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简的声音忽然唤醒了他。

“尼克!尼克。詹金斯!听到了吗?” 他没有回答,心里仍恨着她。

“你受伤了吗,尼克?” 她的声音在头盔里回响着。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失明,被太阳映红的拖船就在离他很近的空中飘着。

他仍不想回答。

“尼克!” 她又喊道,“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看到了你头盔上的光束,听到了你喘气的声音。快加把劲到舱里来吧。我不知道该怎样驾驶宇航服,但我真的想帮你,尼克。” 他仍虚弱地飘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痛苦地问:“你的太空轰炸开始了吗?” 他的喉头又是一阵疼痛,吐出的痰竟带着血丝。

“还没有。如果你能给我指路,我们或许还能及时飞出漂雷层。托管委员已经签发了轰炸自由之星的命令。你舅舅说舰队已经从奥巴尼亚出发了。” 她不是已经从CT公司辞职了吗,与布赖恩还有什么关系?她是真的辞职了吗?他考虑着这些问题,可实在痛得厉害,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又听到简带着怜悯的声声音。

“对不起,尼克。”

“对不起?” 他想大哭,喉咙却更痛了,“为什么?”

“我是真心的。” 简平静地说,“加把劲上来吧,尼克。我知道你受伤了,我看到了你头盔里的血,我真的想帮你。在轰炸之前,我们得快点。你知道你舅舅和那场假战争的真相后,你会原谅我的。”

“不可能!” 他仍感到干渴难忍,四肢在束缚人的宇航服里反抗性地痉挛着。他痛恨简,痛恨整个人类的狭隘与盲目,但是,他不想孤独地死去。

麻木、肿胀的手指终于摸到了驾驶杆,他朝拖船飞去,打开了外舱门,费劲地爬了上来,又关上了那扇门。空气进来了,恍惚中,他一定是打开了内舱门。

简过来了,看到他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她还是果断地替他取下了溅污的头盔,扶他跨出了宇航服。她好像极力忍着恶心感觉,小声问:“尼克,你怎么啦?”

“CT 辐射。” 他痛苦地停了下来,喉咙又干又疼,“我同其他人一样,在第一次CT爆炸中就受了伤。”

“你,你,” 她喘着气,“你一直都知道吗?”

他虚弱地点了下头。“既然你想破坏发送器,” 他哑着嗓子质问道,“为什么还费神帮我!”

“别说了,尼克。给我指路吧,我们到渥瑞戈诊所去。”

“他也无能为力!”

“求你,尼克!” 詹金斯身子站立不稳,简急忙扶住他,“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如果你知道了布赖恩的阴谋,你会原谅我的。我必须带你去奥巴尼亚,你给我指路吧。”

“这样你就可以找到路,好给舰队带路啦?” 詹金斯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不要这样说,尼克!” 她嘴唇颤抖着,“你有力气的话,就自己握驾驶盘吧。”

“我能行!” 但他的体重好像成了不能承受的负担,他又重新设置了逆引力装备,把引力场降至0.2G,舱内几乎处于失重状态。

詹金斯吃力地爬上梯子,进了驾驶室。他在厨房里喝了一点水,马上又恶心起来。

洗干净脸后,他摇摇晃晃地到了驾驶台前。

现在,轰炸还没开始,CT发电机仍在运行着,巨大的电能仍源源不断地从发送器里发散出来。

他无力地对简皱了皱眉,示意她从驾驶台前别过脸去。他总是恍恍惚惚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有一次,他倒在了驾驶盘上。简急忙拉住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飞船已经飘离了航道,好在发现得很及时。他绕着道,尽量让那条通道变得复杂,让人难以记清。他身子摇晃着,鼻子的血越流越快,终于,他绕过了最后一个CT指示器。

“我们出来了!” 他说。

他想问简他舅舅有什么阴谋,但嗓子疼得太厉害了。他努力在观察仪中寻找自由之星,想看轰炸开始了没有,然而他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包围着他,终于完全淹没了他。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房间里光线很暗,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感到舒服多了。他又听到了低低的说话声,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一双手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臂。

原来,一名护士正准备给他进行静脉注射。渥瑞戈医生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寻找静脉的位置,终于,他不耐烦地接过针管,熟练地扎了下去。

詹金斯想问自己还有活的希望没有,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想问一下自由之星,喉咙依然说不出来。他身体很虚弱,根本动不了,只是静静地望着玻璃瓶中的黄色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他想着,还有多久,自己就会失明了。不知不觉中,他又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简和布赖恩都站在床边,舅舅依然面带笑容,踌躇满志。

纳闷着布赖恩究竟在搞什么阴谋,詹金斯看着简,希望她是一个人来的。等看到她苍白的脸,那个问题一下子被抛到了脑后。他关切地问。

“你受伤了吗?因为辐射?”

“有一点。” 她耸了耸肩,“但渥瑞戈医生说我很快就会好的。” 她朝他走近了一点,劝道,“他叫你不要讲话,等嗓子好一点再说。” 它不会好的,詹金斯暗想道。

“不要担心,尼克。” 布赖恩把头发往后一甩,信心十足,他的声音很亲切,很热情,一双灰色眼睛炯炯有神,“渥瑞戈说你治疗后反应很好,几天后就能起床了。” 一个好心的谎言,詹金斯提醒自己,简还可能从治疗中得到益处,而自己为了圆那个注定要失败的第五自由梦,早己赌掉那一线生存下去的机会。

他不想问自由之星的情况,他们肯定不愿告诉自己真相。他在枕头上微微偏了下头看着简。尽管带着病态的苍白,她依然漂亮,可她却是星际公司的间谍!他皱起了眉头。

“振作点,尼克!” 布赖恩高兴地说,“我们来是想让你放心。渥瑞戈医生说你看上去很沮丧。真的,你没有什么事值得担心了。”

詹金斯满怀希望地问道:“自由之星呢?”

“忘掉它吧,尼克。” 布赖恩看了一下表,“舰队现在该到了,发送器很快就会被炸毁了。”

詹金斯想恨简给托管舰队发出了信号,却恨不起来。她毕竟两次救过他的命,两次挽救了她想摧毁的第五自由。

“别想了,” 布赖恩低声说,“你离开医院时,就自由了,我会安排替你撤消起诉。自从签定合并协议以来,高级委员们都照我的意思办事了。他们知道,要不然,我们就会又有一名新的委员了。”

詹金斯愕然地望着舅舅,这位自己年轻时的偶像现在却成了笑容满面得意洋洋的敌人。

“不要这样苦恼,尼克。” 布赖恩平静地说,“我会忘掉你在突岩星抢劫我的事。我仍在CT——星际公司为你留了一份工程师的工作。” 看到詹金斯惊异的神情,布赖恩高兴地解释说:“尼克,合并协议已经签定了。星际公司害怕如果不买CT技术,就会面脑CT战争。通过这个协议,我有了新公司的控制权。

“他说完,笑了起来。

“干得很漂亮!尼克,就像你的那罐要命的土豆一样巧妙。要知道,托管政府仍查不出那些神秘的袭击者是谁,也没有人知道‘ 石头兄弟’ 的身份。自由太空党那次可怜的小起义就是他赞助,并一手策划的。”

詹金斯愣住了:“是你?”

“亚当·加斯特。” 布赖恩兴奋地说,“他拿我的钱资助他们,按我的指示行动。他真是托管地最精明的律师!星际公司做梦也没想到是他!”

詹金斯闭上了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坦克碾过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时的情景,浮现出凯伦受伤的手臂,浮现出奥巴良那悲痛欲绝的眼神……而这些,却是舅舅带来的!

“那拉热瑞那呢?”

“也是我们的人。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吧,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了。要知道,整个事件只是一点儿政治——经济工程学的运用。” 詹金斯躺在床上,只觉得头脑里一片茫然。

“CT 公司不过是一个暂时的机构,自由之星上CT研究成功对CT公司和合并计划都构成了威胁。拉热瑞那是个能干的工程师,他同我在其它行星上共同干过几个项目,我知道怎样用他。我把他派到了自由之星上,好了解德雷克的研究进展情况。而你,尼克,作为我的外甥,只是个假目标,替我掩入耳目,使德雷克不怀疑我的任何事情。” 詹金斯心中涌起一阵苦涩的滋味。“CT 入侵者号是我从金星买来的矿石运装船,在小行星群中一个秘密基地上我们用从火星买来的枪炮对它进行了改装。加斯特化名‘ 石头兄弟’ 接管了奥巴良的自由太空党后,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足够的人力。” 詹金斯伤心地想道,这就是那些相信自己是为自由而战的人的命运!

“拉热瑞那假装精神崩溃,借休假的机会带回了自由之星周围漂雷层和流星群的地图。后来,看到时机来临的时候,他打开了阿迷丁药筒,关掉了你的信号,去给入侵者号发信号。一切都进展顺利,这时,你却骑着CT牛回来了。” 布赖恩有点不满地笑了笑。

“你几乎坏了所有的事,尼克。最初,我们并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人,但拉热瑞那看到你想追赶他们,就放了一颗CT导弹掩护自己逃跑。” 布赖恩又温和地笑了,“值得庆幸的是你的伤并不重。” 詹金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就差不多是所有的事了。” 布赖恩得意洋洋,“加斯特作为‘石头兄弟’,命令小行星人起义来掩盖我们的其它重要事情。入侵者号对托管政府设施发射了几枚CT导弹,目的只是为了显示一下CT技术的存在及其价值。然后,我们就请星际公司管理员们私下参观了那些同样的导弹,请他们在合并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布赖恩兴奋地笑了,“就很好地运用了一点儿工程学,你看怎么样?”

詹金斯摇了摇头。

“如果你觉得受到伤害,我对此表示抱歉。” 布赖恩的脸忽然有点严肃了,“你还年轻,尼克。你会和我一样很快就抛弃那些虚幻的理想。你会长大的,也会意识到我们的文明还远远不够成熟,不能承受CT能量带来的影响。” 詹金斯无声地反抗着。

“我会把那份工程师的工作留给你,” 布赖恩许诺说,“你甚至还可以继续玩CT,当然是私下的,如果你想的话。各大行星在收回它们对铀和钍矿的巨额投资前,是不可能接受第五自由带来的影响的。” 詹金斯不想回答,嗓子太疼了,而且他对舅舅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感到厌恶,那种气愤之情是难以言表的。他又掉头望着简。

她的头发像日华般光亮,一双眼睛里笼罩着痛苦的阴云。看到她,他觉得嗓子更疼了,她漂亮的外表下竟掩藏着一颗冷酷、狡诈的心。

他突然疑心她是舅舅的情人,记忆中,舅舅总喜欢金发女郎,像简这样的女人很对他的胃口。

他试图平息一下自己内心突然涌上来的气愤之情。他已经没有权力嫉妒了,死了不能把她也带着一块。他却怎么也忍不住心理上的脆弱,泪水夺眶而出。

“尼克!” 她一定看懂了他脸上责备的神情,好像受到了伤害,“不要……不要……” 一位护士进来,打断了她的话:“你们现在必须走了,詹金斯先生太累了。” 舅舅随意地拉着她的手臂,一起出去了。她在门口,又回过头来笑了笑,面色苍白。詹金斯忽然又不恨她了,开始回想起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明天,他也许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