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判决

“他们在这里吗?”我们咳嗽着挤出这几个字——它们从我们嘴里脱口而出,好像水从肺里喷出来一样。除了水之外,只有这个问题最重要了,“他们找到了吗?”

杰布叔叔的脸在黑暗中很难读懂。“谁?”他问道。

“杰米,杰莱德!”我们充满热情的低语像大喊大叫一样,“杰莱德和杰米在一起。我们的弟弟!他们在这里吗?他们来过吗?你也找到他们了吗?”

几乎没有停顿。

“没有。”他的回答很有力,不带丝毫同情或感情。

“没有。”我们轻声说道。我们不是在重复他说的话,我们在抗议捡回自己的命。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又闭上眼睛,倾听着身体里的痛,我们让这种痛湮灭我们心中的痛。

“瞧,”杰布叔叔过了一会儿说,“我,呃,有事情要做。你休息一会儿,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听见了声音。我们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轻轻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辨认不出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也根本不在乎。

他们不见了,没有办法找到他们,没有希望。杰莱德和杰米消失了,他们熟谙怎样做这样的事情,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水和凉爽的夜风使我们头脑清醒,这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翻了个身,又把脸埋在沙子里。我们如此疲倦,已经远远超过了筋疲力尽的程度,陷入一种更加深刻、更加痛苦的状况。当然我们能睡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别想,我们能做到。

我们做到了。

当我们醒来时,仍然是夜晚,但拂晓就要降临在东边的地平线上了——山脉背后是一片黯淡的红色。我们的嘴巴里有灰尘的味道,起初我们确定梦见杰布叔叔出现了,当然我们梦见了。

今天早上我们的思想更清醒,我们很快注意到我们右脸颊附近有个奇怪的形状——不是石头,也不是仙人掌。我们摸了摸,很坚硬,也很光滑。我们推了推它,水摇晃着发出甜美的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杰布叔叔是真实的,他给我们留下一小壶水。

我们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惊讶地发现我们没像一根干瘪的棍子一样折成两段。实际上,我们的感觉要好一些,水准是经过一定时间滋润了我身体中的一些部位。疼痛感很模糊,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我们觉得肚子饿了。

我们手指僵硬笨拙地拧水壶的盖子。水壶没有完全装满,里面的水却足以再次舒展我的腹腔——它肯定已经萎缩了。我们把水全喝完了,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配额。

我们把金属水壶放在沙地上,在拂晓前的寂静中,水壶砰地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们现在完全清醒了。我们舒了一口气,宁愿不要清醒过来,双手抱着头。现在怎么办?

“为什么你给它水,杰布?”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在我们背后传过来,质问道。

我们跪在膝盖上转过身,我们所看见的使我们的心脏一阵颤抖,我们的意识裂成了碎片。

有八个人绕着我跪在树荫下的地方站成半圆形。毫无疑问他们是人类,他们全都是。我从没见到过扭曲成这样的表情的脸——在我的族类中没见过。这些嘴唇因为仇恨扭曲起来,向后拉,露出咬得紧紧的牙齿,像野兽一样。这些眉毛紧蹙在露出熊熊燃烧的怒火的眼睛上方。

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当中有几个身材魁梧,大多数都比我个头大。我感到血液从我脸上消失了,意识到为什么他们的手如此古怪地伸出来——紧紧地抓在面前,每一只都端着一个物体。他们有武器,有些人拿着刀——几把像我厨房里放着的那种短刀,另一些要长一些,一把巨大的刀,来势汹汹。这把刀不是厨房用的,梅兰妮提供了名称:大砍刀。

其他人拿着长长的棍子,有些是金属的,有些则是木头的,长棍。

我认出他们当中的杰布叔叔。松散地握在他手里的是一个我从未亲自见过的物体,我只在梅兰妮的记忆中见过,像一把大刀一样。那是一支来复枪。

我感到恐惧,不过梅兰妮却惊叹地看着这一切,这么多人让她感到惊叹,八个幸存的人。她以为杰布是一个人,或者,在最美好的情景中,和其他两个人一起,看见那么多她的同类使她心中充满了喜悦。

你是笨蛋,我告诉她,看看他们,瞧他们。

我强迫她从我的角度看待此事:看清楚这些充满威胁的形状,他们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浅色的棉质衬衫因为灰尘变成了棕褐色。他们可能是人类——当她再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不过这一刻他们是其他的东西。他们是野蛮人,魔鬼。他们威胁着我们,对我们的血垂涎三尺。

每一双眼睛中都有死亡审判。

梅兰妮看见了这一切,尽管很不情愿,她却不得不承认我是正确的。在这一刻,她挚爱的人类穷凶极恶——就像我们在荒废的小木屋里读到的那些新闻故事一样。我们看着杀手们。

我们本应该更加明智的,我们昨天本应该死掉的。

为什么杰布叔叔让我们活下来,却让我们面对这一切?

一想到这一点,我全身一阵战栗。我扫视了人类残忍的历史,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恶行,或许我本应该更加集中精神的。我知道人类让他们的敌人活着,哪怕活一会儿,也是有理由的,他们希望从他们的精神上或者身体上得到什么当然这立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那个他们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的秘密。那个秘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们。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首先会杀死我自己。

我没让梅兰妮看见我所保守的秘密,我利用她自己的防线抵抗着她。我在我的头脑中筑起一堵墙,自己躲在后面思考这个自从移植以来第一次想起的信息,以前根本没有想它的理由。

梅兰妮在墙壁的那一面甚至没有感到好奇,她没费力破墙而入。担忧眼前状况的紧迫性已经超过了她不是唯一一个保守秘密的人的事实。

我向她保守秘密重要吗?我不像梅兰妮那么强大,我并不怀疑她能忍受折磨。在我向他们交代他们希望得到的信息之前,我能忍受多少痛苦呢?

我觉得反胃,自杀是个令人反感的选择——更糟糕,因为这也会是谋杀。梅兰妮会经历折磨或死亡中的任何一种,我会一直等到绝对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他们不能,杰布叔叔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我。

杰布叔叔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提醒她。

告诉他!

我盯着这个老人的脸。浓密的白胡须阻止我看清他的嘴形,不过他的眼睛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怒火。我从眼角能看见几个男人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我俩,他们等待着他回答那个提醒我他们存在的问题。杰布叔叔盯着我,没理睬他们。

我不能告诉他,梅兰妮,他不会相信我,而且如果他们认为我在向他们撒谎,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猎人。他们一定有足够的经验知道只有猎人才会来到这里撒谎,那是专为卧底设计的故事。

梅兰妮立刻意识到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就是猎人这个词使她带着仇恨地畏缩起来,而且她知道这些陌生人也会有相同的反应。

不过没关系,我是灵魂——那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那个拿着大砍刀的人——这里块头最大的那个,头发乌黑,皮肤白皙得有些古怪,蓝蓝的眼睛很有神——发出憎恶的声音,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走了一步,慢慢地举起长刀。

快比慢好,是这只残忍的手而不是我自己的杀死我们会更好一些。我死的时候不是残暴的生物,为梅兰妮的血以及我自己的血负责,这样更好。

“等一等,凯尔。”杰布的话不疾不徐,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不过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停了下来。他扮了个鬼脸,别过头面对梅兰妮的叔叔。

“为什么?你说你确定,它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和刚才问杰布为什么给我水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啊,是的,她当然是,但是这有点儿复杂。”

“怎么讲?”另一个人问了这个问题。他站在那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凯尔旁边,他们看起来如此相像,他们一定是兄弟。

“瞧,她也是我侄女。”

“她不再是你的侄女了。”凯尔毫不迟疑地说道。他又吐了一口唾沫,故意朝我的方向又迈近了一步,刀已经准备好了。我从他肩膀倾斜着准备动手的姿势看得出来,这些话不会再制止他。我闭上了眼睛。

传来两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有人惊呼一声,我的眼睛又倏地睁开了。

“我说过等一等,凯尔。”杰布叔叔的声音仍然很放松,不过长长的来复枪现在紧紧地握在他手中了,枪管指着凯尔的背。凯尔僵立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大砍刀举在肩膀上方一动不动。

“杰布,”那个兄弟惊恐万分地说道,“你在干什么?”

“离女孩远一点儿,凯尔。”

凯尔转过身背对着我们,愤怒地面对杰布:“它不是个女孩,杰布!”

杰布耸耸肩,枪仍然稳稳当当地握在手中,指着凯尔:“还有事情要谈。”

“医生可能能从它身上获得什么信息。”一个女性声音粗哑地提议道。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畏惧,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刚才杰布叫我侄女的时候,我还愚蠢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呢——或许还有同情吧。我那么想太愚蠢了,哪怕只想了一小会儿,死亡是我能从这些生物身上期待的唯一的怜悯。

我看着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女人,惊讶地发现她和杰布一样老,可能更老。她的头发更像是深灰色,而不是白色,那就是我之前没注意到她的年纪的原因。她的脸庞布满皱纹,全都向下拉扯着变成生气的褶皱。不过在这些褶皱背后的轮廓,还有某种熟悉感。

梅兰妮将这张老态的脸庞与记忆中那张更光滑的脸联系起来。

“梅姬姑妈?你在这里?怎么会?莎伦她——”这些话全是梅兰妮的,不过它们从我的嘴里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而我却无法阻止。在沙漠里交流了那么久使她更加强大了,或者使我更脆弱了。或许只是因为我一直关注着致命的打击会从哪个方向落下吧,我准备好了我们的谋杀,而她则正和家人团聚呢。

梅兰妮惊讶的感叹只经历了一半。那个名叫梅姬的年迈女人纵身向前一跃,速度掩饰了她易碎的外表,她没有举起握着黑色铁撬棍的那只手。那是我正专注地看着的那只手,所以我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用力地掴过我的脸。

我的头猛地向后转,然后转向前,她又掴了我一掌。

“你不会愚弄到我们,你这个寄生虫。我们知道你的伎俩,我们知道你能把我们模仿得多么像。”

我尝到了脸颊里面的血腥味。

别再那么做了,我责备梅兰妮,我告诉过你他们会怎么想的。

梅兰妮太震惊了,而无法回答。

“得了,梅姬。”杰布用息事宁人的语气开口道。

“别对我说‘得了,梅姬’,你这个老蠢货!她很可能把一队人马带到我们这里来了。”她后退了几步,眼睛打量着我一动不动的神情,仿佛我是一条蜷缩着的蛇,她在她兄弟身边停了下来。

“我没看见任何人,”杰布反驳道,“嘿!”他叫道,而我则惊讶地畏缩了。我不是唯一一个。杰布把左手举到头顶上,枪仍紧紧地握在右手上,“在这里!”

“闭嘴!”梅姬边推他的胸膛,边吼道。尽管我有充分的理由知道她很强壮,杰布没有摇晃。

“她是一个人,梅姬,我找到她的时候都快死了——她现在的状况也不好。‘蜈蚣们’不会像那样牺牲自己的同伴,他们会比我更及时地找到她。不管她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只是一个人。”

我在脑海中看见那个长长的、有许多条腿的昆虫的形象,不过我无法看见其中的联系。

他在讨论你。梅兰妮解释道。她把丑陋的小虫子的印象与我对明亮的银色灵魂的记忆相比较。我没明白它们的相似之处。

我感到疑惑的是他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梅兰妮茫然地惊叹道。我对灵魂真实的外貌的回忆从一开始对她而言就是崭新的。

我没有时间与她一起惊叹。杰布朝我走过来,其他人紧随其后。凯尔的手悬在杰布的肩膀上,准备把他抓住或者把他推出去,我说不清楚。

杰布把枪放在左手里,把右手伸向我。我警觉地盯着他的手,等着他打我。

“来吧,”他轻柔地敦促道,“如果我能背着你走那么远,我昨天晚上就把你带回家了,你不得不再走一些路了。”

“不!”凯尔哼道。

“我要把她带回去。”杰布说道,第一次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更加严厉的语气。在他的胡子下面,他绷紧了下巴。

“杰布!”梅姬反对道。

“是我的地盘,梅姬,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

“老蠢货!”她又严厉地说。

杰布向下伸出手,抓住我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的手,他把我一把拉了起来。这不是残忍,只不过仿佛是他很着急似的。然而,他为了自己的理由延长我的生命,难道这不是最坏形式的残忍吗?

我没站稳,来回地摇晃起来。我无法很好地感觉我的腿——只是很刺痛,就像血向下流的时候针尖插进去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阵不赞同的嘘声,这是从不同人的嘴巴里传出来的。

“好吧,不管你是谁,”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仍旧很友善,“在天热起来之前,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肯定是凯尔的兄弟的那个人把手放在杰布的胳膊上。

“你真的不能告诉它我们住在哪里,杰布。”

“我猜这不重要,”梅姬严厉地说道,“它不会有机会传话的。”

杰布叹了叹气,抽出一个印花大手帕——全都藏在他的胡子里——围在他的脖子上。

“这很愚蠢。”他含糊地说道,不过他把脏兮兮的织物卷成一个蒙眼睛的布,因为汗水变得僵硬。

他把它系在我的眼睛上方时,我一动没动,抵抗着由于看不见敌人而不断加剧的恐慌。

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是杰布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领着我——其他人不会有那么温柔的。

我们开始朝前走,朝北走,我想。起初没有人说话——只有许多双脚踩在沙子上传来的嘎吱声。地面很平坦,不过我麻木的腿踉跄不断。杰布很耐心,他带路的手几乎具有骑士风范。

我们赶路的时候我感到太阳升起来了,一些脚步比另一些要快一些,它们走到我们前面,直到很难再听见。听起来就像少数人留下来与杰布和我在一起,我一定看起来不需要许多卫兵——我都饿晕了,每走一步我都在摇晃;我的头感到眩晕,空洞。

“你不打算告诉她吧,是不是?”

这是梅姬的声音,从我身后几英尺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像责备。

“她有权利知道。”杰布回答道,顽固的语气又回到他的声音里。

“你正在做的事情可不是好事,杰伯迪亚。”

“生活是残酷的,玛格诺丽亚。”

很难分辨他们两个当中哪一个更吓人。是杰布吗,他似乎如此坚决地想让我活着?还是梅姬?她是第一个建议医生的人——这个名称使我心中本能地充满恶心的恐惧——不过她似乎比她的弟弟更担心残忍的事情。

我们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几个小时。我的腿撑不起来的时候,杰布搀扶着我坐在地上,然后把一个水壶递到我嘴边,像他晚上所做的那样。

“你准备好的时候,告诉我一下。”杰布告诉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和善,尽管我知道这么理解是错误的。

有人不耐烦地叹了叹气。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杰布?”一个人问道,我以前听见过这个声音,是兄弟中的一个,“为医生?你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凯尔的,你没必要拿枪对着他。”

“凯尔常常需要有人拿枪对着他。”杰布低声说道。

“请你告诉我这不是因为同情,”这个男人继续说道,“在你经历过这一切之后”

“在我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如果我还没学会同情,我也算不上什么,但不是,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同情。如果我对这个可怜的东西有足够的同情,我就会让她死。”

我在炉火般炙热的空气中颤抖。

“那么,是什么?”凯尔的兄弟追问。

沉默了良久之后,杰布的手碰到我的。我抓住他的手,需要支撑才能重新站起来。他的另一只手推着我的背,我又开始往前走了。

“好奇。”杰布小声地说道。

没有人回答。

我们一边走,我一边考虑着几个确定无误的事实。第一,我不是他们抓住的第一个灵魂。这里已经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例行公事了。这个“医生”在我之前试图从其他灵魂那里获得答案。

第二,他没有成功。如果任何灵魂在自杀之前,屈服在人类的折磨之下,他们现在就不会需要我。我的死本来会来得非常迅速,这样倒是件幸事。

奇怪的是,我无法使自己希望迅速地了结,不过,也不希望达到那样的效果。这么做会很容易,即使不用我亲自动手。如果我只需要向他们撒个谎——假装是个猎人,告诉他们我的同事们此刻正在跟踪我,外强中干地恫吓、威胁他们,就能做到。或者告诉他们真相——梅兰妮仍然继续活在我的身体里,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

他们会把它当成另一个谎言的,这个谎言如此完全地难以抗拒——从他们的角度看,相信这一点如此诱人,如此狡猾,他们会相信我是猎人,如果我承认自己是猎人,他们也不会如此笃定地相信我。

他们会猜测这是个圈套,迅速地除掉我,然后找个新地方躲藏起来,离这里远远的。

你可能是对的,梅兰妮同意道,我会这么做。

不过我还没有感到痛苦,所以任何形式的自杀都很难接受,我生存的本能封住了我的嘴唇。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与咨询师的谈话——那个时候如此文明,似乎属于另一星球。梅兰妮向我发起挑战,会不会让人把她除掉,似乎是一种自杀的冲动,不过只是装腔作势罢了。彼时,我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冥想着死亡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记得自己那时曾这么想过。

昨天晚上梅兰妮和我希冀着死亡的来临,而那时死亡近在咫尺。既然现在我又站了起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也不想死,梅兰妮轻声说,但是或许你是错误的,或许那不是他们让我们活着的原因。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她不愿意想象他们可能会对我们做的事情——我确定她想到的情况会比我想到的更可怕,他们那么急切地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绝对不会说,不会对你说,不会对任何人类说。

那是勇敢无畏的宣言,而那时,我还没有感到痛苦又过了一个小时——已经烈日当头了,太阳散发出来的热量就像一个火焰做的皇冠一样戴在我的头顶上——这时声音发生了变化。我几乎再也听不见的嘎吱声现在变成了从我前方传来的回音。杰布的脚踩在沙子上,传来阵阵嘎吱声,我也一样,不过我们前面的人已经走进新地带了。

“现在小心啦,”杰布提醒我,“当心你的头。”

我犹豫了,不确定我要当心什么,或者看不见的情况下该怎么当心。他把手从我背上移开,按住我的头,告诉我低下头。我弯下腰,脖子很僵硬。

他又领着我朝前走,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回荡起来。地面感觉不像是沙子,也不像石头一样零散。地面在我脚下感觉很平坦,很坚固。

太阳不见了——我再也感觉不到它晒痛我的皮肤或者炙烤我的头发了。

我又迈了一步,一股新空气拂面而过。不是清风,空气是停滞的——我走进了这空气里。干燥的沙漠的风消失不见了。这里的空气是静止的,而且更凉爽。空气中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湿润,我们俩闻得到,也尝得到。

我心里,梅兰妮的心里有那么多问题。她想问我问题,但是我缄默不语,现在我们两个说什么都不可能帮助我们。

“好了,你可以挺直身体了。”杰布告诉我。

我慢慢地抬起头。

即使戴着蒙眼睛的布,我也能分辨出这里没有光,印花大手帕周围漆黑一片。我听见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不耐烦地迈着步子,等着我们往前走。

“这边。”杰布说,他又给我指路了。我们的脚步声在附近回荡——我们所在的空间一定非常小,我发现自己本能地低下头。

我们又往里走了几步,接着我们猛然拐了个弯儿,似乎把我们带到我们刚才经过的地方。地面开始往下倾斜,每走一步角度都更陡了,杰布用粗糙的手抓住我,以免我摔倒。我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滑倒,打滑了多久。感觉徒步的时间比实际上经过的时间更久,因为每一分钟都因为我的恐惧过得更慢了。

我们又拐了个弯儿,接着在地面开始往上爬。我的腿如此麻木,像木头一样,路越来越陡,杰布不得不半拽着我往上爬。我们走得越远,潮气就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湿润,但是黑暗没有改变。唯一的声音就是我们的脚步声和它们在附近的回声。

小路又变得平坦起来,开始拐来拐去,逶迤向前。

终于,在我的蒙眼布顶端和底部出现了一缕光亮。我希望它能滑落下来,因为我太害怕了,不敢把它拉扯下来。在我看来,只要我能看见我在哪里,谁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如此害怕。

随着光线而来的是嘈杂声,陌生的噪声,低沉的嗡嗡声含混不清,听起来几乎像瀑布的潺潺流水声一样。

我们往前走,嘈杂声越来越响,越靠近就越不像水声。太不相像了,高低音交织在一起回荡起来。倘若不是这么不和谐的话,这可能会像我在歌唱星球上一直聆听和一直哼唱的那种音乐,只不过更难听罢了。蒙眼布的黑暗适合那样的回忆,那种什么也看不见的回忆。

梅兰妮在我明白之前就弄懂了这阵不和谐的声音,我从未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和人类在一起。

这是吵架,她意识到,听起来像那么多人在争论。

她被声音吸引过去了。那么,这里还有更多的人吗?即使有八个人也让我们俩很惊讶,这是什么地方?

一双手触摸到我的颈项,我躲开了。

“放松。”杰布说,他把蒙眼布从我眼睛上拉下来。

我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身边的影子逐渐变成我能理解的形状:凹凸不平的墙壁,布满孔洞的屋顶,磨破了的布满灰尘的地面。我们在地底下一个天然山洞的某个地方,我们不可能在地底下那么深的地方。我以为我们往上走的时间,比往下滑的时间要长一些呢。

岩石墙壁和屋顶是略带紫色的深棕色,上面布满浅浅的窟窿,像瑞士奶酪一样。更下方的窟窿的边缘已经磨损坏了,不过我头顶上的圆圈更加清晰可辨,它们的边缘看起来更突兀。

阳光从我们前面的一个圆孔里照射进来,圆洞的外观跟山洞内部的其他凹洞相像,只不过要大一些。这是入口,一条通往更明亮的地方的入口。梅兰妮很急切,出神地想着还有更多人类。我犹豫不决,突然担心什么也看不见或许比看得见更好。

杰布叹了口气,“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如此低,我肯定我是唯一听得见的那个人。

我费力地想要领会,却没法弄明白。我的头开始眩晕,不过那可能是饥饿引起的。杰布提醒我穿过那个大洞时,我的手像强风吹动树叶一样地颤抖起来。

隧道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起初我无法接受我的眼睛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屋顶太明亮,太高了——就像人造天空似的。我想要搞清楚是什么照亮这里的,不过它却散发出一缕缕耀眼的光线刺痛我的双眼。

我期待着潺潺的声音会变大,但是巨大的山洞里却突然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地面与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洞口相比很阴暗,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些形状。

一群人。没有其他的词来描述——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他们全都盯着我,脸上流露出强烈如火、充满仇恨的表情,我拂晓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情。

梅兰妮惊呆了,除了数数什么反应也没有。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我想要告诉她这无关紧要。他们当中不必超过二十个人就能杀死我,杀死我们。我想要使她明白我的立场有多么危险,但是她此刻根本听不见我的警告,而是迷失在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类世界里。

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往前走了一步,我首先飞快地朝他的手扫了一眼,寻找它们握着的武器。他的手握成拳头,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威胁。我的眼睛适应了令人目眩的光线,看见阳光给他的皮肤镶了一层金色,接着便认出它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希望使我眼花缭乱,让我不知所措。我抬起头,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