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夜辗转反侧,黎明时分,斯图醒了,躺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直打哆嗦。科亚克蜷曲着依偎在他身边。清晨的天空蓝蓝的。尽管仍不住地打哆嗦,斯图却感到身上很烫,他发烧了。

“病了,”斯图轻声说到。科亚克闻声抬起头来望望他,然后摇着尾巴跑进山谷里。不一会儿,它衔回一根短木,放在斯图脚边。

“我是说‘病了’,不是‘棍子’。不过这也有用。”斯图对它说。斯图让科亚克衔回十几根短木,生起一小堆火。斯图坐得离火很近,汗水顺着双颊不住地淌下来,但他仍然打着冷颤。这真是最后的讽刺——他也得了感冒,或是类似的病。格兰,拉里和拉尔夫走后两天,他就被传染了。这两天,病毒似乎是在考虑是否值得害他生病——显然,是值得的。他的状况越来越糟。今天早晨,他感到实在是难受极了。

在口袋里的零碎物件中,斯图找到一小段铅笔、记事本和钥匙环。他注视着钥匙环迷惘良久,脑海中最近几天的情景一幕幕闪过,思乡之情和忧伤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这一把钥匙是开公寓门的,这一把是开衣帽柜的,这一把是他那辆道奇牌轿车的备用钥匙,那辆1977年出厂的老车早已锈迹斑斑。斯图想:它现在是不是仍停在阿内特汤姆逊大街31号公寓楼的后面。

钥匙环上还挂着他的地址牌:斯图·雷德曼-阿内特汤姆逊大街31号——电话(713)555-6283。斯图把钥匙从环上一把把摘下来,在手掌里掂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一扬手都扔掉了。钥匙落到一簇干枯的鼠尾草丛中,发出叮当的声响。斯图想,它们将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而他与过去世界的联系也就如此消逝掉了。他把印有他姓名地址的卡片从硬塑料壳中抽出来,然后从记事本中撕下一页白纸。

“亲爱的法兰妮。”他写道。

斯图把断腿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记了下来,还写道,他想再见到她,但恐怕是难以实现了。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科亚克能重返自由之邦。斯图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继续写道:我爱你,我知道你会为我悲伤,但我希望你能挺过去,你和孩子必须挺过去,这才是最重要的。斯图签上自己的名字,小心地折好,将信插进塑料壳中,然后把钥匙环系到科亚克的项圈上。

做完这一切,他对科亚克说:“好孩子,你难道不想到处转转,逮只野兔什么的?”

科亚克跃上斯图摔断腿的斜坡,消失了。斯图看着这一切,一阵欢喜,一阵苦涩。他拾起昨晚科亚克当作棍子衔回的一个七喜罐子,里面盛满了昨天从沟里舀出的泥水,现在泥沙已经沉淀下去了。他尝了一口,水苦涩难喝,但正如他母亲常说的,“有总比没有强”。他慢慢地喝着,一口一口缓解着喉咙的干渴,但咽下时,嗓子还是很痛。

“生活真是苦难,”斯图随口说了一句,不觉又笑了。他用指尖摸了摸腭下肿起的淋巴,然后躺下伸开上着夹板的腿,又睡着了。

1小时后,斯图从睡梦中惊醒,慌忙中两手下意识地抓住地上的沙土。是在做噩梦吗?如果是,这噩梦似乎仍在继续。他手下的土地在缓缓地移动。

地震?这里地震了?

开始,斯图一直以为是自己神志不清,以为自己睡着时又烧迷糊了。但朝溪谷望去,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地表的泥土一层层抖动起来,石块夹杂着云母和石英上下跳动、闪烁。紧接着依稀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声响——由远及近像一股声浪冲进他耳中。霎那间,斯图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仿佛空气突然被挤出了这个山洪冲出的溪谷。

一声哀号从斯图头上传来。他抬头望去,西岸上,科亚克的轮廓清晰可见。它蹲着身子,尾巴夹在双腿之问,两眼直盯着西面内华达州方向。

“科亚克!”斯图惊喜地喊着。那闷雷似的声音把他吓坏了——仿佛上帝突然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不远处的沙漠里。

科亚克跳下斜坡跑到他身边,呜呜地叫着。斯图一只手搭在科亚克的背上,感到它也在颤抖。他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知道。斯图突然意识到: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现在。

“孩子,我要上去。”斯图低声说道。

他顺着溪谷的东岸努力向上爬去。坡儿有点陡,但可用手抓的地方很多。过去三天中,他一直想自己能爬到上面去,但总认为这样做没有多大意义。在谷底能躲避狂风,而且还有水。但现在他不得不爬上去,他必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斯图拖着上了夹板的腿像拖着一根木棍。他双手撑起身体,伸长脖子竭力向上望,但谷顶似乎仍是很高,很远。

“不行啊,孩子。”斯图一边对科亚克说着,一边继续向前爬。

“地震”(或是其他什么灾难)过后,谷底堆积了一层碎石。斯图拖着身体爬过碎石,开始借助双手和左膝的力量一点一点向上爬。好不容易爬了12码,突然又开始下滑,滑了6码后才及时抓住一块突出的石英石,停住了身体。

“不行,不可能爬上去。”斯图喘着粗气,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

10分钟后,斯图又开始向上爬。爬10码,休息片刻,再爬。爬到一个无处可抓的地方,他向左挪动了几寸,终于又找到一处可抓住的地方。科亚克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肯定在想:这个傻子,离开水和温暖的火堆,到底要干什么?

热,太热了!

一定又烧起来了,不过,至少现在不打冷战了。汗水沿着他的脸颊和胳臂流下来。满是灰尘和油脂的头发耷拉在眼前。

上帝啊!我一定是烧着了!一定有102度,103度……

斯图无意中扫了科亚克一眼,大约过了1分钟,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科亚克也在喘气。不是发烧,至少不单单是发烧,因为科亚克也感觉到热了。

头顶上突然飞起一群鸟,在空中毫无目标地盘旋着,尖叫着。

它们也感觉到了。不管是什么,鸟儿们也感觉到了。

斯图继续向上爬,恐惧似乎增添了他的力量。1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斯图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挪动着。到下午1点,距坡顶只有6英尺了。他已经可以看到上面突出的铺路石。只有6英尺了,但这最后的6英尺又陡又滑。他试着像蛇那样扭动了一下,身下松动的砾石立刻沙沙地滑动起来。斯图开始担心只要一动,他就会一路滑回谷底,也许还可能把另一条腿也摔折。

“困住了,”斯图自言自语道,“他妈的,现在该怎么办?”

显然,已经来不及想现在该怎么办了。尽管斯图没动,身下泥土和石子已经开始下滑,他的身体也随着下滑了一英尺。斯图急忙用双手抓紧地面,断腿死沉死沉地坠在下面,斯图突然想到自己忘拿格兰给的药了。

又是2英寸,5英寸,他一点一点向下滑去。斯图的左脚已经悬空了,只靠双手拉住身体。现在双手也开始打滑了,在湿润的土地上抓出10道浅浅的印子。

“科亚克!”他无助地喊着,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但“呼……”的一下,科亚克窜到他面前,斯图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科亚克的脖子,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并不奢望获救,只是能抓住什么,就抓住什么。科亚克没有试图甩开他,四爪急速地刨着。一时间,他们仿佛定格在那里,像一尊活的雕塑。慢慢地,慢慢地,科亚克开始移动,一寸接着一寸,爪子刨在石头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刨起的沙土石块不住地砸在斯图的脸上,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科亚克拖着他,喘着粗气,在斯图耳边听来仿佛有台空气压缩机在呼呼作响。

斯图微微睁开眼睛,发现他们已接近顶部了。科亚克低着头,四条腿死命地蹬着。又前进了四英寸,是时候了。斯图大叫一声,松开科亚克的脖子,伸手抓住一块突出的路石,路石“啪”的一声松动了,他又急忙抓住另一块。两个指甲“啪”地折断了,钻心的疼痛使斯图叫了起来。借助那条好腿的蹬力,他猛地向上一窜——终于,好不容易——他躺在70号州际公路的路面上,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科亚克卧在他身旁,舔着他的脸,呜呜地叫着。

斯图缓缓坐起身向西望去。他注视了良久,似乎没有感觉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浪。

“噢,上帝啊!”终于,他用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看!看那里!格兰!他们都完了。上帝啊!什么都完了,都完了!”

远处地平线上耸起一团蘑菇云,如同一支长长的、满是灰尘的小臂上攥紧了的拳头。云团旋转着,边缘已显得模糊不清,开始四散开来。太阳在晦暗的桔红色云朵映衬下,仿佛中午刚过就要落山似的。

火风暴,斯图想到。

拉斯维加斯的人都死了。有人做了本该他做的事情。一颗核弹爆炸了,而且从爆炸的情景和感觉判断,是一颗可怕的大当量核弹,也许一个贮存库的核弹都爆炸了。格兰,拉里,拉尔夫……即使他们没有到达拉斯维加斯,即使他们还在途中,也肯定因为离得太近,被活活烤死了。

斯图身后,科亚克不高兴地叫着。

放射性尘埃!风在朝哪边刮?

这重要吗?

斯图想起给法兰妮写的信,他感到有必要将现在发生的一切加进去。如果风夹着尘埃向东刮去,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必要知道如果拉斯维加斯就是黑衣人的集结地,现在一切都解决了。那里的人,连同那些摆放着等待人们拾起的致命玩具都被蒸发掉了。他应该把这些都加进去。

但现在不行,他太累了。爬上斜坡已经使他精疲力竭,眼前无边的消散中的蘑菇云更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他没有感到一丝的欣喜,只有郁闷和疲倦。躺在路面上,他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当量是多少?他想,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想知道。

斯图醒来时已是下午6点。蘑菇云已经完全消散了,西面的天空仍泛着重重的桃红色,如同一块被鞭一子抽红的皮肤。斯图艰难地拖着身体爬到路边躺下,又一次感到全身的力量都已耗尽。他觉得自己又开始颤抖起来,还发着烧。斯图把手腕贴在额头上,想感觉一下大概的体温:可能超过100度了。

黄昏时分,科亚克叼着一只野兔回来了。它把猎物放在斯图腿边,摇着尾巴,等待着主人的夸奖。

“好样的,”斯图用疲惫的声音说道,“真是条好狗。”

科亚克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好像是在对斯图的话表示赞同:当然,我是条很棒的狗。但它仍望着斯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颁奖仪式还没有结束。斯图努力地想着还有什么,他感到大脑转得很慢,好像有人趁他睡觉时朝里面灌满了蜂蜜似的。

“好样的,”斯图看着死兔子,又重复了一遍。忽然,他想起来了,尽管他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火柴了。“去,科亚克,”他说着,主要是为了让科亚克高兴。科亚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一会儿就叼回来一块干木头。

火柴还在,但现在有点小风,而且斯图的手抖得厉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火点着。他用了10根火柴才点着了树枝,但紧接着一阵强风把火吹灭了。斯图又小心地点燃了树枝,用身体和手护住火苗。就剩下8根火柴了。

斯图把野兔烤了,撕下半只给科亚克,自己只吃了另一半的很少一部分。他把余下的也扔给了科亚克。科亚克没有动,它看了看食物,然后冲着斯图不安地叫着。

“吃吧,孩子,我吃不下。”

科亚克把剩下的吃完了。斯图看着它,身体又开始发抖。两条毛毯都扔在下面了。

太阳落山了,西面的天空呈现出奇异的色彩。这是斯图一生中看到的最壮丽的日落。……然而,它却是灾难带来的。斯图记起在一部记录片中、解说员兴奋地说在60年代时,核试验过后会连续数周出现美丽的日落。当然,地震后也是这样。

科亚克从溪谷中爬上来,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斯图的毛毯。它把毯子搭在斯图的大腿上。“嘿!”斯图轻轻地抱着它说,“你真是条有灵气的狗,你知道吗?”

科亚克摇着尾巴表示它明白了。

斯图把毛毯裹在身上,向火边挪了挪。科亚克躺在他身边。很快,他们都睡着了。但斯图睡得很轻,很累,不时地说着胡话。午夜时分,他突然唤醒了科亚克,神志不清地大喊着:

“哈泼,”斯图叫道,“最好把油泵关掉!他来了!来抓你了!最好关掉油泵!他就在那边的旧雪佛莱车里!”

科亚克不安地叫着。主人病了,这一点,它闻都能闻出来。但现在似乎从他身上又散发出另一种气味,一种邪恶的气味。这种气味他在逮住那只野兔时闻到过,在阿巴盖尔妈妈的房子旁杀死那只狼时闻到过,和格兰·贝特曼去博尔德的一路上都弥漫着这种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如果它扑得着,咬得着,科亚克一定会冲上去,把它从主人身上赶走。但它无影无形,藏在主人体内。主人吸入干净的空气,却散发出濒临死亡的气味,而科亚克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等到最后时刻的来临。科亚克又“呜呜”地叫了两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斯图醒来时,烧得更厉害了。腭下的淋巴结肿得像高尔夫球一样,两只眼睛像一对炙热的弹子球。

我要死了——是的,毫无疑问。

斯图叫来科亚克,摘下钥匙环,从硬塑料壳中取出信,详细地将昨天的一切加在信的末尾。然后又把信放了回去。做完这一切,他又躺下睡着了。天快黑了,西面的天空中,美丽而恐怖的落日燃烧着,徐徐而下。科亚克捉回一只金花鼠做晚餐。

“这就是你能捉到的最好的食物吗?”

科亚克摇着尾巴,不好意思地咧着嘴。

斯图把金花鼠烧熟了,分成两半,努力吃完了自己的一半。肉很硬,有一股怪味,他吃完后,胃里泛起一种难闻的味道。

“我死后,希望你回到博尔德去,”他嘱咐着科亚克,“你回去找法兰妮,要找到法兰妮,明白吗,你这只大笨狗?”

科亚克困惑地摇了摇尾巴。

一小时后,斯图的胃突然剧烈地蠕动起来,仿佛是一种警告。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刚翻过身,胃中的金花鼠肉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差点吐了自己一身。

“他妈的。”斯图生气地骂了一句,又睡着了。

没过一小时,斯图又醒了,用双肘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他的头烧得昏沉沉的。火已经灭了,不过没关系,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黑暗中一个声响使他警觉起来,“沙沙”的碎石磨擦的声音。可能是科亚克从溪谷里爬上来。

科亚克就睡在身旁!

斯图刚扫了科亚克一眼,它就醒了,头从前爪上探出来。停了一阵,它突然站起来,注视着溪谷,喉咙里低吼着。

又是一阵碎石磨擦的声响。有人——有东西——朝这边走过来。

斯图费力地坐起身来。是他,斯图想到,他应该在拉斯维加斯,但他逃出来了。现在,他就在这里,准备在流感病毒杀死我之前先把我干掉。

科亚克的吼声越来越大,它低着头,颈毛竖了起来。“沙沙”声越来越近,斯图可以听到轻微的喘息声。突然,声音停了,斯图趁机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会儿,一个黑影出现在溪谷边缘,头和肩膀挡住了天空的星星。

科亚克吼叫着直挺挺地向前跳了一步

“嘿,”传来一个迷惘而又熟悉的声音,“嘿,是科亚克吗?是吗?”

吼声立刻停止了,科亚克欢快地摇着尾巴向前跑去。

“不,”斯图用嘶哑的嗓声喊道,“这是诡计,科亚克。”

但科亚克在身影旁欢快地跳着,而那个身影——那个身影,仿佛十分眼熟。那个人一步步朝斯图走过去,科亚克跟在他后面,欢快地叫着。斯图舔了舔嘴唇,准备在必要时展开搏斗。他想自己可以攒足力气打出一拳,或是两拳。

“谁?”他喊道,“谁在那里?”

黑影停住了。“是我,汤姆·科伦。那是谁?我的上帝,那是谁?”

“斯图,”斯图回答,声音微弱得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现在,一切都似乎很遥远了。“你好,汤姆,真高兴见到你。”

斯图并没有看到汤姆——他昏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10点,斯图醒了。今天是10月2日,但汤姆和斯图都记不清日子了。汤姆已经生起一大堆篝火,将斯图用睡袋和毛毯包裹起来。汤姆自己坐在火边烤着一只野兔。科亚克满足地躺在他们中间。

“汤姆,”斯图艰难地说道。

是汤姆。汤姆长了胡子,看上去已不像5周前离开博尔德时的样子。汤姆蓝蓝的眼睛欢快地闪动着。

“斯图,我的天,你终于醒了,是醒了!我真高兴,朋友,真高兴见到你。你的腿怎么了?我想是伤着了。我也弄伤过自己的腿。有一次,我从草垛上跳下来,把腿摔断了。我父亲是不是因此打了我一顿?我的天,是的。”

“我的腿也断了,汤姆,我渴极了……”

“噢,这儿有水,各种水,给你。”

汤姆递给斯图一个以前用来装牛奶的塑料杯。里面的水又清又纯,没有沙子。斯图贪婪地喝了一大口,但马上又都呛了出来。

“慢而稳,这才是决窍,”汤姆说,“记住,慢而稳。朋友,见到你真太高兴了。腿受伤了,是不是?”

“是,摔折了。一周前,也许更早些。”斯图喝了口水,这次咽了下去。“但有比这更糟糕的。我现在病得很重,汤姆,听我说,我发烧了。”

“是,汤姆在听。告诉我该怎么做?”汤姆向前探了探身。

斯图想到,怎么回事?他看起来聪明多了,这可能吗?汤姆这一段干了什么?他知道法官的事吗?还有戴纳?要谈的事情太多了。但现在没有时间。他的病越来越重,胸口处不时传来深沉的“咯咯”声,极像是感染了超级流感病毒后的症状,这真是可笑。

“我必须想办法退烧。”他对汤姆说,“这是最要紧的事,我需要阿斯匹林,你知道阿斯匹林吗?”

“当然,阿斯匹林,用来做紧急……紧急……紧急的救护。”

“太对了,你沿着这条路向上走,碰到车就翻翻它的后备箱,看有没有急救箱——很可能箱子上画着个红十字。如果在里面找到阿斯匹林就拿回来。要是找到一辆车里面有野营用具,带顶帐篷回来。好吗?”

“当然,”汤姆站起来说,“带回阿斯匹林和帐篷,斯图就会好起来,对吗?”

“嗯,这只是个开始。”

“好,”汤姆说道,“尼克怎么样了?我做梦一直梦见他。梦里他能说话,是他告诉我去哪里。梦真有意思,是不是?但只要我一想跟他说话,他就消失了,尼克还好吗?”汤姆焦急地望着斯图。

“现在不谈这些,”斯图说,“我,我现在不能多说话,先不谈这些。记住带回阿斯匹林,好吗?过会儿我们再谈。”

“那好吧……”汤姆脸上露出一丝恐惧,“科亚克和汤姆一起去吗?”

科亚克答应了。他们一起向东边走去。斯图又躺下来,用胳膊挡住眼睛睡着了。

破晓时分,斯图终于苏醒过来。汤姆一边摇晃着他的身体,一边呼唤着:“斯图,醒醒!斯图,醒醒!”

时间似乎总是这样一闪而过,仿佛生命齿轮上有几个牙已经磨秃了,时不时地要打滑一下,斯图真感到有些害怕。他在汤姆的帮助下坐了起来,头垂在两腿之间,长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差点又背过气去。汤姆急切地望着他。慢慢地,斯图缓过劲来,感到自己又在颤抖,伸手拉住毯子把身体裹得更紧一些。

“找到了什么,汤姆?”

汤姆拿出一个急救箱,里面有绷带,红药水和一大瓶阿斯匹林。斯图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拧不开瓶上的盖子,只好把它交给汤姆。汤姆帮他拧开了盖子。斯图就着塑料瓶中的水服下了3片。

“我还找到了这个,”汤姆说,“有辆车里满是野营用具,就是没有帐篷。”汤姆拿出一个巨大蓬松的双人睡袋,外罩是亮黄色的,接缝处印着炫丽的星条状花纹。

“噢,太好了,和帐篷一样有用。干得好,汤姆。”

“还有这些,都是在那辆车中找到的。”汤姆伸手从怀里掏出6个罐头盒。斯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浓缩食品,鸡蛋,豌豆,南瓜,牛肉干。“食物,是不是,斯图?上面有食物的图案。”

“是食物,”斯图感激地说道,“正是我吃得下的。”他的头有点晕,只觉得在大脑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我们能煮点水吗?就是没有锅和壶。”

“我去找。”

“好吧。”

“斯图……”

斯图望着汤姆那张布满愁云的脸,那张尽管长了胡子却仍显稚气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死了,汤姆,”斯图轻声说道,“尼克死了,大概在1个月前。是因为……因为政治上的原因。暗杀,我想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也很难过。”

汤姆低下头,映着熊熊的篝火,斯图看见泪水滴落在汤姆的大腿上,像一串银色的雨珠。但汤姆并没有哭出声。终于,他又抬起头,蓝蓝的眼睛似乎更加明亮。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我知道他死了。”汤姆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愿去想,但我心里知道。上帝啊,是这样。他在梦中总是一扭头就走了。他是我的主人,斯图……你明白吗?”

斯图握住汤姆的大手说:“我明白,汤姆。”

“是,他是我的主人,我太想他了。但我在天堂里会见到他的。汤姆·科伦在天堂里会见到他的。在那里他能说话,我也能思考,是不是这样?”

“我想是的,汤姆。”

“一定是那个坏人杀了尼克,汤姆知道,但上帝惩罚了那个坏人。上帝之手从天而降,无所不在。”一阵凉风从犹他州的荒原上吹来,斯图抖得更厉害了。“为他对尼克和可怜的法官所犯下的罪行而惩罚他。”

“法官出了什么事,汤姆?”

“死了,在俄勒冈州被人用枪打死了。”

斯图又是无奈地点点头,“还有戴纳,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汤姆见过她,但当时没有认出是她,他们给我找了个清洁工活,有一次我碰到她也在干活,在给路灯换灯泡。她看着我……”汤姆沉默片刻,接着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她看见汤姆了吗?她认识汤姆吗?汤姆不知道。汤姆……想……她知道。但之后汤姆再没见过她。”

一会儿,汤姆带着科亚克找炊具去了。斯图又睡着了。

斯图本来以为汤姆最多能带个大罐头盒回来,却没想到他竟然找到了一个平锅,大得可以盛下一只圣诞火鸡。这真是沙漠中的珍宝。尽管斯图烧得嘴唇都起泡了,他还是高兴地笑了。汤姆说他是在一辆涂着“U”字的桔红色卡车上找到的。斯图猜想,这可能是有人在躲避流感病毒时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了。

半小时后,饭做好了。斯图吃得很小心,只吃蔬菜,将浓缩食品泡在水里做成薄粥喝了。他强忍着把食物都咽了下去,吃完感觉好多了,至少暂时感觉好多了。晚饭后不久,他和汤姆都睡着了。科亚克依然睡在他们中间。

“汤姆,听我说。”

第二天清晨,汤姆蹲在斯图蓬松的大睡袋旁。早餐斯图只吃了很少一点,他的喉咙发炎了,肿得厉害,浑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咳嗽也更凶了,阿斯匹林没能退烧。

“我必须到镇上去找点药,否则我死定了。今天就得去,不能再耽搁了。离这最近的城市是格林里弗,在东面60英里处。我们必须驾车去。”

“汤姆·科伦不会开车。斯图,天哪,汤姆不会!”

“我知道。这对我来说也很困难,因为我不仅病得很重,还折断了右腿。”

“你说什么?”

“嗯……现在先不管它了。一时也解释不清。不必担心,这不是首要问题。首要问题是找辆车把它发动起来。多数车在路上都停了3个多月了,蓄电瓶里的电早已耗尽。我们要碰碰运气。我们需要在山顶上找一辆手动换档的汽车。成功的希望是有的,这个地区山很多。”他没有提那辆车还必须保养得较好,油箱里还要有一点油……另外,车上还必须有钥匙。电视剧里似乎人人都懂得如何不用钥匙起动一辆车,但斯图不会。

斯图扮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中飘动着棉絮状的云朵。“大部分工作都要靠你了,汤姆,你要成为我的双腿。”

“没问题,斯图。我们有了车,是不是要回博尔德去?汤姆想回博尔德,你呢?”

“这也是我最想做的,汤姆。”远处的地平线上,落基山脉只是一个依稀的轮廓。山口那边开始下雪了吗?估计肯定下了。即使没有,也快了。在这高高的荒原上,冬天来得很早。“也许要花一段时间。”他说。

“我们怎么开始?”

“先做一个背袋。”

“背……”

斯图递给汤姆他的小刀。“你先在睡袋底部挖几个小洞,一边一个对称着挖。”

做背袋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汤姆找了几根较直的棍子,从睡袋的口上插进去,再从底部的洞里穿出来,然后又从那辆涂有“U”字的卡车里找回几段绳子。斯图用绳子把棍子固定住。做好后,斯图觉得它不像印第安人通常用的背袋,倒像是一个古怪的人力车。

汤姆扛起棍子的一头搭在肩上,扭头怀疑地问到:“你行吗,斯图?”

“行,”斯图思考着睡袋的接缝处到底能支持多久,“我有多沉,汤姆?”

“不太沉,我可以拖着你走很远。走啦!”

他们启程了。斯图摔断腿的山谷——他本以为自己肯定会死在那里——渐渐被甩在身后。尽管很虚弱,斯图仍感到一丝狂喜。终于离开那里了,他可能会死在别的什么地方,可能会很快,但不是孤单一人呆在那个泥泞的水沟里。睡袋前后摇晃着,像是婴儿的摇篮。斯图睡着了。厚重的乌云下,汤姆拖着斯图艰难地跋涉着。科亚克跟在他身边。

汤姆把斯图轻轻放下时,斯图醒了。

“对不起,”汤姆抱歉地说,“我得让胳膊歇一会儿。”他先转了转关节,又弯曲了几下胳膊。

“想休息就休息,”斯图说,“慢而稳才能取胜。”他的头嗡嗡地响。斯图拿出药瓶,干吞下两片阿斯匹林。他感觉喉咙上像是贴满了砂纸,还有个虐待狂在上面擦火柴。斯图查看了一下睡袋的接缝。不出所料,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但还不是很严重。他们正走在一个长长的缓坡上,这正是斯图要找的坡路。在这条两英里多长的坡道上,汽车打开离合可以滑很远。你可以趁机打火起动,甚至可能挂上2档。

他满怀希望地向路左边望去,一辆桔红色的“凯旋”牌轿车歪斜地停在停车道上。一具尸骨斜靠在车轮后,外面还罩着一件亮色的羊毛衫。“凯旋”牌轿车应该是手动换档,但他无法将上了夹板的腿塞进它狭小的空间里。

“我们走出多远了?”斯图问汤姆,汤姆只是耸了耸肩。斯图想:不管怎样,他们肯定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汤姆一直拖了他3个小时才停下来休息,真是力大非凡。以前的路标都已看不见了。壮得像头牛犊的汤姆在他熟睡时一定拖了他六七英里远。“想休息就休息,”斯图重复道,“别把自己累坏了。”

“汤姆OK着呢,O-K,拼起来就是OK,嘿,人人都知道。”

午饭汤姆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斯图也努力吃了一些。饭后,他们又上路了。道路蜿蜒向上,斯图突然意识到他们必须在这个山头就得找到一辆车。如果他们爬到山顶还未找到,再爬到另一个山头上又要2个小时,到那时天就黑了;从天色来看,很可能下雨甚至下雪;接下来是在冰冷的夜晚湿漉漉地过一夜;接下来,再见,斯图·雷德曼。

他们又碰上一辆“骑士”牌轿车。

“停下来,”斯图低声说道。汤姆把背袋放下来。“过去看看那辆车,数数前面有几个踏板,告诉我是2个还是3个。”

汤姆走过去打开车门。一具穿着碎花裙子的干尸从车内滑落出来,仿佛是什么人开的恶意的玩笑。她的钱包也随之掉出来,化妆品、纸巾、钱币洒了一地。

“2个。”汤姆回头冲斯图喊道。

“OK,我们还得接着走。”

汤姆走回来深吸一口气,抓住背袋的把手提了起来。又走了1/4英里左右,他们看到一辆货车。

“要我去数数踏板吗?”汤姆问道。

“不,不用了。”

那辆车3个轮胎都没气了。

斯图开始想他们可能找不到合适的车子了。他们运气没那么好。一会儿又遇上一辆旅行车,只有一个轮胎瘪了,可以换,但像那辆“骑士”牌轿车一样,经汤姆检查只有两个踏板。两个踏板——自动换档——对他们毫无用处——接着走。

道路越来越平坦,他们快爬到坡顶了。斯图看到前面还有一辆车——最后的机会。

斯图的心一沉。那是一辆老式的“普利茅斯”牌轿车,最迟不晚于1970年出厂,它的4个轮胎竟然都有气,真是个奇迹,但车体已多处锈蚀,破烂不堪。看起来,没有人愿花力气保养它。斯图很熟悉这种车型。它的电池估计已经破旧了,机油可能比矿井中的夜晚还黑。不过车内的方向盘上一般都包有一圈桃红色的绒布,后架上可能还摆着一只嵌着水晶眼珠的玩具狗。

“要我去查查吗?”汤姆问道。

“好吧,乞丐不能挑食嘛。”一阵淡淡的雾气开始从天边飘过来。

汤姆走过去向车内望了望,车里空空的。斯图躺在睡袋里浑身发抖。汤姆终于回来了。

“3个踏板。”汤姆说。

斯图努力集中精神思考着。大脑中尖锐的嗡鸣声不断干扰着他的思维。

这辆老式的普利茅斯几乎肯定开不动。他们只有下到坡那边,但那边的车头都是朝着上山的方向。他们可以越过中间的隔离带到反向的车道上去找,但隔离带约有半英里宽,而且中间都是大石头。也许他们可以在那边找到一辆手动档的汽车,但到那时天已经黑了。

“汤姆,帮我站起来。”

汤姆小心地扶斯图站了起来,没有让他的断腿过于疼痛。斯图的头像遭到重击似的“嗡”的一声,眼前金星四射,差点晕了过去。他一只胳膊绕在汤姆的脖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歇一下,歇一下……”

斯图也不知道他们这样站了多久。他在灰蒙蒙的混沌世界中遨游时,汤姆一直小心地支撑着他。终于,斯图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汤姆依然耐心地支撑着他。雾气越来越重,渐渐化成了细雨。

“汤姆,扶我过去。”

汤姆一手抱住他的腰,两人蹒跚地走到停车道边那辆旧普利茅斯旁。

“打开发动机罩。”斯图一边嘟哝着,一边在汽车护栅上摸索着。汗水顺着他的脸不住地淌下来。总算找到了发动机罩的脱扣,但他却掀不起来。斯图抓住汤姆的手,在他的指引下,汤姆把发动机罩掀了起来。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里面是一台布满污垢,保养很差的V8型发动机。然而电池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是希尔牌的,虽不是最好的,但保质期刻的是1991年2月。斯图竭力排除着眩晕的干扰,算了算日子:电池可能在去年5月刚刚更新过。

“去试试喇叭,”斯图把身子靠在车上,对汤姆说。汤姆探身进车内。斯图曾经听说过溺水的人会去抓一根稻草,现在他明白了:他生存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寄托在这辆破得叮当响,还没来及扔到垃圾场里的旧车上。

“嘟嘟,”喇叭里传来两声响亮的鸣叫。没问题,现在只要有钥匙就可以试一试,也许他该让汤姆先检查一下,但转念一想,斯图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没有钥匙,一切可能就全完了。

他放下发动机罩,靠身体的重量把它卡上,然后一路蹦到驾驶座的车门外向里望去,心里已准备好看到一个空空的钥匙孔。钥匙!钥匙就插在仿皮仪表盘上的钥匙孔内。斯图小心地将头探进车里,看到油表指示还有1/4油箱的汽油。斯图注意到仪表盘上刻着两个首字母缩写:A.C.。真是个谜:为什么这辆车的主人,A.C.为什么明明车开得动,却要把车停在一旁下去走呢?

上帝之手。

汤姆在维加斯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上帝之手从天而降,无所不在。也许是上帝为他们留下这辆70年代的破旧的普利茅斯,如同在沙漠中洒下甘露。这个念头有点离奇,但想想一位百岁的黑人妇女能带领一群难民走入希望的家园,这也算不上什么奇迹。

“而且她还能自己做饼干,”斯图自言自语道,“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能自己做饼干。”

“你说什么,斯图?”

“没什么。进去,汤姆。”

汤姆先钻进车里,企盼地问道:“开得动吗?”

斯图放倒司机座,示意科亚克跳进去。科亚克小心地嗅了嗅,然后一跃而入。“我也没把握,你最好祈祷它能开得动。”

“OK。”汤姆说。

斯图花了5分钟才坐到了方向盘后面。他侧着身子,几乎是坐在前排两个座位中间。科亚克端坐在后座上喘着气。车内散放着不少麦当劳的快餐盒,闻起来有一股烂土豆的味道。

斯图扭动钥匙,车“嘟嘟”地响了不到20秒钟,电流表就指示电流不足。斯图按了按喇叭,这次只传来微弱的响声。汤姆的脸色一沉。

“我们还没有完全失败。”斯图说道。电池里还有存液,斯图越来越有信心。他踩下离合,挂上2档。“打开车门,下去把车推动后再蹦上来。”

汤姆怀疑地问:“车头方向不对吧?”

“现在是不对。不过我们要是能把这辆老破车开起来,很快就能调头。”

汤姆跳出车外,按住车门框用力推起来。普利茅斯开始沿坡路向下滑动。当速度表指到5公里时,斯图喊道:“跳上来,汤姆。”

汤姆跳上车,“砰”的一声关紧了车门。斯图将钥匙扭到“开”的位置等待着。开车需要力气,发动机熄火时更是费劲。斯图几乎把身上剩下的力气全都用在控制车头方向上了。速度表指针指向10,15,20。汤姆花了一上午时间把斯图拖到坡顶,现在车子正载着他们沿上山的原路默默地滑回去。挡风玻璃开始蒙上一层水气。“糟糕,太晚了!”斯图蓦地想起背袋落在上面了。车速已达每小时25公里了。

“发动机还没有转,斯图。”汤姆焦急地说。

30公里——车已经足够快了。“上帝助我,”斯图喊了声,松开了离合。

普利茅斯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发动机“哐哐”地转了起来,但紧接着“咚”的一声,又熄火了。斯图呻吟一声,失败的刺痛如腿上的疼痛一样剧烈。

“该死的发动机。”他大叫着又踩下了离合。“压下油门,汤姆,用你的手压下油门。”

“哪一个是油门?”汤姆焦急地喊道。

“最长的那个。”

汤姆趴下去用手按了两下油门。车又开始加速,斯图不得不耐心等待。他们已经滑过下坡的中点了。

“就是这了。”斯图大喊着又松开了离合。

发动机吼叫着转动起来。科亚克也跟着叫起来。锈迹斑斑的管道里冒起了黑烟。车开起来了,虽然似乎有两个气缸坏了,但是真正开起来了。斯图快速地换上3档后松开了离合。他用左脚控制着所有踏板。

“我们开起来了,汤姆,”他兴奋地说道,“现在我们可以靠轮子跑了。”

汤姆欢呼着,科亚克也边叫边摇着尾巴。以前科亚克还叫大个子史蒂夫时就经常坐主人的车,现在能和新主人一起坐车,它真高兴。

沿着坡路开了约4公里,他们来到一个连接西向路段与东向路段的“U”型路口,路口处竖着一个指示牌:非政府车辆禁用。斯图踩着离合将车转上东向路段,转弯时车颠了两下,差点停下来。但现在发动机很热,斯图还是成功地将车头调了过来。他将车换回三档,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跳得又快,又微弱。灰蒙蒙的混沌世界仿佛又要降临,但这次他顶住了。几分钟后,汤姆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桔红色的睡袋——斯图的背袋。

“再见!”汤姆兴奋地喊道,“再见,我们回博尔德去了。”

今晚能到格林里弗我就很满足了,斯图心里想着。

他们到达格林里弗时,天刚黑下来。斯图放慢了车速,小心地行驶在漆黑的街道上。街道上到处停放着被遗弃的汽车。在一个名叫犹他饭店的大楼前,斯图停下车。这是一幢三层楼高的暗灰色建筑。斯图又感到有点头晕。他觉得仿佛自己在幻境和现实之间游走。来镇上的最后20英里路上,他总感觉车里坐满了人。法兰妮,尼克,诺曼·布吕特,汤姆。他禁不住又往车里望了望,这次仿佛看到克里斯·奥尔特加,那个“印第安人首领”酒吧的服务员,倏地从眼前闪过。

太累了。他以前有没有这样疲劳过?

“就是这儿了。我们今晚就住在这儿了。尼克,我累死了。”

“是汤姆,斯图,汤姆·科伦,天哪,是汤姆。”

“汤姆,对。我们得停下来歇歇。能扶我进去吗?”

“当然。能把这辆破车开起来,真是太伟大了。”

“我想喝杯啤酒,”斯图对汤姆说,“有烟没有?我想抽烟都想疯了。”他一下子趴在方向盘上。

汤姆跳到车外,背着斯图走进饭店。门厅里又黑又潮,但有一个壁炉,旁边的箱子里还放着一堆木柴。汤姆把斯图放在一张磨秃了绒的沙发上,沙发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鹿头。汤姆开始生火,科亚克在门厅里踱着步,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斯图的呼吸缓慢而短促,时而低声自语,时而大声尖叫,汤姆听得心都凉了。

汤姆把火生得很旺,然后四处转了转,为自己和斯图找来枕头和毛毯。他将斯图躺着的沙发向火边推了推,然后合衣躺在边上。科亚克卧在另一边,用身体温暖着中间的斯图。

汤姆躺在那里,双眼直盯着天花板。屋顶的墙角处布满了蜘蛛网。斯图病了,这是件棘手的事。如果他醒来,汤姆会问他怎样才能把病治好。

但假设……假设他不再醒来?

外面起风了,刮得呼呼作响。雨点不住地拍打着窗户上的玻璃。午夜,汤姆入睡后,温度又降了4度,雨水夹着雪花簌簌而下。西面遥远的地方,风暴挟着巨大的放射性尘埃扫向加利福尼亚,更多的人会因此死亡。

凌晨两点,科亚克抬起头不安地叫着。汤姆·科伦突然站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惘然的神色。科亚克不停地叫着,但汤姆似乎充耳不闻。他穿过大门走到风雪交加的屋外。科亚克窜到窗户边,伸开双爪把脸贴到玻璃上朝外望去。它寻找了一阵儿,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而恐慌的叫声。一会儿,科亚克又回到斯图身旁卧下睡着了。

屋外,狂风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