欲,用抽象的神性来反对人性,但在维护社会秩序呼唤人的理性上有些许意义。80岁时,她创立了纯理性教,100岁时,她耗费巨资在H星建立了黑蔷薇太空修道院。

嬷嬷是纯理性教的精神领袖,她的教谕中有一句话: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

没有人知道嬷嬷在漫漫百余年的所思,所惑,所钟,所断。与她同时代的男女,熬不过岁月的侵凌,都先后作古。但嬷嬷自知,当每年仲秋的某晚来到,她耳中会突如其来地听到硫酸浇上人脸后那声凄长的惨嚎:“啊!浇得好啊!是我窒息了你的灵魂。我受此无愧……”每每至此。嬷嬷便觉心悸体虚,冷汗涔涔。她会赶紧跑到修道院圣殿的祭坛前。面对阴郁诡谲的黑蔷薇,用祈祷的虔诚,赶走脑中依稀挣扎的人影。

是啊,不堪回首,人生不堪再回首,善心一念伴浮云。

H星一共住着53位女性,除嬷嬷外,年龄最大者37岁,最小18岁。她们都是地球上的感情受创者。每隔4年,嬷嬷回地球一次,把专程慈航普渡的新信徒,陆续领往H星。

修道院占地1平方公里。在这个生命圈内,华族风格的房屋错落有致,一条林荫道和三个喷水池,把5幢各具用途的小楼分开。建筑群中心的大教堂则采用西俗的哥特式尖顶,巍巍乎,藐藐乎,将信徒的颂唱声传至环宇深处。

嬷嬷的原则是尽量摒弃太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她认为古朴和稚拙有利于教化人心。因此在这里,除了看病和一些杂务,一名机器人医生和两名机器人护士操持外,其余一切饮食起居、室内布置,皆效法地球上二十世纪中等国家的平民生活模式。她干脆让她的姑娘手工缝制黑白相嵌的道袍,并为了互相照顾的需要,传授给她们全面的护士护理技术、她还设立了圣器小作坊,教修女们加工教堂中大量使用的红蜡。

嬷嬷的想象力是惊人的,她甚至从地球上带来了数量可观的动、植物种。每天,当人造太阳灯闪烁出晨光的瑰丽时,百鸟婉转,鹿鸣呦呦,风便拂过白杨树亭亭的林梢。而夜幕降临,归鸦返巢后,蟋蟀和金铃子就奏起动听的小夜曲。甚而不慎混入迁徙飞船的一只母老鼠的后代,也吱吱地穿梭于修道院轻合金材料建构的房屋,将地球上人人生厌的吱吱声,亲切地播入老嬷嬷的耳际。

屏盖这一切的,是穹顶般壮丽的透明合金罩,为一平方公里空间内芸芸生命,留得珍贵的空气和湿度。复杂的循环保障系统建在地下五层,最主要的是水以及空气的合成和调节。一切应有尽有。

只是没有男人。

何必要有男人呢?

教堂圣殿正中的祭坛上,那只神秘的黑蔷薇,闪着金属冷硬的幽光。修女们都清楚它的巨大魔力。

“女儿们。”嬷嬷在讲坛上张臂宣谕。没人能分辩出她的真实年龄。往昔的岁月已经汹涌逝去,脸庞如潮退已久的沙滩露出宽博的静谧。“感谢这尊黑蔷蔽吧。”嬷嬷让洪亮的声音翱翔于高大的穹顶下。“它是你们祥符,它开你们的灵窍,诱你们的善根,扬你们的聪慧。没有比它带给你们的安宁更为崇高的境界了……”

这时,她看见26岁的施若秋突然出现在边门。施若秋是她的副手,穿着严谨,面容高贵,走路时腰肢纹丝不动,仿佛生来就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向她点点头,姑娘立即无声而迅即地飘到嬷嬷身边。奇怪的是,施若秋眼里闪动着一股反常激动的光,汇报时,声音也带了一丝沙哑。

听完施若秋的禀报,嬷嬷向修女们说道:“用心祈祷吧,我的孩子,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中断你们的德行。”言毕转身,随施若秋而去。

地下控制中心的荧光屏前,嬷嬷看到了近1亿公里外那个空难救助中心的值班长。

“孟玛丽院长嬷嬷,”地球人的焦急堆满眼角眉梢,“‘银杏号’上的两个生命,有助于您老人家的慈悲了。”

嬷嬷不为他的阿谀所动,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原则。”

“可是尊敬的嬷嬷,救助生命是宇宙间的最高原则啊。”

“错了。”嬷嬷将手指轻轻一摇,她知道这个动作会令地球人气得咬牙切齿。“宇宙间的最高原则是。根除腐朽,维护圣洁,坚持理性。”她偏过头,向一旁的修女示意:“若秋。”

施着秋“啪”地关掉电视,把地球人的苦脸抹去。接着又按嬷嬷的指示,开通了精密跟踪雷达。

雷达荧屏上,一个发亮的小白点正歪歪斜斜地向H星飘来。

“告诉那艘飞船H星拒绝客人来访。”

电视荧屏又打开了,这次是罗啸强愤怒的脸。

“告诉你,至高无上的嬷嬷,我要在H星强行着陆。我的生命保障系统最多还能维持半小时。”

“不可能的。”嬷嬷习惯性地竖起一根手指。

“你想看着我们死?看着你的同胞——死?”

嬷嬷垂下眼皮。冥冥中,传来百年前那声男人凄长的惨嚎。她一颤:“不,这不是我的心愿。”几秒钟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可眼中已没有怜惜,灰黄的瞳仁闪着冷峻的光。

“我要对我的52位修女负责,”她语调平实地宣布,“我远离尘嚣在此建院,没有妨害你们地球上任何人!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妨害我们的修女。对于我,她们的精神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但荧光屏里的男人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嬷嬷,”他也伸出一根食指,在荧屏里夸张地摇动,“你就等着吧。”

“我等着。”嬷嬷冷峻如一尊神象。

这天晚上,黑蔷修道道院经历了建院以来第一次危机。

先是墨黑的天穹上出现了肉眼也能看清的飞船,“银杏号”三字熠熠有光。然后,飞船残破的机身在一只鲜红的减速伞挂带下,轰然着陆。接着一个穿宇航服的大个子钻出机舱,启动背上的微型火箭,“刷”地一下蹬上修道院上空的穹形防护罩。

只有圣殿里的修女对迅速逼近的危机一无所知,她们尊嬷嬷之命,仍在潜心祈祷。

中心控制室里,嬷嬷的耳边响起那男人粗嘎的声音:

“孟玛丽院长嬷嬷,我是银杏号指令长罗啸强,我的受伤的同伴正面对死神的利爪,随时可能死去。我最后一次以良知、善、崇高的名义请求你,打开升降通道,接纳一位濒死的无辜的少年。”

嬷嬷沉默了很久。

“不,”声音终于从她多绉的双唇间进出,“我无意改变初衷。”

“嬷嬷,我荣幸地通知你,我要马上切割你的保护层!我很乐意与你以及被你保护的修女们一起归入永恒的寂静。”

站在高高的透明合金罩上的男人,手中果然握有造型奇特的激光手枪。

嬷嬷注视着荧屏上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不会撒谎,怒海翻卷般的光波从眼珠深处涌出。

男人把手举得更高,“我要动作了!”他似乎揪住了某个按钮,“这是超级激光束发射器,它能轰垮一座山!”

“嬷嬷!”施若秋的眼光似在寻求强大的依傍,但腰肢依然挺得笔直,保持着视一切如草芥的倔傲。

“我数5下,”男人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我要对我们大家负责。1——……”

嬷嬷犹豫不决,她清楚高强度的合金罩能承受宇宙风暴的袭击。但万一男人手中的武器大大超过合金罩的承受力呢?一旦罩上出现针尖般的小缝,强大的内压力会使空气喷泉般直泻宇宙真空,留下的,会是罩内53具断氧断压七窍流血而暴亡的死尸。

天平一头是两名入侵的妖孽,一头是53个女人的存亡。

“5!”男人一声霹雳压顶的狮吼。

“同意开通升降口。”嬷嬷竖起的手指颤抖了,“请听从机器人的指挥。”

罗啸强抱着昏迷不醒的丹扬,从升降通道口的增压室进入女性王国。迎接他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智能机器人。

“我叫迪迪。她叫杰杰。”迪迪梳一头披肩发,橡胶皮肤上的两只眼睛只会左右横移。“你是讨厌的侵略者,”迪迪嗡嗡地强调,“你是我们女人的天敌。”

“你是女人?”罗啸强喘着粗气问。

“当然。”杰杰插话,电动模型嘴巴滑稽地上下张合。“H星全是女人。”

“有幸聆教。”

迪迪和杰杰用一辆四轮车推着丹扬,领罗啸强走进林荫道边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

“这是临时医院。”机器人把丹扬安置在二楼一间卧室里,领着罗啸强满楼转。“我们早已不用那些CT仪、X光机、B超仪、心脑电图机——只要一台万能查体仪就行了……这里是起居间……客厅在楼下……这儿是厨房,你们得自己弄吃的——”

“谁是医生?”罗啸强向机器人焦急询问,“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病人在流血!”

迪迪胸有成竹地背手踱步,“医生马上就来,她精通各种妇科疾病。”

罗啸强愣住了。“丹扬手指折断,头部和内脏撞伤,”他绕着迪迪转圈呐喊,“他不是妇科疾病!”

楼下传来严厉的喝斥:“谁在大声嚷嚷,嗯?这里是宗教圣地。”话音一落,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女机器人款款走来。

“这是我们的医学博士安安。”迪迪介绍着,向安安谦恭地弯弯腰,然后和杰杰一起下楼离去。

“晤,你就是那个男妖了。”安安的金属语音中透出不可一世的狂傲。

“我需要外科大夫。”罗啸强重申。

“你算找对了人。”安安骄傲地回答,“我是博士级,有资格证书,是环球电脑公司第五代智能型产品,嬷嬷定购我后,给我输入了全部女性生理解剖和治疗知识。”

“我们是男人!”罗啸强不再装绅士,他跳起来给了乳白的塑胶墙壁一拳。“男人,懂不懂?”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安安手拿一扩宫钳,不解地耸耸肩膀。

罗啸强一跺脚,嘿!我不信斗不过那个老妖婆。他几步冲下楼,撒腿就往草坪中央的教堂跑。没料到刚接近喷水池,一堵看不见的墙”猛地把他弹回来,他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定向磁墙!他在理工学院读书时就知道,在开关控制下,操纵者能双向自由选择磁场的预防方向。现在,他过不去,而那边的人却可能过来。他和丹扬被关在生存圈南半隅一角,成了名符其实的笼中兽。

罗啸强扭头跑回小楼。赶快找联络工具,他想,不然丹扬就没救了。

罗啸强“砰”地推门进去时,安安正用万能查体仪检查丹扬的腹腔。

“咦?”安安又是颇有个性地耸耸肩,对着彩色显示屏百思不解,“他怎么没有子宫和卵巢……"

罗啸强终于看见了那台要命的视屏对讲机,他一把抓起遥控器,边旋转调频钮边跑回安安的显示屏前。丹扬的状况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一只肾受损严重。

丹扬的呻吟再次飘起,罗啸强回眸一瞥,只见少年人脸黄似蜡,生命的薄纸仿佛随时都会被死神一口气吹破。

罗啸强朝对讲机疯狂吼叫;“控制中心,我要孟玛丽嬷嬷!”

“我就是!”似乎那老妖婆早在等候,声音和形象一下子就出现在屏幕上。

“我要你给臭机器人输入治疗男性的程序,不然我要捣毁整个H星!”

“资料中心没有治疗男人的软件。”

“你有!我知道,环球电脑公司尽善尽美的服务宗旨不允许他们在给顾客出售医用机器人时遗漏任何一项治疗技术。快把那个软件送来!”

嬷嬷没有回应。

“尊敬的院长,”火星一闪,罗啸强为下面的劝降词振奋,“你肯定希望我们早日离开此地对吧?但你不治好我的朋友,你想我们能提早告别吗,啊?”

嬷嬷的回答正中罗啸强下怀:

“好,叫安安过来。”

定向磁墙消除了2秒钟,放安安的身体通过。五分钟后她再度站立在丹扬床头时,已成了一个十分内行的全能外科大师了。

罗啸强是第一次领略这种手术场面,只见安安变魔术似的,先用一个灯具样式的仪器四面一照,“紫外线手术灭菌枪,”安安解释,“灭菌率几乎百分之一百。”然后将输氧、输血、测压、麻醉,等五颜六色的管子,—一串联接插在自己身上的对应部位,“我周身的各个分电脑会依据手术中病人的临床表现,”她得意地饶舌,“自动采取调节措施。这就省了一大帮专业人员的参与。人多只会把手术室搞成乱七八糟的动物园。”

安安用激光刀在丹扬背部轻轻划了一条口子,头也不回地喝叫:“血管钳。”

罗啸强呆着。

“叫你呢,器械护士!”安安提高嗓门。

罗啸强大梦方醒。原来让我给她当助手呢。

手术中,安安拿足了大医生的架子。

“给我揩额上的汗。”她边操作边说。

罗啸强赶紧拿起纱条,从女医生的侧肩凑上去。“咦?”他没法下手,“你没有汗呀,你是机器人嘛。”

“大医院的手术大夫都得有护士揩汗。快。”

罗啸强只好装模作样地舞弄几下。

过一会儿,安安又吩咐:“喂我巧克力。”

“你真吃?”

“大医院的护士都给医生喂,补充体能消耗。”

罗啸强拿起药棉纤在大医生的嘴边沾了沾。安安很满意,把假嘴嚼得“嚓嚓”响。

缝合时,她叫罗啸强往手术针上穿线,罗啸强半天穿不好。“笨猪!”安安骂得很流畅。

“凡是第五代机器人都会骂脏话吗?”

“哪里!”安安轻蔑地说,“这是主刀医生程序里独有的,以增强在护士心中的威严地位。”

哦,罗啸强感到醍醐灌顶的彻悟。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罗啸强亦被折腾了六个小时。

丹扬的小手指奇迹般地接上了,但余下的项目并不乐观:右肾切除,腹部缝合,头颅内的小血块要靠药物吸收。安安断言,小妖男是否康复直至彻底摆脱死神的追踪,全看今后一周内的护理。“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她强调道。

“那么,”罗啸强累得几乎瘫在地下,“以后全仰仗你的看护了。”

“这是什么话!”依旧精神矍铄的安安高贵地仰着头,“我是医生,医生哪能只干护士的活。何况,我还要给那边的修女们看门诊,我日理万机,非常繁忙。”

“好吧,”罗啸强摇摇头,苦笑着接过安安开来的几大篇医嘱,“我来当这个重要的护土吧。”

接下来是昏天黑地的一晚。

该给丹扬打滴注了,可不小心使伤员的小便从导尿管渗漏到褥子上。手忙脚乱换垫褥时不小心,又把针头滑到地下摔断。

他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歪歪倒倒去楼下厨房弄早餐,竟眼里一黑太阳穴就磕在煎蛋锅的把柄上。一瞬时,脑袋里黄钟大吕齐鸣,身体软得沉重,好象从来就不是自己指挥的。

后来他挣扎着回到丹扬床边,看着昏迷的小朋友,喉咙里没来由地发热。

罗啸强是个伟男子,他的哲学是“比强者更强”。他的曾祖父曾在一次火星探险中冒死救助了落入火山灰坑的7位伙伴,受到联合国的特别嘉奖。罗啸强血管里燃烧着曾祖父永不安份的血,他渴望冒险,崇拜英雄。他曾去百慕大三角扬帆,曾在古印加帝国遗址的丛林守候外星人的飞碟。他上天,也潜海,他在传说中的死亡之地嬉戏,死神反而不碰他一根毫毛。

但今天是个伤心日,不为自己,是为丹扬。

他与丹扬过去不认识。但一坐进“银杏号”的机舱就成了朋友。他没法不喜欢丹扬。许是他太强壮,天生需要一弱冠少年受他保护。许是丹扬玻璃般透明的纯洁,使粗豪不羁的他可以尽情欣赏人性美的另一面。他把自己当成丹扬当然的大哥哥。丹扬的任何不快,都是他的失职,何况这次牵涉到丹扬的生命!

罗啸强结过婚,又离异。他没有孩子,可是想要。他处理两性关系也象去探险,大刀阔斧,棱角分明。他对异性的评价是她们不比男人差,男女都是自由的元素,合起来便是完整的世界。

不行。罗啸强从丹扬的床前站直身体。我这样当护士会送了丹扬的命。应当叫嬷嬷派护士来,至少与我轮班守护。

罗啸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他深知老嬷嬷不会轻易就范。要制服她,除了恐吓还得动动脑筋。

经过仔细搜索,罗啸强发现这幢临时医院原是一座仓库,一切日常用品俱全,还有一套备用星际通讯设备,可以向地球直通电视电话。更令罗啸强振奋的是,他发现了闭路电视系统的输入端,一种捣鬼的念头使他想叫出声来。

当罗啸强把备用的星际电视电话搬到丹扬的病床前时,对讲机的视屏上出现了嬷嬷的面容:“请问,你为什么不经允许就动用我们的通讯设备。”

“我们在登上H星之前,曾向地球急救中心报告。我们的唯一生路是找黑蔷薇修道院的嬷嬷。现在,我得向地球继续报告伤员的现状。”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等伤员伤口愈合你们就走——回到地球再细细说去吧。”

“但是,我们的伤员无法康复,我们需要护士小姐。”

“好,我派杰杰或迪迪来。”

“不行,杰杰和迪迪没有护理男性伤病员的程序!”

“你要我怎么办?”

“派你的修女来!”

“痴人说梦。”

“那好。反正我们住在仓库里,可以没年没月地尽情吃喝。无聊时,我还可以用你这一套星际通讯设备向地球播放特别节目,介绍一个笨男人怎样在太空修道院当护士。保险轰动!到时,记者们会蜂涌而至,你的修道院再也不会寂寞了!”

“好,你的要求……可以实现,但不再会有第三次成功的要挟了。”

“祝嬷嬷愉快。”

嬷嬷无法愉快。她已听见危险的脚步声。啊,远处鬼影幢幢,妖气氤氲,牛角号凄厉长吹,羊皮鼓砰嚓乱响,序幕拉开了,好戏在后头。突然,她感到身体哪个部位有痛楚倏然升起,她聚精会神地捕捉,痛楚又消失了。难道转动了120年的零件出问题了?不,我决不会在这段日子倒下,决不。

晨课的钟声悠扬过后,颂诗声一落,嬷嬷开口了。

“孩子们。”修女们象一群羔羊望着她们的放牧人。“我现在不得不通知你们,昨天晚上,有两个妖孽男人,强行进入了我们清洁神圣的修道院。”

“呀……”

如小风起于青萍之末,窃窃私议立刻从人群中轻烟般升起,弥漫于圣殿的斗拱柱廊间。

嬷嬷等待着窃窃声消失,然后,她庄严地举起了右臂。

“男人是什么?男人是污泥,自私、肮脏、残忍。女人呢,是水,清纯、和睦、安宁。泥和水绝不能相容。可是那个邪教徒,竟以毁掉我们圣地相威胁,要我们每个白天派一名护士去照看他的小妖孽。”嬷嬷停了停,“为了最高的利益,有时不得不小有牺牲。象古话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退是为了进。我们只好派一名修女去,她去那儿,代表我们去回击!”

下面又弥漫了一阵交头接耳声,有几人脸上竟带了反常的红晕,这使嬷嬷感到一惊。

但另一些坚定的修女的喊叫,又使她大大宽慰。“嬷嬷,我们不去!”她们激昂地舞动双手,“我们见了男人,会控制不住报夏的冲动!”

嬷嬷用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喧嚣被抹平。好孩子,她想,你们使我充满信心。嬷嬷的眼光甄别着部下,最后,停留在高贵的施若秋脸上。

嬷嬷很清楚,她心里已定下了谁。

施著秋的父母属于一见钟情的俊男靓女,他们都在上海一家电梯公司任职。相识的当晚,激情的波涛就将他们掀到欢乐的峰颠,晕眩的快感使眼中世界均成旋转的玫红。施若秋这不幸的种子便在这一刻疏忽中留下了。而两个月后单萍在堕胎中心提出申请时,妇科大夫却宣布,由于宫腔血管异位,堕胎难保不会引起大出血以至死亡。于是怀胎期满,不受欢迎的施若秋在上天冥冥的安排下,惶惶来到人世。施浩然自是飘若飞鸿,翩翩于美洲某个角落,踪迹俱无。单萍受了一番妊娠生育之苦,俏脸上平添几分憔悴,使过去众多的追随者骤减三分热情。于是人人注目的中心变成车马冷落的空门,嫉情便全数转移到女儿身上。

不合时宜诞生的施若秋,很合时宜地成了宗教学院孤独的寄宿生。儿时从母亲那里时时听来的对男人的诅咒,给幼小心灵无端罩上浓黑的阴云。男人可恶,异性可恨,乱天下者男人,肇祸端者异性。贞守是福,寂灭是美。感情如狂蜂乱蝶,无法驾驭终导致自毁。理性如空山静花。俏然独放却恰美超然。

施若秋长成颀长一少女,但她只空有美丽其表,她对理性的崇拜已达到疯狂。人的本质是什么,是理性的构筑。而感情的存在,说明进化的未终。感情就是情欲,情欲等于性欲,性欲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皆有,因此,有情人便与飞禽走售一同。

施若秋生活在理性的幻境中,但也遇上过痴情的追求者。有人写情书,天天飞鸿,日日付邮,墨水换成鲜血,字迹暗红,芳心可鉴。

施若秋几乎感动了。但父母的经历是阴郁的警钟,她自律不能越雷池一步。

18岁那年,施若秋从电视新闻上知道孟玛丽教主第四次回地球招收信徒,她求助若渴地赶去报了名。

“说实话,你很漂亮。能坚守吗?”教母问。

“人是为灵魂而活的。为了坚守纯洁的理性,我宁舍其貌。”施若秋背诵着纯理教的祷词。

“让我再考虑考虑你的请求。”

施着秋回去了,第二天又出现在孟玛丽眼前,与前相左的是,头上多了一袭细黑的面纱。

“你想表明,”嬷嬷问,“你已阻断了对世人的吸引?”

“是,因此世人也就无法再诱惑我了。”

“何以为凭?”

施若秋不答,缓缓撩开面纱,水果刀就当着嬷嬷,在粉脸上犁开了终生不褪的两道沟痕。美丽烟消了,纯理性雄踞王座,稳固地不再受刁扰。

但嬷嬷并未震惊。“若是心坚如铁,”她说,“又何惧面如春花。”

字字珠玑,却如雷霆惊炸。原来我离纯粹仍有千步之遥,原来毁容正证明我内心的怯弱卑渺。

“你有我年轻时的美丽吗?”嬷嬷又道,“但我不曾想到毁容。”

施若秋长跪于地。“嬷嬷,我懂了。”

副管事施若秋成了黑蔷薇修道院第二领袖,她的偶象是孟玛丽嬷嬷。孟玛丽是纯粹理性的大厦,施若秋需仰视方只能望其项背。大厦不倒,施若秋永远都有坚实的地基。

派这样的教徒去担任护理,能有什么问题吗?

罗啸强对走进屋子的修女很感兴趣,不惟因为她脸上醒目的伤疤,主要是姑娘高倨人上,睥睨一切的姿态。我偏要惹惹你,他想,我的痔疮出人意料地自愈了,这使人长信心,

“真脏,真臭!”施若秋操起吸尘器,嘴里在嘟哝着。

罗啸强心里不服,“尊敬的女士,”他说,“你的工作态度似乎与地球上的护士小姐有较大出入。”

修女背部向他,美丽的削肩昭示着不同流俗的傲岸。“在我们H星里,没有‘女士’之称,我们是无性之人。”

罗啸强瘪瘪嘴:“那,请问贵姓?”

“无贵无姓,俗人应一律称我副管事。”打扫完毕,修女十分利索地给丹扬打上滴注,将室内温湿度调到最适当的位置。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昏睡的丹扬。

“他昨夜一直在呻吟,大概是伤口痛得厉害。能让他减轻痛若吗,尊敬的副管事?”

“哼,”施若秋冷冷一笑,“咎由自取。谁叫你们搞什么无动力漂流,探险,考察——这是对你们纵欲狂的惩罚!”

“什么,纵欲狂——你把我们看成是嫖客、酒鬼、还是赌棍?”罗啸强气得脸色铁青。

“我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

“确实没有本质区别。”罗啸强笑得冷酷,“我是说,你们的禁欲与纵欲在戕害美好的人性这一点来说没有本质区别。正如中国皇宫内皇帝的荒淫无度与宦官宫女的被绝对禁欲同样是丑恶,丑恶!”

这四轮到施若秋脸色铁青了:“你……太下流了!”

“哈哈,”罗啸强大笑起来,“我原以为你们已修炼到家,无喜无怒,心上没有一点感情波澜,却原来是有喜有怒的有情之人嘛!”

施若秋立即恢复常态,镇定自若。

“跟你开玩笑,别生气嘛。要说七情六欲,几千年来,谁说清楚过?我看,该禁则禁,该纵则纵,不可一慨而论。比如,19世纪人类开始到南极探险,20世纪人类登上月球,本世纪的人类热衷于到小行星漂流和科考……人类的好奇心仿佛永远无法满足,人类探险的欲望仿佛永远放纵难收,人类对真理的追求仿佛永无止境——如果这就是野心,这就是纵欲,有何不好呢?”

“我看不出这对完善人的自身有何稗益。”

“好处就在眼前。若不是人类有探索未知追求真理的欲望,会有火箭、飞船和太空站吗?没有飞船和空间技术,请问贵修道院又置于何处呢?”

“修道院建于何处,只是外在形式。主宰一切的仍是崇高的理性——你们永远无法体会到进入纯理性境界的美妙!”

“你们也永远无法体会‘雄风万里闯天河’时的快乐!你们生活在小行星带却无法领略宇宙空间的雄浑深邃之美!”

“这一切,与心灵的自我完善有何关系?”

“你们所谓的自我完善,是违背人性的基本!”

“什么是人的基本?”

“正如电荷有正负,人有男女,相辅相成,互敬互爱,人类才能代代繁衍……”

“这是你的无知!科学家正在试验无性繁殖,以后仅凭妇女也可以繁衍子孙!”

“这仅仅是一种试验,决不可能在全球推广!科学技术的进步,只会使人变得更美好,使性爱有更丰富的内涵……”

“什么性爱?男女间的历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战争史。男人永远进攻,女人永远防御,由此产生痛苦、烦恼、冷酷、迷惘、扰乱人性,凄恻着人生……”

“你又把个别事当普遍规律。人的堕落是因为丧失了伟大的追求目标,而不是性爱!”

“性爱就是非理性!非理性就应当遭谴责!”

“那种见死不救,心冷如冰的理性,那种只求自身完美,不管他人死活的修行,在上个世纪就遭到人们谴责。你们拒绝峨眉号的呼救,把你们纯理性的真面目暴露得体无完肤。你们应当感谢我们,给你们一次挽回面子的机会——你好好挣表现吧!”

“是你们侵犯了我们的安宁,对入侵者,无救助可言!”施若秋一挥手,作了个不屑于顾的姿势。

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都有与聋子对话的感觉。

在中心控制室,一直在监视仪的荧屏前观看施若秋一举一动的嬷嬷深感满意。

三夭,平平安安过去了。

老嬷嬷做梦也没有想到,粗鲁狂放的罗啸强还有精明过人的一面。深夜,罗啸强悄悄把白天录下的护理丹扬的情景,包括舌战施若秋的全过程编成“特别节目”,通过闭路电视输入端,向修女们播放。只要有一两位修女无意看了“特别节目”,就会悄悄传播,只要修女们传播议论,死水般沉寂的修道院就会掀起轩然大波。罗啸强在暗中窃喜。

第四天傍晚,老嬷嬷被突如其来的晕眩击倒。在清醒与迷幻的交界处,她唤来施若秋。可以让施若秋掌管修道院的事务,可谁来接替施若秋去担任那该死的女看护呢。她在踌躇。

安安医生仔细检查了老嬷嬷的身体后说道:“嬷嬷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嬷嬷颤动着苍白的嘴唇,对施若秋说:“你挑选一个人……去那座,小楼。”

施若秋仿佛早有决断,在嬷嬷耳畔低语:

“唐荷。”

唐荷有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柔柔地泻过腰际。唐荷的面孔如擦得晶莹的玉器,饱满、光泽、富有弹性。唐荷单纯的美只有用地球上的古琵琶弹奏,轻轻一拨,一串琶音飞出,清冽甘甜,大珠小珠落玉盘。唐荷是一首小诗,韵味幽长,唐荷是一抹柔光,润泽空灵。唐荷爱唱歌,唱嬷嬷编词谱曲的《上天庇佑吾女辈》,将那一腔庄严,化作温润小雨,绵绵的,暖了大小女人的心。唐荷有乐于助人的天性,谁要唤一声“小荷”,她便象依人的小鸟,吱吱降落你枝头,为你梳辫理衣,端水喂药。唐荷活脱脱是唐诗宋词里那只带露出水刚现尖尖小角的荷花,清清白白,袅袅娜娜,乍绽还闭,粉白淡红。

可是唐荷对男人有生理反应似的厌恶。在她18岁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是男人,就象跟先天性双目失明的人讲花的形态和颜色,无从捉摸也无从具象。

她自懂事起,就在H星的修道院里生活。据嬷嬷讲,她是从地球上G市地铁车站的自动售货机边捡来的。那时她只是刚满百日的雏婴,睁着清亮的双眸,惊惶这熙攘的人世。很多眼光交叉着网住她,一个声音诵读着从她襁褓中掏出的短信。

“……在我怀孕期间,那个天良混灭的男人与人鬼混,竟染上性病。我产下的孩子刚满月,他又把恶疾传染给我。老天爷!我是有身份的职员,我的脸面是我做人的支柱。如今眼看面子扫地了,世人会指着脊梁骂我娼妇。我决定含恨离去,让羞耻随生命结束。只是,这无辜的孩子我不忍带走。我借车站一角,吁请哪位好心的女士把她收留,我即使化为鬼魅也感激不尽。孩子的名字叫唐荷,姓我的姓,不沾那负心人一毫干系……”

那封信还未念完,唐荷已被抱进嬷嬷宽厚温暖的怀抱。

唐荷成了黑蔷薇修道院最小的信徒。唐荷因教义问题向嬷嬷请教时,嬷嬷总是谆谆告诫:

“男人乃万恶之源。”

“那,男人什么模样?”唐荷天真地问。

“男人眼如铃,手如锥,贪婪为本,淫欲为用,抓到女子,顷刻化掉吮吸之。”

“啊呀!”

唐荷在梦中常为鬼魅般的男人吓醒。经年累月地做恶梦,竟吓出了一种顽疾——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偏头痛。

安安治不好她,因为安安无法驱走她心中的妖魔。

如今,嬷嬷要唐荷去服侍妖魔了,唐荷会不心惊胆颤眼冒金星吗?

唐荷一踏进两个男人住着的小楼,便虚怯地牵拉下眼帘,象瞎子样摸进屋。

“呵,”一个声音关切地贴住她,“看路啊,别碰坏了秀气的小鼻子。”

不,唐荷在心里抵抗,我不会抬眼看你的,妖魔。

唐荷开始做事。先用静电吸尘器清洁住房,再扭开喷洒香雾的旋钮。她给扎满绷带的丹扬擦脸时,眼里摄入了一位俊秀少年的形象。

“呀!”她惊然一惊,这就是男人!

她手中的棉球掉下地板,一只大手捡起来,伸到她面前。

“不要急,”声音说,“慢慢来。”

她猛地闭住眼,不让那雄伟的男人走进她拼力躲闪的瞳仁。鬼魅!用情感之刀砍杀女人之心的妖怪。她在心里背诵着修炼得来的词语。但男人一声温和的笑,把她的大脑搅成一派空茫。

“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这就是男人,多么好听的嗓音。有磁力的、宏亮深邃的、浑厚刚强的,女人中绝不可能发出的嗓音。曾听过很多乐器声响,听过自然界天籁的旋律,以及流星聚降,夜色震颤,合成的宇宙乐章的流韵。可这男人的声音蕴蓄七律,含英纳萃,竟在它们全部之上。

“喂喂,你怎么擦到他头发上去了。”男人在提醒。

唐荷急忙调整姿式,一抬眼,先自看见那人刚毅的面容。他的头发微微曲卷,在柔灯下闪着光泽。他有力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口唇,在炯炯双目统率下,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天啦,是男人用火一样的目光烧灼我,还是我在犯禁?

唐荷赶紧起身,她要离妖孽远些,她不能让他烧灼了。她往起一站,突然一阵晕眩。不好,偏头痛发作!这可真不是时候,她决不希望在对手面前蹩眉缩脸,做一番苦相。她挺挺腰,企图抽身离去。可过份的紧张,竟使她迈步时绊住凳子腿,她“哎呀”惊叫着,手往空中下意识地抓捞了一把,踉跄地倒下。

空中一双大手托住她,她倒向那个男人的胸脯。

只是一瞬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男人的强大磁场共振了她的磁场,就象云中蓄积已久的阴阳电荷突然撞出炸雷和巨闪。男人的气息如兰麝,钻入鼻孔,溶入肺叶,刹时环流四肢,触电般引起痉挛的酥麻。男人的身体成了起伏的山脉,容纳一棵女人的小草,是何等的宽博安全,何等的惬意陶然。女人累吗,头痛吗,那就泊在这大山里,管他流萤千点,飓风万丈,男人会遮拦着那一切喧嚣,令你舒服入睡。呵,唐荷的身体非但没有在因妖孽的触及而萎顿,反而在异性气息的拂煦下,如大海一样涨潮。

但这一瞬马上就过去了,唐荷推开了男人的扶持,跳回屋子中央。

“你滚开!”她嘶声大吼,要挽回失去的脸面。“你这个妖魔!”

她看见男人摇摇头。明显流露出怜惜之情。

“你只有17、8岁吧?”男人说。

“不用你管。”她依然戒备万分。

“18岁的花季。”男人说,“丹扬绽苞吐蕊。而你,没找到属于你的花期,你使你自己凋零。”

“你没资格与我妄言瞻语,我是崇尚纯理性的修女!”她几乎是请求了。她新奇地看见男人的颈上有一个凸起的喉节,喉节在说话间上下滑动,充满特殊的魅力。

“你恨男人?”他兴趣盎然地问。

“恨。”但刚才那双大手好温暖。

“你与男人打过交道?”

“没有。”

“奇怪,”男人摊开手,好优雅的姿式。“那你凭什么恨?”

她一时噎住,偏头痛更厉害。她脸色发白,一手捂嘴,作势欲呕。

“小姐,”男人走上来,男人的手不容分说捉住她的肩。“你病了,头痛?”

又是那撩人的气息,又是触电般的酥麻,她提醒自己必须摆脱,可身体不听使唤就是无法挪动。

男人的手捉住她的手,在虎口上一掐,她大叫一声。我要死了,她恐怖地想,男妖要吸干我了。

“别闹,”男人捉牢她。“我学过一点中华气功,你的头痛,我按压几个穴位包好。”

男人的手自主地移到她的后颈,一阵揉捏。她以为他正在杀她,但与男人体肤接触的异样感觉,又是解说不清的美妙。男人的手最后移到她的太阳穴,由轻到重,从缓至急地按摩了几十下。

“好了。”他说。

她清醒了,赶紧一步跳开。奇怪,头真的不痛了。连安安治了好几年都未痊愈的毛病,在这个男人手中,几分钟,竟云散烟消。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18年来被我视为魔鬼的男人!

这时,扩音器里响起嬷嬷的传呼:

“唐荷,速返大教堂!”

她瞥了一眼电子钟,她在小楼其实才逗留了半个小时。

这不是太短促了吗?

聚然间,18年的积淀翻涌上来,淹没了刚才的动摇。“妖怪!”她挥动小拳头大喊大叫,“我与你不共戴天!”

罗啸强用爽朗的笑声欢送她。

唐荷在施若秋引领下,跪在黑蔷薇前。她不转眼地凝视着近在飓尺的神秘的花瓣。黑蔷薇活了,粼粼白光游走于暗黑的表面。她觉得身体轻轻飘了起来,万倾圣水从头沐脚,天空在唱诗班的音乐下涌动赤色波浪,一个硕大的光环在无尽的环宇深处烁烁照耀,指引她向它走去。

宇宙无垠,星汉灿烂。

咚咚的律动声是她踯躅的脚步。

“嬷嬷”,热泪溢出了她的眼眶,“救救我的灵魂!”

坠入爱河的男女,生死难舍的鸳鸯,千百年来骚人墨客把人间的爱情写得千姿百态,汪洋姿肆,成了永远新鲜的主题。可是,在脑科学权威孟文渊看来,爱情与人的其它感情和思维活动没有本质区别,它仅仅是运动——20多种化学物质在人脑神经元之间的运动。

20世纪的脑科学家们了不起的贡献在于把人脑中1千亿个神经元作了“功能定位”。继发现“愉快中心”和“悲伤中心”之后又发现了“情爱中心”。孟文渊博士穷尽毕业精力,终于找到了引起“情爱中心”兴奋的最主要的化学物质——“孟”(M),轰动了医学界。

与此同时,一位世界著名的华裔高能物理学家发现了最小粒子L,并成功地使用一种装置,控制最小粒子流。

科学发现如同捅窗户纸,一但捅破,神秘感顿失,觉得它并不复杂。

正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指南针加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帆船,就促成了麦哲伦环球航行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两个看起来简单的发明妙叠在一起,又会出现奇迹。

孟博士突发奇想,如果能用最小粒子L来控制人脑中的化学物质“M”,那么人性中至圣至神的爱情,将会受到控制。

孟博士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完成了“L粒子流对M物质的控制”实验,实验代号为“LM”

他深知儿,LM是“魔瓶”。

当年,“核裂变”也是“魔瓶。”人们可以用核裂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发电,也可以用它来杀人。

如果研究成果LM落入宗教狂热分子手中,他们会做出比黑暗的中世纪的教士们更过分的事情。但是,如果用它来治疗一些因单恋或失恋而处于严重病态的患者,将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孟博士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女儿孟玛丽会成为他的LM的第一个受益者。

孟玛丽天生丽质,聪慧过人,从小便受到极好的教育。

17岁时出版过一本颇有新意的小诗集。20岁时与一宇航员相恋。22岁时,她遇到人生第一次大挫折。

那是鲜花簇拥,万众欢腾的日子。她迷恋的宇航员金勇从火星归来。当她满怀欣喜到机场欢迎凯旋的英雄时,突然听到广播“花边新闻”:金勇在火星爱上了女宇航员柴梅——这条对她来说具有爆炸性的新闻,并没有使她很在意。她象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金勇不会变心。但是,当她去机场亲眼看见金勇和柴梅拥抱接吻时,一下子晕倒在地。

矫矫者易折。自尊心极强的孟玛丽经受不住打击。一夜间变成疯女。

她疯疯颠颠跑进化学实验室,将金勇赠送给她的一朵红蔷薇,浸泡成一朵黑蔷蔽。黑蔷薇,成了爱情死亡的象征。

喜乐无常,不吃不喝的疯女吓坏了孟文渊博士。他不得不运用LM技术,使爱女恢复常态。

之后,金勇的好友费刚烈向孟玛丽发起猛攻,他如火如茶的爱使孟玛丽有所触动。这时,金勇与柴梅闪电式的婚姻结束,又来追孟玛丽,并以滂沦泪雨表达了悔恨之情。孟玛丽在费刚烈与金勇的夹击下举棋不定,她害怕再陷入感情的漩涡难以自拔。正如在大海与暴风吵架的时候,小船不知所措。

金勇与费刚烈,这对好友成了情场死敌,双方都认为对方的存在是孟玛丽举棋不定的原因。一天傍晚,两人在孟玛丽的化学试验室撞见。先是如剑的目光碰得嚓嚓作响,尔后是恶言秽语的匕首相刺,两人杀红了眼。盛怒的金勇举起铁椅砸向费刚烈,丧失理智的费刚烈顺手抓起一瓶硫酸朝金勇泼去。

那一声惨嚎让闻者摧肝裂胆!

孟玛丽当场吓得昏死。

那惨嚎声在她耳畔索绕百年!她再也无法摆脱那声音了。

孟文渊博士运用LM技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第二次发疯的爱女救过来。

所谓人间的爱情是什么?在孟玛丽心中是沸腾的油锅,是酷寒的冰窖,是沉重的山岳,是空中的楼阁。从此,她心如铁,潜心于女性心理学研究,并经营心理咨询工程。

孟文渊临终时,将自己的秘密科研成果LM交给了女儿,并一再叮嘱:“真理前进一步就变成谬误。人的喜怒哀乐发之于心,是自然而然的感情,切不可干涉。不能轻易使用LM治病,更不能对正常人使用LM……否则,就成了害人……”

但女儿并未遵循父亲的遗嘱行事。也许,是因为她太多地接触了心灵受伤的女子,执意拯救她们脱离苦海,便向她们传播: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久而久之,这成了纯理性教的教义,80岁时,她成了教主。为使信徒不再被情感困惑,她在布道时动用了LM。

粒子束发射枪藏在金属制的黑蔷薇的花蕊之中,当信徒面对黑蔷渡时,便有一束粒子流射入大脑的“情感中心”,抑制其活动。孟嬷嬷坚信:这就是造福于人。修女们都认为黑蔷薇是圣物,法力无边,谁也不知道LM的秘密。

中心控制室的电脑贮存着LM的秘密。它随时向嬷嬷显示LM的工作状态。

近日,百年前那惨嚎声越来越频繁地刺入嬷嬷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精力象流沙上的城堡,正迅速坍塌。她每天不得不依靠LM使自己保持平静。

我亲手养大的唐荷,嬷嬷喘息着,是你使我病得如此沉重。

更令嬷嬷不安的是,当她偷偷启开中心电脑一只密码锁开关时,电脑说:

注意!注意!LM超负荷工作。

LM怎么会超负荷呢?嬷嬷不寒而保。

嬷嬷哪里知道,罗啸强每天半夜通过闭路电视向修女们播放“特别节目”——除了客观反映白天发生在特别医院的事外,就是罗啸强的“忏悔”。“忏悔”时,他用反语讲述了自己被爱情和探险事业“迷惑”的故事,还故作沉痛状。

头两天至少有20多个修女偷看了“特别节目”。她们情绪骚动时,又求助于“黑蔷薇”。

悬崖上的积雪越积越厚,雪崩在即。

早课时,安安和施若秋扶着嬷嬷走进教堂。嬷嬷决定从自愿报名者中挑选看护。

“孩子们,”嬷嬷强压下一阵涌到喉头的喘咳,向修女们大声讲明当看护的条件,最后说:“卑劣者,惑于情,毁于色,终年修炼,一朝崩塌,是为H星所不耻。现在我问,哪位孩子敢去?”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坚定传出:

“伊娜甘愿受烈火焚身考验,为嬷嬷分忧。”

嬷嬷的头寻声转向祭坛右下方,与那对美丽而冰冷的眼光触碰了。就一下,电光石火激闪,嬷嬷心里一热:我了解你,伊娜,就看你的了!

伊娜生于艺术家之家,父亲在电视台拍广告片,母亲在舞剧院担任节目主持,伊娜从小就浸泡在感情泡沫浓烈泛滥的氛围里。一会儿听说谁个编剧与谁个女演员月下幽会了,一会儿又是谁个大明星与谁个小丫头暗渡陈仓了。刮过来的风是情,飘过来的雨是意,风情雨意,催生出一颗早熟的情苗苗。

早熟的伊娜被当时的电视帝王玩弄后又遭遗弃。她想,既然男人玩弄了我,我为何不可玩弄男人呢?她招蜂引蝶,被男人宠坏了,男人也就利用这弱点,一次次利索干净地击垮她表面的骄傲,玩她于股掌之间,最后谁也说不清谁玩弄了谁。

只有一个男人是真诚的。但她瞧不起他摄影助理的地位。她动着心思操纵男人,让真诚反受她愚弄。

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为她砍去自己的一根指头。

又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真去行刺联合国官员,被特工当场击毙。

她曾为这个痴情的人拗哭过,可一擦干泪水又忘乎所以。滥施感情的人竟变得毫无感情。

20岁生日一过,身体的疲劳和艺术上的败绩带来的心力推淬,使她突然渴望人间真情。

命运把郭福伟推到她面前。

郭福伟的名字俗气了些,但他对她的深情依恋,抵消了这无伤大雅的小遗憾。伊娜使用多种手段考验他,声东击西,指鹿代马,甚而宣布第二天即要飞往澳大利亚,与华人网球冠军刘森祥谛结婚约,而郭福伟虽以泪水洗面,却仍始终如一,不改热恋初衷。

伊娜的心被融化了,这是原先那个为她死的呆男人的再版啊!人生难得二知己,如今知己在眼前。此愿已偿,此生足矣。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春晚,激情难抑的热吻使她惜戒心尽除,成了郭福伟的俘虏。

两天后,仅止两天,她用磁码钥匙开了郭福伟的房门,躲进套间,希望给并无约会的郭福伟一个幸福的偷袭。等到下班时候,她听到了门扉的转动,郭福伟回来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郭福伟和他的密友们在客厅高谈阔论,这位人前的君子,人后另有一张变形的嘴脸。

“大郭,”有人说,“你先生可真赌赢了!”

“哈哈。”郭福伟的笑声使套间里的伊娜无端发冷。“你们真小看我,说我攻不破她,现在怎么样,我的手段还到家吧?诸位朋友,照原定数字,如约纳贡吧。”

一阵喊好的奉承。又有人问:

“大郭,假戏真做假亦真,你现在是否真有纳她做老婆的念头?”

“看你说的,就是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也轮不到娶她为妻……她的名声,啧啧,会断掉我社交场上的全数财神……”

伊娜昏倒在地毯上。这就是她千挑万选的好男人!这就是真情换来的代价。

帷幕降下了,伊娜寂灭了她的情感历程。

晚风如梦,一颗心送于黄昏。

一年后,她随嬷嬷来到H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