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迷宫 ——
Ⅰ
兴高采烈地到宰相府报到的博尔德克事务官,垂头丧气地拖着两条沾满晦气沼泥的腿,回到费沙驻帝国事务所的办公室内。
在他的部下当中,原先持乐观看法的人,觉得仿佛是季节倒转,心中又再度笼罩着一片寒意。而原先就持悲观态度的人,虽然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也不敢夸称自己的先见之明,就像某种爬虫类似地缩着头,悄悄地探视着周遭的状况的演变。
博尔德克并不是一个暴君型的上司,但就像一般担任外交职务的人一样,随着办公室内外之不同,所戴的面具种类自然也各不相同。
在职务上,必须在各种大小事项上辅佐事务官的一等秘书,当然不能像普通职员在逃避北风似地逃之夭夭,他硬着头皮来到了事务官的办公室。当被问到交涉的过程与结果时,博尔德克粗暴地反问说,难道我现在像是成功的样子吗?
“那个金发小子,反倒威胁起我来了!”
“您是说?……”
“就是这样!那家伙说他们也可能会和同盟联合起来,共同在军事上征服费沙,不要以为只有费沙才处于有利的立场——”
事务官并未看着秘书的脸,因为他明白对方必定是极度的惊慌。
“但是、但是,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才对。罗严克拉姆公爵和同盟联手这样的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简直是毫无道理的梦话!”
事务官立即就推翻了属下的常识推论。如果这种“不可能会有”的想法是对的话,那么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导阶层对于帝国与费沙合演的“皇帝亡命记”正在等着开幕的这种事情,不仅仅是无从得知,甚至也不会去相信吧。莱因哈特如果利用某种途径让同盟知道这件事,而且加以巧妙地唆使的话,两军共同出兵,在成功地征服费沙之后再平分所得的利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去年成功地让同盟军内的强硬派发动政变的不就是这个金发小子吗?
同盟在经济上的权益多被费沙所垄断,而且又负债累累,无力偿还,可说是处于一种费沙的半殖民地的状态。如果能够将费沙予以消灭的话,负债当然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在行动上往往欠缺原则性的同盟领导阶层,很难保证不会受到短期欲望的驱使与诱惑。
或许是我方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到目前为止,博尔德克一直是被莱因哈特牵着鼻子走,由会谈的进行乃至于结束,始终都在咬牙切齿。当自己意识到有某处的计算错误时,已经像是棋盘上被迫得走投无路而且孤立无援的将军了。最后,那个喊了一声“将军”的对手说道:如果不想尝到一面倒的败果,就提出相对的承诺吧!并且还冷笑着,别不自量力地想要有什么对等的盟约之类了!
应该不至于会这样的,绝对不应该到这种地步的!握有交涉的主动权,而且大卖人情缔结盟约的应该是费沙这一方才对。是花招耍得太过头了?利用代理人去密告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潜入,使莱因哈特等陷入不安和猜疑当中,然后制造交涉的契机,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好主意,但事实上却是严重低估了对方。自认为精通外交与谋略的他,所犯下的错误却是何等的幼稚。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事务官阁下。”
一等秘书鼓起了所有的义务感与勇气,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博尔德克不耐烦地盯着部下。
“什么叫该怎么做?”
“就是兰斯贝尔克伯爵和休马哈上校。不如将所有的计划取消,把他们两个人解决掉,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
“虽然很可惜,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秘书预期着上司的怒骂声,静静地将头低下,但博尔德克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之中。
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目前的地位着想了。由自治领主的副官,乃至于派驻帝国的事务官,这在费沙的权力架构当中,是一个受到充分敬重的地位。虽然说费沙人原本对权位就没有什么尊敬的概念,特别对那些没有独立经商的机智与气魄的小官小吏更是十足的鄙视。但到了像博尔德克这样的地位,则是人们表现相对敬意的对象。但是如果在重要的对帝国外交上失败,而辜负自治领主对自己的信赖的话,那么就成了一个与本身地位不相称的无能之人,不但会受到嘲笑,而且可能还会被外放成为一个有职无权的普通官员。
但是如果屈服在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恫吓之下,将费沙回廊交出来给帝国军的话又会怎样呢?这将使得费沙不凭借武力,长期以来单靠独立贸易路线所建造起来的自立与繁荣,全部毁于一旦。
费沙本身并不是一个可简单划分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一体化主权国家,而是由许多交易商人们,为求在战乱中坚守住自己本身的自由与利益,而自发自主地所组成的有效率共同体,就像是一间大公司一样,由股东、工人及管理人员所构成,商人们就相当于大小股东,自治领主就相当于大股东选出的执行总裁。这至少是历史表面上所显现出来的事实。
对此感到自豪且引以为傲的独立商人们,应该不可能会答应将费沙回廊让给帝国军。这很可能会引发抗议破坏交易国家费沙的独立性与中立性的暴动。自治领主虽然是终身制,但是只要有二成以上有选举权的“大股东”提出要求,就可召集由六十人所组成的长老议会,会中如果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数表示赞同的话,则可以将自治领主予以中途罢免。
自第一任自治领主雷欧波特·拉普以来,这个罢免制度还没有真正被运用过。
但事实上所谓的传家宝刀,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必须将宝刀拔出的那一天所准备的。鲁宾斯基假如将费沙回廊的通行权出卖给帝国军,商人们势必会群情汹涌,到时就可能会动用这传家宝刀。
如果这一切都成为事实的话,那么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受弹劾而被罢免的自治领主,他难道会甘心承受这样的评价吗?博尔德克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不管正式记录的说法如何,鲁宾斯基所以能成为自治领主,最主要还是地球教总大主教授意的结果。长老会议中所进行的提名、演说、投票、开票,这些都只不过是演给观众看的舞台剧罢了。
博尔德克的嘴角稍微泛起了笑意。那些相信自己是自由且无拘无束的商人,还有那些自以为厉害、现实且精于算计的商人们,是何等的容易满足啊!博尔德克忽然羡慕起那些认为唯有自己的财富与创造财富的努力,才是宇宙中最高价值的单纯金权主义者。
但无论如何,鲁宾斯基一旦下台,被视为其心腹的博尔德克自然也无法安稳地坐在现在的位子上。到目前为止,可与之竞争自治领主身边第一把交椅宝座的人,虽然连个影子或脚步声都没有,但是在他出任帝国事务官之后,按替他副官地位的鲁伯特·盖塞林格,虽然是年纪轻轻,但却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精明能干的手腕快速地强化其在自治政府内的影响力。如果稍有差错,在鲁宾斯基与博尔德克被贬谪之后,这名工于心计的年轻小子,很有可能会泰然自若地踏上这最高权力的宝座。当然,在此过程当中有着必然且不可或缺的要素,也就是地球教总大主教的支持——这个人物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为费沙的市民所知,但却是费沙真正的支配者。
尽管鲁伯特·盖塞林格是如何地用尽心机,企图登上这最高权力的宝座,但只要那黑衣老人干瘪的面孔一摇,他那缺乏自知之明的野心,终将像那未做完的梦一般,宣告终止。
但是等一等——博尔德克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然地抽动一下。要能确保在费沙的最高权力,一定必须得到那个不管再怎么努力都难以令人喜欢他的黑衣老人的支持。但如果以相反的角度来看的话,这样不是很好吗?只要得到总大主教的支持,他,尼古拉斯·博尔德克不也就有资格可以成为自治领主了?这难道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妄想吗?不,即使是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是自治领主的。前一任的领主,在成为领主之前,也是好不容易才勉勉强强地挤身在长老会议的末席。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共同联手支配宇宙的,如果换作是尼古拉斯·博尔德克的话,又何尝不可呢?
现在这个时候,由于连续的计算错误,反倒被那金发小子将了一军。但是,不妨先让他觉得自己很好对付,以待日后乘其不备而攻之。而且关于费沙回廊的通行权问题,并不是简单地给予一种口头承诺就完事的,不妨将之当作是一种谈判筹码,充分发挥它的利用价值。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最后的王牌。那个故作聪明的金发小子,做梦都想不到这世上存在着一个诡异的老人,正张开他那黑色的羽翼,由地球遮覆到整个字宙,所以无论是进是退,这一点都可以当作一种强而有力的武器,有助于巩固他自身的立场。
总之,当初的计划应该要继续进行下去,博尔德克拟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现在这个时候,是没有理由要宣告终止的。即使计划实施的能力上有疑问,顶多也只是让鲁宾斯基觉得不悦而已。只要在计划实施的过程当中,努力将失分扳回,且更进一步转为得分也就可以了。因为尼古拉斯·博尔德克有着如此的才能与器量……
事务官由沉思之中回神过来之后,对着那位一直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一等秘书,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让他安心。然后吩咐他照原订诱拐皇帝的计划行事,并且开香槟来预祝成功。
Ⅱ
阵雨使得帝都的市街上,笼罩在一片无色彩的凸纹帘帐当中。雷欧波特·休马哈注视着攀爬在窗上的雨滴,心里想着今年的天候似乎并不调顺。本来在这个季节里,帝都的中心街道上应该是充满了阳光和绿意,到处都可以听到赞美那洋溢着透明感的大自然带与人类丰裕生活的讴歌。在过去,甚至有人说大自然往往扮演着缓和平民阶级当中不满情绪的角色……
“上校,你不吃些东西吗?”
餐桌上摆满了酒菜,环视周围的眼神中洋溢着情感的兰斯贝尔克伯爵在上校的背后问道,未待其回答,随即在深底的玻璃杯中注满了黑啤酒,并且一饮而尽。
帝都黑啤酒的丰润,到底是费沙那儿所无法比拟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不无偏见地想着,不仅仅在生理的需求上,同时也在心理上满足了他那纯朴的乡土爱。休马哈回过头来无言地看着,他知道那黑啤酒根本就是在费沙投资的工厂中生产出来的,不过也没有必要破坏年轻伯爵的兴致。他们所投宿的旅馆也是费沙出资经营的,他忽然想说出一句非常讽刺的话,不久之后,是不是连他们所呼吸的空气,都要打上费沙的商标呢?
对兰斯贝尔克伯爵来说或许是有充分的理由,但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呢?自嘲的阴影悄悄地溜过休马哈的脸颊。
在宇宙港等许多地方,海关官员及宪兵们态度上的变化,休马哈没有理由会没有察觉到。不是坏的变化,而是愈来愈好的一种变化。他们这些人在以前一向将权力和权威玩弄在股掌之间,遇到身份地位高的人就哈腰弯背、逢迎陷媚,而面对普通平民则是以一种高压的姿态,露骨地公然索贿,但是现在的他们,却是礼仪端正、勤勉工作、忠于职守。这无疑地是纲政整肃的结果,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改革,确实是深入到整个社会体系的每个角落。而自己之所以由亡命之处重返此地,却是为了要斩断这一切改革与整肃的源头。
年轻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正陶醉在拯救皇帝这种甜美的英雄主义梦想当中。自称为“忠诚派盟主”的瑞姆夏德伯爵承诺将赐给他在流亡政权当中显赫的地位,并且增大他将来的领地,作为对他的激励。
“报酬等等并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在于行为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亚佛瑞特如此断言,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吧!而对休马哈也承诺将给予提督的称号,但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亚佛瑞特还好,他坚信自己的行为是充满正义的,而休马哈却是连这一点也不予认同。银河帝国-高登巴姆王朝势必在不久的将来终要灭亡,不,事实上已经灭亡了。随着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堀起,以及门阀贵族联合军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的败亡,这个灭亡已经是注定的了。这原本就是历史的潮流,而在这个时候,仍然想要建立流亡政权复辟旧制的意图等等,只能算是对于历史进步的一种反动罢了。况且,如果只有骑士道信徒兰斯贝尔克伯爵,或者是梦想阴谋家瑞姆夏德伯爵的话那也就罢了,正因为编写剧本的是费沙一伙的功利主义者,那么自然会令人想到字里行间,另外还有着字面上所看不到的真实剧情。
如果能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加以选择的话,那么休马哈根本就不想参与这种使行星违反自转方向的无意义行动。他是受到了威胁与逼迫才身陷其中的,并不是他本身受到危害的缘故,而是与他一同亡命的部下重新建立的新生活受到了威胁,虽然如此,他也丝毫不觉得有所慰藉。这件事另当别论,当整个的行动定下来之后,他对自己发誓,将尽可能在行动中使费沙的利益受到最大的损害。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为了回避今后发生同样的事情而被迫且心不甘情不愿地为费沙卖命。
除此之外,休马哈还有些事耿耿于怀。从这次行动一开始时,他就不曾抱持着乐观态度,甚至可以形容是在满满的一大杯悲观饮料当中,重新又加入了一滴,而这一滴并未破坏表面张力微妙的均衡,反而更使得里面的酒不容易由大杯中溢出来。既然做了,他当然希望能成功,或者说是不希望失败会来得更为贴切,而这也与他本身是一个行动参与者的矜持有关。将幼帝自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手中救出,然后在自由行星同盟内建立亡命政府,将来的话,当然就是打倒罗严克拉姆公爵,凯旋回归帝都奥丁——当由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那里听到这整个构想时,休马哈怔住了。整个行动简直就是毫无成功的可能性且没有意义的愚行。在那之后,虽然有不少令他相当在意且无法接受的事情,但光就费沙在帝国驻在事务官博尔德克是当地接应他们的总负责人这一点看来,休马哈不得不多加以小心谨慎,以免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中。
休马哈心中盘算着最坏的情况,费沙说不定会一面唆使他们去诱拐皇帝,另一方面则将这个情报透露给罗严克拉姆公爵,把他们二人当作是牺牲的羔羊,送给罗严克拉姆公爵卖个人情,或许是这样的一些小动作吧,又或者……
不论如何,目前并没有足够的情报可以分析出真正的状况。休马哈感觉到流进他喉咙的黑啤酒,有着一股令人不愉快的苦涩。像傀儡一样地受他人操纵指使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即使那是为了达到一个崇高的目的,更何况眼前这件事,早已经摆明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Ⅲ
当行动的最终决定下达的时候,休马哈与亚佛瑞特再度对潜入新无忧宫的具体计划加以检讨。
新无忧宫的地形草图并未对外公开,所以尽管动用了费沙组织的力量,想要取得也并非容易的事。虽然说在权威主义下的政治体制当中,籍由非公开而使一般市民处于无知的状态,类似的惯用手法对于权威的确立与维持是非常有效的,但就防止恐怖行动这一点看来,也是有其实际上的价值。
在这壮丽的宫殿群当中,大致区分为举行谒见与会议的政权中枢“东苑”,皇帝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南苑”,被称为“后宫”有着许多美女居住在那里的“西苑”,以及在广大的森林与草地上放养着许多鹿和狐狸的猎园“北苑”等四个地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法划分所属的独立建筑物和庭园等等,占地总面积多达六十六平方公里。喷水池二○○○个,大理石所砌成的回廊,总长达四○○公里,凉亭更多达七五二处-还有其它不胜其数的建筑,在在向人们诉说着这个皇宫的规模。莱因哈特的姐姐安妮罗杰,过去就曾在西苑当中靠近北苑的地方修筑别馆。
“新无忧宫当中,很令人意外的是并没有设防。”
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由于身为贵族,过去曾无意间进入这壮丽的宫殿之内,因此对此知之甚详。在使用智能机械就可解决的事情,却特意地使用人类的劳动力,这是在帝国当中,为了夸耀本身的权力和权威所产生的特殊状况。无需追溯到鲁道夫大帝全盛的时代,在过去那段岁月里,不管是在庭园或是在回廊下,几乎每二十步的距离就有全副武装的近卫兵仁立在那里。在被称作是“暗红色的六年”的佛瑞德李希三世治世的晚年当中,由于阴谋、暗杀、恐怖行动四处横行,为了防范近卫军的叛乱,专门设置有“北苑龙骑士旅团”以及“西苑步兵旅团”,据说这些部队的炮口所指的,就是近卫师团的司令部。
继佛瑞德李希三世之后即位的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后来虽然废除了北苑及西苑这些应该说是皇帝私人卫兵的军队,但这些军队却转而与竞争皇位继承的失败者联手要打倒新任皇帝。由于有这样的危险性存在,使得原本为侍女,后来晋升封后的齐格琳蒂皇后,不得不时时身上带着枪,守护在皇帝丈夫的身边。但尽管如此,仍然未能防范不幸事件的发生,新任皇帝被害饮毒倒下,经过一番抢救之后,性命算是保住了,但是视力却极度地衰弱,而陷入一种半失明的状态。他本身虽然具有足以被称为名君的资质,但如果没有皇后齐格琳蒂全力的辅佐,与那位整肃国政,身为实质宰相,性格刚直的司法尚书缪札的协助,其治理国家的能力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吧!有着半盲的障碍,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却还能够使帝国免于内部的崩溃,奠定了再出发的基石,甚至被后世赞扬为“中兴之祖”。但是,就整个大局来看,在其后的一个半世纪里,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始终未见完结的战争,这个责任或许也要归属到将帝国重建起来的他身上也未尝不可。
其后,以智能机械来取代人类的思想被实施贯彻,但也只是在人数上有些变动,士兵们的身影却从未曾在壮丽的宫殿当中消失。
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大幅地削减了宫廷的预算,并且将西苑与北苑完全封闭起来,其余在东苑和南苑的建筑物也大半都关闭。除了一部分形式上的国事议式之外,所有政治上实务的计划与裁决,都在莱因哈特的宰相府当中进行。无意义的宴会或园游会的次数也大量减少,过去曾夸耀不夜之繁荣的皇宫也失去了原有的华美,而逐渐显露出孤独颓废的残像。
“进到新无忧宫里面以后,就让我来带路吧!现在虽然是被封了,但并没有被改建,只是弃置在那里不用罢了。”
亚佛瑞特说道。并且保证在他记忆当中的那些窗、回廊、门等等,现在应该全部都还可以用。接着,他将声音压低,说出不为人知的秘密。原来在这壮丽的宫殿当中,各处都设有秘密的通道和密室。即使是罗严克拉姆也不见得会全部知道,这些应该可以作为有效的利用。
关于这些事情,休马哈也是知道的——虽然也都只是听说而已。历代的皇帝们害怕有暗杀或革命,为了能及时避难或脱逃,故在二层墙壁之间另外建了小房间,或在地下挖掘秘道,而将出入口设在庭院茂密的灌木丛当中。所以便有人偷偷流传着,说整个的新无忧宫就好像是一座迷宫一样。
在这些迷宫当中,也曾经多次被实际使用,因而有许多悲剧和喜剧也随之产生。皇帝威尔赫姆二世的次子亚尔伯特大公,十五岁的时候带领着侍从武官到地下迷宫探险之后,经过了一个世纪,至今仍下落不明。有人说这整个事件是皇帝的宠妃朵罗蒂亚所策划的。她受皇帝宠爱,生下了亚尔伯特,因而招致皇后康丝丹倩强烈的憎恨。当皇帝卧病在床的时候,朵罗蒂亚因害怕皇后会加害于自己的儿子,故委托忠诚的年轻侍卫,带着她的儿子由地下道逃走,亡命到远远的自由行星同盟上,过着平民般安稳的生活。但另有一派的人认为,皇后康丝丹倩才是这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她故意怂恿亚尔伯特到地下迷宫去探险,在少年迷路之后弃之不顾,并任其悲惨死去。
这样的传说众说纷纭,但为一般人所知的事实是,亚尔伯特大公跟侍从武官在地下行踪不明之后不久,威尔赫姆二世病殁,由皇后的亲生子即位,在封号寇涅利亚斯二世之后的数天,朵罗蒂亚在遭受毒杀的征兆下瘁然死去,一个月之后,先前的皇后康丝丹倩也因罹患不明原因的热病发狂而死——等等这些事情,都在在充分刺激着人们的好奇心与想像力。二种不一样的传说,自然形成日后二种不一样的故事结局。有某一个贵族坚持说曾经在费沙的客船内,见到亚尔伯特已长大成人的身影。另外又有一名军人,在事件发生十年之后,奉命下地下迷宫进行调查时,声称曾经听到由墙壁的另一面,传来少年诅咒皇后的声音。
这些都确实成了悲剧,但也有喜剧由这些悲剧之中衍生出来。事件发生二十年之后,寇涅利亚斯二世身无后嗣而重病卧床,应该由什么样的人来继承皇位呢?贵族们有的急着物色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选,有的疯狂奔走,极力游说别人认定自己的继承资格。就在这时候,一名自称是长大后的亚尔伯特的男子出现了。他凭着高明的口舌与那些看似真实的证文与证物,获得了很多贵族的信任。长年怀疑着自己母亲罪行的寇涅利亚斯二世,甚至将“弟弟”叫到病床前,出现了一个泪流满面的相认场面,贵族们期待着他或许会成为新任皇帝“亚尔伯特一世”,纷纷争先恐后地赶来拢络他博取好感。
对于由某个大贵族所免费提供的豪华别墅,亚尔伯特(该名自称亚尔伯特的男子)非常高尚有礼地对他们的好意表示感谢,并且慷概地承诺他们将来的地位与领地。他的名望是愈来愈高了,但忽然有一天,这个骗局终于真相大白。下任皇帝候补第一号的亚尔伯特大公殿下,竟然偕同一名叫人怜爱的侍女,带着相当于五千万帝国马克的财宝,自帝都奥丁逃去无踪了。留下来的是一大群被骗走财物愕然不知所措的贵族们,以及超过十人以上怀着他的孩子,梦想着将来能成为皇后的千金小姐。这些贵族小姐半数以上生下了不名誉的私生子,而有几个与亚尔伯特同名的贵族,也因难耐与这个天才骗子同名,而纷纷改名。平民们则因为有了可以嘲笑这些愚昧贵族的话柄而暗自窃喜。
但这件事另当别论,也有人认为这名自称是亚尔伯特的男子,事实上可能就是真正的亚尔怕特也说不定。但这个大胆的骗子并未再度出现在这些被害者的面前,事实究竟如何,终究不得而知。
不管是诗情画意也好,平淡无奇也好,自鲁道夫大帝以来,经历了五个世纪沧桑演变的新无忧宫,为各式各样无数的传说所围绕着。自己及其他人的行为,在几个世纪以后,也会辉煌成功地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吧!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非常确信地对休马哈如是说道。
真是无可救药的“行动派诗人”啊——……休马哈这么地想着,但是因为亚佛瑞特在人格和品德上并无过失,所以他这么想并无轻蔑的意思。毕竟,休马哈认为自己本身也没有任何资格来轻视任何人。自己和亚佛瑞特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为了那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如果这不是愚人的愚行的话,那又该称之为什么呢?
总之,无论如何,当看到亚佛瑞特时,休马哈心里想着,就算是为了让他高兴也好,努力使这次行动成功吧!况且,故意吓唬一下那个金发的小子不也挺有趣的嘛!
Ⅳ
在另一方面,被贵族视为是“残忍地对皇帝横加迫害”的金发青年,此时也正召集了主要幕僚在商谈对策。
帝国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当听到费沙与门阀贵族的余党一起共谋诱拐皇帝的计划时,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惊愕的表情,他原本就不被认为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此时也只是用他那副感光电脑所组合而成的义眼,一面正经严肃地注视着年轻的主君,一面点头表示同意。
“看来应该是费沙黑狐做的好事,编剧和导演由他们在幕后担当,而实际登上舞台演出的则是另外其他的人。”
“因为如果自己也登上舞台的话,很可能会受到来自观众席的攻击,故由他人来冒这个危险是最好不过了。”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您是打算顺应费沙的提议,让皇帝被诱拐吗?”
在这位俊美的帝国元帅那冷峻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的笑意。
“或许是吧!让他们去试试看的话也蛮有趣的。”
“那么,是不是要减少皇宫的警卫,好让他们容易下手一些。”
“没有这个必要。”莱因哈特的反应显得相当漠不关心。“因为依目前的警备状况并不是十分地森严。而且就另一方面来说,宇宙中甚至也有人可以不流血地占领伊谢尔伦要塞,费沙策划这件事,自应有相当把握,否则的话,我们难道还值得和连一个皇帝都无法挟持的无用之辈联手吗?”
挟持皇帝——这对实际行动的人来说却是拯救,如果这项行动成功的话,莱因哈特则与费沙暗地里缔结盟约,把和同盟之间的军事对决推展到最终局面。而如果他们这项行动失败的话,莱因哈特也可以获得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指责费沙才是阴谋挟持皇帝的幕后主持人而加以讨伐。无论结果如何演变,对莱因哈特而言,都可以自由地选择各种牌法的组合。
博尔德克,那个自信过度的费沙事务官,是耍花招玩把戏做的太过头了。他是不应该故意向人暗示自己不管大大小小任何事都晓得的。如果他若无其事地一直保持着旁观者的立场,到事情成功之后才来进行秘密交涉的话,那么这一边无论如何都不得不作出某种程度的让步。那家伙是失败了。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在于他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误认为是和那个二流诗人一样甘愿被当作是傀儡的人。博尔德克理应为这样的无知和无礼付出相当的代价。
“这样吧!奥贝斯坦,对那个心中点燃着忠义之火的二流诗人加以监视,只是监视就行了,没有必要加以干涉,不过万一要是费沙改变计划,也有可能会杀人灭口,到时候你就帮帮他们吧!”
“遵命。如此事先帮助他们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好处?”
二流诗人等人不但可以作为证明费沙阴谋存在的活证据,而且在必要的情况下,今后与费沙交涉时也会有些利用价值。另外,对莱因哈特来说,如果休马哈是一个难得的人才,那么能够与之会面也是一件好事。
“没错。还有,前任的帝国副宰相凯尔拉赫,现在是不是由你的部下在监视呢?”
肯定地回答之后,奥贝斯坦的两只义眼,闪烁着一种异样的亮光。
“是否要预先作逮捕的准备呢?”
“先准备好。如果能被视为挟持皇帝,不,拯救皇帝的共谋者,这应该是开朝以来的每一个王公大臣应有的光荣宿愿吧!”
“或许,说不定会意外地发现有共谋的事实也说不定。”
莱因哈特在这一瞬间,望着对方的脸,但是总参谋长看起来不像是刻意地在说笑话。
“不,应该不会。”
第一,凯尔拉赫并不被认为有这样的勇气与行动力量来企图和莱因哈特作对;第二,如果门阀贵族派的余党将凯尔拉赫牵扯到这个阴谋当中的话,不但要保证使他由帝都中安全逃出,而且以他原为帝国副宰相的身份,还要承诺给予他在流亡政权中相当高的地位。如此一来的话,彼此之间产生权力斗争的可能性也就提高了。如果是那个二流诗人的话也就罢了,对其他的野心家而言,则无异是自己为自己树立一个竞争对手,种下了日后头痛的种子。
不过,如果计划者与执行者之间缺乏完全的沟通的话,那么像行动派诗人兰斯贝尔克伯爵那样心无城府的人,为了要有更多的同伴,或者说,为了将达成伟业的喜悦与他人共享的话,那么或许他会私下去找凯尔拉赫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目前的不明朗因素太多,靠理论性的思考来推断也是有限度的。由于莱因哈特本身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处于应对费沙所设圈套的立场,所以并不打算要先发制人,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
“目前也只有走着瞧了,这样也好,过不久,就让那二流诗人表现一下他们的爱国行动让我们看看吧。”
“就遵照您的指示……”装着义眼的总参谋长轻轻地干咳一声。“一旦皇帝被挟持的话,那么负责皇宫警备工作的人自然要被问罪了!摩顿中将势必要用他的性命来为这件事赎罪吧。”
“一定要让他死吗?……”
莱因哈特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诚实敦厚、六十岁左右的年老军人的身影。
“摩顿中将是一个思想颇为老式的男子,一旦皇帝被挟持,即使阁下您赦免他的话,他本人大概也不会就这样领受您的好意!”
似乎在斥责年轻主君一时的心软似地,奥贝斯坦显现出极为冷峻的表情。对于敌人也就是门阀贵族势力从不宽容的莱因哈特,对于己方的人则未必能做到如此。是否会激怒到他姑且不论,如果因为情势盘算所需,而必须让无辜的部下牺牲性命的话,那么在他精神回路的深处,总会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交互呐喊着。
又是一条必须流血的路!莱因哈特在心里低吟着。如果红发至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在的话,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将无辜的摩顿牺牲掉的作法吧。过去当知道莱因哈特利用“威斯塔特大屠杀”作为政治策略的时候,吉尔菲艾斯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满怀悲痛地想要劝阻莱因哈特。后来,同样因为作权谋上的考量而选上坎普当总司令官,以致让他战死那一次,莱因哈特事后回想起来,滋味也绝不是好受的。
“……知道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到时候,就让摩顿来负这个责任吧!不过仅限于摩顿一人,不要再牵涉到其他人!”
“摩顿的直属上司是克斯拉……”
“克斯拉是一个很难得的人,如果连宪兵总监也被处以重罪的话,士兵们或许也会受到动摇。警告和减俸,这样就可以了!”
听到这些话,总参谋长的心中或许在叹气。
“阁下,虽然会玷污您的耳朵,但请让我说一句话。如果一棵树也不舍得砍,有石头也不剔除的话,是没有办法在茂密的树林里开出一条路来的。”
莱因哈特用他那冰蓝色的瞳孔瞪视着奥贝斯坦。在这近似苛烈的眼光当中,好像欠缺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你所说的就像是给中学生上的马其维利主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种思想)的教材。你难道认为我连这个都不懂吗?”
“话虽如此,不过卑职认为,阁下您有时会忘了最基本的事情。打从人类历史一开始,所有的英雄帝皇都是将宝座奠基于不仅敌方,甚至己方的大量的尸体之上的,没有任何一个为王的人是双手洁白的,这一点即使是身为部下的人也都有所了解,臣所希望阁下您明白的是,有时候对部下赐死正是报答其忠诚的一种方式。”
“那么,你是说即使你自己也会不惜为了我而甘愿牺牲喽?”
“如果有必要的话……”
在这样的回答当中,充满了沉着的义务感,但是却缺乏一种非理性的热情。
“好好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没事了,你下去吧!”
年轻人的声音当中,隐约地有着怒气难抑的焦躁。一时之间,奥贝斯坦虽然想说点什么,但还是闭上嘴忍住了。他行了一礼之后,自年轻主君的面前退出。
当奥贝斯坦回到家之后,首先出来迎接他的是达尔马西亚种的老狗,它高兴地摇着尾巴,允许它的主人走进门口。跟着迎接他的管家,一面伸出那原本应该接住主人外套的手臂,一面询问晚饭配酒的品牌。
“不用了,罗严克拉姆公爵稍后应该会再召见一次,酒就不用了,晚饭简单一点就可以了。”
当奥贝斯坦身着军服吃着没有酒的“简单晚餐”的时候,影像电话铃声响了,画面上出现的是莱因哈特的首席副官阿尔兹·冯·修待莱少将的身影。
“总参谋长大人,罗严克拉姆公爵紧急召集,公爵现在还在元帅府,所以请您入府晋见。”
修特莱少将一如往常礼仪端整地报告,看到奥贝斯坦在自家里面吃晚餐却仍然身着军服的景象,不免觉得奇怪。配有义眼的总参谋长,当然不认为有加以说明的必要。
“……有件事我忘了。”
再度见到总参谋长时,这位俊美的帝国宰相将所有的寒喧和前言全部省略,立刻切入正题。
“请问是什么事呢?”
“你应该不会意外吧?如果你不是早已经料到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应召前来了。”
“下官惶恐。下官认为阁下势必会考虑到继艾尔威·由谢夫陛下之后,新的皇帝人选。”
“没错。关于候补人选,你有什么意见?”
像这样由他人听来必定会感到异常愕然的重要对话,却在两人之间被平淡地轻轻掠过。
“有一位先帝鲁道威希三世第三皇女的孙女。父亲是贝克尼兹子爵,他并未参加去年的内乱,是一个除了象牙雕刻品的搜集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男子。母亲是博典道夫伯爵夫人的侄女。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不过在这个时候立个女皇帝也无妨吧!”
“年龄呢?”
“刚出生八个月。”
不管是奥贝斯坦的表情或者是声音当中,都没有任何一点会刺激起幽默感的东西。莱因哈特之所以想笑,无疑地是因为一种感觉荒谬之至而不得不笑的冲动。
七岁的小孩自王座逃离,由出生八个月的婴儿继位。不久之后,即将诞生一位连一句话都还不会说的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类的统治者,甚至还是制定宇宙所有法则的全能之神。
如果要用来象征权力与权威的愚劣的话,没有任何东西会比这幅活人像画要来得更贴切的了。拥有尚书或提督等等头衔的大人们,跪在这个连尿布都还不能拿掉的婴儿面前敬礼跪拜,甚至还必须诚惶诚恐将她的哭声当作是敕语来聆听。
“这,不知您意下如何?或者是要再另外找寻其他的候补人选?”
奥贝斯坦的话事实上并不是询问,而是在催促对方赶快下决定。
莱因哈特停止了笑声,好像嫌麻烦似地点了点头。
“好啊,就让那个婴儿登上王位吧!送给小孩当玩具的确是缺乏些趣味性,不过能够拥有这种玩具的小孩,宇宙中只要有一个也就够了,要有二个的话就嫌太多了。”
“遵命。不过那个贝克尼兹子爵,听说因为有部分象牙雕刻的货款没有还清,正被商人经由民事诉讼提出控告,应该如何处置呢?”
“原告要求的金额是多少?”
“七万五千帝国马克……”
“设法让他们庭外和解吧。如果新皇帝的父亲因欠钱未还而入狱的话,这未免太不成体统了。用宫内省的预算来支付这笔费用吧!”
“是。”
奥贝斯坦行礼之后站了起来,由宰相面前退下,这次是为了回家休息而退下的。
自少年时代姐姐被佛瑞德李希四世强纳入后宫开始,这位金发的年轻人就曾想像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握有废立皇帝的权力,究竟会给自己的心情带来何等的愉悦痛快呢?然而到了现在,自己虽然已经掌握有这样的权力,但是每当在行使这份权力的时候,他的心却好像是收起了翅膀一般地蛰伏不动。跨越了五个世纪之久,独占了所有的权力和光荣,处于阶级社会的顶点君临天下,但却成为社会一切弊病的恶瘤——也就是社会财富与政治权力分配不公之根源——的高登巴姆家族,已经由黄金建造的宫殿跌落到阴沟里面去了。这原本是应该令人感到有一股复仇的快感,但是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股酸味强烈的苦涩由胃部涌到咽喉,莱因哈特忽然有了一种恶心得想吐口水的感觉,挣扎犹豫了五秒钟之后,他将其实行了。
Ⅴ
在休马哈的实行计划当中,有一项不可或缺的条件,那就是声东击西的调虎离山之计。也就是说,在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与休马哈要潜入新无忧宫的同时,在另外一个方向,没有军队把守的帝都市街当中,进行对警察设施大规模的破坏工作,目的是将警备相关人员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地方去。
在听到这一个计划的时候,亚佛瑞特稍微地斜着头说道:“这个方法应该是不错,不过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个头脑非常清醒的人,说不定会看穿我们的企图。”
他并不曾像其他的大贵族一般,把莱因哈特叫做是“金发小子”,或许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节度分寸,成为休马哈对他产生好感的原因之一。
“但是至少试试看的话,对我们并没有损失。我是打算让费沙的工作人员来替我们做这件事。”
“不好做这样无理的要求吧!他们一直在旁边帮助我们达成这崇高的目的。到目前为止,这不是已经很足够了吗?上校!”
休马哈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他不但不认为自己等人的行动是高尚的,而且也知道被利用来达成对方目的的不是费沙而是自己。但是他说出来的却只是:“或许吧!或许我们没有理由期望太多。”
“不但如此,上校,这件事必须要完全借由我高登巴姆王朝的臣下的手来完成,才能益发显出其可贵的光芒。”
“没错,确实是这样。”
休马哈言不由衷地说道。他原先的用意是希望由费沙来负责直接的破坏工作,把他们由共犯的立场拖进来成为主犯。他认为不管用如何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费沙,都不算是什么过份的事。如果事态的进展不顺利的话,那么连费沙人也不敢保证绝不会将亚佛瑞特与休马哈出卖给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既然如此,我等不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费沙索取相对的价码吗?
想到这里,休马哈又再度陷入厌烦的思绪当中。自己本来应该是在战场上展现智谋的武人,为什么被拖进这场毫无意义的行动当中?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对他说“你不应该是个在泥土和肥料中终其一生的人”。虽然说没有必要让他们那些人来判定自己是属于什么类型的人,不过或许自己也是确实没有资格可以混混沌沌地过一生吧!换另一种角度来说,那个年轻但不草率的副官或许也道出他真正的心声……
“撇开这件事不谈的话,上校,有关潜入路线……”
亚佛瑞特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兴奋与昂扬的感觉。
“我个人是希望能利用这一条路线,可以经由北苑和西苑来到南苑吉斯穆特一世铜像的脚下面。这些地方现在都被封锁,所以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亚佛瑞特的手指头在地图上头用力地指着。这张地图是费沙的事务官所提供的,他说这面图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拿到手的,让人听起来很明显地是在故意卖弄人情。
由帝国博物学协会大楼的地下室开始,总长达十二.七公里的地下通路,是亚佛端特前面的第五代祖先,奉当时的皇帝肯奥克二世的敕令所建造的。其祖先因此功绩而由皇帝下赐一名宠姬,且蒙受皇帝的托负,其后世子孙负有光荣的使命-在皇帝危急的时候,利用这条通路护驾脱离险境。
“我早已在五代以前,被注定了要来完成这项神圣使命的命运,这只能说是一种奇缘吧!”
“问题在于要怎么样才能潜入博物学协会。虽然说这比潜入皇宫内部要来得容易的多。”
兰斯贝尔克伯爵家族这项神圣的使命,并不在休马哈所关心的范围之内。因为在实务上必须解决的难题,还有很多正等着他去处理。注视着地图,他不断地在心里重覆着严谨的自问自答。
Ⅵ
七月六日的夜晚,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伯爵与雷欧波特·休马哈已经到了新无忧宫的地底深处。
在那一个晚上,帝都的南方郊外,由于有人举报揭发激进派共和主义者的秘密武器工厂,故动员了大批的宪兵前往处理。他们在发现工厂,没收了所有的武器之后,大概也没有能够逮捕到任何一个共和主义者吧!因为那是应休马哈强烈的要求,由费沙的事务官博尔德克所一手编导的。他利用废屋的地下室加以改造,并且搬来所有的设备与武器,花了三天的时间把这里布置成看起来像是一个工厂的地方。如果只是要制造当天晚上的混乱,那么这样也就够了,但是休马哈仍然要求使这“工厂”爆炸以增加混乱的程度,博尔德克却以“恐怕会造成人员伤亡”为由加以拒绝,不过还是答应向治安当局或新闻报导机关放出假消息,并且在地下通路的出入口,也就是帝国博物学协会大楼的前面准备一部地上车,待休马哈等人回来之后,立即将之载往事务官办公室并且加以保护。这或许也是因为休马哈不顾亚佛瑞特在一旁的愁眉苦脸,强调是为了要保护皇帝和自身的安全所采取的必要措施的缘故。
不管如何,夸称是全宇宙之统治者的银河帝国皇帝,由于害怕被暗杀或叛乱,而不得不在一个行星的地底深处挖掘逃生隧道的这个事实,想必是滑稽至极了,然而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一行人却身处在这种地道里面,这简直像是小丑的行为般一样地可笑,休马哈如此地确信着。
在这长达十公里以上的隧道当中,他们二人当然不可能步行。而且,去的路上姑且不论,回来的路上更是需要争取时间。休马哈所驾驶的是一部利用太阳能电池作动力的四人座轻型地上车。这部车是由一种特殊的有机质树脂材料所造成,只要在上面倒上一种酸性物质便会立即溶解。但接下来,只要将化学上的酸性物质除去,便可以再度重新作为材料来使用。对休马哈等人来说,由于还要靠它来逃跑,而且很容易便可以湮没证据,所以在这个时候,这是一辆贵重的宝物。
由于秘道建筑的目的是强调实用性,理所当然的这条隧道的内部也就去除了高登巴姆王朝一贯的所有建筑物均过度矫饰的通病,在这半径二点五公尺半圆形的内壁当中,所看到的都是未加粉饰的强化水泥。据说兰斯贝尔克伯爵家族五代前的家主,为了使皇帝能够顺利逃亡,甚至在隧道内部装置有阻止后面追兵的各种机关,不过到了亚佛瑞特这一代,这一切都已经被忘却,沉淀到记忆河流的底部去了。
不久,在前方有灰色的壁面阻挡着,两人于是由地上车上下来。天花板上的一处有萤光色圆形的灯光正淡淡地闪耀着。亚佛瑞特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向那圆形灯光的中心推进,极低周波的电流接通,大约十秒钟之后,天花板一声也不响地开了……。
五分钟之后,二人爬出地下通道,来到南苑的地面上,立即潜入目标建筑物。如果是前任佛瑞德李希四世在位的那个时候,这举动必然会遭到近卫兵的盘问。但如果说此时是天助我也的话,是不是太过于讽刺了呢?
二楼上,一间有着宽阔阳台的卧室。在那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少年正坐在黄罗锦盖的床上。尚未完全脱离幼年期的年龄,穿着极为昂贵的丝绸睡衣,抱着一个几乎有自己半身高的布偶小熊。黄色的头发,茶色的眼珠,突起的下巴,平滑但却缺少光泽的皮肤,如此的特征映入侵入者的视线之内。而这名小孩也抬头意外地看到这二个大人。
“皇帝陛下……”
年轻伯爵的声音里面,荡漾看激动的波浪。
这名少年就是亚佛瑞特效忠献身的对象,也就是银河帝国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
少年皇帝迟钝的眼光,奇怪地瞪视着双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行礼作揖的青年贵族。或许是因为在夜里而睡意上升的缘故,但看来又好像不是这样,似乎是缺乏一种鲜活灵敏的感受能力。当亚佛瑞特又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幼帝抢先尖声说道:“这个人为什么不跪下呢?”
伴随着那尖锐的声调,他那谴责般的指尖,指向雷欧波特·休马哈。上校一直是以冷静且极为嘲讽的旁观者的态度,在背后冷冷地看着这幕应该要觉得感动的景象。
“上校,在你眼前的这一位就是统治全宇宙的皇帝陛下啊!”
亚佛瑞特回过头来所说的,当然并不是说明,而是间接式的命令,休马哈顺从了伯爵省略的那一部分的意思,于是便单膝跪了下来。这并不是因为对于皇帝的敬畏,只不过是对于这个年少同行者的一种体谅。他一面形式化的郑重行礼,一方面感觉到内心愈来愈强烈的不平衡感。幸好当时并没有其他旁观的人在场,这或许该说是幸运吧!
“陛下,小人乃陛下的臣民,名为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为了将陛下从奸臣手中救出,故冒死前来谒见。由于事出非常,故请陛下原谅臣等诸多无礼之处。往后希望能终生侍奉陛下作为赎罪。”
七岁的皇帝不为所动地将忠臣热情的申述置若罔闻,只是一声不响地用手粗暴地玩弄拉扯着布偶小熊,对于亚佛瑞特所说的话不但没有兴趣,而且根本无法理解。以七岁的小孩来说,当然无法理解亚佛瑞特所使用的庄重措词,而爱国的浪漫骑士——年轻的伯爵却期盼着幼主会是一名天才儿童。亚佛瑞特的两眼,顿时浮现出淡淡的失望。然后他又立刻提醒自己说:这样的期盼超过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本份。于是接着便以柔和的声调,央求那小孩跟着他们一起走。这一回并没有使用任何难以理解的措词。
但七岁的皇帝好像一点都听不进去似地,还是迳自地拉扯或搓揉布偶的耳朵,最后终于将小熊的耳朵揪了下来,起先是只有耳朵,最后则将整个布偶撕烂,狠狠地扔向床边,抛得远远的,当他由床上缓慢地走下地来的时候,无视于两个大人的惊愕,以背部对着他们。这个小孩很明显地是有一种精神失调的症象。
“啊,皇帝陛下!”
亚佛瑞特的声音里暴露出一种失望的狼狈。少年皇帝的态度,与他所有的想像完全相反。虽然并未期望会受到赞赏或感谢,但如果能稍微有一点像大帝国君主的反应,或者是正常孩子模样的反应也应该都是好的。可惜如今在艾尔威·由谢夫的言行或容貌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被形容为“天使一般”的要素。
“怎么办呢?伯爵。”
休马哈问道,当亚佛瑞特回答说,“不得已,没有办法了!”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他跨出大步追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由背后将之抱起。
七岁的皇帝发出了好像金属摩擦般的尖叫声。休马哈将粗暴程度减至最低地立刻用手迅速将他的嘴巴封住了,亚佛瑞特慌慌张张地对着幼帝连声解释说,臣等失礼了。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担心是否违背了臣下应守的礼节。
“陛下,您有什么事吗?”
隔着一道门,外面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顿时,两个人都成了化石。休马哈抱着正在挣扎的幼帝,亚佛瑞特拔出了荷电粒子枪,二人立即躲到门的后面。
接着出现了一名身穿宽松唾衣,大约三十岁前后,身材瘦削的女子。大概是幼帝的个人教师兼看护人。如果不是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休马哈几乎冲动地想问问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礼仪和教育来教导艾尔威·由谢夫这个孩子的。
当这名女子走近铺着黄罗锦盖的床边时,绊到了那个被扔得远远的小熊布偶。她发现到布偶有一只耳朵被扯掉的时候,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但未显现出讶异的样子,看起来这大概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陛下……”
这名女子对着无人的空间呼叫着,当她忽然回过头来的时候,入侵者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的嘴巴张了开来,惨叫还未发出就结束了。在她意识到亚佛瑞特反射性地将枪口向着自己的时候,便已不醒人事地晕倒在地上,就好像是廉价的粘土玩偶一般。这对双方来讲都算是幸运的事。两个入侵者互看了一眼。接着听到门外有许多脚步声便立刻逃走了。
这就是拯救吗?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绑架!休马哈苦涩地自我嘲讽着。对兰斯贝尔克伯爵这样说是太残忍了,但事实上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他所知道的,只是一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孩,被两个将未完成的梦托负在这个小孩身上的大人强行带走了。如果这一旦成为历史改变的要素,那么历史本身,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重要的玩艺儿……
照理说宫里的侍从婢女们应该会立即将所发生的事情通报给在皇宫警备的士兵们。但究竟是因为这个突发事件使得他们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呢?或是朝廷的旧臣对莱因哈特派的反感在从中作梗,当士兵们察觉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时,竟然是在经过了五分钟以上之后。
负责皇宫警备的摩顿中将,原本在警备司令部附属的宿舍中就寝。在收到突发事件的报告之后,立即赶了过来,第一件事当然是先确认皇帝是否安然无事。但是,负责照顾皇帝的老侍从,却是惊慌失措,不得要领地如惊弓之鸟,语无伦次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只是问你,皇帝陛下人在哪里?”
摩顿中将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尖锐或强烈,但是却有着一股沉重的威压感,那是柔弱的宫廷之人所无法抵抗的。老侍从于是好不容易地调整身心两方面所应有的状态,勉强维持住体面,尽可能委婉地报告有二名恶贼侵入皇宫,绑架了幼帝的经过。
“为什么不早说呢?”
摩顿对老侍从加以斥责,但并未将时间浪费在过失的追究上面,而是立即召来副官,小声地命令他分派人手在宫殿内加以全面搜索。副官脸色大变,回应命令立即飞奔出去指挥士兵们。
“这件事情,绝对禁止泄露!”
对于摩顿这句话,侍从只是一味地点头。在摩顿看来,比起幼帝的安全与否,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会被追究责任而已。
一般的士兵们并不知道“皇帝被挟持”这个事实,真象也无法立刻对外公布。士兵们只是理解到事态的非比寻常,纷纷带着残留热量测定装置和星光测定仪器,分散在广大庭园的各个地方。士兵们好像夜行动物一般地,在那相当于十万户民宅面积的宫殿范围内四处地搜索。
不久之后,副官奔驰而回,带来搜索的报告。根据残留热量的测定,发现有奇怪的行踪,但接着尾随之后,却由地面上消失了。
“大概就是在吉斯穆特一世陛下铜像的附近。据推测恐怕是有地下道与外部相通,但我等无法决定是否可以大胆不敬地动手去检查皇帝像。如果能得到您的许可的话,那么便可以立刻进一步调查……”
摩顿一言不发地仁立着,因为他想到新无忧宫的地底下,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股挫败的感觉正逐渐地蚕食着这位老练军人那厚厚的胸膛。他原本就已下定决心将被交负的任务实现到最完美的地步,而且事实上,由去年以来到现在为止,也从未曾有过任何的闪失。然而,对现在来说,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式……
伍尔利·克斯拉过去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身历险境,但每次都能勇敢地渡过难关,也因此能晋升到今日上将的地位。但当他听到皇帝被恐怖份子绑架的报告时,也无法不受到相当程度的震撼。他一边穿着军服,一边接二连三地发布封锁宇宙港、在市街通往郊外的干线道路上设立岗哨截查出入车辆,以及出动宪兵队等各项指示。完成这些动作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胆敢犯下这样的罪行呢?他的脑细胞快速地运转着,于是二个人名映出在他的脑海当中。是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伯爵和雷欧波特·休马哈上校两人吗?前几天,罗严克拉姆公爵才下令停止对他们的监视,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时间上是不是太巧合了……
克斯拉的表情突然地变了,原来的惊愕与焦虑,顿时化成一片空白.转而变成窥探深渊的表情。经过意识层面上的一番挣扎之后,他戴上了另外一种表情的面具,带着端整地穿着黑银两色相间的军服,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躯体,缓缓地走出官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