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超越永恒

作者:李梦吟

当我匆匆赶到医院时,沈泓已经站在熠熠的床前了。我冲他点了点头,也走到熠熠床边。

熠熠躺在病床上,一如往昔的美丽。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枕边,脸庞仍红润可爱,长长的睫毛轻阖着眼帘,就如同只是熟睡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望了一眼沈泓。

“她……”沈泓轻声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一切生理机能都正常,就好像是睡着了,可是没有人能叫醒她。”

“叫不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两天前。这两天,她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我叹了口气,望了望熠熠。若不是四周洁白的环境,若不是墙上的电子时钟明白显示的时间——2001年11月1日,我真以为自己到了那个美丽的童话《睡美人》的时代哩。

“不知能使她醒来的王子是谁?”站在一旁的沈泓突然说。我不由和他对视一笑,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居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医生怎么说?”

“那帮庸医,还会说什么!‘病因不明,尚需留院察看’。察看察看,熠熠可是不吃不喝,哪受得了啊!”沈泓一脸激愤。呵,他还是五年前的老样子,一点也没变。想到这里,我悲伤的心情稍微有所缓解。

可是熠熠,你知道现实的世界中还有我,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盼望着你醒来,盼望着听到你的笑声么?你为什么长眠不醒呢?

电子时钟还在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每跳一下,就意味着熠熠离死神又近了一步。沈泓说得对,光靠营养液,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凝视着熠熠恬静的脸,真的有些后悔了。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我想说的话呢?现在,还有机会吗?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沈泓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出去走走吧,咱们有多久没见了,五年?”

街对面的小酒馆使我想起了高中毕业的那个夜晚,我和沈泓毕生头一次喝酒并且喝醉了。熠熠脸色苍白地找到我们,着急地说告别晚会开始好久了你们怎么跑这儿闹来了?我说沈泓要走了来给他送别吧。

熠熠站在我们面前没说话,我这辈子头一次话这么多地说个不停:沈泓你这样的天才就应该闯一闯,以后的天下就是你这种人的。

沈泓的舌头也不太好使,他淡淡地笑着说江涧你才有才华呢,考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系——心理系。他的眼中现出一丝遗憾,大约是为自己不该有的失误而悲哀。

“熠熠,你坐这儿喝点果汁。”沈泓大声招呼招待拿杯果汁,

“毕竟咱们从小玩到大,以后就各奔东西了。”

我实在记不起后来三个人怎么到了学校操场的草坪上,谁也没去参加告别会。我们边喝果汁边数星星,几乎无语坐到天亮。

那以后我只见过沈泓一次,那是大二时他把他的有关计算机的书全都给了我,说他不再念大学了,然后他就失踪了。

熠熠考上南方一所大学艺术系,我们并不经常联系。后来她回到这个城市,以画油画为生。我们仍像以前一样,是淡淡的朋友。

酒杯和瓶口碰撞的声音使我从回忆中惊醒,我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沈泓,他几乎没怎么变,一副落魄的穷学生样。

“沈泓,你到底在干什么?一下子杳无音信,发给你的电子邮件都退回来了。”

“我改行了。”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然而并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

我只好也沉默着。若不是熠熠的病,真不知是否还能见到他。可是熠熠,她到底怎么了?我的思路又回到熠熠身上。我知道历史上曾经有人因为疲惫过度而连续熟睡三天不醒, 可是并没有官方记录。况且,熠熠做的工作也不会使她“疲惫过度”呀!

沈泓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我没有心思喝。沈泓说:“干着急也没用,我们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熠熠。”

于是我们分手了。我回到自己的寓所,沈泓则开车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是一个还算成功的心理医生,所以每天经预约前来进行心理咨询和治疗的人不少。自从熠熠生病,我修改了网络上的自动预约程序,以便自己提前下班一个小时。

每天,我带一些新鲜的花朵来插熠熠床前的花瓶。熠熠仍静静地熟睡着,一如往昔的美丽。只是,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我的音乐世界,我的地盘!

我心急如焚。

我并不常见沈泓,护士小姐说他有时中午来,在熠熠床前静坐。

回到家,我就打开电脑,给自己放了长假。正在这时,扬声器响起了几声蜂鸣,表示有我的电子邮件。

我打开信件,发信人处写着“[email protected]”,这一定是沈泓。我熟悉他邮件的风格,一定是利用附带的程序霸道地玩个什么花样,使不了解的人以为自己遇上了邮件炸弹。果然,我的屏幕在被以悲惨的撕裂方式清屏后,几行醒目的文字出现了:“童话中的女孩可以沉睡千年不醒;现实中的花朵却会枯萎凋零。我们要救熠熠。”

我刚想用以往的方法回信,突然发现光标在屏幕上怪异地闪烁不停。还有什么花样吗?我试探着敲了几个字符,屏幕又清掉了,我打的字出现在屏幕上方:“当然。可是我们怎么救熠熠?”

立刻,一行字符行云流水般地出现在我的屏幕下方:“你是医生,你有办法吗?”

“沈泓!”我惊讶地大叫了一声,在键盘上敲击,“你在哪儿?”

“在你面前。”

我知道,他八成是在网络上跟踪了我,并且现在就坐在他的电脑前和我通话。

“你的技术没有荒废嘛!”

“谁说我荒废了技术?”

我知道现在不是和他斗嘴的时候,于是说:“你总不会用计算机技术来救熠熠吧?”

“那个自然。救熠熠的是你,你是心理医生。”

“熠熠只是熟睡不醒……”我不知如何写下去了。

“一切生理机能都正常的人会昏睡不醒?而且,也没有查出任何细菌感染……”

“你是说——”

“你不觉得,熠熠其实并没病吗?”

“是啊,就是睡了。”

“江涧!我没开玩笑。我是指,也许是一种心理因素使她这样的。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在现实中有解决不了的烦恼,或是有什么难题,他会怎么办?”

“有些人会积极地去解决,有些人则会逃避。”

“逃避!对了。如果在现实中有障碍,有艰难险阻,有很多人会在梦中逃避现实,我就是。我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会去睡觉。如果梦中比现实中美好得多,在梦中一切难题都会得到解决,干什么还要回到烦人的现实中来呢?”

“你是说,熠熠遇到了什么困难?”

“你不觉得这也是自闭症的一种吗?熠熠是个女孩,也许她比别人更容易受到伤害。”

“可是她在昏睡,我们无法验证一切。其实我也想到过心理因素,但是你知道,我必须和患者交流,这是我的工作方式。”

“这我可以解决。”

还是那个小酒馆。沈泓严肃地坐在我面前,完全没有了往日颓废的表情。

“我可以让你和熠熠交流。”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舔了舔嘴唇,又说:“江涧,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在研究什么吗?事实上我参与了研究物体的远距离传输。曾经在科幻小说中才有的事——一按电钮,一个人或一堆土豆就被传送到了几千公里以外,现在已经不再是幻想了。”

“你们成功了?”

“还没有完全成功,主要是……主要是人的实验,传输成功率不是很高。”

“这和熠熠……”

“传输的基本原理是将物体分解成粒子流,这些粒子流可以达到很高的速度。如果达到了光速,就可以穿越空间以至时间。”

“你的意思是叫我……”我有些明白了。

“是。”他坚定地看着我,“理论上高速粒子流当然也可以穿越一切物质,进入人的思维。如果成功的话,你就可以进入熠熠的梦境。当然,梦境只是一个比喻。梦也是一种意识,这一点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那样,我就可以查看她的思维?难道不会发生排异?”我问。多年的心理学研究更使我倾向于哲学这类人文学科,什么粒子呀、光速呀对我来说反而陌生了。

“当一个人以粒子流的形式存在时,严格地说,他只是一团能量,并不存在实体,所以,不会有排异发生。而且,熠熠的思维会把这条意识流看作她自己的,你的意识就可以融入她的意识了。”

我注意到沈泓用了“实体”这个概念。

“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和昏睡不醒的熠熠交流,也只有这样,才能进入一个封闭的世界。而且,要打开熠熠封闭的心灵,只有靠一位能替人排忧解难的心理学家。只是……只是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沈泓低着头说。

“这有什么!”我抓住沈泓消瘦的肩膀,“只要能救熠熠。”

沈泓的实验室在郊外一片偏僻的树林里,那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四周稀疏地种着一些白桦,枝头有鸟儿在歌唱。

“熠熠最喜欢大自然的美景。”沈泓面色阴郁地说。

我把熠熠从沈泓的车上抱下来。她静静地、呼吸沉稳地睡着,面色苍白而宁静。由于医疗手段宣告无能为力,她已经无须住院,只在必要的时候通过静脉注射营养液。

沈泓用沉重而深邃的眼神望着熠熠:“如果成功,带她出去散散心吧,江涧。”

我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感觉脖子有些僵硬。

沈泓的实验室不算太大,靠门左边摆了一排大型计算机的主机,角落里则放着一部封闭的仪器,颇像切除脑瘤用的γ射线发射器。右边则是一排写字台和一把转椅,写字台上杂乱地堆放着一些资料和一台工作钻。窗口,临时放了一张床,那是给熠熠准备的。

我把熠熠放在床上,发现从窗口望出去景色很好。

沈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说:“江涧,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失败,对熠熠来说虽然没有什么,但是你……”

“就会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吗?”

沈泓点了点头,说:“这是最好的可能。”

“没什么,”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信任你。”

沈泓怔怔地望着我,好久,才说:“好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运作方法。把人体拆散再组合起来需要收集大量数据并对其进行分析处理,那台大型计算机就是派这用场的。墙角那台大家伙用来收集数据,并且加载能量使人体粒子化。粒子流的去向和收集由计算机控制的偏转磁场来控制,接收处在隔壁,接收装置与这个一模一样。我只对整套设备做了一点改动,那就是将我的计算机并入了处理数据的大型机,这样,我将更有效地控制整个过程,引导你进入熠熠的思维,并给你必要的指示。”

“我……进去了以后,我们还能联系?”

“尽力吧,毕竟那是没有人进去过的世界,你是第一个。想像一下,进入别人的意识世界!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沈泓望着远方的白桦。

“那么,我怎么出来呢?”

“一次加载的能量只够使你的躯体转化成粒子流并传送一次,剩下的只能维持粒子流的完整性,你无法再次穿越熠熠的意识。所以,我将把熠熠也粒子化了,然后分别接收。”

我不再有什么问题了。剩下的,就是沈泓的技术支持和我在熠熠思维中的表现了。沈泓自信的目光使我信心百倍,我放弃了考虑失败后的结果。

在进入封闭的玻璃罩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熠熠。她的头上戴了一个连接着无数导线的头盔,挡住了她秀美的面庞。

“沈泓,”我轻声说,“如果有什么意外,替我给熠熠送一些鲜花。”

“好的。”

慢慢关闭的透明玻璃罩分开了现实世界和我,我该上路了。我看见沈泓按下了几个开关,然后坐到了他的计算机前。一阵深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感到一阵炫目的强光,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种感觉不断地刺激着我,我渐渐地恢复了意识。我发现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种虚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摸不到。我知道自己已经进入熠熠的意识世界了,我已经不是我,而是一团加载了能量的粒子。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发现已经找到一种方式与这个世界产生共鸣。

这是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要想感知它需要用“心灵”去触摸。“心灵”其实只是种形象的比喻,说“知觉”大概更为贴切。我发现自己的思维无比迅捷,在一刹那间就可以完成想到的事。

我伸展自己的思维触角,轻轻地接触熠熠的思维。我感到自己仿佛接触到了一种混混沌沌的浊流,在一个未知的空间中迷漫流转。这股浊流中似乎卷裹着什么,我发现它们只是一个个支离的碎片。呵,不,它们更像一幅幅图画,彼此间没有任何联系,也许是一条繁华的马路,也许是一条清亮的小溪,还可能只是一片迷蒙的雾。

突然我意识到这些是熠熠的记忆碎片,这倒使我一下子犹豫了。

我在熠熠的记忆洪流中四处徘徊,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在刺激着我。这次我意识到这是沈泓,立刻,我发现了远处的一点光亮指引着他的信息来源的方向。

“江涧,你好吗?”

“我不能再好了。”我的意识毫不隐瞒地飞速传送。摆脱了形体的束缚使我感到无比的自由,而不用语言的交流更加真诚和直接。我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中兴奋地体验着,它的一切都使我激动。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发现自己在窥探熠熠的记忆。”

“哈哈,你们心理医生窥探别人的记忆难道还少了吗?”我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笑意,“使病人在催眠状态下讲出自己不愿讲的东西,不是一样的事?”

我毅然投入了熠熠的记忆洪流。我感到自己立即被包围着,卷裹着,顺流前进。我决定尽量不参与熠熠的思维和记忆,仅客观地寻找事情的起因。

不一会儿,我发现前方的一片迷蒙中似乎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场景。周围有似曾相识的景物:教学楼、操场、花园中的凉亭。我想起这里是我的小学,我就是在这儿认识熠熠的。

天空中突兀地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群无助的孩子站在校门口,那里面最清晰的面孔就是熠熠,她焦急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个头顶书包的男孩跃跃欲试,想冲到雨中去。“别等了,爸爸妈妈哪知道我们提前放学呢?”我猛地一惊,那个男孩是小时的沈泓。

“会淋湿的!”小女孩熠熠焦急地喊。可是沈泓只回头瞧了她一眼,便跑入了雨中。

原来熠熠的心中,这么早就有了沈泓!我转过身,意外地发现我失去了和沈泓的联系。我吃了一惊,顺来路寻了回去,直到看见那点微光。

“沈泓,发生了什么?”

“熠熠的记忆错综复杂,我无法跟踪。以后就靠你了,我只有当你在熠熠思维的边缘时才能给你指示。”

我返回了刚才的场景,刚好看见熠熠和另一个男孩同撑一把伞消失在雨中。我心里一热:那个男孩是我!

一阵潮水卷走了这个场景的一切,熠熠的记忆暂时恢复了一片宁静。我继续摸索着前进。

我的思维在熠熠的思维碎片中跳跃,不一会,我发现自己又来到了熠熠的中学时代。那是一个夏天午后,天气闷热潮湿,熠熠在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写生。我再一次看到了“我”静静地站在熠熠背后看她画画。熠熠发现了“我”,笑着问:“江涧,这里的景色不错吧?”

“不错。”那个我回答,“不过,熠熠你别画了,这么热的天,蚊子又多。”

“没关系,”熠熠说,“我喜欢画画。”

于是,“我”不说话了,在熠熠背后站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我看到了我的记忆中不可能找到的一幕——沈泓出现在这一场景中,手中拿着两支棒冰:“熠熠,我请客。”

熠熠显然很高兴,招呼沈泓看她的画。沈泓饶有兴味地评点着,又夸熠熠画得好:“以后再有新作,给我看好吗?”熠熠点了点头。

我突然发现熠熠记忆中的沈泓似乎比我还要清晰。也难怪,从小到大沈泓总是很突出,又十分优秀,是老师和同学们眼中的天才;而我则内向沉默,表现一般。

一阵狂风吹散了这段记忆,也吹乱了我的思绪。我隐约感到了什么,小心地在熠熠的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

转眼间熠熠的记忆又跳到了高中。在我的印象中,熠熠是全文科班最沉默的一个,可她沉稳内秀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记得那时我经常从文科班教室的后门走过,为了看一眼坐在后排的熠熠,可是熠熠的记忆中是什么呢?原来,深深印在熠熠记忆中的,竟是沈泓借给熠熠的参考书!熠熠翻动着那些书,它们显然是沈泓阅读过的,上面的答案不多却涂抹了很多卡通画。

熠熠喜欢沈泓!

我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我的过分敏感,因为我是如此喜欢熠熠。我越来越感觉到在熠熠、沈泓和我三个人构成的世界中,我总是生活在沈泓才华横溢的阴影中,使我在她面前缺乏自信。而熠熠,她那种淡淡的气质就像一个坠入凡间的精灵,我生怕自己冒失,会亵渎了她给予我的圣洁友谊。

我翻检着她的那些记忆的碎片,既有沈泓送去的火红的玫瑰,也有我写给她的淡蓝信笺。我突然感到悲哀,也许我早应把我想对她说的话说出来。可是,说了又怎样呢?她喜欢的是沈泓呀,我应该想得到的。但是沈泓呢?他知道吗?现在,沈泓回来了,熠熠却没能见到他!

在熠熠的记忆中,我不知发呆了多少个瞬间。无论怎样,我应该使熠熠醒来,就像五年前那样,我们坐在星空下谈谈天。我设法使自己集中精力回顾熠熠的记忆,但我断定它们不足以刺激熠熠。甚至,我并未发现有可疑的迹象表明熠熠需要逃避什么。难道我的判断错了吗?

我需要仔细考虑一下。

如果我刚才只是看到了熠熠的记忆的话,我并未接触到熠熠的意识。可以说,记忆只是储存的一堆照片,在不对其加以价值判断的情况下没有任何意义,那么,我还需要了解熠熠的意识活动。因为熠熠的昏睡,她的潜意识处于主导地位,所以我的首要任务是了解她的潜意识活动。

可是,她的潜意识在哪里呢?我在熠熠的记忆空间游走。我坚信记忆和潜意识是相通的。记忆影响潜意识的发展。

我盲目地寻找着,终于在迷宫似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出口。我穿过这个出口。

出口处出乎意料地豁然开朗,那竟是一片桃花源似的美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熠熠一袭白衣飘飘,坐在明镜般的湖水旁边的画架前。天哪!她简直像个仙子!

在一旁,我躺在草地上看书,沈泓则坐在一棵树上摆弄他的便携式电脑。

我简直要沉迷于这幅美丽的风景画中了,可是我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并不是熠熠的记忆,而是她幻想出来的。难道这就是熠熠的潜意识?

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阵混乱卷走了一切。我以为摆脱了肉体束缚的自己可以敏捷地做出反应,可是我错了,汹涌的思潮席卷并撕碎了美丽的幻景,等我反应过来,一切都消失了。

熠熠的潜意识竟这么动荡不安?

又是一片漆黑的虚空,遥远的地方有一点点亮光。

那是一堆篝火。篝火旁边,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那里,是熠熠。

我的意识靠近她。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脸上悲伤的表情,它让人心碎。

熠熠的双眼望着我走来的方向,却仿佛望着遥远的一片虚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怎样?”我幻化成自己——江涧,这是我在一刹那间做出的决定。我一步步走向熠熠。

“为什么我们三个人就不能生活在一起呢?”泪水从熠熠眼中流出来。

“为什么要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呢?”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熠熠说,“可是为什么……非要……”

“好朋友不必生活在一起。”

“不,江涧,你错了,不是好朋友,永远不是了……”熠熠仿佛梦呓。

“为什么不是好朋友了?”我警觉地循循诱导。

“为什么?”熠熠呆呆地喃喃低语,她的表情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她苦苦思索,思维急速流动,相互撞击,渐渐在周围形成一阵旋风,突如其来地吹熄了篝火,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熠熠!”我急忙呼喊,可是哪里还有她的踪影呢!

“沈泓,尽管你总是喜欢谈论我并不感兴趣的计算机、网络、虚拟现实,可我还是喜欢听你讲话,你知道吗?”好久的静寂以后,熠熠又出现了。

我呆立在原地。这是头一次,熠熠亲口说出她对沈泓的好感。不,也许这是熠熠潜意识中设想了无数次的话,她的性格却不允许她说出口。

“江涧,你对我好我很清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我好高兴……”

我的泪水从并不存在的脸颊上滑落:“熠熠,我一直有一句话想对你说,那就是……”

“不!”熠熠泪落如雨,“别说出来!”

“为什么?熠熠,难道你连平静地听我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吗?”应该感谢这个机会,它使我无比勇敢。

“不!不!我……不能伤害任何一个人……”熠熠痛苦地隐没在黑暗中。

我站在原地没动。突来的变故使我冷静了下来,我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熠熠并非只是深深地爱着才华横溢的沈泓,我曾经对她的关爱和体贴也深深打动了纤弱的她。一边是她爱的人,一边是爱她的人,难道是她怕任何一方受到伤害的善良使她无法做出选择,以至陷入自我逃避的感情泥潭吗?

“熠熠,”我抬起头,“你知道吗?现在有多少人为你担心?”

没有回应,我继续说:“熠熠,你不能永远逃避,这样对我和沈泓的伤害更深。如果你必须做出选择,那么就自己决定吧,我们会理解你的。”虚空中,我无所依靠,虽自感绝望却热切地等待她的决定。

她仍没有回应。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退出,宁愿是我,也不愿你再逃避自己的感情了,听见了吗?熠熠。醒来吧!”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不要!”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推送着,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昏暗的虚空,到达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趁着四周一片静寂,我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熠熠拒绝做出选择,即使是在我主动提到退出之后。不,也许我错了,她所说的“不要”并不是拒绝选择,而是拒绝我的退出。难道她不愿结束自己的两难境地?

再往前追溯,熠熠奇怪地说了一句“不是好朋友了”,却没有进一步说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况且,仅仅因为这些就使熠熠逃避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的。

一片昏暗中,我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意识中,用另一双眼睛去看,用另一个感知系统去感觉,感受着另一种思维。我知道,这是熠熠。

我发现自己——应该是熠熠——走在漆黑的街道上。街角的避风处,正是无家可归者和流浪汉的大本营。“我”正在暗自庆幸这一带的治安情况还好,忽然从黑暗中闪出一条身影。“我”本能地躲进建筑的阴影处,只见黑影用什么东西堵住一个流浪汉的嘴——可能是麻醉氯仿,然后背口袋似的将流浪汉弄到车上。

那是沈泓的车!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沈泓说过的话:“……我在研究远距离传输……还没有完全成功……主要是人的实验……成功率不是很高……”

他就是这样获得实验者的?是啊,甘冒危险的实验志愿者肯定不多,而流浪汉即使失踪了也没人知道。可是,这未免太过残忍?

沈泓,你竟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任何手段的人!

我能感到熠熠的震惊、恐惧,甚至还有失望。紧接着,我又用熠熠的眼睛看见了更加恶心的一幕:实验失败后的残骸。我总算懂得沈泓所说的“化作空气消失是最好的结果”的含义了。

难道,熠熠就是被这个发现惊呆了?

我在这个空间中徘徊,突然发现它没有出口。它是封闭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如果这里并没有出口与熠熠的意识相连,就意味着它永远不会进入意识。那么,它又怎样对熠熠造成伤害呢?

我心中一亮。难道这就是“无意识”?根据弗洛伊德的看法,“无意识”与“潜意识”一样是意识的一种,后者如果足够强大就会进入意识,而前者无论多么强大也不会进入意识,但后者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这种说法被一些心理学者认为是前后矛盾而嗤之以鼻,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与此同时我觉得心中云消雾散,一切渐渐明了了。不错,熠熠的发现的确对她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伤害,但并未直接导致熠熠的昏睡,而是使熠熠间接地逃避了这一现实——将这段记忆封入了“无意识”,结果就是在熠熠的记忆中找不到这段记忆,但它以“无意识”方式发挥的潜在作用更大。潜意识中,熠熠正为要在两人中作出取舍而苦恼,而无意识中对沈泓的恨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冲入意识中加以决定。潜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消耗了熠熠大量的能量,使她的机体无法正常运作。

那么,解决的方法也许很简单,那就是让熠熠的“无意识”进入意识中!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挟卷着熠熠的无意识,四处冲撞着企图冲破樊笼,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我想通一个道理,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我果断地向“墙”上撞去,在挣脱中我高兴地发现,我成功了!

摆脱了拘束的无意识飞速与徘徊不定的意识合二为一,无比强大地冲击着周围的空间,一切犹豫都消失了,问题找到了答案。我想,熠熠应该醒来了。

我不知道呆在一个清醒的人的意识中是什么感觉,但我不想再介入熠熠的意识了,我顺着熠熠的意识洪流找到了沈泓。

当面对沈泓时我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熠熠的昏睡大部分缘于他吗?

“怎么样?”沈泓的意识冷得像冰,我真怀疑他是否期待结果。

“我做到了,熠熠马上会醒来。”

“你知道原因了?”

“是的,我知道。”尽管沈泓的所作所为令我不齿,但毕竟他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我尽量使自己平静地面对他。

“你以为我会让你出来吗?”

“什么?”

“江涧,看在多年老同学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吧。其实这是个圈套,而你是我的猎物。”

“为什么?”我愠怒了。

“那还不简单吗?我爱熠熠,可她爱你。从中学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你知道熠熠和我说起你时兴奋的样子吗?”我有些吃惊了,沈泓也深爱熠熠?我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那么你知道了熠熠昏睡的原因?”

“他看见了我的实验,我相信我在她心里的那点好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还指望什么呢?她吓得昏过去了,从此就没有醒来。”

“其实这一切都是骗局,所谓的救熠熠只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实验品?”我气愤地问。此时的我思维不知比沈泓迅捷多少,这是他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

“你猜对了。我一直妒忌你,江涧,你智力平庸,却机遇很好。”

“你是说你没考上最好的大学?”

“还有熠熠的爱。”

“沈泓,你是个蠢货!熠熠醒来,不会忘记这一切的!”

“没有你,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和我抢熠熠了!把你从她意识中分离以后,我会让她忘记这一切的,哪怕最后只能得到一个忘记了一切的熠熠……而你,我只能对你说——结束了,江涧,你就留在无尽的虚空中吧!”

“沈泓,你真蠢!”我急忙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熠熠的记忆中有你的什么了!”

与此同时,我必须想一个办法,不仅为我还为熠熠。可是情况比我想像的要糟得多,熠熠清醒的意识流已经开始形成,她再也不会误把我的意识流当成自己的,也就是说我无法控制她的意识。甚至,她还排斥我的意识!

“她的记忆中有什么?”沈泓因为急于想知道究竟给了我一点时间。我果断地将自己的意识分为两个支流,一条试着与熠熠沟通,一条应答沈泓。

“其实她的记忆中,你出色的才华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从小学起,她就清清楚地记得你的很多小事。”我的意识接近熠熠的意识洪流,缠绕着它,与它交流。

熠熠,我是江涧,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这么做。她的意识躲闪着,我飞速挡在她意识洪流的前方,任她冲击。熠熠,你听到沈泓的话了吗,你明白一切了吧!

“傻瓜,沈泓!熠熠爱你!她爱你,远远超过了对我的感激,你竟不明白!”

我的意识拥着熠熠脆弱的意识流,她逐渐平静了下来。熠熠,记住发生的一切吧,不要相信沈泓了。尽管他爱你,但是这爱对你来说已经是一种伤害。熠熠,沈泓不会放过我的,以后……你要小心。好好地活下去吧!我无法在现实中陪伴你了,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东西……清醒了的熠熠竟和现实中的感觉那么神似,我能感觉到她慢慢地感知了一切,然后,她的意识流投入了我的意识流中,和我的意识流合二为一。

“也许……但是晚了,江涧,再见吧!”

我想沈泓是要按动按钮了。熠熠,再见了,我们就要成为两个世界中的人了,你回到现实的同时,就是我的意识飘散在空气中的时候,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熠熠,你为什么反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沈泓不会给我生路,但他一定会把你复原的。生活是很美好的,我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但是我们今生看来没有缘分再见了。我与熠熠的意识相拥着,静静地等待着我们最后分别的一瞬。

“熠熠,如果世上有永恒,那就是——”一阵炫目的强光亮起来了,熠熠被分解加载能量。

我向着沈泓的信息到来的方向——那点亮光冲去。

我知道,只有这时才有足够的能量使我再次冲破肉体的屏障,超越物质和空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比强大,我感到了熠熠的意识从身后追了上来,毫不犹豫地和我拥抱在一起……

“江涧,你还好吗?”熠熠徜徉在我周围,有些羞涩地问。其实我好极了,周围来来去去飞驰而过的各种电子束构造出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景,而我,甚至可以主宰它们。这还得感谢沈泓给我那些计算机方面的书,它们虽然没使我成为黑客,但足可以使我成为一种新的“病毒”。

是的,现在,我就是在沈泓的计算机里,而且只要我高兴,我想去哪都行,这又得感谢沈泓上了国际互联网。

我和熠熠生活在电子空间里,再也没有人能拿我们怎么样。可以说,我们是一种新型生命。

我们不会被杀死,因为我们随时可以离开寄主,我们进化了。

“那时,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永远留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呢?”我曾经这么问过熠熠。

“这里难道不好吗?”熠熠的信息里含着笑意,“现实世界虽然美丽,但是这个世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熠熠,你说我们要不要给沈泓一个小小的惊骇?”我问熠熠。

“算了,他一定也在受良心的煎熬。”熠熠仍那么善良。

于是我们永远离开了沈泓,飘流在网络里。我们从未有过如此自由。我们都不会忘记一句话:如果有什么可以永恒的话,它不是生存或者死亡,也不是精神和肉体,它只能是——我对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