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幽灵列车
作者:苏晓苑
在成都南边的锦江上,横卧着一座桥,古称"万里桥",现在俗称"老南门大桥"。
桥头有一家百货商店,初建时,算是个大商场随着时代变迁,现在只能算个小商场,不过习惯上仍称"南桥商场"。
说不清从哪年开始每当阴云密布的天气,总有一片车厢状的阴影从商场顶上的天空一掠而过,伴随而来的是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人们都说,是"鬼车"。
现在,又叫她"幽灵列车"。
电视台有一个记者,扛了摄像机在桥头候了两个月,终于等到"幽灵列车"的来临。然而摄下来的影片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单纯的、阴郁天空,没有图象,没有声音。
老人们慨叹:所以叫"鬼车"嘛!
我是在等女朋友时遇上她的。那天天色阴暗,我因为小美迟迟不来心烦意乱。小美有迟到习惯,也有来迟的理由,因为她年轻漂亮。
我想给她家里挂一个电话。走进河边公园,记忆的电话亭却不见踪影。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确实曾经有过而后来拆掉。
我楞在那里,思索着最近一部公用电话在什么方向。这时,我听见几声细微呻吟。女人的呻吟,像市一个人气力衰竭,正在作最后的挣扎。
我一向乐于助人,再加上有几分好奇,几分英雄救美的妄想,便循声走去。在一棵树下,半躺着一个女人。帮帮我
她轻轻的呼救。我义无返顾地走上前去。不!别碰我。尽管声音微弱,但语调中的命令意味十分明显。是传染病吗?我站住,
你自己能走吗?我给你叫辆车,华西医大就在附近。她的声音更低了,给你什么?我没听清。电。
点灯的、开机器电?我赶忙掏出BP机中的电池问:她懊恼地说。
我发现手中的电池已经软了:"你等着,我马上去买。她的眼睛示意着远处的路灯。那是交流电啊。灯,,揭开灯柱底部的铁板。
看见一排红红绿绿的电线,我又茫然我向她喊道:"我该怎么做?她躺在地上,艰难地说:生了:线头射出蓝莹莹的光芒,像是一条通灵的毒蛇,听到主人的召唤向那女人窜去;然后,又顺着她的身体轮廓蜿蜒而行,形成一具闪着蓝光的人体剪影;最后那女人似乎通体都是蓝光.片刻之间,所有的蓝光又消失了.天空突然大亮,姑娘慢慢站起来.哇,是个漂亮的女子!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在阴霾里放出异彩,恰似一朵闪光的玫瑰."你是外星人?"我又惊又喜,脑子里思索着欢迎的严辞.她摇头."机器人?"她眼前掠过一抹阴影,突然,一声惊叫,仿佛是裸体被我窥见:"你能看见我?""我又不是瞎子."我略带调侃地回答."再帮帮我."她又哀求我."又怎么帮你?"我问.她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难题,皱皱眉,咬咬唇,思想斗争挺复杂的样子,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握一握".我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心里做好触电的准备."咦!"突然间,全身的血液好象凝固了,身子也动弹不了.我楞了.我的确把手伸给了她,但我什么也没握住.我只看得见我的手的一部分,仿佛把手伸进一个盒子,被盒子遮掩住的那部分看不见了.我惊叫一声,把手抽回来,发现完整无损.我恐惧地问她:"你是鬼?是幽灵?"她只是静静地笑着:"我来自未来."--我住在公司宿舍,同室的老方去广州出差,两个月以后才回来.她要求我找地方把她藏起来,我只有带她回宿舍."小姐,你贵姓?"我问."姓卢,卢玉琢."我很失望.想象中,未来人的名字应当叱诧风云,英雄大器,比如变形金钢、大力神、擎天柱等."你是怎么来的?""乘时间车"我无法想象,咕咙道:"我宁可相信你是鬼,是幽灵......""其实你们所碰到的鬼和幽灵,也就是碰到了我们.""来自未来世纪的鬼.""不,是公元四十世纪的人."我们走在僻静的小巷里,我对她说:"遇到别的人,你要躲着点.""我知道."她很镇静."要是我女朋友知道我房间里藏个女人,麻烦就大了."我嘀咕了一句.走进公寓上了二楼,我突然看见小美竟然候在门口.她看见我,连走带跑奔过来:"永胜,我的自行车半路上坏了.修好后,我感到桥头,你已经不在了.你上哪儿......"她看见了紧跟我身边的女人."小美......"我正欲解释."好哇!"她发作起来,"周永胜,你,你......"小美拔腿就走,我一把拉住她的:"听我说!""你别跟我说,她是你同事还是你亲戚?你们家的人我都认识!""小美,你等等,你握握她的手就知道了.握呀!"我拉着小美的手去握卢玉琢."干什么?你想我与她握手?"我硬拉着小美的手,小美无法挣脱,当与玉琢的手相握时,小美吓了一大跳."妈呀!鬼!"她腾地窜到我怀里,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刚才河边公园见到的一幕,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也许是女人天生不切实际,爱幻想,她几乎立刻接受了玉琢.小美慢慢地试着把手伸过去,想摸摸玉琢,结果什么也没摸着,自己的手反而一点点地消失.她的手从胸前进去,慢慢地又从背后钻出来了,就像武打电影中长剑穿胸而出的情形.小美好奇地问:"玉琢,未来的人都像你这样,是中空的吗?""不,我们也有血肉之躯.但是要作时间旅行,必须用超光速的超光承载.在人体内安置N极块,一种特殊的能量组合块,于是人体就离子化,超光就承载得起."离子化就是变成空的?"我问."不是空.我们依然存在,只是不是以你们常见的三维形式存在.本来你们是看不见我的,但是我的N极块能量不够......""我不懂."小美摇头,看着我.--我懂了一点点.们是关闭脑电波.""你关给我看看."她坐下来,闭上眼,立刻像老僧入定那样,一动不动了.一瞬间,她又睁开眼:"比睡觉的效果好一百倍,既得到彻底的休息,又清理了头脑中的杂质."我感兴趣了:"玉琢,能不能把我的脑电波也关了?"她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抱歉地说:"不行,你受肉体的禁锢,脑电波没经过衡量扩展,出不来."我失望了,心里嘀咕着:睡觉也是未来人高明."第二天早晨,我惦记着屋里那位客人,仍然对昨夜的奇遇持怀疑态度.临上班前,她还把自己的脑电波闭着.桌上,我给她留了面包牛奶,但实在想象不出她怎么吃下去,小美大概也跟我一样,打电话说她要提前下班,再看看玉琢.于是我也请了假,赶回公寓.--我一进门,小美便扑上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我猜想,这亲热是故意做给玉琢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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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玉琢竟然十分惊奇地问:“这是不是叫恋爱?小美也惊异了:“你们未来人不谈恋爱?“用不着那么麻烦,把各人的性格指数输入计算机,寻出相配的,就可以结合了。小美睁大了眼睛:“那不是跟封建包办一个样?
没有感情基础,日子能过得长吗?“这样由计算机配对的,十全十美,男女双方相爱默契。
迄今为止,未来世界里没有一对夫妇离婚。我不胜羡慕:“又简单,又完美,要是咱们的年代也这样多棒。
找对象,仿佛瞎子摸象,凭运气撞;恋爱则伤神又伤心;好不容易相爱了,而多数情况下,婚姻又是爱情的坟墓。小美狠狠踢了我一脚,又问:“玉琢,你结婚了吗?玉琢摇头,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有男朋友吗?”
小美不理会我的暗示,穷根究底。
“曾经有过。”
她低声道。
我忍不住插嘴:“你们不是计算机配对吗?“是,我们极为般配,可是......”“他移情别恋?”
小美问。
“不,他坚持要带着他的女助手与我结婚。我的兴趣浓厚起来:“你们年代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不。
那女助手是个机器人,我讨厌机器人。小美很积极地附和着:“是的,要就要他的全部的爱。
象周永胜,他如果养一只猫,我就与他bye-bye。我只得在一旁苦笑,心里很明白小美讲的是真话。
现在的女人都贪心,专制得很,容易受伤的其实是男人。
--我把话题拉开:“你们饿不饿,我可要吃饭了。”
突然发现面包与牛奶还原封未动放在桌上,“玉琢,难道你一直饿着?玉琢看着:“这就是你们的食品?
跟历史图象里记录的一模一样,不过,我靠这个。”
她指着墙上的电源插座。
“你们未来人都靠充电过日子?她不经意地道:“反正都是能量。”
又叹口气:“可惜这能量不能维持我的离子化。“你的N极块呢?”
我记起昨天谈话的内容。
“也许是出发时心不在焉,错拿了别人用剩的。”
她并不着急。
“你有同伴吗?
能沟通吗?
大家匀着使使。”
小美出主意。
她笑笑:“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年代下车。“一个人?“你心情不好时,难道不是一个人找个荒凉的地方散散心?“我们这时代还荒凉?”
小美很不服气。
玉琢正色道:“这是宇宙历史公认的。
若论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首推二十世纪后半叶。我与小美对看了一眼,很是泄气。
“你怎么回去呢?“去宋朝的时间车返回时,会顺路接我。
但是我不知自己能否支持那么久?我指着电源插座:“不是有这个吗?“电压太低了,只能维持存在。
而我需要的是能让我离子化,让我重新回到未来的能量。“那该是什么呢?“超强的能量。
量子能级越高,能量越单纯,越能改变空间维数。“我不懂。”
小美茫然。
我也不懂。
玉琢也懒得再解释。
“用高压电?”
小美突发奇想。
--我没当过贼,凭着小说的经验,知道自己时机选得很好:月黑风高。
小美觉得蛮好玩,兴致勃勃;玉琢表情淡淡的,但眼神偶尔一瞥,看得出对此举满怀希望;而我则像个惯盗,脸不红,心不跳,手心一丝汗都没有。
真正来到郊外的高压电线下,我又有些不安了:“小美,我们这算不算偷电?“算!”
她答得挺干脆。
“我们动了高压电,会不会影响郊区人民的日常生活?“会。“那......”我吞吞吐吐。
“周永胜,你怕了?”
小美丝毫不想遮遮掩掩。
“弄不好要坐牢,还有可能丢命。“你的男儿气概呢?”
小美问。
我惊愕了,一时搞不清犯法丧命与男儿气概有什么联系。
“怎么了?”
玉琢回过头来,柔声问。
“没什么,我跟小美讲笑话呢。小美哼了一声,玉琢轻叹:“也不知你们的高压电电压够不够?她的无助与担忧被我捕捉,心中一震,就脱口而出:“总归要试一试。小美惊喜地捏捏我的手,表达了对我的赞赏。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电线,一头放在玉琢脚边,一头栓成圈。
然后,我像套马的牛仔一般,把绳圈在头上挥舞着,但心中一阵阵发秫。
“永胜,小心!”
小美突然惊叫。
我回头:“趁我现在有口气在,小美,嫁我不嫁?小美发呆了。
我笑起来:“千万别回答,嫁,我心神不宁;不嫁,我也心神不宁,心一慌,肯定要出事。小美做个可爱的鬼脸。
玉琢突然问:“后果很危险吗?“可能死掉,不过永胜不怕。”
小美得意道,言语间,把我当英雄。
“你们的死是什么样的?小美把眼睛一翻,哼哼两声,头一歪,不动弹了,很快,她又活转来:“就这样”玉琢轻语:“像我们的休息,不呼吸,不思考,脑电波不活动。小美问:“难道你们不死?
刚不坏之身?“不,我们也要死。
肉体的存在并不重要,脑电波衰亡到尽头,我们才叫死。我问:“假若我被电死,你有无把握令我起死回生?“没有,血肉之躯对你们很重要,我不忍你为我损坏它。
永胜,算了,我不要试高压电。”
她转身欲走。
“等等。”
我心一横,把手中的绳圈使劲一扔,“啪”的一声,稳稳准准搭在高压电线上。
猛然间,我仿佛被强力击中,全声上下像憋在不透气的皮袋里,胸中难受至极,想喊却喊不出来。
眼角瞥见小美勇武地拿着一根木棒想我挥来,我终于叫出声来,整个人声不由己地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要命,心头却舒坦多了。
远远近近的灯光突然一下全熄灭了,玉琢象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全身散发出蓝荧荧的光。
片刻之后,蓝光消失。
小美扶我起来,我看见玉琢稳坐在地上。
“怎么样?”
我焦急地问。
她无可奈何地一笑:“你们看得见我,说明电压还是不够。小美喊:“我们快跑吧,被人逮住就麻烦了!--“永胜,永胜。我正梦着与小美吵架,好像为娶小老婆。
我被叫醒了,睁眼一看,玉琢立在床头。
“什么事?“你该出门了,”她指着桌上的钟:“上班。“今天是星期天。”
看她茫然的样子,我又解释了一下,“星期天就是一周内不用上班的那一天。“小美呢?“她要加班,与客户谈判。清晨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脖子上的每根汗毛都被照的清清楚楚。
我说:“天气这么好,走,我们去公园照相,好吗?她浅浅一笑,算是答应。
我挑选了游人最少的植物园。
玉琢感叹不已:“这样美丽奇特的景观,我是第一次见到呢。我为她照了整整两个胶卷的照片,她还不满足,竟然提出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永胜,我想与你一起照一张。”
我犹豫了片刻,故作爽快:“行。很等了一会儿,才有另一对恋人经过,我把相机交给那小伙子,便与玉琢并排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
玉琢没有先前单独照相时活泼,我也站得笔直。
那照相的小伙子是个多话的人:“你们别离那么远,近点!他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恋人“再近点,先生,大方点。
你用手搂着她的肩吧。玉琢看了我一眼,我楞了楞,慢慢把手伸过去。
只想自己是个合格的哑剧演员,把搂肩的动作比划标准,别让那小伙子看出玉琢的虚无。
突然,我全身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受。
我又微微挪了一寸,再一次震惊,叫我怎么能相信呢。
我感受到了玉琢。
这感觉如此细微,就像一缕风从指尖拂过,然而确确实实,我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双肩的轮廓。
一直到那小伙子把相机还给我,我仍然缓不过气来,嘴里机械地说着:“谢谢”。
“有什么不妥吗?”
玉琢问。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玉琢,我不仅能看见你,现在能摸到你,很轻,很细微,但趋势能感知你,相信我,那不是心理作用。她的脸色变了。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惊惶,当初遇到她,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她都是淡淡如水的表情。
我勉强地问:“是不是很糟糕?她的眼神定定的:“这表明,离子化在加速消失,我的血肉之躯在加速恢复。“又如何?“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时空的转换将令我灰飞烟灭。
我的肉体完全复原的一瞬,也就是我毁灭的一瞬。--“肉体?
可你的关键是脑电波。“它仍存在,在此时空内游荡,等待二百七十年后的衰亡。“你可以选择一个婴儿。她摇头:“没有能量,我的脑电波就没有穿透力,连与你们沟通都不可能,更别说进入肉体,而且......”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在她的紧握下,我的手掌不存在。
但是我能感受到温柔的抚摸,仿佛一条薄纱正轻轻地拂拭着。
“永胜,据我所知,自从时间旅行以来,没有人留在你们这个世界。
我很可能只剩下波,回不去了,只有留下来。
可我没法与你们沟通,没法让你知道我在哪儿?
偌大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孤零零的游荡,而起码就是二百多年!她的眼泪流下来。
我目睹那晶亮的液体溅落在我手上,我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她的伤悲。
她伏在我的怀里:“我不知道非离子化来得这样迅速,我以为能够坚持到那些去宋朝的人回来。她的头靠在我胸前,双手围着我的腰。
而我不敢碰她,一动也不动,心中乱极了。
我看见她的举止,她的悲痛,然而她是虚无的。
我知道她是虚无的影子。
然而她的一切是绝对真实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
终于,我轻柔地拥着她,如拥着一件美丽、易碎的瓷器。
我们在植物园呆到很晚,然后走回家去。
植物园在成都的北郊,我们从夕阳下一直走到灯海中。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的男朋友,一个知名人物、科学家、发明家,他的脑电波强度极大,许多人像现在崇拜歌星、影星一样崇拜他。
她也一样,而他需要一个伴侣,在电脑配对之外,他最后选择了那个女机器人,绝对服从他,像柔软的内衣一样贴身他。
“我知道感情是低级的东西,是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表现,只要有了感情,便不可能进步发。
可是我输给了那个只有程序的机器人后,心头却不快乐。
我想,我有了感情,这是错误的,我必须反省,就像远古的禅师面壁一样,我来到这个时空,谁知,又出现了这样的闪失。她讲完以后,我开始讲小美的漂亮与任性,她众多的追求者。
我几乎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令她收敛了三心二意。
“你有什么令她不满意的吗?我笑笑:“不够有钱,不够帅,幽默感也算不上强。
幸而我诚恳而不花心,令她有安全感。玉琢轻叹一声:“永胜,我以为你们的世界里,你是最完美的男人。我脑子里呼呼地旋转起来,得意忘形到极点。
“但愿小美也象你这样,哎呀!我惊呼出声:“今天是我与小美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
怪不得,今晨她临走时,那般含情脉脉地盯着我。
幸而,时间不太晚,路口仍有卖鲜花的花农,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束红玫瑰。
“这是什么?”
玉琢问。
“花,红色的玫瑰花,代表幸福的爱情。
你们用什么表达爱?
送原子弹?她自嘲地一笑:“我们的脑电波一连通,一切都明白了,所以连语言都不需要。”
“那没意思。
恋爱必须有酸甜苦辣,而且还要有谎言,才有情趣。”
我抽出一支玫瑰:“这个给你。“给我?”
她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头无知的小鹿。
她没法接住,那只玫瑰从她手中松落。
“瞧你,多笨。”
我弯腰拾起。
她叹息:“如果我握得住,那我也快完了。我竭力自然地笑着:“喏,这枝是给你的,你记着,我帮你拿。她点头,脸上再次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小美坐在桌前,满脸愠色。
我挤出笑容:“小美,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冷笑一声。
我扬出藏在身后的玫瑰花:“一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了今生今世唯一要等待的女孩。
我无法形容这一天对我有多重要。果然,我的甜言蜜语初见成效,小美脸上的冰雪融化了。
“这就是爱情谎言吧?”
玉琢在身后轻轻问。
小美睁大惊愕的眼睛。
玉琢认真地解释道:“永胜告诉我,真正的爱情还要有谎言。我拍着额头:老天,怎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住,而且现学现用。
我想挽回影响:“小美,你知道我的真诚,玫瑰代表我的心。她接过那一大束玫瑰,笑了。
“等等。”
玉琢上前一步,毫无心计地指着其中一枝:“这一枝是我的,永胜送给我了。小美看看我,看看她,又看看花,用眼神划着三角形。
她狐疑地逼视我,我突然有一种被当场捉奸的尴尬:“小美,我不是......”玉琢奇怪地说:“什么不是?
是这一枝。小美浅浅一笑,把花放在桌上,从手袋里拿出一支笔,包装的很漂亮的笔。
猛地,“咔嚓”一声,她把那枝笔一折两段。
“小美!
你别冲动!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是冲动!
是幼稚!”
她终于爆发了,“幼稚得可以被人骗,被人当掉!她冲出门时,又摔出一句:“我们拉到!--我站在屋中央发呆,望着桌上的玫瑰花,望着地上的碎金笔。
“小美走了。”
良久,玉琢才说。
我不理她,我在想:小美为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
为什么我今天哄不住她?
为什么她走的这么绝?
“这是不是恋爱中酸的滋味?”
玉琢不识相。
“是!
是!
是!”
轮到我爆发了“都是你,乱说乱动。
你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未来傻瓜!
你把什么都搞砸了!我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满眼都是小美。
以前,她耍脾气,最过火也不过“不理你”,可今天,她说的是“拉倒”!
小美、小美、小美,成熟的小美,幼稚的小美,泼辣的小美,受伤的小美......我该怎么办?
我找得回她吗?
我对她竟如此没有把握!
迷糊中,我睡着了。
--是传呼机把我叫醒的,天早亮了。
玉琢靠窗无力地站着。
我想起昨夜的事,道歉地叫了一声:“玉琢。她回头,一张脸好憔悴,好忧伤。
“怎么了?
你没休息?她点头:“我没关脑电波,也没充电。“为什么?她郑重地说:“我正在体会恋爱中苦的滋味。我楞了一下,乱弹琴!
传呼机又在叫。
我冲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
“永胜,”小美的声音,“昨夜我实在是莫名其妙,乱发脾气......”“不,不,是我不该回来得太晚,让你等得太久。
你知道,玉琢是不能坐车的......”“我知道,我知道。”
小美抢着说:“我最近不知为何,特别容易烦躁。
其实我一向很大度,可昨晚,不知为什么,就想不开了。
我想了一夜,你和玉琢不会有结局的,我们帮她,陪伴她,都是应该的,我自己太疑神疑鬼,小里小器了......”小美做完自我批评,我也开始做长篇的自我检讨。
放下话筒时,昨夜的疑团烟消云散,阳光普照,分外灿烂。
玉琢仍是刚才的姿势。
我心情特好,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小美刚才打电话向我道歉了,深刻反省,痛哭流涕,请我原谅。
当然,我也高姿态地认识了一下自己的错误。她没什么反应。
“玉琢,快去充电,你想饿死你自己?”
无意间,我拍了拍她的肩。
突然,我的手僵在空中,实感更强了,而且,我感觉到了温度,人的体温。
玉琢疲惫地说:“充不充电都无所谓了。她抬起手,在我掌中来回轻抚,我感觉一种温暖的蠕动,好象一只飞蛾在掌中轻轻拍打翅膀。
“现在,我也能感觉到你,永胜。”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我觉得很难受,全身憋得慌,像被关进缺少氧气的房间,我甚至感觉得出离子化在迅速消减。“怎么办?”
我手足无措。
她仰起头,眼神分外凄楚:“现在,最难受的还是这里。”
她指着头。
--“头疼?“不,恋爱的苦和酸比时空压迫更令我难受。我退后一步,不敢看她诚挚的眼睛,不敢再让那飞蛾翼般的手指在掌中滞留。
“你是想起男朋友了吧?”
我终于勉强说出话来。
她摇着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他了。“那......那恋爱中的苦和酸从何而来?”
我问得结结巴巴。
“永胜,我不知什么是恋爱,也未曾实践过。
但是昨夜,你与小美吵闹,她赌气而走,我心里竟有些快乐;然后你又责怪我使你与小美不和,我痛苦了一夜。
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快乐,痛苦,灰心丧气,兼而有之。
能不能回家,无所谓;是不是要在时空里孤孤单单地流浪两百多年,也无所谓。
我变得很迟钝,很麻木。
刚才,你与小美重归于好,我的不安与愧疚没有了,但是又有一种新的不自然,不自在,令我悲伤的东西油然而生。
这么短的时间,我竟遇到了这么多新的东西,体会这么多。
我不知这一切是什么?
为什么?
哦,永胜,难道我们未来人真的很笨吗?
竟然有如此之多该懂而不懂的东西?她轻轻地叹息,轻轻地呼唤。
黑白分明的眼睛焦灼地望着我,好象要我给她答案。
我知道答案,可我怎能给她呢?
给她什么呢?
我陷入迷茫之中,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罢了。
我工作紧张,神经衰弱。
我轻轻碰碰她的肩,那纤细的感觉依然存在,可是,太渺茫了。
小美说她要来,怎么还不来?
“你们的时间车在什么时候路过这里?
你们在哪里上车?
你们怎么联系?”
我的声音很干涩。
玉琢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不理会我的话,一字一字到:“永胜,这就是爱情,我-爱-上-你-了!我躲不掉。
--“小美,有人追我。”
我心烦意乱。
我们坐在一家快餐厅里,把玉琢留在房中入定。
小美大口大口地扒着饭,附和地说:“不奇怪。
以前,你老吹牛,说初二时就有女生递条子给你,是吗?“是玉琢。她终于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怪笑一声,咕噜道:“让我先吃完饭。”
她又埋下头扒饭。
我无滋无味地用叉子在碟子里拨来拨去,一面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小美的进食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啪”地放下叉子,抬起头,表情与我一模一样的烦躁。
“我早有预感。”
她说。
“我没有。”
我老老实实地说。
“凭女人的直觉。”
她不耐烦地甩甩头,摊摊手,大声说:“其实,我怕什么呢?
难道她能从我手中把你抢走吗?
我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能干。
我是活人,而她是个影子,你对她来说,也是个影子。
她也许发神经爱上你,而你绝不会去爱一个影子,绝不会。突然间,我对小美好生感激,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小美,谢谢你。“谢谢?”
小美笑笑,“不过她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总还是不舒服,我们还是赶快帮她回到她该呆的地方去。“小美,我从未见你如此通情达理。“人总要长大吧。”
她调皮地眨眨眼,“有点失望吗?
本来准备与你大闹一场,然后去找玉琢决斗,你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岂不便宜了你。我伸出手摸摸她的面颊,心情豁然开朗。
那盘刚才未动的炒饭,霎时间被我一扫而光。
--我们一进门,玉琢立刻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招呼。
小美径直走到她面前:“玉琢,永胜都告诉我了,你爱上了他。玉琢一惊,看着我,神情像一头待宰的小鹿。
我也一惊。
小美说一切交给她来处理,但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开门见山。
我佯装找水喝,避开玉琢的眼光。
“是的。”
玉琢根本就不懂,也不会隐瞒。
“......”小美在精心措词。
“这是一种感觉。
我从没经历过,很难忍受,但是我喜欢。“不,你没有爱上他。
你们的世界里没有感情这东西,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你不会爱人。
到了这里,永胜是你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有感情的男人,所以你对他有好感,你以为这是爱情,其实不是。
归根结底,你爱上了爱情,而不是他。玉琢摇摇头。
“不!”
语调极为坚决。
“好,好。”
小美一副谈判中以理服人的架势,“退一步,就算你真的爱上了他,你准备怎么样?
你想得到什么?
还有。”
小美加重了语气,“他爱上你了吗?玉琢喃喃道:“我不知道。”
她双眼清亮地望着我,一瞬间,我茫然迷惑,好象走进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迷宫般的街道中,遇上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想在他身上找到什么?
他能给你什么?
拥抱?
热吻?
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世界你不知,你的世界他不懂。
你们能相依相守吗?
他能跟你走吗?
你能留下来吗?我暗叹,小美的话是有理的。
玉琢却根本没听见,只是痴痴迷迷地看着我。
突然,她表情一变,好象发现了什么,在空气中嗅着,张望着。
“怎么啦?”
我问。
她低语:“我感觉到了超光在空气中的奔流,去宋朝的那趟车快回来了。--我们坐在南桥商场门口。
我与小美把玉琢夹在中间,免得人来人往的顾客撞上她后,大惊小怪。
玉琢已经越来越有分量。
刚才,趁称体重的人不在,我领她去称了称,刻度上指着25公斤,与正常人相比,显然不够,但她已经绝对不是一片影子。
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忧伤。
25公斤代表着她身体的1/2已经进入我们的时空。
她形容这种感觉是淋了场大雨找不着衣服换,全身粘糊糊、湿漉卢的,每个行动都有相当大的阻力。
同时,她越来越迟钝,连那趟时间车的远近速度都测不出来。
我们只有死等。
我们已经等了三天。
“你们是外地来的?”
旁边守自行车的老太太问,“等着看‘鬼车’吧?我们楞着,都没回答她,她一撇嘴:“就是你们喊的‘幽灵’列车嘛,好多人都专门来看。小美问:“太婆,那‘鬼车’什么时刻会来?“不晓得,一般是天阴才看得见。
唉,这几天日头毒,要天阴,不容易哦,你们等吧。”
有人来存车,老太太忙过去,边走边感慨,“这鬼车,好多年啦!
解放前就有啦......”玉琢在我耳边解释:“并非天阴才看得见时间车,而是时间车经过时,导致云层变幻,形成阴天......”“玉琢,可能还要等几天,你坚持得住吗?她不搭理,软飘飘地靠在我肩上。
太阳很毒,我已经汗流浃背。
小美浅浅地笑着:“我去买点吃的喝的。”
于是起身走进商场。
--“玉琢,现在感觉如何?“更难受了,乏力,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闭着眼。
“那就别说了,保存一点能量。“不,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在我们的年代里,一个人有感情是可悲的,低级的。
而现在,我却体会到这么多感情,也才发觉,以前的生活多么枯燥,多么空虚,多么孤单。
我想,我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将成为宇宙里的一束电波,等待两百七十年后灭亡,孤独寂寞的两百七十年,想提前也没法。
但我不后悔,不后悔来到你们的时空,我的三十年的生命中,只有这几天才算真正的活过,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人,不是机器,因为我曾经爱过,能够爱你,多好!
多好......”她的声音低得听不见,靠在我肩上的头往下滑,我抱着她,喊道:“玉琢,玉琢!她眼睛微睁着,嘴边荡漾着笑意,一滴眼泪慢慢从眼角滴落,落到我的指间。
我心中一震,那温热的液体,给我的感觉竟如此真实,我下意识地把手指送到舌间:咸的。
天哪!
她流下了真正的泪水!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渐渐加重,却是一如既往的柔软。
“永胜,”她低语,“我能感觉你的心跳。
原来拥抱是如此是如此甜蜜,永胜,我在进入你的世界,我很难受,但我好快乐。她努力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痛苦令她的五官变形。
然而,她满眼迷离,真美!
我的心都要碎了:“让我帮你!
让我帮你!她微微笑着,把手指嵌进我的肉里,我觉得疼痛,但是与她急促的呼吸,苍白的双唇,与她正忍受的刑罚相比,算什么呢?
“吻吻我”,我已经听不清她要说什么,然而我知道。
她的唇好象柔软坚实的毯子,我的梦,在这毯子上跌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小美站在我们面前,泪眼模糊,她说:“天阴了”。
--那天,我们看见了“幽灵”列车,从乌云的空隙间一闪而过。
也就在那一刻,玉琢消失了,我的怀中空空如也,好象她从未曾出现过。
她是上车回家,还是被时空压力挤碎了,我不敢猜测。
植物园的照片冲出来了,只有树、花、小径,只有空空的景物。
那张合影只有我,奇怪地把手伸在半空,笑得很甜蜜。
有时候,一阵风吹过,令我又惊又喜,我听住脚,大呼:“玉琢,是你吗?也许,她成了宇宙游魂,希望我这一声声呼唤,给她孤寂的流浪生活一点点慰藉。
我常常去南桥,有空就去,希望有一天,能看见一个穿黄裙子的女人从天而降。
我经常看见“幽灵”列车,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