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金石盟约 第五章 那只野猪变成了公子彭生
夷羊九随着公子纠的卫队来到齐国的别宫。这时候,前往围猎的人马都已经聚集一起,只见带领部队的猎官威风凛凛,挥着红色的猎队大旗,一声令下,那声音洪亮惊人,声震四野。
“出发!”
这一次围猎的猎场在城外的夸父山脚,这夸父山对夷羊九来说,是个旧游之地,当年他初到齐国之时,便曾经来到这山上,观看齐国著名的“抵角之戏”。
便是在那一次的经历之中,他才和纪瀛初相识,才会有日后的情缘。
想起了纪瀛初柔美的脸庞,秀丽的颈项,夷羊九的心头不禁发热了起来。
希望今天的围猎可以快快结束,那么晚上就可以看到她了。
那齐国的围猎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一群军士将山上的野兽赶往一处集中的所在,让国君猎捕起来方便的大型游戏,和真正的捕猎比起来,只不过是贵族公子哥儿们活动筋骨的消遣游戏。
但是这场夸父山的山势雄峻,山脚的地形也颇多变化,有森林、有沼泽、有丘陵,打起猎来要比一般的围猎刺激一些,那齐襄公正是这种爱好刺激变化的好事之人,因此便挑中了这夸父山作为此番围猎的场地。
这场齐国的围猎从早晨开始,所有部队在山脚下散开,分散成一个极大的圆圈,在外围追赶野兽,然后逐次向齐襄公打算捕猎的定点靠拢。
这围猎一事虽说是个游戏,但却也花上许多心神编排军士们的战阵,和真正的战事相较之下,固然没有临场厮杀的兵战凶危,但若是遇上了熊虎之类的大型猛兽却也要小心,否则一个捕猎不成,反倒成了它们的点心。
夷羊九随着几个卫队的伙伴在山脚下的丛林中大声吆喝,赶出了不少野兽,几个人的骑术均佳,虽然野兽四下逃跑乱窜,但是却跑不出他们的控制范围,几次猛冲猛撞之后,便很巧妙地被马队赶往大队人马的包围核心。
到了一处险峻的丘陵,夷羊九远远望见一群望风奔跑的野猪,一时兴起,便脱队冲了出去,他以为队友会跟在后面一起行动,但不晓得为什么,队友们此时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离开队伍,夷羊九又极为专注,只是盯着那一群奔驰的野猪,两方便没有发现彼此已经越离越远。
那丘陵的地势起起伏伏,是以在前方奔跑的野猪群忽隐忽现,有时在左,有时又出现在右边,有时好一会没有出现,有时又呼啸地近在眼前。
夷羊九又追逐了一会,越追越是有趣,他知道野猪是山林间最凶猛的兽类之一,有的野猪大似牛犊,奔跑起来却像是最凶猛的战车,公野猪嘴上有两记獠牙,一个不小心被它们撞着,不管你是人是马,都是非死即伤。
但和虎豹熊罴(ㄆㄧˊ;网部;pi2)一类猛兽相比之下,野猪的肉质有种特殊的鲜美,既有狩猎之趣,又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是以围猎时,部队如果围捕到了山中的野猪,那都是围猎时的重头大戏。
这夸父山下的丘陵地势非常的奇特,像是人工雕琢一般,有着如同街道阵式一般的排列,隐隐然有着九宫八卦一类的方位呈现其中,夷羊九追着野猪跑了一会,后来却不晓得为什么追丢了,他驾着马环视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追逐野猪,却已经不晓得跑到了什么地方。
他策马奔上一处小丘,想要看看自己身处在什么方位。到了小丘之上,只见得四下的森林蓊蓊郁郁,长得极为深密,一时之间,却看不出自己身处的位置。
但这并不是个大问题,他抬头看了看高挂在天空上的艳阳,又俯身察看了日影,很容易就分辨出四面的方位,刚才他是从西边而来,现在只要往东方走,便可以回到部队那儿和同伴会合。
便在此时,小丘下又传来一阵纷攘的吵闹之声,原来又是一群野猪呼啸而过,夷羊九一时兴起,便搭起弓箭,打算先猎下一只野猪,作为今天的第一项战利品。
他将眼睛凑在弓弦之上,仔细瞄准,瞄着瞄着,却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让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群野猪的队伍之中,带头的是一只色作苍绿的大野猪,寻常的野猪颜色或黑或棕,却没从来没有见过有这种颜色的野猪。
但是更奇怪的是,那野猪之上,居然乘骑着一个男子,那楠子却是长袍大袖的装束,看样子绝非猎户一类的人,倒像是个风雅的士人。
而在那男子的背上,这时飘着一大团夷羊九生平所见最奇怪的物事,那种东西的形状非常难以形容,艳红色的外表看起来令人极为恶心,形状如果硬要形容起来,倒像是一大团比人还要大的鼻涕。
一团艳红色,飘在人身后,比人还要大的鼻涕!
元神之族!
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外,又见着了元神之族!夷羊九楞楞地张着口,搭着弓箭,那一箭却始终没能发射出去。
那骑乘在苍绿色野猪上的士人这时也看见他了,夷羊九所处的小丘并不高,是以两人一照面之下,将彼此的脸看的清清楚楚。
那士人看来年纪极轻,似乎只比夷羊九大上一些,脸上留着清雅的山羊胡子,他神定气闲地远远凝望夷羊九,脸上居然还露出浅浅的笑容。
但是他身后那一大团红鼻涕也似的看起来也太过恶心,和他清雅的模样恰成对比,形成一幅极为诡异的景象。
那群野猪的奔跑速度极快,两人的照面其实只在一瞬之间,不一会儿,那骑着野猪的士人便呼啸而去,消失在苍翠的森林之间。
夷羊九又在小丘上发了一会呆,这才骑着马,向着东方而去。在树林中走了一会,草木却越来越稀疏,没有多久,便已经走到了一处空旷的所在。
夷羊九又在那片空旷的地上又确认了一下,确定了东边的方位?正打算出发的时候,却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热闹纷扰的人马杂沓之声。
仔细一看,那树林中隐隐有着火光,还有冲天的黑烟,显然是有人在林中纵火焚烧。
在军士们的呼喝声中,为数极多的小兽惊惶失措地丛林中奔窜而出,一队衣甲鲜明的人马这时从树林中钻了出来,紧随在后,人人大声呼喝,手下的猎鹰、猎犬尽数放出,四下追逐那些小兽。
在那群围捕的军士之中,有一名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光头猛将,夷羊九认得这人便是齐襄公手下的著名力士石之纷如,当年夷羊九曾经在鲁侯别馆见过他一面。
看到了石之纷如,夷羊九突然想起一事,心下暗暗叫苦。
便在此时,树林中传来欢畅的哈哈大笑声音,随之出现的,正是齐国国君襄公的座车。
那座车的来势好快,夷羊九闪避不及,只好策马退在一旁,让齐襄公的车马通过。
此时,一身戎装的齐襄公姜诸儿,志得意满神威凛凛地站在车上。他的眼力极佳,眼神锐利地四下打量,冷不防和不远处的夷羊九打了个照面。
看见齐襄公的眼神,夷羊九心下不禁一凛,便想要策马转身逃跑。
但那齐襄公的动作也是极快,只见他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长臂一舒,便将身旁卫士的长弓羽箭抢了过来,“铮”的一个漂亮反手,搭起弓箭,瞄准夷羊九的背影便射。
“咻”的一声,那箭从夷羊九的耳际掠过,让他经出一身冷汗。看见这荒唐国君居然不顾人的性命,一时兴起便把人当猎物来射,齐襄公身边的从人看的都惊得呆了。
夷羊九看见那箭掠过自己耳际,“铎”的一声插在树干之上,心下不禁大怒,他的个性本就暴烈似火,此时也顾不得射他的人乃是国君,一个勒马回转,便转过身来,对着齐襄公怒目而视,只差没有大骂出声。
看见他这样无理的态度,齐襄公更是气得几乎发狂,伸手又在卫士背后抽出一枝箭打算再射夷羊九一箭。
便在此时,南侧的部队突然大声惊呼,那惊呼之声响彻天空。齐襄公一怔,登时忘了要射夷羊九这回事,好奇地转头去看。
只见在南侧的树林之中,此刻“轰”的一声,树摧枝折,像是排山倒海一般,冲出来一只奇大无比的苍绿色野猪。
那苍绿色的大野猪一出树林,便冲进猎队升起的大火堆之中,但是它仿佛对大火一无所惧,缓缓地从灼亮的火光中出现,旁若无人地四下顾盼一会,便大剌剌地蹲坐在齐襄公的座车之前。
这时候,只有夷羊九这一到他背上那个清雅的士人已经不见了,但是空中却仍然漂浮着那团令人望之生恶的红色鼻涕状元神。
全场之中,只有夷羊九有着看见元神的能力,只见那团红色涕状元神逐渐凝聚起来,缓缓出现人形。
但是这人形却仿佛是常人也看得见的,因为这时候几乎全场的人马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形看,等到人形更明显了,更有人纷纷惨呼出来。
“公子彭生!那是公子彭生啊!”
当日齐襄公处死公子彭生时,他在行刑前高声怒吼,咒诅说要再回来害死齐襄公一事,在场的卫士有许多人都曾经亲耳听闻,即使没有亲身经历的,也早已从沸沸扬扬的传说中,听过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夷羊九定睛一看,那涕状人形此刻果然已经成形,须发箕张,高大勇猛一如天神,正是当年拉杀鲁桓公,却冤枉而死的齐国第一勇将公子彭生!
但是因为他有着元神之族的见识,因此并没有像在场之人那么的惊惶失措,因为很明显地,这个公子彭生的形象,正是那团涕状元神的杰作。
然而齐襄公的部队军士们并没有他的见识,只是惊惶地大声叫喊,有的人还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齐襄公车上的从人这时也是惊惶失措,乱成了一团,唯独齐襄公却是霸气十足,这个无行的清福国君虽然平时放纵随便,却是个非常胆大之人,此刻他不仅毫不畏惧,而且还睁着大眼,站在车上对着公子彭生的形象大声暴喝。
“彭生是什么鬼东西?你活着的时候,尚且是我手上一捏即死的鸡雏,你现在死了,难道我还来怕你吗?你有什么脸,敢来这儿见我!”
他越骂越是兴起,抄起弓箭,连珠般地便向那大野猪射出三箭。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三箭到了野猪前方,就变得软弱无力,软软地垂了下来,齐襄公更是大怒,正要再去找箭,冷不防那只大野猪突然然人立起来,像是哭叫惨嚎一般地高声大吼,声音难听刺耳,听见的人莫不吓得魂不附体,捂起耳朵。
便是这样的惨嚎,将齐襄公的座车骏马吓得狂鸣悲嘶,纷纷也随着那大野猪人立起来,这一颠簸,座车便剧烈晃动,齐襄公一个不慎,便高高地从车上摔了下来。
这一摔之下,齐襄公哼的一声,登时扭着了脚,脚下的鞋子也掉了,奔跑起来一拐一拐,便在此时,那受了惊的驾马更是躁动,一声声长嘶,便将辇车拉走,齐襄公跛着脚大声怒骂,却已经追不上马车。
说也奇怪,那只苍绿色的大野猪这时候却“砰”的一声前足着地,威风凛凛地四下顾盼,然后低头衔起了齐襄公的鞋子,便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而在它的身上,那团化生为公子彭生的涕状元神这时也逐渐模糊,又渐渐变成原先那莫名所以的鲜红古怪形状。
这时候,只听见“轰轰轰轰”数声震天的鼓声响起,从树林中这时突然四面八方出现了另一支部队,这支部队中,人人口中衔着木枚,像是幽灵一般地噤声不语,一出树林,便抄出兵器,看见齐襄公的卫队便举刀便杀,手起刀落,下手绝不容情。
那齐襄公的猎队原先只是来参加围猎,身上并没有携带战阵用的兵器,加上事出突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经被杀死了大半,成了冤枉的刀下之鬼。
齐襄公赤着足,怔怔地站在地上,看着这场无声无息的惨杀,突然间怒气勃发,大声叫喊。
“连称!你这该死的叛徒!”
那带领奇异部队歼杀齐襄公猎队的,正式戍守葵丘的边将连称,此刻他看见了齐襄公,仇人见面,更是气红了眼。
“无道昏君,今日我要你毕命于此!”
喊声未歇,他便策着骏马,手上扬着巨刃,便往齐襄公的方向杀来。
齐襄公见他来势猛恶,这才发了慌,一跛一拐地往后便跑,但是人的脚步又怎能跑得过快马,再加上齐襄公的脚已经在方才扭伤,跑起来更是踉跄难行,眼见就要被连称追上,一刀砍死。
突然之间,只见到一匹快马突如其来出现,马上的人动作好快,一个弯身便将齐襄公抓住,齐襄公久经战阵,手脚也非常敏捷,一阵翻身,像是欲着了从天而降的救兵,便稳稳地坐在马上。
那骑士显是非常机灵,左闪右闪,三两下已经没入树林之中,那连称策马过来,却早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眼见已将到手的齐襄公又让他临时脱逃,连称怒极大叫,举起手上的巨刃在一株大树上乱砍乱斫,却也已经无可奈何。
齐襄公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抱着那解救他的骑士大是感激。
“你是哪部的人马,这回你救了国君,我保你一生贵不可言,荣宠一世!”
那骑士转过头来,一脸的森然寒霜,还微微带着怒气,齐襄公看见他的面容,也不禁睁大眼睛。
“是你!是你救了我?”
那骑士果然便是夷羊九,方才在极度危急之时,他不忍见到齐襄公死于非命,虽然先前自己数次都险些死在襄公的手中,但是他毕竟是个热血至性之人,不好记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策马救了齐襄公。
齐襄公见了夷羊九,想起过去诸次几乎将他置之于死的情景,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残忍轻浮,却是个个性直爽之人,此刻他朗声哈哈一声干笑,对着夷羊九说道:“我对你从来不好,但是我乃是国君,当然不能和你们小民相提并论,今天你救了我,那便是大功一件,今后我便不来为难你便是。”
在呼啸的风声中,夷羊九“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但是听了齐襄公这么说,心中也是陡地一宽。
要知道齐襄公所说的话其实是真理,在东周时代,国君便是一国之主,在这个国度内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包括每一个人的命也都是他的,今天齐襄公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保证,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恩惠了。
奔跑一会之后,两人确定已经摆开连称的追兵,这才将速度慢了下来,齐襄公识得夸父山上别宫的位置,便指挥夷羊九往别宫安歇,再联络效忠自己的军队对抗连称。
在别宫之中,只有少数的卫兵和随侍之人留守,齐襄公大叫大嚷地进了别宫,立刻要求卫兵下山求救,一边躺在豪华的宫床上呼呼喘气。
过一会,他的脚痛更是严重,便叫一个寺人前来揉脚,一会儿又大叫随从将他的丝履拿来,但那丝履在猎场时已经被那只奇异的大野猪衔走一只,因此那寺人也只能拿来仅剩的一只。
没有想到齐襄公却因此怒气更盛,二话不说便叫人将那寺人拖出去鞭打,打得他背上血流如注,哀嚎不已。
夷羊九看到此处,觉得再也看不下去,便趁乱偷偷溜出去,迳自走到后园,看看这山中别宫的宁静景致。
看了一会,却听见前宫一阵骚动,总过去一看,却看见那几名派下山去求救兵的卫兵满身伤痕地回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连称的部队已经将下山的要道整个包围,决心要将齐襄公围在别宫,不将他杀死誓不罢休。
齐襄公得知了这项坏消息,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整个人都惊得呆了,只是楞在豪华的别宫大床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久,有数百名侥幸逃过联队的齐襄公卫队,也在力士石之纷如的带领下逃进了别宫,虽然这些人的人数和连称的大军根本无法抗衡,但是这些齐襄公直属的亲兵却十分忠心,纷纷表示就是拼死也要护送齐襄公下山。
而别宫中的寺人也告诉他们,说在宫后有一条小道可以直通山下,如果连称部队不知道这条小道的话,齐襄公或许还可以逃过这次危机。
因此,在别宫中的军士们便打算在入夜后,趁着连称部队不注意的时候,从小路偷偷下夸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