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黑暗中归来-2
七 史东
斯彭斯突然跑来找我。他唾液飞溅,激动得要命,瘦瘦的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跳动着:“我有了一个大发现!头儿,简直难以置信!我认为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紧急会议?你疯了?姑姑不会同意你这么瞎搞的。”我没好气地说。“这属于非法集会。”
“我早想好了,”斯彭斯神秘莫测地一笑,“我们可以到烛龙观测厅去,在那儿姑姑什么也不会知道。我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等一等,”我怀疑地说,“那里原先也有个监视器……”
“现在没有了,”斯彭斯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埃伯哈德和史东已经在那儿等了——你到底去不去?”
埃伯哈德?史东?我疑虑地盯了斯彭斯一眼,他们俩不可能被加入到斯彭斯的玩笑中去。也许斯彭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从床上爬了起来。
斯彭斯如果只是想吓我一跳的话,效果确实很惊人。他把烛龙厅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了那盏暗红色的壁灯。里面很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满是散乱仪器和纸张的地面,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四周。那儿的墙上投放着斯彭斯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大幅天体的特写幻灯。我认出著名的蟹状星云,它们向外延伸的红色尘埃云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被剥得剩下血管和神经的手掌;一张我叫不出名字的暗星云,它的形状像是悬在空中的脚;那些星星的照片在红色壁灯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诡异的光,仿佛正在抖动。史东和埃伯哈德也在里面,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自在,只有斯彭斯那付一向自鸣得意的傻脑袋上挂着笑
容。
我诧异地盯着这块地方,气愤地说:“我的天,斯彭斯,你干嘛要把这儿搞得这么黑,你知道姑姑发现了这儿被你糟蹋成这样会把你怎么着吗?”
“没工夫理会那么多了。”斯膨斯带着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情把我扯到计算桌前,“你来看。”他的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跳动着,一条红线从暗影里流出来,斜斜穿越屏幕。
“我找到了七年前烛龙的对外扫描数据,你不会相信的,这是从最早的档案中调出来的。还记得吗,你在禁闭室里提到过的暗物质理论。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们根本没有暗物质的任何数据,它好象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但他相信暗物质云的密度通过反馈星际氢频率应该是可追踪的。他独自演算出了暗物质密度数据,还在计算机里留下了一个密度转换公式。”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在屏幕上划出了另一个窗口,“我在这两个月中重新扫描了舱外,这是烛龙打出的数据表——”另一根红线出现在窗口里,它的波纹曲率和前一条极为相似。也许它们能够重叠在一起。
但是斯彭斯没有把它们叠在一起,只是把它们一上一下地并排摆着。“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你看出问题所在了吗?”
“你发烧了?这儿有三千个数据,我能看出什么?”我生气地说。
“别管那些数据!”斯彭斯紧揪着我的衣领叫道,“这些曲线说明密度正在下降!暗物质!我们就要发现宇宙的秘密了。”
“不可能,”我说。“你除了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禁闭室外,什么也发现不了。”
“暗物质?什么暗物质?”史东警惕地问道。
“它在U区存储器里,是个叙述得不明不白的故事。”斯彭斯说,“古老地球上的科学家为了解释一些现象,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在可见宇宙的朦胧薄膜下可能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物质的引力,科学提不出它的物质形式和能量形式。一些人甚至提出很可能这种物质是星系赖以存在的基础,正是这种未经探察的大量暗物质使得时-空弯曲,而且有足够的暗物质的话,宇宙常量Ω才会等于1——一个完美的数字。”
“嗤,Ω?”史东冷笑一声,“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们的证据只是Ω。我从来都不相信直觉。”
“埃伯哈德,你说呢?”斯彭斯热心地回过身去问埃伯哈德。
“什么?”埃伯哈德迅速做出反应,斯彭斯居然和他说话实在让他惊慌失措,“我不知道,也许姑姑能……”
“我知道了,这是个阴谋,”史东狠狠地说,“那么你们这次是想把我的宗教理论彻底地驳倒了。你们事先安排好的——”
“不,等一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什么也没有。”斯彭斯生气地说,他飞快翻动屏幕上的图表,“你可以自己检查这些数据。”
听到这些理论争执我总想躲得远远的。“把这些幻灯关掉好吗,我觉得很难受。”我说。
“我倒不觉得难受,别理它。”斯彭斯好象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他扑到桌子上,从在我看来是一摞废纸片中翻出了一张胶片:“好,你们会相信的。这张光学胶片是烛龙在紫外扫描中同步拍摄的……”
“胡扯!”我打断了斯彭斯的话,“烛龙根本就不能拍摄什么光学胶片,它是直接联系到姑姑的监视器上的。”
史东冷冷地说:“除非有人碰过烛龙。”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向斯彭斯。
斯彭斯一付坦然无愧的表情,“怎么啦,你们不想了解事实真相吗?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生气地瞪着那张斯彭斯冒着难以饶恕的罪名拍摄出的黑胶片,而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灰点——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蒙蒙的小点。
“这是什么,你底片上的暇斑?”我怀疑地问。
“老天爷,你还不明白吗?”斯彭斯疯狂地摇着我的胳膊。他回过头去看着大家,“你们都不明白吗?这是一颗星星!用肉眼还看不到它,但我们正在朝它飞去!我们马上就要飞出暗物质云了!”
星星!我被斯彭斯的话吓坏了,一股冷汗禁不住地从手心冒出来。我回头看看埃伯哈德,他也是面色惨白。
“不,那不是星星。”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史东。他脸色发青,连声音都发抖了。“那不是星星,你们没有读过《启示录》吗……他象冲破乌云的闪电,带来了死亡,也照亮了一切。他将出现了,你们这些不信神的人有祸了……”
一束灯光照在史东的脸上,显得他那狭小的脸又青又白。
史东是个长手长脚,瘦得皮包骨头的大个子,只比我小一岁。在飞船上,他也许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我也从来都不相信他的那些煽动性的预言,但这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像是一阵悸动撞进我的心里。
“你们看出来没有?”斯彭斯问,“他有毛病。”
我和埃伯哈德默默无语。
史东冷笑着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我们每个人都属于不同的民族,克里克人,蒙古人,雅利安人,这条破船满载着所有的民族,为什么?想一想诺亚方舟的传说,我们将要漂浮到最终审判日。……星星?不,它就是我们在等待的那匹灰马!”他神经质地啃着手指甲,留下了一句含义隐晦、令人不安的预言就猛转身出去了。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量子物理离上帝靠得太近了。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不可知领域,”斯彭斯愤愤地说,“总有一天,这家伙要疯掉。”
“姑姑呢,她知道这事了吗?”我好不容易从发干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她从来就不承认我们是在一片暗物质云中。”
“对,我这就去告诉她。”斯彭斯大叫一声,返身就朝门外冲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别着急,先让我搞明白了再说。”我哑着嗓子问他:“还有多久?”
“不知道,我们没有对比数据,也许还要十年,也许就在明天。”斯彭斯说。
“出去以后,那儿是什么样的——会是这样的吗?”我从墙上扯下一张图片,那上面被放得巨大无比的猎户座大星云像一座熊熊燃烧着的炼狱,美杜莎的蛇发恶狠狠地伸展着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儿,那儿……”我咽了口唾液说不出话来。我看了看埃伯哈德,他和我一样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史东临走前说的那些话,象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心上。
埃伯哈德可怜地张着嘴,犹犹豫豫地说:“他……史东是指……烛龙,烛龙和姑姑……我们是在崇拜兽像吗?”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了。”斯彭斯说。他站在观测室中心,奇怪地看着我们:“怎么啦?你们都不高兴吗?十多年来我们所学的知识都是在描述那个宇宙啊。现在,我们就要亲眼看到它了。你们不会相信史东说的那一套吧?”
我咕哝着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这太快了,斯彭斯。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斯彭斯,”我回头盯着他的双眼说,“我不许你告诉其他人,姑姑也不行。埃伯哈德,你也是,都明白吗?”
然而秘密没能守住。我得承认第一个违背纪律的不是别人。
“我不相信。”迦香后来说。
“我看到了那张照片。”我说。
迦香没有回答,她依旧照料着那些小蟑螂,仿佛那项工作比星星还要重要。那些蟑螂仿佛更大了,一条挤着一条,在试管口疯狂地扭动着,迦香怎么也不能把它们弄好。
迦香生气地把试管扔在桌上:“你知道,那些虫子很不安。我熟悉它们,它们很烦躁,只有遇到什么危险时它们才这样。它们总是会比人类更早地预见到灾难。”
她离开了工作台,我看见她几乎要哭的样子,她还毕竟是个孩子。她的双手在发颤,但她很快把它们藏在兜里。
我说:“你害怕吗?”
她看着我的脸说:“你难道不是吗?”
“我很害怕。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是没有人想谈论它。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都在害怕。一定会出事的,一定会出事的,而我们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她不断颤抖着,“我倒宁愿我们还在暗物质云的深处,永远也看不到外面。”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别傻了,你知道,我们实际上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天早上在教学大厅里,几个小男孩在计算机上做一种翻牌游戏,这本来是一种很普通的心理训练课。巴鲁,一个半大的小男孩,连着翻开了五张扑克牌,都给计算机猛抽了回去。另一个小男孩在边上傻笑了一声,于是巴鲁把键盘一甩,跳起来扑到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阵乱打。教室里一片混乱,牧师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把他们拖起来拉到禁闭室中。
这在姑姑的严厉管制下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坐在角落里的迦香,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回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清楚明了:决不仅仅是这些。
我一向把埃伯哈德看成船上无害和多余的一堆过度发育的有机体,甚至就连他也让我感到了威胁。那天晚上他直接来找我提议说:“让我们杀了斯彭斯吧。”
我吓得目瞪口呆,差点跳了起来:“你疯了?干吗要杀斯彭斯?”
“我不知道,”埃伯哈德说,一脸的慌乱和尴尬,“我只是想,一切都是斯彭斯搞出来的,我们把他干掉,也许就会好起来。”
我知道埃伯哈德已经是个疯子了。虽然他自始自终就总是千方百计地、疯狂地维护飞船上的秩序。他的情况还是让我害怕,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从好几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种临近精神错乱般的疯狂神情。
八 埃伯哈德(2)
那张照片上模糊的光点像是个预兆,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去。一个声音提醒我仿佛该做些什么,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母船正在不停地、悄悄地战抖,先锋船换防的日子又一次临近了。
“你没什么可做的。”斯彭斯说,他这么说倒不是出于讽刺我。
我和迦香是在卧房里找到了斯彭斯,他的发现带来如此混乱的结局让他即愧疚又迷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他说,“我还以为大伙儿很快都能明白过来呢。”
“明白过来什么?我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史东的?或者我们还是该相信姑姑的话?”我气恼地说(监视器当然被斯彭斯拆掉了),“你要是不如此愚蠢就该知道我们大家都会吓坏的。”
“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个头儿,”他的脸因为沉思而皱成一团,“而你就是头儿,你本该出来把持局面。”
“你早知道,没有人会听我的,”我又是生气又是沮丧,“我们这儿是一盘散砂。你看到早上发生在教室里的事了吗?现在姑姑也开始失控了。”
斯彭斯突然大声叫起来:“因为我们缺乏团队精神!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们都在互相排斥。看看埃伯哈德和史东吧,还有我和你,是的,我和你,甚至还有迦香!我们都有优秀的基因,可我们都太以个人为中心了。除了上课和那次会议,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聚在一起过?在底舱有个游戏区,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一起在那儿玩过?”
是的。我想起那些生锈的铁架和秋千,即使是我和秀树也从来没有玩过九柱戏或对抗球。那是需要四五个孩子才能一起玩的游戏,我们从来没有玩过。
姑姑废弃了游戏区,而游戏是孩子最重要的培养团队精神的活动。
“她应该了解这一点。她是个教育专家,她有教育程序!”斯彭斯愤愤地叫道。
“对此我有个想法,”迦香说,“姑姑无疑是忠诚的,她不想让这次任务失败。但她对自己并不了解,没有人了解自己,也没有计算机了解自己。她只想着成功,所以她必须控制全局。暗物质云的存在是对她的一次可怕的挑战,她无法控制周围的环境,可是又无力修改程序,这会刺激她更强烈地渴望控制一切。而孩子们的存在是对任务的另一项威胁,”说到这里,迦香对着我们一笑,“我们确实都很不听话,如果我们团结一心的话,她就更无法保持自己的尊严。”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关闭底舱是个绝佳的借口。”我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斯彭斯说,“不过我认为也许是她想当一辈子女王,高高在上的黑暗之王……”他指指上方,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势,因为——
黑暗的降临到来得毫无预兆。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船舱里的顶灯突然熄灭了。
船舱里漆黑一片,这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点点的微光。我从来没有明白自己会如此地害怕黑暗,在那一瞬间,我嘴唇发麻,叫不出声来。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我,这是迦香的手,我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冷汗。我听不见迦香在我耳边说什么,我的耳朵里砰砰作响,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血液冲上太阳穴的声音。就在这时,两道闪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应急照明系统的灯点亮了,可是光线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快来!”迦香叫道。我们一起冲进走廊,发现大厅里也是光线昏暗,飞船上的大部分地方甚至看不到一丝光亮。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来了!
不知哪儿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几团黑影在走廊里急匆匆地爬过,那是忠于职守的蜘蛛们,它们总是不知疲倦地穿行在钢铁迷宫中,搜寻那些出错的地方。
“一定是出事了。”斯彭斯说。
“对,一定是出事了。”我神经质地跟着说。
“咱们得找到在哪。”
“咱们得找到在哪。”我说。
斯彭斯跟在那些蜘蛛后面跑去,它们钻进了一个维修通道,消失在黑暗的管道里。斯彭斯俯下身去,检查了一下管道口的标码。
“它们像是在往底舱跑去。”他说。警报声突然中断了,周围一片寂静,那些灯光在他的脸上一闪一闪的。经历了刚才的嘈杂,这片寂静仿佛更加令人害怕。
“底舱?”我说,想起那些超大尺度的冰冷的黑色钢架,还有那些死去的魂灵。
“得有人去看看。”我艰难地咽了口气,“还得有人去找牧师,他会在哪?——我是说,他应该在这儿。这事本来该由他处理。”
“你看上去好象要哭出来了。你行吗?”迦香说。
“是吗?”我镇定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
“好吧,”迦香担心地看我一眼,“那我去找姑姑,斯彭斯,你和阿域去底舱看看,要小心。”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底舱?”站在通往黑暗的底舱舷梯边,我说。下面的世界黑得宛如创世纪初的混沌深渊。
“老船舱边有个武器储备室。”斯彭斯说。
“噢,斯彭斯,行行好,别尽告诉我坏消息。”
在阶梯下迷宫般的通道面前,我犹豫了一下,斯彭斯跑到了前面,消失在黑暗中。
“小心点,斯彭斯,”我压低嗓门喊道,“你能看到什么?”
斯彭斯没有回答,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下的声音。
我低声咒骂了一句,走进通道,舱下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暗,一盏又小又暗的应急灯在舱顶上半明半暗地闪烁着。我看到灰尘中留下的脚印,直通武器储备室的舱门。门被打开了。从空气中传来一股烧焦的怪味。门前的地上留着一小团焦黑的东西。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走近了那团黑影,那是一堆烧焦了的蜘蛛的残骸。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拉住了我胳膊,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嘘……”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斯彭斯,”我低声喊道,“到底发生……”
“别做声。他就在前面,刚走一会。”
“谁在前面?”我生气地说,
“我没看见是谁,”斯彭斯说,“可是有人拿走了武器舱里的枪和MPB。”
“MPB?”我气恼地问道,这儿尽是些我不懂的东西。
斯彭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那是一种地质勘探和爆破用的炸药。”
“枪?炸药?”我呻吟起来,“这疯子想干嘛?”
“我们得拦住他。跟我来。”斯彭斯简短地说。他带着我走进一条我依稀熟悉的通道。
这儿有一扇门直通垃圾口,那是处理死尸和不可回收物资的地方;站在这条通道上,可以看到两侧一排排巨大的引擎,它们如同古埃及神庙废墟中的那些残留的圆柱,刺向由于黑暗而看不到的舱顶;如果停下来,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孩子们说这儿是那些死去的魂灵居住的场所。
我跟着斯彭斯继续往前走,直到尽头。前面是一扇门,又黑又重,门上有青黑色的控制面板和图案。这儿是废弃的过渡舱。
“小心,他一定在这附近,这儿没有其他路了。”我说。
“你来过这?”斯彭斯好奇地看了看我。
一丝苦涩涌上我的心头,我试了试那扇门,不出所料。
“都锈住了。”我说,“他不可能在里面。”
斯彭斯没有回答,他喘着粗气,凝视着另一个方向。“那儿有东西。”他说。
我绝望地回头张望,一排红色的跳动的数字映入眼帘。启动的炸弹下一个人正在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
九 牧师
“埃伯哈德!是你在这!”我惊讶地喊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他早就是个疯子了,我可不相信他会干出一点点伤害飞船的事。
“快过来!离那东西远点。”斯彭斯叫道。
埃伯哈德满脸惊慌:“那东西危险吗?”
“快过来,”我叫道,“咱们得离开这。你能把蜘蛛叫来么,斯彭斯?”
埃伯哈德犹犹豫豫地朝前走了几步。
“别过去,你想要堕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躲在粗大的肋柱影子后面说道。
“史东!我早该知道是你。”斯彭斯愤怒地叫道。
史东的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杀死了武器舱前蜘蛛的防卫枪。他在引擎发出的仿佛是永恒的嗡嗡声中挺直身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身后舱壁上那些红色数字飞速跳动。
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相对视着。
“你在这儿干什么?”后来我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既冷酷又平静。
“很明显,你们完了,”他恶狠狠地叫道,“他来了,他的威力无人能挡。”他又在啃手指甲了。
“他很紧张,他有精神紧张性障碍,你看出来没有?”斯彭斯低声对我说。
“什么叫精神紧张性障碍?”我被一长串的字眼唬住了,几乎脱口而出埃伯哈德的口头禅,“这有危险吗?”
埃伯哈德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中间,他声音颤抖地说:“我这样安全吗?我怕得要命……”
“埃伯哈德,呆在那儿就死定了,到这儿来。”
“别过去。即使是姑姑也拯救不了你。”史东说。
“我不知道……”他脸色苍白,看看我和斯彭斯,又看了看史东,几乎要哭了出来。
“史东,你这么干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已经有人去通知姑姑了……”
斯彭斯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从远处的上层甲板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声,因为遥远而显得微弱,那是迦香的声音!
仿佛是收到了一个信号,埃伯哈德翻了翻眼睛,弓起后背,两腿猛地砸到了地上。史东的枪口猛地转向了埃伯哈德,这可能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但……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在齐眉高的地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另一枚,风从送风管道的破口处呼啸着冲出来。所有的人都被震倒在地。
“着火啦!船舱着火啦!”斯彭斯在我耳边拼命地叫道。我下意识地想,舱壁没有破,要不然我们全都没命了。船舱里面充满了浓烟,我什么也看不见,被呛得拼命咳嗽。
“伏下身子。”斯彭斯在后面大声喊道,“我们得回去拿氧气面罩!”
去他妈的氧气面罩,我想,踉踉跄跄地伸手向前摸去。“史东?”我叫道,却猛地撞在了一根金属管子上。
在前面,熊熊的烈火吞噬着侧面舱壁的隔层垫料,被火光照耀着的大引擎柱形成的巨大黑影在天花板上愤怒地摇曳。不知道哪儿在烧得砰砰作响。我不怕火,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怕黑。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底舱。
几只尖叫着的小蜘蛛赶到了,它们满屋子跑着,背上的自动灭火器开始喷射出白色的泡沫。
我看见了史东,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丢在了一边。然后他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枪走去。
“不,史东!”我尖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史东抓住了枪,倒过枪柄挥舞了起来。我的耳朵后面一阵巨痛,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我的面前。
我呻吟着向上望去,看见史东得意洋洋地把他的枪对准了我,“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啃着指甲。
“埃伯哈德。”我说。
“什么?”史东茫然地问道。
一个胖胖的黑影扑向史东,把他撞倒在地上,他们搏斗起来。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爆炸。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堆白色碎屑中。史东和埃伯哈德都不见了。
烟雾比刚才更浓,在浓烟当中,我看到一团团的火焰。远处蜘蛛们的灭火器嘶嘶作响。
我拼命咳嗽,伸出手在墙上摸索,寻找灭火器。眼睛和肺部烧灼般地疼痛,模模糊糊地倒了下去。我要死了。我想。
温度降了下来。
一双手把我给扶了起来,斯彭斯把一副面罩按到我的脸上。
“你们找到史东了吗?”我喘过气来后问道。
“先别管他了。你觉得怎么样?”
“史东怎么样?”我固执地问道。
“他死了。”埃伯哈德在一边惊恐地辩解着,他的脸隐藏在氧气面罩后面,黑一道花一道的,“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现在姑姑会拿我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错事……”
要是在平时,我会把他塞到垃圾道里去,但是现在,好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占据了我的脑海,我却想不起来了。
我望着烧焦的墙壁。这回可弄得真糟糕,火灾,我想,姑姑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本该火冒三丈,她本该拉响警笛,她本该让牧师挥舞着电鞭四处奔跑。
为什么?
“迦香。”我惊醒过来,浑身冰凉,“她会出事的!天哪,真要命,而我居然晕过去了。”
“还没有多久,”斯彭斯说,“快走,我们上去。”
我冲向舷梯,一步跳上四级台阶,跑到了中间平台上,又一转身,突然发现牧师就直楞楞地站在楼梯最高一级平台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金属手臂里牢牢地挟着一个孩子,那是迦香!她快要窒息了。
十 舱外
牧师虽然没有自己的大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毫无威胁。
即便是姑姑也不允许违抗教育程序的,她是自己的囚徒。
她疯了。迦香说。
而现在……
牧师开口了,我几乎又要晕了过去。他那阴暗的声音在黑暗的大厅上空扫过,他一板一眼读的正是变调了的《启示录》:“……神启的异象……云中出现一匹灰马,它名叫死,地上的芸芸众生预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你们注意,这是一个棒旋星系……这是各族各民的血腥的屠杀,葡萄树被扔进神之大怒的大磨里,果子被压烂,血从磨子里流出来,直流到马的笼头,足足流了一千六百斯塔季。你们看到的……你们看到的是PSR0531+21,脉冲周期33毫秒……谁向兽和兽像跪拜,谁就将喝神之大怒的酒,并且将被放在火和硫磺里烧,在神圣的天使们和羔羊前烧。他们将日夜不得安宁……33毫秒……”
大厅里阒然无声,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发疯的牧师,发疯的姑姑。我吓得两腿发颤,这正是史东的论调。
牧师庞大的身躯在大厅里团团乱转,他的电鞭闪闪发亮,像是缠绕在乌云边缘一闪即逝的闪电。
“斯彭斯,”我低声叫道,“史东的枪在哪?把它给我。”
“我们不能打他。他是姑姑控制的。”
“放屁!”我骂道,“你没看见那是迦香吗?”
我从斯彭斯怀里夺过手枪,瞄准牧师时,我犹豫了一下,迦香痛苦的脸扫过我的眼前,我咒骂了自己一句,开枪了。
迦香摸摸自己的喉咙。“我没事。”她惊魂未定地说,“我不知道……他突然就抓住我不放,这家伙准是疯了。”
斯彭斯说:“也许有人改变了他的程序。”
我们不由自主地对视,“烛龙!”
我们一起跑上了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黑暗一片的大厅就在我们脚下摇曳。
我伸手去按DNA门锁,却被猛击了回来。
“怎么回事?”我惊恐地嚷道。
斯彭斯伸手去摸,也被猛击了一记。
“是电。”斯彭斯叫道,“史东更改了门锁程序!”
“可我们一定得进去!不改正程序,混乱永远也不会停止。”我绝望地说。
“可以让我试试。”斯彭斯狡诘地一笑,“你忘了,我是这儿最好的锁匠。”
“不可能,你从来没有成功过。”
“缺少的并不是技术。”黑暗中,我察觉斯彭斯跑下了舷梯,“等着我。”
我把怒火转向一直畏畏缩缩跟在我们后面的埃伯哈德身上。“瞧你和史东干的好事,你这个只会挺着肚子到处捣乱的粗木瓜,你难道就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吗?”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埃伯哈德沮丧地说。
“呆会儿再吵好吗,”迦香说,“刚才斯彭斯说底舱里少了四枚炸弹,也许我有点吓晕了,但我只记得底下发生了三次爆炸?”
冷汗从我的脸上冒了出来。“你是说还有一枚炸弹在外面!他妈的,埃伯哈德,”我吼道,“它在哪儿?”
“炸弹,什么炸弹?”埃伯哈德慌乱地喊了起来,他的胖脸蛋剧烈地哆嗦着,眼眶里含满泪水,“我没有碰过它。”
“好吧,也许你没有碰过它,”我愤怒地说,“那么史东把它放在哪儿了?”
“史东?”埃伯哈德说,“不可能是他干的。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说什么,不是他?”我吃惊地问,“可你知道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能进去——你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在灯灭了以后。我发誓,我害怕极了。”埃伯哈德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觉得很危险,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了下面,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拿了那把枪,不然我会制止他的……”
“你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鼻子!”我生气地喊道,“不是史东,那还会是谁修改了姑姑的程序?”
舷梯上传来一阵响动,斯彭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块又大又沉的黑盒子。
“牧师的能源电池,”斯彭斯解释说,“DNA门锁由一台微电脑控制,电子脉冲的能量足够的话,就可以把电脑芯片熔断。”
“电子脉冲?这会儿你上哪儿去搞电子脉冲器?”我质问道。
“怎么啦?”斯彭斯说,“它一准在你的口袋里。把震颤器给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烧焦的气味,我们跨进门槛,迎接我们的依然是那些静谧地抖动着的星星图片。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个巨大的水晶球壁上面的小格已经不再发亮,曾经在那些小格里闪烁跳跃的神秘火花沉寂了。烛龙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姑姑死了!这是没有姑姑的飞船!我们突然都有点茫然无措了。
“现在……”我说,一层帘幕罩在了眼前,我犹疑了起来。
“炸弹!”迦香提醒我说。
“对,炸弹!”我说,“得先找到它!斯彭斯,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斯彭斯眨着眼睛,“我们可以连通姑姑的监视器,然后,然后……该怎么办再说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趴在了计算桌上熟练地操作,桌边上一块积满尘土的铜铭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指滑过冰凉的金属,我读道:“船长室”。那么,这儿是不是姑姑的中心,而是人的领域了。我将信将疑地猜度。
“过渡舱,”斯彭斯叫道,“过渡舱上有反应!”
几只蜘蛛正在过渡舱口乱爬乱转,我的心颤抖了几下。仿佛是一场过去经历过的场面。
“怎么啦?”我问道。
迦香扭头看见了我:“线路被破坏了,我们打不开它。”
我凑到观察窗前往里看了看。
过渡舱的外阀门向外敞开着,舱内空空荡荡。明亮的光线在舱口倏然而止,外面那儿是涌动的黑暗。
“如果爆炸,会怎么样?”
“我们会偏离航向,你知道,我们是在凭惯性前进……”斯彭斯说。
“不完全是吧,”我颇有几分洋洋自得地插嘴说,“向前发射先锋船,会损耗一部分动力,而且……”
“而且我们都会死掉。”
“什么?”我说。
“这枚炸弹足以毁掉过渡舱,虽然我们可以隔离这块区域,但是从破口处冲出的空气流会改变飞船的航向,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也会离开先锋船屏蔽的区域。那时候,就会……”
会砰的一声。秀树说。
先锋船,先锋船就要回来了。我慌乱地想到。那又怎么样,我们能改变它的程序吗?没有时间。没有计算程序。
怎么办?
斯彭斯往过渡舱里望了望:“我们还有15分钟的时间。”
我又开始流汗了,“什么意思?斯彭斯,你再这样我会疯的!”
“15分钟后起爆,”斯彭斯说,“我想,监视器镜头上传过来的数据是这个意思。”
“必须有人绕出去。”迦香转过头来看我,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发白了。
“别争了,”我说,秀树的影子飘过我的眼前,“我是船长,只有我受过出舱训练。斯彭斯,想办法封锁底舱,别让小家伙们下来。”
“还有,”我停了停,补充说,“让迦香也离开这。”
迦香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要留下来。”
“你是个傻瓜。”我说道,“斯彭斯,先来帮帮我。”
“你怎么出去?”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从壁柜里往外扯航天服。
我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航天服比我记忆中的要沉重得多。时间过去了多少。打开那扇失修已久的过渡舱的门耗去了我们太多的时间。现在没有退路了。通话器里啪啪做响,斯彭斯找不到通讯频率,这在以前是姑姑控制的。
我尽量贴在船壁上向上爬去。可怕的黑暗就在我的脚下,我的腰际,我的耳畔翻涌着。远处过渡舱口透出的光线在这团浓黑中像是个召唤迷路人的温暖窗口。我慢慢地接近了它。
就在这时,有人在头顶上冲我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十一 秀树
我抬起头。秀树那白色的身影正飘在船顶平台上,俯瞰着我。不,他当然不会是秀树,秀树已经死了。
一束电火花在天线支座上闪烁。我穿过暗黑色的面罩,看见了他的脸。
“这不是真的。”我说,摇了摇头。可是他还在那儿,秀树还在那儿。
“我的天,”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秀树?不是史东,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一束电光照亮我的脑海,烛龙的门锁里最早就蓄着秀树的DNA密码。我们都忘了,除了阿域、史东、埃伯哈德、斯彭斯,还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出入烛龙,就像七年前那儿属于他一个人一样。是他改变了姑姑的程序,是他打开了武器舱,也是他安设的MPB,他把这一切安排得都很出色,也只有他能这么出色。而我们想都没有想到。
小秀树仿佛没有看到我,他目光和底舱里的史东流露出的一模一样,敏感、茫然而没有意义。
我们在舱顶上沉默着。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的是我必须干点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这种情形迫使你要开动脑筋,思考。思考是个宝贵的东西,它能汇集信息,一步步地推测出措施和结果。只是——我痛苦地想——我不会思考,不会像秀树一样思考,不会像是斯彭斯一样思考。我是一个没有用的船长,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回去。”他突然开口说话时,我吃了一惊。
“你应该回去,”他依旧没有看我,“这儿不属于你。”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拿不定主意,“和我一起回去,秀树。别再这么干了,不会有事的。我们大家都希望你回去。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在乎。”他口中的自信和冷漠让我打了个寒噤,“你们大家希望我回去?不,是你希望我回去,而你从来就不知道该希望我做什么。现在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这外面是属于我的,我的。”到目前为止,他的话还有一定的逻辑性,但我发现了一种急躁的,有点儿专横的腔调。
“我做错过许多事,”我痛苦地说,“但是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大家都需要改变。和我一起回去吧。”
“不,不!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叫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需要审判。我比你优秀,我总是比你优秀——我总是对的,我应该是你们的头儿。”
“你总是对的。”我低声重复道。他和秀树一样敏感,我伤心地想到,他总是对的。我该怎么办,我要认输吗?
他的身体松弛了一下。“你相信暗物质,”他孩子气地笑着,“暗物质是我发现的,是我,我一直都在寻觅它,而现在我正在发现宇宙的奥秘!阿域,你要是认真思考就会发现,物理学正在把我们带向神的领域,不论是往更巨大还是往更微小的方向,都会到达我们捉摸不定的地方。他不会让我们触及宇宙最深处的秘密,我们不应该去见他。”
“这就是你抗拒出去的理由吗,”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仍然贴在过渡舱里的炸弹,“你害怕面对真实,所以你杀死了姑姑,你还想改变航向,你知道这会把我们大家都杀死吗——”
“不许和我争辩!”他又发怒了。
我停了下来,他不容许有人指出他的错误,“没有人想要争辩,让我们先回去好吗?”
“不,”他叫道,从腰间拔出了一样东西,“我不喜欢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是一支手枪,和史东手里的手枪一模一样。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回去了,在这儿他是强大的,有威力的。
“你也害怕吗,船长。”他咯咯地笑着说,威风凛凛地拿着那支枪。“这外面永远是黑夜,而你害怕黑暗,不是吗?”
“是的,我们大家都害怕了。但是这一切会改变的,只要我们能够……”我在大脑中搜索着词汇,“……能够控制住自己。”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船头那排粗大的弹射架上,他的脸隐藏在面罩后面的阴影里,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小孩:“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在外面我能感觉到星星,他会来的,那时候,就不用再害怕了。”
“把枪给我,”我哀求地说,向前走了一步,“让我们回去,回去吧。”
“不!”他突然烦燥地尖叫起来,“别靠近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姑姑已经疯了,我不毁掉她,就会被她杀死……你们一直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他挥舞着枪,枪口直指我的鼻尖。
没有时间了,我痛苦地想。这时候,我看见他身后有一团火光正在变大,那是披荆斩棘、历尽艰辛的先峰船,它正在回航中。
“看哪,星星,”我叫道,“他来了。”
先锋1号靠近了,带电粒子撞击出的火花照亮了他的脸。他垂下手臂,茫然地向后张望。
“现在,他来了。”他说。
我跳了起来,朝前扑去,在这之前,他一直做得很好。但是他没有受过正式出舱训练,不可能知道安全绳的正确系法——只需要轻轻地扯一下……
可能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到耳机里一个孩子气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我低下头去,躲避那团耀眼的火焰。
耳机里一片嘈杂,突然斯彭斯的声音压过了噪音,他终于找到正确的频率。“喂,头儿,你要小心,我们发现少了一套舱外航天服。也许有人正在外面。”
“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说,慢慢地离开船顶,那儿先锋1号正猛烈地摇撼着船头导轨。
“头儿,报告你的位置,我们要抓紧。”
“一号过渡舱,正在关闭外舱门。”我报告说。时间稍纵即逝。我以为自己会惊慌,实际上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帮帮我,秀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会希望我成功的。身后的闭锁螺检撞在了一起,光洁的空气像飞旋的泉水般注入舱中。
“天哪,天哪。”他说。
“怎么啦?”
“看你的左上方。”斯彭斯说。
我看到了那枚炸弹。它贴在门楣的下方,仿佛一个不洁的污点。一个红色显示器闪烁着03:14,它还在不断缩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过来。还有三分钟,我思付道,绰绰有余。
“开门,把门打开。”斯彭斯在耳朵里大声叫嚷,“让蜘蛛来处理那枚炸弹。”
“闭嘴。”我说,脱下手套,蹲下来沿着门边摸索,我觉得自己动作缓慢,反应迟钝,就象是搞多了多巴胺后的感觉。
贴在门上的那个黑家伙就在我眼前,数字在飞速跳动。
终于找到了,我沿着边缘使劲撬开了线路盖板。面对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导线,我几乎要放弃了。
“你能看见么,斯彭斯,告诉我该怎么办。”
“听着,你要先确定AA/95线路……仍然有效,……把K6和……对接,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的话又被一阵噪声打断。
“他妈的,”我简直要失去控制了,一定是那该死的,该死的先锋船带回来的辐射屏蔽。我毫无把握地在维修盖板里一阵乱捅。
也许事情还不是无可挽回,我好象学过这幅电路图,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的一堂维修课。秀树是怎么说的,紧急情况下……
“……一根合适的线路,一根合适的线路……”斯彭斯说。
我开始一根一根地试着导线。细心的小秀树用激光把所有的导线都烧熔在了一起,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米罗画。
但是只要开门,只要把门打开!
“快点,快点,”斯彭斯在耳机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一分钟,一分钟。”
“好了,我接上它了,让姑姑开门!”
门如钢铁浇铸成的一般巍然不动。
“头,头。”斯彭斯带着哭音喊。
这真可笑,我想,在我干了这一切以后,却让这扇见鬼的门拦住了。
我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冲门踹了一脚。
门摇摇晃晃地开了,斯彭斯和一大帮蜘蛛伴着刺眼的光线冲了进来。
“完了。”我说。耳机里一片尖叫。
我摘下头盔扔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飞船,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傻瓜,你不应该留在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力气生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和笑意。
十二 星星
我推上那扇厚重的铜门,把跟着我喋喋不休的斯彭斯关在了门外,也把一切喧闹、忙乱和光线关在了外面。室内只有满墙的星星幻灯在微弱地闪着光。
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站着。后来我转过身去凝视着控制台上那枚小小的铜制铭牌。“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我低声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他应该是一名好船员。我努力思考过,但是——那枚炸弹……”
“不,不用解释,”迦香打断了我的话,“那已经不是秀树了。”
“你不明白吗……我所干的事情?”我乞求般地说。
“我明白,”迦香说,“我们都会明白的。”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还会有另一个小秀树的,是吗?”
她有些吃惊,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一丝笑容浮上她的嘴唇。“是的。”她回答说,“在这之前,你将是我们的船长。”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说。
“不,不是。”迦香伸手抱住了我,“没有人错,错的是这可诅咒的疯狂的黑暗空间。而且,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我说,在黑暗中低下头去寻找迦香的嘴唇。我看见她的黑眼睛慢慢张开,里面充满了欢乐、惊奇、渴望和敬畏。
我回过头向外面看去。
星星的光芒透过观察窗投在了我们身上,光源很远,但清晰可见;光线是淡淡的青白色,微弱而稳定。
那儿是一个遥远的遗忘了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