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首度出击 ——

刚开始的时候,少年并不喜欢宇宙。

当他年纪还没大到足以称为少年时,有一个冬天的夜晚,他骑到父亲的肩上仰望天际,当看到葱郁的雪岭上那片广阔而生硬阴凉的漆黑时,他害怕得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在幽深难测的黑暗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伸出来,把他小小的身子攫走似的,那种恐怖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如今,父亲过世了,少年心中对宇宙深处的恐惧感也消失了。现在,他内心只希望自己拥有一双翅膀,能与父亲以外的人,一同在星辰闪耀的银海中自在傲翔。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的一月。

尤里安·敏兹转眼已经十六岁了。

自由行星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的驻留舰队中,由达斯提·亚典波罗少将所管辖的大小共二二○○艘的分舰队离开了军事要塞,经伊谢尔伦回廊往银河帝国领地的方向挺进,尤里安·敏兹也在其中。

分舰队的任务是担任最前线的警戒、巡逻、以及大规模的新兵训练。

去年,所谓的“救国军事委员会”发动政变,使自由行星同盟深受打击。为了平息政变,同盟军消耗了不少人力资源,在杨威利提督的指挥下,原为新旧兵混合编成的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虽然历经丰富的战斗经验,但是,内战结束后,这些有经验的人,大多冀望能进入新增设部队的核心,因而纷纷被“挖角”了。

老兵的兵源只好由新兵递补,虽然人数仍然相同,但战斗素质理所当然的较以往差了许多,纵使他们有潜在的能力,但要激发出他们的潜能,也必须要相当的经验和时间。

将这群菜鸟调教成能独当一面的战士,并不容易——由这个角度看来,某些负责教育新兵的人认为,有必要把眼光放远,在现阶段不适宜随便改动军事组织,不要说和银河帝国随时都会发生的军事冲突,更何况伊谢尔伦要塞地处最前线,一旦银河帝国发动军事攻击,伊谢尔伦必然首当其冲。然而,同盟政府却在这个时侯将经验丰富的老兵从这处重要的军事据点调离,并以新兵滥竽充数,真搞不懂那低能的同盟政府在玩什么把戏!

政府此举,举国哗然,交相攻讦。但在一阵叫嚣之后,伊谢尔伦的军官们也只得赶紧处理眼前的问题,为了捉高胜利的可能性,为了确保将兵的存活率,必须提升新兵的能力,使其足以独当一面,否则至少也得具备一半的实力。因此,除了让新兵参加实际战斗外,别无它法。

将这些速成的新兵编进伊谢尔伦驻留舰队的现役尚嫌太早了,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必须在声色俱厉的教官和老兵的指导下,接受严苛的训练。

“混帐东西,来这里混的是吧!一群没用的菜鸟!”

“想要死里逃生,捡回老命,就得拿出看家本领来!敌人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打仗输了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正义和勇敢!这点千万切记!”

“快速攻击不如正确攻击!要抢先发射炮弹,也要看准时机,否则自己的位置会被敌人发现!”

“反应迟钝!重头开始,再来一遍!”

“回去重念幼稚园吧!这种程度也能毕业啊!来这里给我有点水准好不好!”

教官们疾言厉色,慷慨激昂,声音愈扯愈高,要是有人漏听或一时反应不过来,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

像尤里安这种与生俱来就具有敏锐的理解能力和反射神经者,实在少之又少。但即使如此,若没有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苛厉训练,也是无济于事,只要是新兵,成绩太差或太好都会被盯得很惨,这就是军队中特有的阶级社会,一个应予唾弃的弊端。

被殴打的人倒是没有,但仅限于伊谢尔伦驻留舰队,其他部队就没这等好事了。担任司令官的杨,对军纪一向要求从宽,唯独两点——一、军人危害百姓;二、上司对下属使用私刑——只有触犯这两点时,他才会和别人一样予以严格处分。有时候,一旦严厉起来,不但将转战八方,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军官降职严办,甚至还将其遣回同盟首都。曾有一名反复对部属使用暴力的军官遭到了遣返的制裁,虽然有许多力挽此人才能的声浪,但杨却总是充耳不闻。

“身为一个军人,若因殴打毫无抵抗能力的部属而受到赞赏,那么军人便是人类的耻辱了。我们不需要这种军人,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杨从不大声叫嚷,无论表情或声音,总是一派温和,但意志坚定,始终如一。

当尤里安表示想当军人的时候,身兼尤里安监护人的杨威利就显得很不高兴。

“职业有千百种,你偏偏非要做军人不可吗?”

杨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劝阻的意味。

杨威利自己是军人,而且年纪轻轻就升到上将的地位,在自由行星同盟军当中,一向被视为制服组中仅次于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和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的第三号大人物。

所以尤里安若有志从军,先天上就比别人有利,但是杨从不认为军人是自己的天职,对于尤里安,他的看法亦然。但是一味地叫年轻人打消念头也行不通,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杨只好勉强地暂不发表任何意见。

身为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兼要塞驻留舰队司令的杨是尤里安的监护人兼保证人,但在训练场合里,这种身份对尤里安而言,并不见得有利。相对的,有些爱惹事生非的下级军官,反而常常藉此在背后批评他或对他冷嘲热讽。

——人家是杨提督的养子嘛!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喽!

——搞什么鬼啊!真是有损提督的英名哪!

——如果以为我们会因此怕他,就大错特错了!

——他一定是在提督跟前苦苦哀求,才能来这里的。

利利流言令人恼怒,但尤里安只听在耳里,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别人妒火中烧。伊谢尔伦要塞和舰队的士气精神,无疑在全体同盟军当中是最高昂的,尽管如此,仍旧无法扫除其中负面的感情因素,不仅军队如此,人类的所有群体之中也常常有这种无奈的情形,不是吗?

分舰队的旗舰(司令舰)特里古拉夫是一艘以古代斯拉夫神话的军神之名来命名的战舰,造型优雅,洗练的机能美感,与杨的休伯利安旗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特里古拉夫是最新锐的战舰,于是有人暗地窃窃私语道:“一旦它分配到伊谢尔伦要塞,杨司令官一定会把指挥座移驾到特里古拉夫舰上。”但这种猜测落空了,于是又有人说:“要不然就是杨司令官认为军用旗舰用不着造得这么美观。”

“为什么不用特里古拉夫?我觉得特里古拉夫的风格很适合做旗舰啊!”

参谋长姆莱问道,而杨的回答却使他无言以对,黑头发黑眼晴的青年司令官是这么说的:“特里古拉夫的确是一艘外观出众的好军舰,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做旗舰,那么美的军舰,一旦坐上去,光欣赏她的美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心思作事呢?”

杨的回答有几分真实,但尤里安觉得其中有跷蹊。他想,或许杨是觉得把指挥座从坐惯了的军舰上移走实在是太麻烦了,才是真正的原因。也或许杨对那些喜欢凭空想像,搬弄是非的部下感到不胜其烦,所以才故意这么说。但话又说回来,搞不好杨所说的是真心话也不一定呢!总之,尤里安仍然难以猜透杨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此刻在特里古拉夫的舰桥上,操作员忙成一团,他们正忙着在索敌系统上,搜寻一支来历不明的舰队,数量在一千艘以上,若不是从帝国大规模亡命而来的船队,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就是银河帝国军的舰队,这份报告送达分舰队司令官亚典波罗少将手上,从少将到各舰舰长,中止训练并进入第二级备战状态的命令由上而下传达而至。就在此时,由于通讯电波的混乱和干扰,担任前哨的各军舰无不感受到敌人逼近的压力。

警报响了,发现敌人舰队!五○分钟后接触!全体人员在战斗岗位候命!

紧张使全体将士的精神回路处于满溢状态,就寝中的士兵倏地跳起,餐厅顿时悄无人烟。在新兵当中,由于没有老兵在场,人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状极狼狈,他们穿战斗服的时间是老兵的二倍,手足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只会在走道上四处乱窜,还被杀气腾腾的老兵们撞得鼻青脸肿,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的,搞什么东西!我又不是在带一群童子军作战!”

在舰内凝视着监视萤幕的亚典波罗少将,铁灰色的头发上面,戴着一顶黑色军扁帽,二十九岁的他是同盟军人最年轻的将官之一,在军官学校时,晚杨两年毕业,度量与勇气十足,堪称是一时之选的年轻才俊,只看杨将尤里安交给他,就是杨对他绝对信赖的证明。

分舰队的主任参谋拉欧中校皱着眉头道:“新兵和实习生也要出击吗?”

“当然喽!”

亚典波罗大嚷一声。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战争之故,才被分发到舰队中,反正迟早都得体验一下“第一次战斗”的滋味,对大多数甚至可说是全部的新兵而言,这场战斗未免来得太早了点。但到了这步田地,战斗已是无可避免,而欲仅以少数老兵来保护新兵,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务之急是必须将新兵分配到各战斗单位,以补足重要的战斗人员数量。

“他们也得参战!没时间让他们坐着欣赏战争了,让他们出动吧!”

亚典波罗在发号施令的同时,内心中不禁黯然神伤——这次战斗之后,有多少个新兵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伊谢尔伦要塞的宿舍呢?但在救援尚未赶到之前,也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伤害减低到最小程度。年轻的指挥官心中决定了“不求战胜,只求不败”的作战方针。除此以外,实在也别无选择了。

“亚典波罗少将的分舰队在回廊FR方位上与帝国军接触了,目前进入战斗状态……”

当通讯士官传来这个报告时,同盟军上将杨威利提督并不在要塞的中央指挥室,他不是一个连勤务以外的时间也坚守工作岗位的勤劳男子,到那里去了他也懒得跟别人说,不久,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是在要塞的植物园找到了正在长凳上午睡的青年司令官。

“司令官,请起来!”

经这么一喊,杨把盖在脸上的帽子拿开,但仍不动声色,只以困盹含糊的声音应了一声:

“什么事?”

等听完了副官的报告,他才拿起帽子坐起身来。

“边塞硝烟四起,北地春光无踪啊!真是麻烦,尤里安……”

杨习惯性地叫着尤里安的名字,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与菲列特利加的视线相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举起手来搔了搔头上的黑发,然后站了起来,一面戴上帽子,一面帐然若失地喃喃自语着。

“我以为这个时候在那里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才把他送出去的……。”

“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的,因为他是一个才运兼备的幸运儿啊。”

明白菲列特利加的话欠缺说服力的杨,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可能是察觉到自己说出了公私混淆的话。

“有那么多新兵,亚典波罗想必很为难,我们还是尽早赶去救援吧!”

他那忧心忡忡的表情和声音,再怎么掩饰也看得出来。

被称为伊谢尔伦回廊的细长隧道状的宇宙区域,就是帝国军出现的空域。一月二十二日,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两军,偶然在此发生冲突而引发小规模战争。就战略上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这场战争可以说是典型的遭遇战,帝国军和同盟军双方都没想到会突然在此时此地遇上对方的舰队。

体制互异的两国,势力范围相冲突,争执的地点就在国境地带,由于双方都不承认彼此为对等的外交实体,从没有正式划分国界,所以其实国境只是空名,实际上并不存在。因此,这里充满了紧张、不安和敌意,是一处无音无形,危机四伏的漩涡圈,在这里绝对看不到丝毫的和平迹象。然而,有时候仍有所谓“缓冲地带”的存在,因为无论敌我舰队,在执行日常警戒任务时一般都会尽量避免和敌军接触,说是松懈也可以,但话说回来,即使是可能性极低的情况,也应当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人类无法永远保持周密的注意力,意外的事件随时都可能发生。

尤里安是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部队中的一员,他穿着合身的制服,一边侧耳聆听舰内的广播,一边在母舰的飞机库中待命出击。

“敌军兵力推定:战舰二○○到二五○艘、巡航舰四○○到五○○艘、驱逐舰约一○○○艘、宇宙母舰三○到四○艘。”

“敌人规模也不大嘛。”尤里安想。

话虽如此,但粗略算起来将领士兵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之众,他们的生命和未来,都寄放在与宇宙真空只一壁之隔的舰舱内。在敌人里面,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是头一次参加战争的吧?尤里安环视着身边的驾驶员们,老兵们个个吊儿郎当,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与新兵们青一阵白一阵的神色相比,恰成对比。也许老兵们是在虚张声势,故作轻松,但是可怜新兵们却连虚张声势的余地也没有。

“……敏兹中土!快点登上斯巴达尼恩!”

管制官的声音通过耳机敲打耳膜,在新兵之中,尤里安第一个被叫到。

“是!”尤里安应了一声,连忙跑到他那刻着三一六号码的专用机上。

首先把记录着姓名、DNA型态、血型(ABO式和MN式两种)、指纹、声音、军籍号码和军阶等资料的ID卡,插进挡风玻璃的一处,斯巴达尼恩的电脑会阅读这些资料,再自动打开挡风玻璃,让驾驶员进来。

在操纵座里坐定后,系紧安全带,戴上头盔,电磁石会使头盔与战斗服紧密地接合起来,头盔有二道密码与电脑直接联系,传达驾驶员的脑电波,如果脑电波与电脑记忆中的驾驶员脑电波有异,头盔中会发射低输出、高压的电击,立即致人于昏迷状态。和孩提时代立体电视电影中看到的动作片不同,斯巴达尼恩绝对不会轻易被敌人夺去,而且一架斯巴达尼恩只能由一位驾驶员操作。

截上头盔的尤里安,机灵敏捷地检查机器和机内的装备物品。

盐的锭剂——这是在盐化钠的外层,包裹着一层粉红色的糖衣所做成的;浓缩维他命的塑胶罐;蜂王浆与小麦蛋白的混合筒等等,均是足以维持生命一周之久的营养补给品组合。

机体发生龟裂时的瞬间凝固树脂喷剂、信号弹、手控弹射器,以及钙质注射药品。这是为预防人体在无重力状态下丧失钙后,无法藉由进食或吃药予以补充而做的准备。内容计有:即效性镇痛剂、降低体温的模拟冬眠剂、有机锗剂、以及其它的医疗药品、压缩式注射器等等,全部组合成一套。

这一切只有在没有当场死亡的情况下,才派得上用场。同盟军在视士兵如同消耗品的作法下,口头声称这些是尊重他们生命的最大表现,还特别广为宣传,只是,这样就能够与美化为国捐躯之事并行不悖吗?

自己的死亡,任何人都可以预知得到。尤里安曾听人这样说过,是真的吗?少年半信半疑。于是,他询问曾经无数次飞越鬼门关的杨威利,杨的答覆是:“一次也没死过的家伙,还大放厥词的谈论死亡,他的话可信吗?”

杨这时的严厉语气当然并非针对尤里安,但尤里安仍然面红耳赤地快快离开了……。

“管制官,起飞准备全部完成,请发号指示!”

尤里安按照形式报告就绪,里面答覆道:“好!进入起飞舱门!”

刹时间,十架以上的飞机脱离母舰,跃进太空中。尤里安所乘坐的斯巴达尼恩,沿着舰壁向舱门滑行,舰壁内有电流传送磁力,以牢牢吸附着斯巴达尼恩。

到达舱门门口时,电流自动停止,壁面的磁力也消失了。

“起飞!”

斯巴达尼恩脱离母舰了。

世界在尤里安的四周旋转起来。

尤里安吓了一大跳,然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因为从有重力状态一下子移行到无重力状态时,上下感觉失调,连自己所在方位也辨别不清,这并非多经历几次就可轻易克服的。

呼吸与脉搏加速,血压上升,肾上腺素的分泌量也增加了,头盖骨的内部与外侧同时发胀发热,心脏和胃仿佛要从不同的方向跳出去似的,耳朵内部的三半规管嘶裂般地鸣叫着,当嘶裂声渐渐变小、变低、以至于消失后,才慢慢恢复平衡感与稳定感,前前后后约是二十秒钟的光景。

尤里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有时间来好好观察四周的环境了。

他现在正处于战场的正中央,黑暗与光明的交替,只在一转瞬间,彼此吞噬着对方的领域,黑暗的幽广深厚封闭了光明,光明则在结束生命的那一瞬间与黑暗相抗衡。

这时,一个景象吸引了尤里安的目光。

方才斯巴达尼恩在母舰脱离点的位置受到炮弹攻击并且发生爆炸,迅速膨胀白色光球在扩散之后又消失了。

尤里安心头为之一寒,在发射离舰的瞬间就已遭人狙击了。母舰的管制官算准了时间,及时让他起飞,尤里安铭感在心。

尤里安的爱机飞翔在充满死亡与破坏的空间里,中弹的战舰,翻转着爆裂的巨大船体,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同时,防卫性地发射出大量的能源来,猛烈地撞击敌人。失去操作员的巡航舰爆炸后的残骸以及残留其上的能源向四周散落,微弱的白光自尤里安的机旁泅泳而过。一道道的光束照亮黑暗,飞弹的电光划破宇宙,舰艇爆炸的光芒化成生命短促的恒星,照耀四方。所到之处,皆是无声的闪电交错横掠。

假使声音能够存在于眼前的世界,那么满溢邪恶的能源所发出的惊人咆哮,势将震破人们的耳膜,而狂妄之气亦将使全部人员变成永远的俘虏。

突然,一架帝国军的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猛然跃入视野,尤里安心脏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仿佛要蹦出来了。他定了定神想重新看清来机,但它只留下视觉余像,便倏地迅捷移动而去。其动作之精锐、剽悍,决非泛泛之辈,飞行员必定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强者。尤里安可以想像出他瞠视着菜鸟般的敌人时,眼中所散发出的腾腾杀气和胜利的绝对自信。尤里安一面暗忖着,两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因为过度激烈的操作,斯巴达尼恩发出了抗议的震动。加速压的强烈变动,不断刺激尤里安的呕吐中枢,而在此同时,尤里安看见了以极近距离掠过机身的高能火箭弹。

也许是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吧,炮弹自身边呼啸而过,尤里安居然能够避开远比自己经验老道的敌人所发射的第一枚炮弹。少年感觉到战斗服的里面,全身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他无暇放松心情,眼前他必须密切注视萤幕上显现的敌人状况,同时必须读取左右两边小侦测器上显示的复数资料,以提高效率至最大限度,削减敌人的战斗力量。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不然!斯巴达尼恩的设计师及操作手册的著作者,简直是要求舰艇的操纵者必须具备昆虫一样的复眼!所有斯巴达尼恩的驾驶员,还有王尔古雷上的帝国士兵,都必须接受这个过份的要求才能生存下去。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但也只得默默去做。

重新发动必杀攻击的敌人,带着更为锐利的杀气,再次向尤里安挑衅。光束如白热化的利牙向这方攻击过来,但是仍然没有打中!是尤里安躲过了呢?还是他没有瞄准好呢?……

无论如何,必须尽可能避免战机做直线性的移动。直线的移动,再有多大的可能极限也无法避开敌人的攻击。在宇宙空间的物体形状,或动物或静物,圆和球都是基本形状。

回旋——上升——下降。假设虚空中有一个看不见的球面,把速度提高至最大的可能极限,沿着球面移动。不一定要按照计算的数值移动,因为那样反而可以逃过敌人的预测结果。当双方的机体擦肩而过,在最近的距离交错的那一瞬间,尤里安按下中子光束的发射按钮。

“打中了!是真的吗?真的啊!”

无色彩和有色彩的光爆炸成一幅盈满视觉的画面。爆炸的机体破片,自光球的中心喷射开去,化成霓彩,把宇宙的一隅装点成万花筒般的瑰丽世界。

此刻,尤里安·敏兹埋葬了生涯中的第一个敌人!而且这个敌人曾身经百战,无庸置疑,许多同盟的战友都丧命于此人手中,因此,许多我方的人都难以相信他丧命于尤里安手中。这个初尝战绩的黄口孺子,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一股难以抑遏的兴奋自体内涌出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像要灼烧起来似的雀跃着,但在这一股骄傲的热流里,却有一块无法熔化的沉重巨石,冷却了尤里安沸腾至顶点的热度。

那个被他打败的敌人浮现脑海——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有妻子吗?或者是在等待着恋人?……一架王尔古雷载着一个士兵的一生,而这个士兵的一生却牵连着无数的旁支,向社会的各个角落延伸而去。

这并不是无谓的感伤,一个人的一生毫无理由地被切断了,何其悲哀!尤里安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在自己有生之年里,一定要将此事铭记在心!

帝国军各舰,开始有人在纳闷了。以现况而言,他们正处于优势,原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一股奇怪的感觉却不禁油然而生。敌人的战力并不均匀,虽然有人说伊谢尔伦的驻留舰队是同盟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但现在所见斯巴达尼恩上的敌兵,却有很多可说是以近乎自杀式的拙劣方式战斗着。原因何在呢?

帝国军指挥官艾思德尔夫少将是坎普上将旗下首屈一指的用兵专家,在此时他并不急于作全面的攻击,而是采取稳打稳扎的做法,步步为营,谨慎应战,以确保优势,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也是慑于杨威利的威名使然。通常这种稳健的做法应当会颇受赞扬的,但这次的结果却被指责为优柔寡断。

伊谢尔伦要塞的会议室里,干部们齐聚一堂。虽有人指称“爱开会的杨提督”,但又不能取消会议,否则大概又会被批评成独断专行或独裁作风了吧!站在杨的立场,他是认为听听部属的意见也不错,总比自己闷着头想要好。这次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成尽速增派援军,唯一的问题在于援军的规模,待每个人发表过意见后,杨威利征询司令官顾问梅尔卡兹的看法。

“客座提督的看法如何?”

此时最感紧张的大概是那些既不是发问者也不是回答者的其他座上的干部吧。

在去年以前,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仍是帝国军的一级上将,领的是银河帝国的俸禄。当贵族联合军被帝国的权臣——年轻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打败时,在副官舒奈德少校的力劝之下,他才放弃自杀的念头,到伊谢尔伦要塞投奔同盟军,成为杨威利的顾问。

“依敝人的看法,既要增援的话,就必须派出最大限度的兵力,并且迅速行动,给敌人一个意外的打击,然后再收容友军,全速撤退。”

当梅尔卡兹提到“敌人”二字时,他那略显老态的脸上,浮现一抹凄苦的神色。即使是在莱因哈特麾下,提到“帝国军”这三字时,仍会令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怅。

“客座提督的看法,我也赞成。在眼前,如果分批投入兵力,反而减少扳回一城的机会,而且还有可能助长战火扩大。全体舰队要快速行动,在敌人援军未到之前全力一击之后撤退,现在马上进行出发准备。”

干部们向司令官敬礼回应,就算他们对杨其它方面的表现有所不满,但对杨的用兵能力却绝对信服,一般士兵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看大家的反应,杨对梅尔卡兹说:“我想请梅尔卡兹提督一同搭乘旗舰出击,可以吗?”

梅尔卡兹在投奔同盟军后位列中将,阶级在他之上的杨,原本不必如此谦卑的问他,但杨视他如贵宾,所以对他这般客气。

说来荒谬,即使梅尔卡兹提出的建议有多愚昧,杨也打算全盘接受的。当梅尔卡兹亡命投诚时,杨自愿做他的保证人,因为梅尔卡兹虽是敌国的人,但杨却很尊敬他。而且,为了使他对同盟军有归属感,杨觉得多少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

另外则是因为杨对自己信心十足,战略状况再恶劣,他都有把握能在当时的条件下,争取到最大限度的成功战果。不过,过去的成绩未必是未来成功的保证,对于这点,杨或许太过自信了也未可知。

梅尔卡兹的提案与杨的想法不谋而合,由这点杨再度看出梅尔卡兹是位沉稳扎实的正统派用兵家,他心中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方才还在想梅尔卡兹会不会提出荒谬的意见来哩——这种想法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军事前辈而言,实在是太无礼了。

另一方面,杨也顾虑到梅尔卡兹的心情,他不想让梅尔卡兹处于与帝国军之间直接战斗的立场上。但是,如果杨亲自率领舰队出击,让梅尔卡兹留守的话,有人一定会担心司令官不在的期间会发生危险。杨觉得自己又在瞎操心了,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照顾部属必须公正无私,不能有所偏颇。梅尔卡兹也很清楚杨与自己的立场关系,这位亡命的一级上将简短地答道:“遵命!”

尤里安仍身处激战的漩涡中。

敌我识别侦察系统侦测到一不明物体的振动,尤里安反射性地将座机往左下方急速移动。一瞬之间,方才尤里安所在的位置被一道银剑般的光束穿过。在能源耗尽消失之前,尤里安便找出了光束的发射位置,锁定目标,连续发射出二道光束,被击中的王尔古雷机体像圆球般地轰炸四散开来。随着主萤幕的入光量调整系统变化,脉冲波打着节拍,不断扩大的爆炸光团宛然是画家笔下的作品。

“击坠第二架了!”

头盔底下,尤里安不住地喃喃念着,连自己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所谓的“战果”。不但打败敌人,还同时体验了战斗的开始与结束的新兵,人数实在不多。这是幸运使然?不——不只是幸运而已,尤里安的技术较敌人更胜一筹才是原因所在吧。

头盔下,尤里安那双暗褐色眼瞳锐利地闪耀着自信的光采。心想,自己是否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呢?初次迎敌就打下两架敌机,这下子可要杨提督好好夸赞一番了。

当另外一个敌人在尤里安面前出现时,他知觉到自己已沉着下来,不论何种情况下,都能妥善对付了。

机翼呈X型的王尔古雷,中央部位闪光灿耀如画,但当它还只是极小的光点时,尤里安就已经“跳到”左方去了。电磁炮弹以数公分之差,与斯巴达尼恩擦身而过,向无垠远处的超低温空间射去,尤里安按下中子光束炮的按钮,但王尔古雷也自空中一蹬移了开来,光束只穿越过绵延不尽的黑暗。

尤里安为之目瞪口呆,一击不中的遗憾之意,想必敌人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吧。少年按下按钮,第二次射击,正准备一决胜负的时候,几个敌人的战斗艇却突然飞掠而过,整个视界的光影交错奔窜,尤里安把敌人追丢了。

战况顿时一片混乱。

看到这些莽撞的闯入者,少年一时怒气冲天。若再多个二、三分钟的话,自己应该可以再次刷新战果的,他的对手运气真不错——尤里安想到这里,突然间有当头棒喝的感觉。

他心中甚是羞愧,觉得自己竟如此自大狂妄!在第一次的战斗就打下了二架敌机,使他有种“我是个身经百战的勇者”的错觉,别开玩笑了,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被教官和老兵骂得狗血淋头呢!若说有什么实际的战争经验,他还谈不上,只不过是个沉溺于想像中的生手罢了,不是吗?

尤里安曾在杨威利的身边,亲历其景见识过大舰队的会战情形。那时无论判断、观察、下决定的人都是杨,尽管自己有多热心,多真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旁观者无事一身轻,但当事人却得负起对自己人乃至对敌人的战斗责任。

尤里安这一点的认知应该是跟杨学来的,而不是出于本身的想法。杨教晓了他待人处事应有的态度,并要他谨记在心。但才有一点小小的成绩,他还是自傲起来了,尤里安对自己感到泄气。另外,有的人虽然可以对一○○万部属和一○○万敌人负起责任,但面对自我的时候,却连对自己的责任都无法承担起来。自己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填补这段差距呢?而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沉思的当儿,尤里安使劲地操纵忠实的爱机,一面闪避敌人的炮火,一面躲开我方的机体,来来去去地在虚空中留下饱和的轨迹,发射了数十发的炮弹,但不知是守护天使睡着了?还是真正的实力也不过尔尔?……竟连一发也打不中。

这时,操纵盘上的红色灯光忽隐忽亮地闪了起来,那是回航的信号,因为斯巴达尼恩本体和中子光束炮的能源,都已所剩无几了。十分钟后。尤里安到达母舰。“摇篮曲”是母舰与搭载机之间特殊感应系统的怩称,整备兵看见他回航,赶紧向管制官报告。

“敏兹中士回来了!”

“知道了!补给能源期间,准许他休息,一切行动照规定来做……”

休息时间是三十分钟,在这段期间内,既要洗澡,吃饭,还要准备好下次战斗用的装备。

用几乎可以把皮肤烫得通红的热水和冷水交互淋浴,尤里安那充满活力生气的皮肤更加光采焕发了。穿上衣服走到餐厅用餐,菜色很多,有富含蛋白质的牛奶、乳汁烤鸟肉、汤面、混合蔬菜等等。但是全身的紧张仿佛都集中在胃里似的,一点食欲也没有。尤里安只喝了点牛奶,起身正待要走时,一个在餐桌对面,手里只端着牛奶的士兵向他叫嚷了起来。

“这样就没错啦!小伙子,不要吃比较好哦!撞击腹部的时候,胃里有食物的话,会得腹膜炎的!小心点哪!”

“啊,是吗?我会注意的。”

尤里安只这么回应了一下。在宇宙空间的战斗中,这种注意有什么用呢?以尤里安刚打落的两个敌人为例,肉体大部分都在那一瞬间被打得四散纷飞了!在撞击腹部得腹膜炎之前,早就由于内外的气压差导致内脏喷出,血液在血管内沸腾,把心脏和脑部的细胞煮熟了,并自耳、鼻孔喷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生存是不可能的。但是,在生与死之间,为求能多靠近“生还”,一分一毫地付出代价与努力是士兵的义务和权利所在。这个士兵提醒尤里安的话可能就是出于这种想法吧!

步出餐厅时约莫已过了二十五分钟,刚好见到有五、六个士兵坐上往飞行甲板方向的电动车正要开动,尤里安过去纵身跳上,在飞驰三分钟后的目的地腾身跳下。

再次出击的准备已就绪了,尤里安一面快步走向爱机,一面戴上手套。整备兵们又叫了起来。

“小伙子!加油!不要死掉了!”

“谢谢!”

尤里安回应着,感觉有点怪怪的。

在被叫做“小伙子”的年龄时,可真是一点也不想死的呢!

第二次启动战斗艇顺手多了——这是指与第一次相比较而言。

而且,在离开母舰重力控制系统保护的刹那间,那种上下失调的感觉,也可以在十秒钟内恢复过来了。

黑暗的花园里,爆炸光和光束射线所形成的花朵,不断的绽放过来。这就是人类嗜杀成性与破坏的最好证明。然后,这种不值一文的“嗜杀成性的残渣”,化成毫无秩序的能源波涛,汹涌奔来,拨弄着小小的斯巴达尼恩的机体。

虽然很想知道整体的战况,但现在整个战场淹没在电磁波和干扰电波的无形波涛里,通讯机能等于瘫痪了。各种信号变得有点可笑,而在通讯容许的范围内,又要如何才能保持舰队的有组织性呢?如果战场是在地上的话,要联络己方同伴,还可以用传令兵传令,有时甚至连军用犬或传信鸽也派得上用场,然而此刻战场上的状况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回到二○○○年前的模样……。

不管怎么样,尤里安并不认为我方占了优势。尽管亚典波罗少将是位出色能干的指挥官,但这次的战役,部下却不完全照少将的意思行动!不!应该说是“动弹不得”。

除了像尤里安这种少数的例子外,其他的新兵们对敌人而言,无异是血腥横流的狂宴上绝佳的供品!尤里实现在只希望母舰阿姆塔特能够平安无事,“阿姆塔特”一词的意思就是“不死”,尤里安祈求母舰能像名字一般安然无恙!

正当思考的瞬间,尤里安突然吃了一惊!发现在自己与爱机眼前,赫然耸立着一面巨墙!他连想都来不及想地连忙把爱机往上攀升,否则,一旦撞上那面铜墙铁壁必死无疑!

原来是巡航舰!与战舰相比虽小得多,但与斯巴达尼恩一比的话,真可说是一座城寨了,它是结合金属,树脂和结晶纤维的几何学合成品,是以杀人为目的的工业技术产儿,是可以用手触摸的海市蜃楼。它的火力强大的足以把同盟军的巡航舰变成一团火球!

尤里安知道现在绝不能轻举妄动,一旦被巡航舰的主炮击中,连觉得痛楚的时间也没有,便自这个世上消失了。这或许是最理想的死亡方式之一,但尤里安不愿如此。他与巡航舰保持同步,在相距约三公尺的距离上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只接触到由巡航舰所发射的能源中和磁场。

设置于外壁的一个炮塔,突然急速回旋,但炮口并没有固定下来,难道尤里安被敌人的侦测系统发现了吗?尤里安赶紧潜进巡航舰的内侧死角,巡航舰本身在与同等的敌人厮杀期间,实在不可能调头过来对付一架微不足道的小敌机。而且,只要侦测系统不是凭着肉眼追踪,实在很难判断小巧滑溜的小敌机到底是附着在自己身上或者是逃之夭夭了。

尤里安摒息以待,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只有心脏的鼓动相伴,期盼敌人判断错误的结果是令人乐观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巨大的敌舰背上,几个小小的银灰色中子飞弹浮上眼前,那充满恶意的飞弹头正朝向同盟军的驱逐舰。

尤里安摒住了呼吸,发射刚过,飞弹由内自外冲破磁场的那一瞬间,尤里安像个无形的隐身者一跃而出,同时朝尚未完全关闭的舰体飞弹发射孔内射出中子光束。然后,急速上升。背后,光块炸裂开来,能源的汹涌波涛把斯巴达尼恩撑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巡航舰连巴赫损毁!”

传讯兵的报告态度总是让帝国军的指挥官感到不安。无论是心平气和的冷静也好,充满歇斯底里的危机感也好,每种不同的状况都容易使得指挥官的神经回路因负荷过重而乱成一团,他很想向传讯兵大嚷“那是怎么一回事?”身为军队的指挥官,不能将判断与决定权托付他人,其孤独感并不是一般没有任何责任包袱的人所能想像的。

这时,尤里安的战绩变成帝国军这边的损失了,当传讯兵向上级报告损毁消息后,所换回的“下场”却是“尽是垃圾消息”的蛮横斥责和一顿毒打!他也可以说是尤里安战绩之下的受害者吧。

不仅帝国军如此,同盟军的亚典波罗少将也正烦躁着。他具备作为一个指挥官所应有的卓越特质,但指挥一个“童子军兵团”的困难,他希望有人能代为效劳。

对他而言,帝国军艾思德尔夫少将过份慎重的态度,反而是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但同时却也使“我方的致命弱点何时会暴露出来呢?”的疑惧缓慢地爬升了。长期处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的亚典波罗,在看到萤幕上悠然晃过的一艘我方舰艇时,不禁感到讶异,他满脸疑惑地问起副官。

“那艘是尤里西斯吧?”

“是的,是战舰尤里西斯。”

听在耳里,少将朝气蓬勃的脸上绽放笑容了,即使在激战的最高潮时,还没有消失的幽默感仍有刺激作用。

在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当中,尤里西斯是屈指可数的“斗士舰”,正如它名字所代表的一位古希腊英雄一样,参加战斗的次数与树立的功勋,无人可比。但是一听到它的名字,人人都会想笑,因为没有人不知道尤里西斯是一艘“厕所被打坏的战舰”。虽然这已经并非事实,但人总喜欢把点点滴滴的事实,经过自己的虚构包装,然后转成不着边际的想像,而不管这种虚构是否会对当事人或物造成困扰……。

“有尤里西斯在这儿,运气也不会差到那里去!各位,不成体统又有何妨?只要活着就行了!”

舰桥内扬起一阵笑声,却又在转瞬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祥沉稳的气氛。对尤里西斯的全体人员而言虽然有点儿没面子,但这个名字可以消除官兵们的紧张情绪,使身心顺畅活泼,功效匪浅。

从战斗开始,九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期间,尤里安已自母舰四度出击。第三度出击时,一架敌机也没打落。己方的斯巴达尼恩越来越多地成为王尔古雷炮火下的亡魂,双方生存机数的差额逐渐拉开。

二架王尔古雷同时发动攻击,不逃不行!尤里安一开始便放弃无谓的攻击,奋力逃命。而这两架王尔古雷虽为争取猎物各展本领,却欠缺相互配合的默契,若不是这样,尤里安早就一命呜呼了!不久,他幸运地甩开这二架王尔古雷的追击,千辛万苦地逃回母舰怀抱后,尤里安瘫在操纵席上,久久不能言语。

第四次的出击,正确地说,应是从中弹的母舰中“逃离”,“阿姆塔特”和它的名字“不死”之意相反,成了核子融合飞弹的炮灰,自中央部份折裂为二后,爆炸四散开来。从巨大的火球中跳脱至虚空的尤里安捉住了一瞬即逝的机会,将出现于眼前的一架王尔古雷打得粉碎。因为背对着火球,敌人的索敌能力明显下降。虽然得到了胜利的果实,但是由于在母舰的补给不够完全,现在能源已经快用尽了。尤里安暗褐色的眼眸绝望地望着能源指标,摒息凝视,露出神经质的苦笑。

突然,伊谢尔伦要塞的方位出现了无数的光点,并急速地扩大成一片光壁。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战舰特里古拉夫的舰桥上,通讯士官跳着大叫起来。此情此景,他那有点夸张的反应,反而是一种义务了,事实上鼓舞了同伴的士气。

效果果然不赖!同盟军各舰内欢声雷动,无数的黑色扁帽在空中挥舞。为了通知我方战友,同时让敌人知道,电波在同盟军的通讯回路上窜流不息。

另外一边的帝国军,则遭受了无比的冲击。各舰的监测员面无血色地望着侦测器,叫苦连天的报告使指挥官们呆若木鸡。

“有一万艘以上?那么取胜无望了!”

他们喃喃自语,脑海中同时闪过“撤退”的念头,衡量有利或不利的理性和能屈能伸的弹性并未失去。虽然帝国的援军也快来了,但规模没有敌人的大,而且自己被打败之后,援军也将成为被敌人逐个击破的牺牲品。考虑过后,艾思德尔夫自己先做榜样,开始撤退。

“敌人丧失斗志撤退中,是否要追击呢?”

战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请示司令官。

“可以了,让他们逃走吧!”

杨回答着。帝国军自行退却,挽救我军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追杀无斗志的少数敌人,就战略上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对一个军事指挥家也没什么快感可言。当初动用大规模的兵力,有一半以上的原因就是要吓阻敌人的。

“那么,是否可以开始回收我方被破坏的舰艇,进行抢救修复工作,让全体舰队回航呢?长官。”

“当然,啊,对了,为了日后防御的需要,在这里加装几个监视卫星和电波转发卫星比较好。”

“是!马上去安排!”

梅尔卡兹以赞赏的眼光望着行事俐落的菲列特利加,在他漫长的军历所看到的人当中,像菲列特利加这样才干出众的副官并不多。

“还有,尤里安·敏兹中士……”

菲列特利加又来报告,在她的视线里,杨的身体似乎显得僵硬起来。

“……平安生还了!”菲列特利加眼神柔和地望着肩头如释重负的杨,继续说道:“他的战果是击坠三架王尔古雷,并完全摧毁一艘巡航舰,报告完毕。”

“摧毁巡航舰?在第一次战斗中……”

说话的人并不是杨,而是自称要来见识新兵训练成果的要塞防御指挥官华尔特·冯·先寇布少将,他是尤里安的射击和肉搏战技老师。菲列特利加点头示意时,他高兴的拍掌叫好。

“这家伙真让人大吃一惊,真是天才啊!我第一次打仗也没这样光荣的记录哪!将来不知会如何进展,可令人惊惧了……”

“什么啊,他只不过是把一生的好运集中在这一次使用罢了。一战得志并不见得是好事,真正的才干要看现在开始的表现才是。”

身兼尤里安的监护人并站在严格的指导者和教育者的立场上,杨本想开口说这一段话,但看了看菲列特利加和先寇布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不必再对尤里安做不合理的要求了吧。”

就这样,尤里安·敏兹经历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次战斗,并平安地生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