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金石盟约 第一章 如果齐襄公出了什么事
地处齐国临淄不远处的牛山,是个风景优美的所在,因为有着瑰丽的山水、怡人的森林河川,便成了历代齐侯喜欢宴客作乐的绝佳去处。
但是,此刻牛山却成了一个布满深沉杀气的所在,气氛剑拔弩张,身为鲁国一国之君的鲁桓公已经横尸在自己的车辇之上,华丽的车上流满了这位东周著名国君的鲜血。
动手杀害鲁桓公的,是齐国的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当年在纪城战役之中,公子彭生曾经被鲁桓公的将士们射中数箭,差点丢了性命,因此彭生愤恨鲁国的心情,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公子彭生之所以敢出手杀死这鲁国国君,却是齐国国君襄公的授意。
而在这场杀戮的背后,却隐藏着一段令人惊骇的乱伦恋情。
鲁桓公的夫人文姜是齐襄公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却在年少时代便有了不为人知的乱伦私情,此番藉着归宁的理由,文姜随着夫婿回到齐国,与齐襄公又燃起了往日的烈火私情,便在别宫中假借名义两人相爱痴缠,共宿了一宿。
这样激烈的情爱,便像是纸包不住火一般,很快便让鲁桓公得知,自己的妻子这样的偷情乱伦,便是常人也无法忍受,更何况鲁桓公是东周一级强国的君主,得知了文姜和齐襄公的奸情之后,鲁桓公便与文姜大吵了一架。
因此,这轻浮残忍的齐襄公便下定了主意,决定假借酒席名义,将鲁桓公拉杀于牛山。
而夷羊九早年与文姜也有过一段露水姻缘,齐襄公在仍为世子的时候早已知悉,因为当年文姜的求情,便忍住不发,现在他既已决绝地将鲁桓公置之死地,接下来,便也要将这曾和文姜有过亲密关系的小兵一并处死。
然而,便在公子彭生要将夷羊九杀死之际,却被人硬生生地阻了下来。
那出声阻住彭生处死夷羊九的人,身处在此刻绷紧的杀伐气氛之中,神情却颇为轻松自得,仿佛不是面对着眼前的对峙诡异气息,倒像是漫步在花园中悠游赏花。
众卫士中,有人识得此人的,纷纷低呼出声。
“公子纠来了,公子纠来了……”
原先,公子彭生已经一脸杀气,扯住夷羊九的臂膀,准备一出手便将他两胁拉折,令他像鲁桓公一样血流满地而死,此刻看见了公子纠施施然而来的身影,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虽然仍将夷羊九的双臂握住,却不再出手拉折。
毕竟公子纠是当今齐侯襄公的亲弟弟,也是襄公颇为重用的可靠帮手。
这公子彭生虽然是个勇猛好战之人,却也不是个没有头脑的莽撞之辈,他知道夷羊九和公子纠的心腹重臣有些关系,眼前摸不清楚公子纠的用意为何,倒也不便贸然得罪于他。
公子纠缓缓地走过来,环视了一下四周,眼神看到夷羊九时,若有深意地停留一会,这才转头对齐襄公笑道:“却不知道兄侯在此地饮酒作乐,小弟凑巧到了这儿,那是一定要和我兄好好喝上一杯的。”
他这话说来轻描淡写,仿佛前来牛山只是偶然经过,但是此处离临淄城尚有一段距离,若不是专程而来,怎会有“偶然经过”的事呢?
齐襄公原先的表情森然,充满杀气,听见他这样说,却也不好再发什么脾气,只好勉强说道:“既是如此,纠弟便上席来吧!与我们痛饮几杯。”
公子纠朗声大笑,回过头来看看公子彭生,此刻他虽然还没骤下重手将夷羊九拉胁杀死,但是一双粗壮的大手却仍将夷羊九紧紧钳住。
“我说彭生啊!”公子纠笑道:“你也上来和我们喝喝酒吧!”
公子彭生脸色一变,朝着齐襄公看过来,只听见齐襄公森然说道:“你的意思,便是非得护这个小兵是吧?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小兵有什么取死之处,犯的罪名是不是你能够说项的。说不定他意图谋害你兄侯,大逆不道,这样的大罪,你也要担下他来吗?”
公子纠笑道:“敢问兄侯,他可是犯下了谋害国君的大罪,意图叛逆?”
齐襄公一怔,瞪了他一眼,才勉强道:“不是。”
“或者……”公子纠耐人寻味地望着他:“还是个犯了什么兄侯无法原谅的大过错?”
齐襄公眼神微微露出狰狞的杀意,却一时不好发作,只好勉强说道:“没有。”
“那不就好了?”公子纠抚掌大笑:“今天他这样一个小兵的生死不是什么大事,和咱们国家的军国安全也没有什么大关联,倒是我们兄弟却要为这鲁侯的死花上许多脑筋哪!”
齐襄公一楞,忍不住远远看过去,看见鲁侯那部流满鲜血的车子,心下一动,神色便从峻冷转为温和。
他一时起了凶残狠毒之心,横着心将鲁桓公杀死,但是此刻杀了人之后,才想到了善后处理的麻烦之处。
而公子纠久掌司礼部门,正是与外国交往、折冲协调的一等一高手,此番要将鲁桓公之死处理完善,却非得仰赖这名王弟不可。
想到此处,他便哈哈一声干笑。
“你要护得他,就让你护吧!反正咱们是亲兄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小兵我就不再难为他了,彭生!”他向公子彭生大声叫道:“让他走吧!”
那公子彭生迟疑了一下,哼了一声,这才将夷羊九的双臂放开。
公子纠暗自吁了一口气,脸上却不露痕迹。他爽朗地呵呵大笑,走过席前,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兄侯气度果然不同凡响,光凭这点,便是小弟一辈子望尘莫及的本领!”他喝过酒后,向齐襄公一躬,便走向夷羊九的身边。
“我还有事吩咐他做,就此与兄侯相别了,这鲁桓公之事,小弟自会将它处理完善。”
齐襄公摇摇头,叹道:“就说你不是诚心来和我喝酒的嘛!不过只盼你好好教导你的从人,下次你兄侯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公子纠嘻嘻一笑,拉着夷羊九便走,转过头来,脸上却是一片严肃,笑容陡然消失。
“快走,小心有变,”他低声说道:“不要回头,也不要停步下来。”
两人的步履轻快,脚步沉稳,不一会使在众人的目视中消失了身影。
一阵森冷的风吹来,吹动了卫士们头盔上的缨串,齐襄公昂然地站在卫士前方,冷冷地抬头向天,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些什么。
公子彭生一声低呼,便走过来几个卫士,有的人将鲁桓公的车辇扶正推走,有的则以脚蹴土,将地上的鲁侯血迹盖上。
过不多久,齐襄公的眼神却冷冷地望向高壮的齐国第一名将公子彭生,此刻他正专注地指挥手下消灭杀害鲁侯的痕迹。然而,在齐襄公的眼神之中,却再次出现了残忍冷酷的表情……
夷羊九随着公子纠的脚步,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走出牛山的则宫范围之外,在宫外的空地上,远远看到一队人马,看见这队人马,公子纠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拍拍夷羊九的肩头,笑道:“没事了,到了这里,总算你的小命得保。”
夷羊九心头一热,知道这个齐国的公子居然跋涉到这儿,只为解救他这样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兵,心里极为感激。
“公子,多谢您的相救,我……我……”
公子纠爽朗地笑笑,指着前方的队伍,在那儿,有一人快步奔出,向他们走过来。
“别说我啊!要谢的人是他。”
那快步走过来之人便是管仲,此刻他也是一脸大汗,显是忙碌不已,他的白袍上却有一个大大的脚印,走起路来一拐一跛,却是在司礼部门前被公子彭生一脚踢倒时留下的痕迹。
管仲看见夷羊九和公子纠两人安然归来,脸上露出总算松了口气的神情。
“九哥儿,你回来了,真好!”他大声笑道:“请到公子前来,总算没有对不住你。”
夷羊九心下虽然感激,但是脑海中却有着几个疑问挥之不去。
“你怎会知道公子彭生想要对我不利呢?”夷羊九好奇问道:“他本是我的上官,临时叫我去他的卫队也是人之常情,你怎么又会看出他想要对我不利?”
管仲笑道:“那公子彭生乃是我齐国内最为勇猛之人,平素做事喜欢单打独斗,就是要带人,带的也都是他最为看重的心腹,怎会平白无故到司礼单位,找你这样一个小兵过去呢?再加上你又和我说了文姜和国君的情事,现在鲁桓公又知情了,那还不会大大的有事?我两下一琢磨,便知道了你这一去定然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况且,你又是我带进礼部来的,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如果让你在我这儿被公子彭生带走,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我管仲又怎能心安?但是……这鲁侯和我们国君这件事,倒是有些麻烦……”
他人在此处,尚不知道牛山宴席上已经出了可怕的巨大变故,不知道鲁桓公已被襄公杀死了。
公子纠沉吟了一会,还是告诉了他鲁桓公已死的消息。
管仲乍听这件惊人的消息,脸上表情更是惊疑不已。
“如此说来,咱们国家从此多事了……”管仲摇头说道,但是脸上却有着雀跃的神情,眼神之中,仿佛有着炽热的火焰闪耀:“但是对公子纠您来说,却可能有着绝妙的机会。”
公子纠奇道:“什么绝妙的机会?”
“国家多事,本来绝非黎民百姓之福,但是如果国君因而出现了什么变故,那您可能就有了机会……”
公子纠闻言,便知道管仲所指的是什么事情,乍听之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齐国之中,除了国君襄公之外,前任国君齐僖公的儿子之中,便属公子纠和另一名公子姜小白的能力最好,在贵族中的名望也颇佳。
如果齐襄公有了什么差错,那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便有了继任国君的机会……
公子纠想了一会,眼神原先有些凌厉地瞪着管仲,但不多时之后,便不自觉微笑起来。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怎敢随意说出来?”公子纠正色道:“不怕我兄侯将你处斩吗?”
管仲察颜观色,知道公子纠其实也有些心动,嘻嘻一笑,露出不在乎的轻松神情。
“公子不怕,管仲便不怕。”
“这等大事,只怕还是要等待时机,从长计议的,”公子纠悠然叹道,说着说着,却转过头来,盯着夷羊九看:“倒是你,你的事却有些麻烦。”
夷羊九一怔,却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我那兄侯啊!虽说今天他不来和你计较,但他并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今天也许放过了你,但是来日被他看到了,想起来了,可就不见得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管仲悄悄地用手肘碰了夷羊九一下,示意他向公子纠求情,但是夷羊九却是个不擅于温言求饶之人,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公子纠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夷羊兄的本领,管仲也和我说过的,既然你不见容于我兄侯,何不到我属地渊城来帮我做事?”
管仲大喜,便拉着夷羊九向公子纠躬身道谢,那渊城是公子纠分得的采邑属地,离临淄城也不算太远,夷羊九在临淄城并没有固定住所,也没有亲人朋友,想想在什么地方地无所谓,便答应了下来。
自此之后,夷羊九便在公子纠的麾下办事,避开了在临淄城被齐襄公碰上的机会,说也奇怪,自从牛山一役之后,齐襄公果然没有再来难为他,事实上,夷羊九自从搬到渊城之后,也很少回到临淄城,想来那齐襄公位高事繁,果然便无暇再想起这个令他不快的小兵。
但是公子纠与管仲却仍常常来往于渊城与临淄之间,是以在国都内发生的大事,夷羊九却也知之甚详。
自从鲁桓公在齐国境内暴亡之后,齐国国内也是喧嚷不安,虽然公子纠和管仲以巧妙的外交手段将鲁桓公的死因模糊带过,说他是酒后不慎跌落车下,意外身亡,但是民间却对他的死因传得沸沸扬扬,加上齐襄公在拉杀鲁桓公之后,狂妄之心更是明显,便不避嫌疑地与文姜公然进出了。
文姜在齐国滞留不归,鲁国方面自然也无法忍受,时时差人前来迎接这位守寡的国母回鲁,但是文姜一方面放不开与齐襄公的男欢女爱,一方面又因为惭愧,无颜回去鲁国,便假托许多理由,硬是不肯回鲁。
鲁国方面,国内群臣因为一国之君居然在齐国被齐襄公设计害死,心下激愤,都想要向齐国宣战,为鲁桓公报仇,但是新任国君鲁庄公年纪幼小,又顾虑鲁国兵力无法和齐国这样的一等强国对抗,几番思考,便打算用外交手段向齐国施压抗议。
鲁国名臣申儒是个足智多谋之士,他经过查访,知道了鲁桓公遇害的原委,便向齐国国君发出一信,信中言明说道:“我国国君存着尊敬齐国的心意,来到齐国拜访舅亲齐襄公,现在人入了齐国,却没能安然走出齐国,现在全天下之人都议论纷纷,都在谈论牛山的‘车中剧变’。现在鲁国君臣四民希望齐侯能以天下人之口为念,查明正凶,以慰鲁国国君在天之灵。”
齐襄公读完信之后,毫无犹疑地便将公子彭生请来,那公子彭生自恃有功,便昂然赴约,却被齐襄公当堂逮捕,当着鲁国来使的面前刻意大骂公子彭生,说他扶持酒醉的鲁桓公不力,致使他发生意外,失职重大,其罪难赦。说着说着,便派力士将公子彭生押往刑场立即处决。
据说,当时公子彭生便立即发难,打倒多名前来绑缚他的卫士,但最后还是难敌众手,被人牢牢捆缚了起来,但是这个齐国第一勇将却仍然怒气勃发,怨气冲天,当着围观的群众大骂齐襄公,说他奸淫自己的妹妹,杀害她的丈夫,最后还要将罪过推在彭生的身上,又说自己就是死了也绝不罢休,一定要变为厉鬼回来索命云云。
当时齐襄公像是小孩一般,听到公子彭生骂到不堪之处,居然捂住耳朵,高声怒叫,这才将公子彭生斩于市曹,但也已经让四周围的民众、各国使节骇然失笑,成了最荒谬的国际笑柄。
公子彭生处死之后,齐襄公为了转移世人的注意,便积极介入国际争端,打算以强国姿态,主持几样国际正义之事,来掩去这场乱伦恋情造成的骂名。
这样一来,却引发了多次的国际战争,许多人因而国破家灭,命运全然改变。
究其原因,居然只是因为一对兄妹不为世人接受的乱伦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