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二天斯图一直待在发电站缠发动机,下班后骑车回家。走到第一国家银行对面的小公园时,拉尔夫招呼他过去。他把车停了,走到拉尔夫坐着的音乐台前。

“我在找你呢,斯图。你有时间吗?”

“有一点。我吃晚饭已经迟到了。法兰妮会担心的。”

“好吧。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又去发电站缠铜线了。”拉尔夫看上去心不在焉,而且焦虑不安。

“是啊,就连劳保手套也没什么用处。我的手给毁了。”

拉尔夫点点头。公园里大概有五六个人,其中有几个人正看着以前在博尔德和丹佛之间开的窄轨火车。三个年轻女人摆开了野餐。斯图觉得仅仅坐在这里,把受伤的双手放在腿上,就很快活了。他想,也许给火车编组不会这么糟糕。至少我不用在东博尔德那个该死的生产线上了。

拉尔夫问,“那里怎样?”

“我嘛,我不知道——我只是个雇来的帮手,像别人一样。布拉德。基切纳说可能会像房子着火了一样。他说9月第一个周末电灯就能亮了,可能还会更早。9月中旬我们就会有暖气。当然,他做预测似乎有些年轻了……”

“我会把宝押在布拉德身上,”拉尔夫说,“我相信他。他受到不少在职培训。”拉尔夫想笑,结果他的笑变成了深深的长叹。

“你说话怎么一点不痛快,拉尔夫?”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些消息,”拉尔夫说,“有的是好消息,有的……有的不太好,斯图。我希望你知道,因为无法保密了。区里很多人都有民用波段的收音机,我想当我和那些新进来的家伙说话时,有人听到了。”

“来了多少人?”

“40多个。其中有一个是医生,名叫乔治·理查德森。听他说话是个不错的人。头脑冷静。”

“哦,这就是重大消息了。”

“他从田纳西的德比郡来。这批人多数是中南部人。似乎他们中有一个孕妇,10天前,也就是13日临产。这个医生给她接生——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们还不错。开始还不错。”拉尔夫又沉默了。

斯图一把抓住他。“两个孩子都死了,”拉尔夫低声说,“其中一个在12小时内就死了。似乎就是窒息而死。另一个两天后死了。理查德森医生尽了一切努力,但无济于事。那个女人疯了。总是翻来覆去地念叨死亡、毁灭和没有孩子了。斯图,你得确定他们进来时法兰妮不在。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而且你现在就应该告诉她。因为如果你不说的话,别人会说的。”

斯图慢慢放开了拉尔夫的衬衣。

“这个理查德森,他想知道我们有多少个怀孕的妇女,我说我们现在只知道一个。他问她已经怀孕多久了,我说4个月。是吗?”

“现在5个月了。但是拉尔夫,他肯定那两个孩子死于超级流感吗?他肯定吗?”

“不,他不能肯定,你应该把这也告诉法兰妮,好让她明白。他说可能有好几个原因……妈妈的饮食……一些遗传因素……呼吸系统感染……也有可能他们本身就是有毛病的孩子。他说有可能遗传因素,不论它是什么。他说不清,孩子们生在第70号州际公路的野地里。他说他和另外三个负责人夜里通宵达旦地讨论了这个问题。理查德森告诉他们,如果是“上尉之旅”杀死了这两个孩子,那意味着什么,还告诉他们,对他们来说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多么重要。”

“格兰和我谈到了这个,”斯图神情惨淡地说,“我遇到他的那一天,就是7月4日。那好像是很久之前了……无论如何,如果是超级流感杀死了孩子,那就意味着在40到50年后,我们就可以把全部家当交给老鼠、苍蝇和麻雀了。”

“我猜这就是理查德森对他们说的话。无论如何,他们当时在芝加哥西边40英里,他劝说他们同意第二天回去,把孩子的尸体带回大医院,好让他做一次解剖。他说他能找出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否超级流感。他在7月底看够了这个。我看所有的医生都看够了。”

“是啊。”

“但到了早上,孩子的尸体不见了。那个女人把他们埋了,她不肯说埋在什么地方。他们以为她刚生过孩子,又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埋得太深或是离宿营地太远,于是花了两天时间到处挖。但无论如何找不到,而不管他们怎样解释这件事的重要性,她都不肯说出在哪里。那个可怜的女人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能理解。”斯图说。他想起法兰妮是多么想要孩子。

“医生说,即使是超级流感,也许两个有免疫力的人也能生出有免疫力的孩子。”拉尔夫充满希望地说。

“我看,法兰妮的孩子的亲生父亲有免疫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斯图说,“他肯定已经死了。”

“是啊,我看没什么希望。斯图,你摊上这种事,我很难过。但我认为你还是知道好。这样你可以告诉她。”

“我实在不想干这件事。”

但等他到家时,他发现别人已经说了。

“法兰妮?”

没有回答。晚饭在烤炉上——几乎全烤糊了——但公寓里一片黑暗,静悄悄的。

斯图走进起居室,四下看看。咖啡桌上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两个烟头,法兰妮不吸烟,烟头也不是他的牌子。

“宝贝?”

他走进卧室,她在那里,在朦胧的光线中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她的脸有些浮肿,满是泪痕。“嘿,斯图。”她静静地说。

“谁告诉你了?”他愤怒地问,“是谁简直等不及散布这个好消息?不管他是谁,我要打断他的胳膊。”

“是苏珊·斯特恩。她从杰克·杰克逊那里听来的。他有电台,他听见了医生和拉尔夫说的话。她想她得赶在别人把事情弄糟之前告诉我。可怜的小法兰妮。小心点。在圣诞节之前不要手术。”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中有一种凄凉,斯图听来像哭泣一样。

他走过房间,躺在她身边,把她的头发从前额拂开。“亲爱的,不一定是那样的。还无法确定是不是那样。”

“我知道。也许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皮红肿,目光哀伤,“但我想要这一个。这不对吗?”

“对,当然对。”

“我一直躺在这儿等着他动。自从拉里来这里找哈罗德的那个晚上起,我就没感到过他动。记得吗?”

“记得。”

“我觉得孩子动了,但我没有叫醒你。现在我希望当时叫醒了你。我真希望叫醒了你。”她又哭了起来,用一只胳膊遮住脸,免得斯图看见她哭。

斯图把她的胳膊挪开,在她身边伸展开身体,吻了她。她使劲地拥抱了他,然后乖乖地挨着他躺下。等她说话时,因为嘴贴着他的脖子,话都听不太清。

“不知道情况让人更难受。现在我只能等着看。好像还要等那么久才能知道你的孩子会不会在出生前就死去。”

“你不会一个人等的。”他说。

为他这句话,她又一次紧紧地拥抱了他。他们一起躺着,很久没有动。

纳迪娜·克罗斯在她以前的屋子的起居室收拾东西,收拾了将近5分钟,才看见他坐在角落里的椅子里。他除了内裤什么都没有穿,大拇指放在嘴里,奇怪的中国式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她吓坏了——既是因为发现他一直坐在这里,也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她的心在胸膛里恐惧得提了起来,她尖叫了一声。正打算塞进包里的平装本书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乔……我是说利奥……”

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仿佛是要压住心脏的狂跳。但不管她用手压还是不压,她的心跳还不打算减速。突然看见他很糟糕;看见他穿着做派像当初她第一次在新罕布什尔州认识他时一模一样就更糟了。这太像往事重来了,这就像是失去理智的上帝恶狠狠地把她装进时间隧道,惩罚她再把以前那6周过一遍一样。

“你把我吓坏了。”她有气无力地把话说完了。

乔一言不发。

她慢慢地向他走过去,准备着看见他的一只手里像从前一样拿着一把长长的菜刀,但这次他没有放在嘴边的那只手安静地放在腿上。她看到他的身上的古铜色已经变浅了。以前的累累伤痕已经不在。但那双眼睛依然如故……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自从他到火边听拉里弹吉他后,他的眼睛里一天天多了的东西,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他的眼睛就像她初次遇见他时一样,这令她毛骨悚然。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乔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没和拉里和露西妈妈在一起?”

没有回答。

“你别待在这儿。”她想跟他讲道理,但还没开口就不禁想,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

现在是8月24日上午。她前两天晚上都在哈罗德那里过夜。她忽然想到,他可能这样坐在椅子里,拇指放在嘴里,就这样过了40个小时。这样想很可笑,他一定得吃东西,喝水(不是吗?),但一旦她有了这个想法,就无法摆脱。她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这时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多么大的变化了:她曾经毫无畏惧地睡在这个小野蛮人身边,当时他带着凶器,而且危险。现在他手无寸铁,自己却惧怕他。她曾以为他(乔?利奥?)已经彻底干脆地抛弃了以前的自我。现在他又回来了。就在这里。

“你不能待在这里,”她说,“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我要搬出去了。我要搬去和……一个男人住。”

哦,这就是哈罗德吗?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嘲讽地说。我想他只是一个工具,达到目的的手段。

“利奥,听我说……”

他摇摇头,动作轻微却明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严峻地凝视着她的脸。

“你不是利奥?”

他又一次轻轻摇摇头。

“你是乔吗?”

他点点头,动作同样轻微。

“好吧。但你得明白,你是谁并不要紧,”她努力说得耐心一点。她仍然有那种进了时间隧道的疯狂的感觉。这使她觉得不真实,心中非常恐惧。“我们生活中的那个部分——我们在一起,只有我们的日子——那个部分已经过去了。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没法再回去了。”

但他那双奇怪的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仿佛在否认她的话。

“别再盯着我了,”她厉声说,“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

这时他的眼睛似乎在责备她。它们似乎在说,抛弃人也是不礼貌的,当别人仍然需要而且依赖你的爱时收回是更不礼貌的。

“你又不是只剩下自己了。”她边说边转身开始捡刚才掉在地下的书。她不顾形象笨拙地跪在地上,两只膝盖瑟瑟发抖。她开始胡乱把书塞进包里,塞在她的卫生巾、阿司匹林和内衣上面——只是朴素的棉内衣,和她为了取悦哈罗德穿的那些完全不同。

“你有拉里和露西。你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你。好吧,拉里需要你,这是关键,你想要的,她都会同意的。她就像一张复写纸。乔,对我来说,事情已经不一样了。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所以你最好别再想让我觉得内疚。”

她开始把包带系上,但她的手指失去控制地颤抖着,几乎不听使唤。他们周围的沉默氛围越来越沉重。

她终于站起来,把包甩在肩上。

“利奥,”她努力平静而理智地说话,用她以前对班上发脾气不听话的孩子说话的方式说话。这简直不可能。她的声音在发抖,当她用利奥这个称呼时他微微摇了摇头,使她的声音更加失去了控制。

“不是为了拉里和露西,”纳迪娜恶狠狠地说,“如果就是这样,我倒还能理解。但你离开我其实是为了那个老东西,是不是?那个愚蠢的老太婆坐在安乐椅里,用她的假牙对着世界狞笑。现在她走了,于是你就跑回来找我。但这没用,你听见了吗?没用!”

乔仍不作声。

“而当我乞求拉里……跪下来求他时……他顾不上我。他忙于扮演大人物呢。所以,你看,这不是我的过错。根本不是!”

男孩子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她的恐惧又回来了,她毫无条理的愤怒消失了。她倒退着走到门口,把手伸到背后去摸索门把手。她终于摸到了把手,拧了一下,拉开了门。门外的凉风吹着她的肩背,很舒服。

“去找拉里吧,”她喃喃道,“再见,孩子。”

她笨拙地倒退着走出去,在台阶上头站了一会儿,努力使自己头脑清醒过来。她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内疚感带来的幻觉……她内疚,因为抛弃了那个男孩子,因为让拉里等得太久,因为她和哈罗德所做的事情,还因为更糟的事情即将发生。也许那所房子里根本没有男孩子。就像爱伦坡的幻像一样根本不存在——那个老人心脏的跳动,听起来就像棉花里裹着的手表,或是栖居在帕拉斯雕像上的渡鸦。

“敲打着,永远敲打着我房间的门。”她不觉大声念了出来,这使她嘎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与渡鸦的声音大概没什么两样。

然而,她必须知道这到底是否是真的。

她走到前门旁边的窗前,向曾是她的房子的起居室里看去。这其实从来不曾是她的房子。如果你在一个地方住过,而你走时,想带走的东西用一个包就能装下,那这个地方压根就不是你的。她看到已经死去的主妇的地毯、窗帘和墙纸,死去的丈夫的烟斗架和几份《体育画报》杂乱地散放在咖啡桌周围。壁炉上有死去的孩子们的照片。死去的女人的小男孩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只穿着内裤,他坐在那里,仍然坐在那里,像他以前那样坐在那里……

纳迪娜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几乎绊倒在窗户左边用来保护花床的低矮的小门上。她跨上哈雷,发动了车。她不顾一切地高速驶过前几个街区,一路上左扭右拐地躲过仍然堆在小路边的破车。但她渐渐冷静了下来。

到哈罗德家时,她已经能控制自己了。但她知道,她必须尽快结束在自由之邦的生活。如果她想保持理智,就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在穆星格礼堂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又一次以唱国歌开始,但这次他们中大多数人并没有热泪盈眶;这很快就将仅仅是例行程式了。按例行程式投票选举出了人口统计委员会,由桑迪·杜西安主持。她和四个助手立即开始统计听众,计算人数,记录名字。会议结束时,在热烈的掌声伴随下,她宣布现在自由之邦里有了814个活人,并保证(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保证做得太仓促了)到下一次自由之邦开会时有一个完整的“花名册”——她希望这个花名册以后每周更新一次,其中包括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人名、年龄、博尔德住址、以前的住址和以前的职业。后来发现,由于不断涌进自由之邦的人太多,而且毫无规律可循,她总是比形势落后两到三个星期。

会上谈论了自由之邦委员会的选举任期,人们提出了一些夸张的提议后(有人建议10年,还有人建议终身制,拉里说这些说法听起来更像是坐牢的刑期,而不像是任期,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人们投票决定任期为1年。哈里·邓巴顿在大厅靠后的地方挥手,斯图认出了他。

为了让人们听到自己的话,哈里用力大声吼道:“就连1年都可能太久了。我对委员会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毫无怨言,我认为你们干得很棒”——欢呼声和口哨声——“但如果我们这里的人不断地越来越多,很快就会失去控制的。”

格兰举起手来,斯图让他发言。

“主席先生,这个问题并不在议程上,但我认为邓巴顿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斯图想,我就知道你认为他有道理,因为你一周前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想提出一个建议,搞一个代表政府委员会,这样我们就能真正让宪法开始生效。我认为邓巴顿先生应当担任委员会主席,而我本人将在委员会任职,除非有人认为我不称职。”

又一阵欢呼。

在最后一排,哈罗德转身对纳迪娜咬耳朵:“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公众联谊宴会开幕了。”

她缓慢地给了他一个阴郁的微笑,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

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斯图被选为自由之邦执法官。

“我将竭尽全力,”他说,“如果我抓到了你们之中有些现在为我欢呼的人在做不该做的事情,你们以后可能会改变调门的。里奇·莫法特,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一阵哄堂大笑。醉醺醺的里奇也跟着一起笑了。

“但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们会有真正的麻烦。我看执法官的主要任务是制止人们互相伤害。我们之中没有人想这样干。受到伤害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就说这些。”

人们长时间地为他起立欢呼。

“现在进行下一项,”斯图说,“就是帮我做好执法官的工作。我们需要5个人在法律委员会工作,不然万一需要把人关起来时,我会觉得不对的。有人提名吗?”

“法官怎么样?”有人喊道。

“对,法官,太对了!”另一个人喊道。

人们期待着法官以他平时的洛可可风格站出来接受这个责任,纷纷伸长了脖子;人们又一次讲述着他把一枚别针扎进飞碟头上的气球的事,大厅里一片交头接耳。人们把议程表放下,准备着鼓掌。斯图和格兰交换了一个懊恼的目光:委员会里该有人预先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不在。”有人说。

“谁看见他了?”露西·斯旺不安地问道。拉里坐立不安地扫了她一眼,但她仍然在大厅里四处看,寻找法官。

“我看见他了。”

大厅里人们饶有兴趣地交头接耳,这时特迪·魏查克从大厅靠后约3/4的地方站了起来,看上去很紧张,用他的大手帕痉挛般擦拭着钢架眼镜。

“在哪里?”

“他在哪里,特迪?”

“在城里吗?”

“他在干什么?”

特迪·魏查克在这一阵问题的围攻之下明显地有些畏缩。

斯图拍响了他的木槌。“请大家静一静。保持秩序。”

“我两天前见过他。”特迪说,“他开着一辆罗沃尔。他说他那天要去丹佛,没说为什么。我们开了几个玩笑。他似乎情绪很高。我就知道这些。”他坐了下来,还在擦拭着他的眼镜,满脸涨得通红。

斯图再次敲桌子,要求大家遵守秩序。“法官不在这里,我很难过。我想他干这个工作正合适,但既然他不在,我们能不能再提一个人……”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露西站起来高声抗议道。她穿着一件牛仔紧身连衫裤,引得在场的多数男性脸上都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查理斯法官上年纪了。万一他在丹佛病了,回不来了怎么办?”

“露西,”斯图说,“丹佛是个大地方。”

人们思考这个问题时,大厅里静了下来。露西脸色苍白地坐下来,拉里搂住了她。他的目光和斯图遇到一起,斯图把目光移开了。

有人提出建议先把法律委员会挂起来,等法官回来再说,人们讨论20分钟之后否定了这个提议。他们选出了另一个律师,一个大约26岁,名叫阿尔·邦德尔的年轻人,他是那天下午和理查德森他们一起来的。他毫不推辞地接受了主席的职位,只说他希望下个月没有人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因为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搞出一个像样的循环法庭系统。法官查理斯得到了一个缺席选举的职位。

布拉德脸色苍白,烦躁不安,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看上去有点可笑,他走近讲台,却忘记了自己准备说的话,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最后满意地说他们预计在9月2日或3日能重新用上电。

这句话赢得了大家暴风雨般的热烈欢迎,他顿时自信起来,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讲话,离开讲台时颇有点昂首阔步的样子。

查德·诺里斯是下一个发言的人,斯图后来告诉法兰妮,他用了最恰当的方式谈了这个问题:他们埋葬死者的方式是不够体面的,在这一切结束、生活能够继续之前,他们之中没有人能真正感到好受。如果在秋天的雨季到来之前结束这一切,他们就会感到好多了。他要两个志愿者,结果人们踊跃报名,想要三四十个都有。他结束讲话时,请现在铁锨队(他这样称呼他们)的每个成员站起来向大家鞠躬。

哈罗德·劳德勉强站了起来,就又坐下了。离开会场时,有人说,他是个多么能干而谦虚的人。其实,当时纳迪娜正在跟他咬耳朵,他怕自己想做的远不仅是站起来点头。

诺里斯离开讲台后,拉尔夫·布伦特纳接着上台讲话。他告诉大家,他们至少有一个医生。乔治·理查德森在热烈的掌声中站了起来,他用两只手做着和平的手势,掌声顿时变成了欢呼。他告诉大家,据他所知,在今后两天内,还有60个人会加入他们的队伍。

斯图说:“这就是我们的日程。”他看着人群说:“我希望桑迪·杜西安再次上台告诉我们有多少人,但在此之前,我们今晚还有什么需要讨论吗?”

他等待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格兰的脸,还有苏珊·斯特恩的,拉里的;尼克的,当然,还有法兰妮的。他们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如果有人要站出来提出弗拉格的事情,问委员会对他做了些什么,就该是现在。但会场里一片寂静。斯图等了15秒后,把会场交给了桑迪,她圆满地结束了会议。当人们开始散场时,斯图想:我们又过关了。

会后,有几个人上前祝贺他,其中之一就是那个新医生。“你干得很好,执法官。”理查德森说,斯图有一会儿扭头向背后看,想看看理查德森在对谁说话。后来他想了起来,突然感到恐惧。法律工作者?他是个骗子。

1年,他对自己说。只干1年,多了就不干了。但他仍然感到恐惧。

斯图、法兰妮、苏珊·斯特恩和尼克一起走回城市中心,经过面朝百老汇的营地时,他们的脚步在水泥道路上空洞地回响着。在他们周围,别人都在轻轻说着话朝家走,逐渐散去了。已经将近11点半了。

“天凉了,”法兰妮说,“我真后悔只穿了这件毛衣,没穿夹克。”

尼克点点头。他也觉得冷。博尔德的晚上总是凉爽的,但今晚温度不会超过50度。这提醒了人们,这个奇怪而可怕的夏天即将结束了。他曾不止一次希望阿巴盖尔妈妈的上帝或缪斯或是不论别的什么对迈阿密或新奥尔良更偏爱点。但这时他停下来想,那也未必好。湿度高……雨水多……而且还有许多尸体。至少博尔德还干燥。

“他们想要法官进法律委员会,把我吓得半死,”斯图说,“我们应该想到这个的。”

法兰妮点点头,尼克快速地在拍纸簿上写道:“当然。人们会想念汤姆和戴纳,两个生命。”

“你觉得人们会怀疑吗,尼克?”斯图问。

尼克点点头。“他们会想,他们是否去西边了。真的。”

他们都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这时尼克拿出火柴把纸条烧了。

“这很棘手,”斯图终于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他说的对,”苏珊愁眉苦脸地说,“他们还能怎么想?法官到哪儿去了?”

“今晚没有人讨论西边在做什么,我们已经很走运了。”法兰妮说。

尼克写道:“可不是。我想,下次我们将不得不正面对付这个问题。所以我希望尽可能推迟下一次开会的时间。也许再过三个星期。9月15日?”

苏珊说:“如果布拉德能把电源修好,我们就能坚持到那时。”

斯图说:“我想他能做到。”

“我要回家了,”苏珊告诉他们,“明天我有要紧事。戴纳要出发了,我送她到科罗拉多瀑布。”

“你认为那样安全吗?”法兰妮问道。

苏珊耸耸肩。“这样对她比对我安全。”

“她对这事怎么看?”法兰妮问她。

“她是个古怪的姑娘。你知道,她在学校时是个运动员。网球和游泳是她的强项,虽然她样样都会。她在佐治亚的一个小社区大学上学,但前两年还和高中的男朋友来往。他是个常穿皮夹克的大个子,我是泰山,你是简,所以你去厨房摆弄锅碗飘盆吧。后来她被室友拖去参加了几个女性觉醒会议。她室友是个妇女解放主义者。”

“结果她比室友还激进。”法兰妮说。

“先是个妇女解放主义者,然后是个同性恋。”苏珊说。

斯图仿佛遭了雷击一般站住了。法兰妮带着逗乐的神情看着他,说道:“你还能闭上嘴巴吗?”

斯图猛地把嘴巴闭上了。

苏珊接着说:“她把这两件事同时告诉了她那个野人般的男朋友。他勃然大怒,拿着把枪追杀她。她把他缴械了。她说这是她一生中的重大转折点。她告诉我,她一直都知道她比他更强壮、更有气魄——她心里知道。但真正做了这件事才使她有了勇气。”

“你是说她仇恨男人?”斯图问道。他神情紧张地看着苏珊。

苏珊摇摇头。“她现在是双性恋。”

“现在怎么样了?”

“斯图尔特,她对男女都喜欢。我希望你不要开始要求委员会在‘汝不可杀人’之外再立一个蓝色法规。”

“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顾不上管谁跟谁睡觉。”他咕咕了一句,他们都笑起来。“我问这个,是因为我不希望有人抱着圣战的目的参与这件事。我们需要耳目,而不是游击队战士。这工作需要的是黄鼠狼,而不是狮子。”

“她知道,”苏珊说,“法兰妮刚才问我,我问她愿不愿意让我们到那边去时她态度怎样。她态度很好。她还提醒我,如果我们和那些人在一起……斯图,你还记得你发现我们时的情景吗?”

他点点头。

“如果我们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们要不就死了,要不就去了西边,因为他们当时在向西边走……至少当他们足够冷静,能看路标的时候是在向西走。她说她一直在想,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在哪里,她觉得她在自由之邦的位置是离开它。她还说……”

“什么?”法兰妮问道。

“她说她会努力回来。”苏珊有些唐突地说,随后就一言不发了。戴纳·于尔根斯说的其他的话就是她们两人之间的悄悄话了,就连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不能告诉。戴纳出发向西边走的时候,要在胳膊上绑一个10英寸长的弹簧刀。当她突然弯手腕时,弹簧被放开,她就突然长出了第6个手指,一个10英寸长的双刃手指。她觉得他们中多数人——男人——是不会理解的。

如果他是个足够大的独裁者,那么也许只有他能把他们捏成一团。如果他不在了,也许他们之间就会开始自相残杀。如果他死了,也许他们就完蛋了。苏珊,如果我能接近他,那他最好身边有个守护魔鬼。

他们会杀死你的,戴纳。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仅仅看着他肝脑涂地的乐趣就值得死了。

也许苏珊能阻止她,但她并没有试图这样做。她让戴纳保证,除非有近乎完美的机会,否则她将坚持原来的计划。戴纳同意了这个要求,而苏珊认为她的朋友不会有机会的。弗拉格一定会戒备森严的。然而,自从她提出让自己的朋友当间谍去西边的想法之后,这三天她就没睡着。

她对其他人说:“我要回家睡觉了。晚安,伙计们。”

她把手插在松松垮垮的夹克衫口袋里,走开了。

“她看起来显老了。”斯图说。

尼克写了几个字,把打开的拍纸簿递给他们两个人看。

上面写着:我们都显老了。

第二天早上,斯图在去发电站的路上看到了苏珊和戴纳沿着坎永大道骑两辆自行车。他挥挥手,她们骑了过来。他想,他从没见到戴纳看起来更漂亮。她的头发用一条亮丽的绿丝绸手帕扎在背后,身穿一件敞开的生皮外衣,里面穿着牛仔裤和钱布雷绸衬衣。她身后捆着一卷行李。

“斯图尔特!”她笑嘻嘻地向他挥着手喊道。

同性恋?他难以置信地想。

“我知道你要出发,做一个小小的旅行。”他说。

“当然。而且你从没见过我。”

“可不是,”斯图说,“从没见过。抽烟吗?”

戴纳接过一根万宝路,用手围住他的火柴。

“你小心点,姑娘。”

“我会的。”

“要回来。”

“但愿。”

在夏末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彼此注视着。

“你照顾好法兰妮,大个子。”

“我会的。”

“干执法官要悠着点。”

“这个我知道我能干。”

她把烟扔了:“苏珊,你说什么?”

苏珊点点头,把自行车放好,神情忧虑地微微笑了一笑。

“戴纳?”

她看着斯图,他轻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祝你好运。”

她笑了。“你得吻两次,才能真的带来好运气。你不知道吗?”

他又一次吻了她,这一次慢慢地好好地吻了她。同性恋?他又一次难以置信地想。

“法兰妮是个幸运的女人,”戴纳说,“你可以引用我的话。”

斯图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隔着两个街区的地方,丧葬委员会的一辆橘黄色的卡车像凶兆一样哐啷哐啷地驶过,打破了这个时刻。

“我们走吧。”戴纳说。

她们骑着车走了,斯图站在路边,目送着她们。

苏珊·斯特恩两天后回来了。她说,她看着戴纳从科罗拉多瀑布向西走,一直看到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和周围的景物溶为一体。后来她哭了一会儿。第一天晚上,苏珊在纪念碑宿营,凌晨时醒了过来,听到她宿营地旁边的乡村公路下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哀号声。

她后来总算鼓起勇气,用手电筒照了照朽烂了的管道,发现了一只瘦弱不堪,瑟瑟发抖的小狗。它看上去有6个月大。她伸手去摸,它躲开了,而她又太大,爬不进管道里。于是她去了纪念碑镇,闯进当地的杂货店,在黎明前的第一缕光线中带着一背包狗食“阿尔波”回来了。这下立竿见影。小狗安安稳稳地躲在自行车后座的挂包里跟着她回来了。

迪克·埃利斯对这只小狗着了迷。它是一只爱尔兰塞特种母狗,要么是纯种的,要么几乎是纯种的,简直没有什么区别。他肯定,等她长大了,科亚克一定会很高兴认识她的。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自由之邦,那天人们都兴奋地讨论着这对狗里的亚当和夏娃,阿巴盖尔妈妈的话题被遗忘了。苏珊·斯特恩成了女英雄,据委员会所知,甚至没有人想过那天晚上她在离博尔德那么远的纪念碑那里干什么。

但斯图记住的是她们两个离开博尔德的那天早上,当时他目送着她们骑车向丹佛-博尔德的路口远去。因为自由之邦的人们再也没有见到戴纳·于尔根斯。

8月27日;天快黑了;金星在天空闪耀。

尼克、拉尔夫、拉里和斯图坐在汤姆·科伦家的台阶上。汤姆在草坪上,在板球的三柱门之间打槌球玩。

“到时候了。”尼克写道。

斯图低声问:“他们是否还得催眠他。”尼克摇摇头。

“太好了,”拉尔夫说,“我觉得我干不了那个。”他提高声音,喊道:“汤姆!嘿,汤姆!到这儿来!”

汤姆咧嘴笑着跑过来。

“汤姆,该走了。”拉尔夫说。

汤姆的笑容消失了。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天快黑了。

“走?现在?不!天黑了,汤姆就上床。汤姆不喜欢天黑以后出门。因为有鬼怪。汤姆……汤姆……”

他静了下来,别的人都不安地看着他。汤姆陷入了凝滞的沉默。他不再沉默……但不是他平时的样子了。他并不是突然恢复活力,而是慢慢地,不情愿地,近乎悲哀地。

“到西边去?”他说,“你是说那个时候吗?”

斯图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的,汤姆,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上路。”

拉尔夫仿佛被呛了一下,咕哝了一声,绕到了房子背后。汤姆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斯图和尼克之间来回移动。

“晚上走,白天睡。”在暮色中,汤姆又缓慢地说:“看大象。”

尼克点点头。

拉里把汤姆的行李从台阶上拿起来,汤姆仿佛做梦般把行李背上。

“汤姆,你要小心。”拉里涩声道。

“小心。好吧。”

斯图为时已晚地想到,他们是否应该给汤姆一个单人帐篷,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汤姆就连一个小帐篷也支不好。

“尼克,”汤姆低声说,“我真的必须这样做吗?”

尼克用一只胳膊搂着汤姆,缓慢地点点头。

“好吧。”

“汤姆,一直沿着有4条车道的大路走,”拉里说,“就是那条70号路。拉尔夫用摩托车送你到那条路口。”

“好吧,拉尔夫,”他顿了一顿。拉尔夫又绕回了房子正面。他用一条手帕擦着眼睛。

“汤姆,你准备好了?”他哽咽着问。

“尼克?我回来时这里还是我的家吗?”

尼克使劲地点点头。

“汤姆喜欢自己的房子。真的。”

“我们知道你爱自己的家,汤姆。”这时斯图感到热泪流进了喉咙里。

“好吧。我准备好了。我坐谁的车去?”

“我,汤姆,”拉尔夫说,“沿着70号路走,记得吗?”

汤姆点点头,开始走向拉尔夫的摩托。过了一会儿,拉尔夫也耷拉着肩膀走过去。就连他帽子上的羽毛似乎也耷拉着。他爬上车,使劲把车踩着了火。不一会儿,摩托车就驶上百老汇,向东拐了。他们站在一起,目送着紫色的暮色中摩托车变成一个运动着的轮廓,只有红色车灯的移动显示出它的方位。后来,灯光消失了。

尼克低着头,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开了。斯图想跟他一起走,但尼克几乎是愤怒地摇摇头,示意他走开。斯图回到拉里身边。

“就这样了。”拉里说,斯图忧郁地点点头。

“拉里,你觉得我们还会再看见他吗?”

“如果我们不能再看见他,我们7个——也许法兰妮除外,她一直不支持派他去——我们其他几个人这辈子都会为了做出派他去的决定而寝食难安的。”

“尼克比别人更难受。”斯图说。

“是啊,尼克比别人更难受。”

他们看着尼克慢慢沿着百老汇大街走,消失在渐渐加深的黑暗中。他们又看了一会儿汤姆黑暗的房子。

“我们离开这里吧,”拉里突然说,“我一想到那些动物标本……就突然浑身难受。”

新来的医生乔治·理查德森已经在里奇医疗中心安置了下来,因为这里离博尔德市医院很近,而市医院里有医疗设备、充足的药品供应和手术室。

到8月28日,他在劳里·康斯特布尔和迪克·埃利斯的帮助下,已基本可以工作了。迪克请求离开医学世界,被拒绝了。“你干得很好,”理查德森说,“你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我一个人也干不了这么多事。如果我们在一两个月内不能再有一个医生,我们就会发疯的。所以,恭喜你了,迪克,你是自由之邦第一个医疗技师。给他一个吻,劳里。”

劳里照着做了。

在8月底的一天上午,11点左右,法兰妮走进接待室,好奇地到处看,有点紧张。劳里站在柜台后面,正在读一本旧的《女士家庭周刊》。

“嘿,法兰妮,”她跳起来说,“我就知道我们早晚会看见你的。乔治现在正给坎迪·琼斯看病,但很快就会轮到你的。你觉得怎样?”

“还不错,谢谢你,”法兰妮说,“我猜……”

一个检查室的门打开了,坎迪·琼斯出来了,跟着走出一个驼背的大个子,身穿灯心绒宽松长裤和胸前标有鳄鱼牌的衬衣。坎迪怀疑地看着手里的一瓶粉红色的东西。

“你肯定是那个吗?”她怀疑地问理查德森,“我从没得过那个。我想我有免疫力。”

“你没有免疫力,现在才有的。”乔治咧嘴一笑,说道。“别忘记淀粉浴,以后离草远些。”

她苦笑着说:“杰克也染上了。他也得来吗?”

“不用,但你可以全家一起洗淀粉浴。”

坎迪顺从地点点头,忽然看见了法兰妮。“嘿,法兰妮,那个姑娘怎么样?”

“还行。你怎么样?”

“糟透了。”坎迪举起瓶子让法兰妮看标签上的字样。“有毒的常春藤。你一定猜不出我在哪里染上的。”她神情开朗起来,“但我赌你能猜出杰克在哪里染上的。”

他们饶有兴味地目送她离去。然后,乔治说:“戈德史密斯小姐,对吧?自由之邦委员会。很荣幸。”

她伸出手去让他握。“请叫我法兰妮就行了。或者法兰妮。”

“好吧,法兰妮。你怎么了?”

“我怀孕了,”法兰妮说,“而且吓坏了。”她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乔治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劳里,5分钟后你来帮忙。”

“好吧,医生。”

他把她领进检查室,让她坐在垫着黑垫子的桌子上。

“现在告诉我,为什么哭?是因为温特沃思太太的双胞胎吗?”

法兰妮难过地点点头。

“法兰妮,那是难产。母亲是个烟鬼。孩子即使对双胞胎来说,也先天不足。他们是非常突然地在深夜出生的。我又没有机会验尸。我们那批人中的一些妇女在照顾雷吉娜·温特沃思。我相信——我希望——她将摆脱现在的精神恍惚状态。但目前我只能说,这两个孩子一开始就受到两个打击。死亡可能有各种原因。”

“包括超级流感。”

“是的,包括超级流感。”

“所以我们只能等着看。”

“不。我马上就给你做一个彻底的产前检查。我将监测你和其他怀孕妇女每一步的情况。通用电力公司从前有一个广告:‘进步是我们最重要的产品’。在自由之邦,孩子是我们最重要的产品,他们也将受到相应的待遇。”

“但我们真的不知道。”

“我们确实不知道。但法兰妮,你得振作起来。”

“好吧,我会努力的。”

短促的敲门声之后,劳里进来了。她递给乔治一个剪贴板上的表格,乔治开始问法兰妮有关她的既往病史的问题。

检查结束后,乔治离开了她一会儿,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做事情。法兰妮穿衣时,劳里和她待在一起。

她扣裙子上的纽扣时,劳里静静地说:“你知道吗,我嫉妒你。这真是有意思——我曾经戴着‘零人口’的纪念章去上班。当然,它的意思是说零人口增长。但现在当我想起那个纪念章时,我真觉得难受。法兰妮,你的孩子将是第一个。我知道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法兰妮仅仅笑了笑,点点头,她不想提醒劳里,她的不是第一个。

温特沃思太太的双胞胎是第一个。

而温特沃思太太的双胞胎都死了。

“很好。”半小时后,乔治说。

法兰妮扬起了眉毛,有一会儿认为他把她的名字叫错了。

“我说的是孩子。它很好。”

法兰妮找到一张纸巾,紧紧攥在手里。“我感到过它动……但那是一段时间以前了。那以后就没有动静了。我担心……”

“它活着,没事,但我确实怀疑你无法感到它动。当时更有可能是肠内气体运动。”

“是孩子。”法兰妮平静地说。

“不管是不是,它将来都会很经常地运动的。我估计预产期在一月初到中旬。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你吃饭正常吗?”

“我觉得还行——有时有点费劲。”

“好的。现在不吐了?”

“开始有点,但已经过去了。”

“好极了。你经常锻炼身体?”

在噩梦般的一个瞬间,她仿佛看见自己在挖掘父亲的坟墓。她眨眨眼,把这个幻影赶走了。那是另一次生活里的事情。“是的,经常。”

“你长胖了吗?”

“大概长了5磅。”

“那很正常。你可以再长12磅;今天我比较慷慨。”

她咧嘴笑起来。“你是医生。”

“是啊,我以前是个产科医师,所以你来对了地方。接受你医生的建议,你就会一切顺利的。现在我得谈谈关于自行车、摩托车和机器脚踏车的问题。在12月之后这种车全都不要骑了。再说到那时候也没有人会骑车了。太冷了。不要过多地抽烟喝酒,好吗?”

“好。”

“如果你有时想用睡帽,我认为完全没问题。我打算给你补充维生素;你可以在城里任何一家药店里找到……”

法兰妮放声大笑,乔治不知所措地微笑着。

“我说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吗?”

“没有。只是在现在这种环境下有点可笑。”

“哦,我明白了。至少不会有人抱怨药品价钱太高,是不是?法兰妮,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安过宫内避孕器吗?”

“没有,为什么?”法兰妮问道,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黑衣人和他的衣架。她打了个寒战。“没有,”她又说了一遍。

“好吧,那就好,”他站起来,“我不会告诉你不要担心……”

“不必了,”她表示同意。她眼睛里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要这样做。”

“但我会要求你尽量少地忧虑。母亲的过度忧虑可能导致腺激素分泌失衡。而这对孩子不好。我不希望给孕妇开镇定剂,但如果你认为……”

“不,没有必要。”法兰妮说,但她走进炎热的中午阳光下时,她知道她孕期的整个后半部分都会被温特沃思太太那两个消失了的双胞胎困扰。

8月29日,来了3批人,其中一批22个人,一批16个人,一批25个人。桑迪挨个找了委员会的7个成员,告诉他们,自由之邦现在有1000多个居民了。

博尔德不再像一个鬼城了。

30日晚上,纳迪娜·克罗斯站在哈罗德家的地下室里看着他,感到很不安。

当哈罗德做的事情不牵涉到与她以古怪的方式作爱时,他就似乎离开她,进入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她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力。当他进入那种状态时,他似乎很冷漠;不仅如此,他似乎蔑视她,甚至他自己。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就是他对斯图尔特·雷德曼和委员会里其他人的仇恨。

地下室里有一张废弃不用的桌子,哈罗德正在虫蛀了的桌面上干活。他身边摆着一本打开的书,翻开的一页是一张图表。他看一会儿图表,然后看看正在摆弄的仪器,然后再对它做点什么。右手边是一辆三轮摩托车斗。小桌面上到处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电线。

“你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该出去散步。”

“为什么?”她感到有点受伤。哈罗德表情紧张,毫无笑意。纳迪娜明白了为什么哈罗德总是面带笑容:因为他不笑时看起来像个疯子。她怀疑他确实疯了,要不就是快疯了。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炸药放了多久了。”哈罗德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放久了的炸药会出汗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说。她看到他满脸是汗,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说好听点,它会渗出物质,而它渗出的是纯硝化甘油,是世界上最不稳定的物质。所以如果炸药放久了,这个小小的科学大会的东西就会把我们炸飞,把我们送过弗拉格斯塔夫山顶。”

“你说话时大可不必那么气急败坏。”纳迪娜说。

“纳迪娜?我亲爱的?”

哈罗德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毫无笑意。“闭嘴!”

她不再说话了,但也没有去散步,虽然她其实想去。当然,这如果是弗拉格的意志(而那个灵应牌乩板告诉她,哈罗德就是弗拉格对付委员会的手段),炸药就不会放得太久。即使它确实放久了,不到时候,它也不会爆炸的……不是吗?弗拉格到底有多大控制力呢?

她告诉自己,足够了,他有足够的控制力。但她并没有把握,她越来越不安。她回过一次自己的家,乔不在了——这次不是坏事。她去见了露西,忍受了一会儿冷淡的接待,得知自从她搬去和哈罗德一起住以后,乔(当然露西叫他利奥)“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露西显然认为这都怪她……但如果弗拉格斯塔夫山火山爆发了,或是地震把珍珠街毁了,露西也会怪她的。当然,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许多人怪她和哈罗德的。然而她没有再看见乔,心里还是极其失望……没能和他吻别。她和哈罗德不会在自由之邦待多久了。

没关系,现在你开始干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彻底跟他脱离关系才是最好的。你只会害了他……还可能会害了自己,因为乔……看得见事情,知道事情。就让他不再是乔,我也不再是纳迪娜妈妈。让他永远回去做利奥吧。

但矛盾是无法解决的。她不相信自由之邦的人们还能活过一年,包括那个男孩子。他的意志不希望他们活下去……

……所以说实话,并不只是哈罗德是他的工具。你也是。你还一度认为瘟疫过后的世界里唯一不能原谅的罪恶就是谋杀,杀害一条生命……

她突然发现自己希望炸药已经放久了,希望它会爆炸,把他们两个都结果掉。这是仁慈的结局。后来她又发现自己在设想等他们到了山那边之后会怎样,她感到腹部一阵暖流。

“行了。”哈罗德说。他已经把他的仪器放进了一个鞋盒里,放在一边。

“干完了?”

“是啊,完了。”

“能有用吗?”

“你想试试看吗?”他的话很刺耳,但她并不在意。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她已经熟知了他这种小男孩般的方式。他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在那遥远的地方写下的东西都在账本里,她看过之后,又随便地放回松动的壁炉砖下面。现在她能对付他了。现在他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上楼去吧,”她对他忽闪着睫毛。“我先去。”

“行,”他声音嘶哑地说。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细小的汗珠,但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先去吧。”

于是她先上去,她能够感到他看着她穿的小姑娘般的水手短裙。她裙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穿。

门关上了,哈罗德做的东西在昏暗中摆在打开的鞋盒里。盒子里有一个电池驱动的步话机,后盖被取掉了。吕根炸药用电线和步话机连在一起。书仍然翻开着。书是博尔德公共图书馆的,书名是《65位国家科学大会奖获得者》。图上画的是门铃和步话机连在一起,和鞋盒里的步话机很像。图下面的说明写着:三等奖,1977年国家科学大会,布赖恩·鲍尔制作,佛蒙特·拉特兰。说一个词就能在12英里外打铃!

那天晚上几个小时之后,哈罗德又下楼来,把鞋盒子盖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楼上。他把它放在橱柜顶层。

那天下午拉尔夫·布伦特纳告诉他,自由之邦委员会邀请查德·诺里斯在下一次会议上讲话。那是什么时候?哈罗德随意地问了一句。拉尔夫说,是9月2日。

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