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羊城恩仇 第八章 含冤十几数十年

像是变戏法一般,从小小的侧偏门这时像是流水一般,冒出来许多个白发华服的高大老人,每个人都是年老须发皆白,却个个精神抖擞,脸色红润健康。

其中几个人远远看见了桑羊日炎、金风、青岚等人,更是怒容满面,仿佛随时就要冲过来打上一架。

而桑羊日炎等三人看见了这些老者,心下更是暗暗叫苦。

为首那名老者是个高胖个子,鹤发童颜,他的声音极为洪亮,即使没有用上扩声器械也声震四方。

“我便不让德文接这城主之位,有种你便将我杀了!”他的眼神亮如烈火,瞪着桑羊日炎,又瞪向司空侯扬等人,最后才将眼光放在桑羊歜银身上。

奇妙的是,他看向桑羊歜银的眼神却是温和亲切,不若先前那样霸气十足。

他眼睛一转,便又瞪向司空侯扬。大声说道:“我便是羊城上代最年长的长兄桑羊孤星,你这混小子想要来城里捣蛋,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他顿了顿,转头瞪着桑羊日炎等人,声音更是怒气冲天。

“还有你,炎哥儿,你这次可是捅了大纰漏了,等此间事一了,你受了家法之后,如果还有命在,我一定还要亲自揍你一顿!”他如风似雷地大声交代之后,便转头向其他老人说道:“众位弟弟,今天之事,依我说,城主之位还要再从长计议,你们说怎样?”

十来名老人哄然答应,主谋夺位的桑羊日炎此时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几个桑羊家的外支子弟走过来,将他的双手绑缚,连同桑羊金风、青岚,孙子德文等人带出大厅。

桑羊孤星明快地处置之后,一双虎目望向桑羊歜银,目光中却有些模糊。

“银哥儿,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也苦了你啦!”他大声说道:“来拜见你的叔叔伯伯们。”

那其他的多名老者是桑羊家的上代精英,这一代的桑羊家子弟以天象为名,分别是桑羊冷月、青云、紫霞、烈雨、英雷、玄冰、岳彤等人。

这些老者都是桑羊歜银的父辈,不是他父亲的亲兄弟,便是他父亲的堂兄弟,但是众人都对这个早年离家的后辈有着极为不好的印象,因此桑羊歜银前来拜见时,有人脸上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有人刻意避开他的敬拜,淡淡地给他来个视而不见,而个性较为直爽的桑羊英雷、桑羊玄冰等人,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想起来还是直言斥责桑羊歜银的不是。

面对这些老人的敌对态度,桑羊歜银虽说早已习以为常,神色间却还是不免有些黯然。

看见桑羊歜银的黯然神色,桑羊孤星面色沉重,握紧了拳头,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的决定。

便在此时,大厅另一端突然传来夷羊九的大喝声:“别走!你们一个也别想溜走!”

众人惊愕地纷纷转头,却看见那外来的胖子司空侯扬正想趁乱偷偷溜出大厅,却被刚走进来的夷羊九等人发现,大声呼喝起来。

司空侯扬却一点也不惊惶,只是呵呵大笑。

一边笑,他身后大花也似的元神也缓缓起了变化。

本来是青色的大花,这时不但随着伸展的动作越变越大,缓缓舒张,而且颜色还开始转红。

“想挡我?”他狞笑道:“下辈子吧!”

桑羊家人虽然世代都没有很显著的元神能力,但是因为有着家族独有的术法修炼,是以桑羊家人年长一些的,大多能够见得到元神。

而这些上代长辈们更都是见多试广之人,此时一见司空侯扬那大花元神的模样,便知道接下来要糟。

“小心!”在惊惶中,桑羊孤星大喊。

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那大花居然像是炸开了一般,往四面八方射出了数量极多的尖刺!

这样的元神能力,有点像是夷羊九等人在齐国遭遇的“蕈熊”,将身上的孢子、尖剌射出,以求伤敌。

在大厅中的桑羊族人面对这样的攻击,所幸有桑羊孤星的提醒,几个看得见元神的老者迅速地扑倒,而看不见元神的小辈们听见伯祖的高喊,也警觉地就地伏下。

司空侯扬朗声大笑,得意之极,在笑声中,他便和另外两名同伴堂而皇之地走出大厅。

桑羊歜银站在桑羊静、桑羊晴两姐妹的身旁,她们的位置离司空侯扬的位置较近,尖刺射出之时,两姐妹反应慢了一些,没来得及仆倒,但是桑羊歜银却是动作极快,一个纵跃便护住桑羊静,用整个身子将她挡住。

而一旁的桑羊晴却仍然怔怔站直身子,所幸那尖刺只射向远处,近处反而数量较少,有几支尖刺从她身旁掠过,却没有射中她。

只见桑羊歜银抱住桑羊静卧倒,桑羊晴却俏生生地立在当场,形成了一幅颇为奇怪的景象。

桑羊静脸上一红,低声怒道:“放开我!”

桑羊歜银却是一脸关注,连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桑羊静摇摇头,又低声道:“没事,快让我起来。”

伏倒之前,夷羊九也在他们的身旁,他俐落地一跃起身,看见桑羊歜银护住桑羊静的模样,心中一动,想起来这是同一天里第二次发生这样的情形了。

前一次,是那冰晶元神的箭要射中桑羊静之际,桑羊歜银也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护着她。

但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夷羊九笑笑,走过去便拉着桑羊歜银的手,帮他站起身来。

一旁的桑羊晴却半开玩笑地嘟着嘴道:“哼?好像我就是刀枪不入似的,怎么没人来关心我啊?”

夷羊九瞪了她一眼,随口笑道:“你受伤了吗?”

桑羊晴摇摇头。

“那不就好了?”夷羊九失笑道:“又不是吃奶的娃娃,难道还要人抱起来哄一哄,说声‘不哭不哭’吗?”

听见这鲁男子没头没脑的话,桑羊晴睁着美丽的大眼,有点气又有点好笑,跺了跺脚,正要开口,便在此时,大厅门口又出现了变故。

“砰砰砰”的三声巨响,紧接着是呼呼呼的破空风声。

从大厅门口“飞”进来的,居然是刚刚才大笑悠然离去的司空侯扬三人。

方才,司空侯扬利用元神发射尖刺的能力让众人四下躲藏,无暇顾及他们三人,这才轻轻松松从羊城全身而退。

但是,不晓得为了什么,已经离去的三人却又像是麻袋一样被人结结实实丢了回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个人砰然着地,不自主地便随着他们的来处看去。

在大厅的门口,这时只有一个干瘪细瘦的身影。

一柄扫帚,弯着腰,正专注地扫着地上的尘灰。

龙公。

站在大门虚的,居然便是那位年迈苍老的老家人“龙公”!

也不知道中了什么样的手法,司空侯扬躺在地上哼哼卿卿,却怎么样也爬不起身来。

也不知道这年迈又貌不惊人的“龙公”用了什么样的魔法,居然能在片刻之间制住三个元神族人。

桑羊孤星昂然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老人龙公佝偻的背影,老脸上突然流露出凄然的神情。

转头一看,却看见桑羊歜银静静站在大厅的一隅,身边站着那几个外地来的年轻人。

但是羊城中的桑羊家人却没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每一个人都离他离得老远。

老人“龙公”的身影寂寞孤单。

桑羊歜银的神情有淡淡的无奈,也有几分黯然。

这么多年了,桑羊孤星仿佛还记得这孩子年幼时候,缠着自己要吃糖葫芦的模样,看看他现在的容颜,却也已经有了老态。

人生在世,又有多少机会能够挽回失去的过往?

想到此处,桑羊孤星不禁从胸臆间生出一股豪气,下定了一个犹豫多年的决心。

“众位家人,众位族兄弟!”他的声音洪亮,此时心意既定,说起话来更是声震屋瓦,“我有话要说!”

大厅中,所有人张大眼睛,带着诧异的眼神,想要听听这位桑羊家最受尊重的长辈有什么重要事要说。

只有在大厅另一端,龙公低着头,扫着扫着,仿佛又要漫步到别的地方。

“龙叔父,请你也留下!”桑羊孤星高声说道:“我想请你也听听我要说的话。”

此语一出,桑羊家的人纷纷露出惊讶万分的神色。

要知道在羊城之中,不论是哪一代的家人,每个人从小就常常在羊城看见“龙公”扫地打杂的苍老身影。

但是此刻,桑羊家最德高望重的孤星伯祖居然还要叫他一声“叔父”!

既然是桑羊家的曾叔祖辈,又怎会在羊城中扫了这数十年的地,做了这么久的杂役?

老人“龙公”的身影停了下来,仍然没有转身。手上的动作却已停了下来。

桑羊孤星望着桑羊歜银若有所思的神情,缓缓地说道:“我桑羊家,自从先祖无欢公建城以来,向来便是天下的重要据点,我们家族的声誉,也是历代先祖拚下血汗换来的。但自古以来,却也有无数的贵族世胄子弟,发过‘愿生生世世,永不生在帝王家’的悲苦感叹。因为生在帝王之家,虽然有着醇酒美人、锦衣玉食,但是相对的,那负在肩上的重担,却也是天下最重的负担。我们桑羊家,虽然不是皇族,但是因为家族奇特的学识、能力、背景,手中掌握的权势、财富,比起当世大国来,却是毫不逊色。因此,为了维系这个世家的声名和威势,我们也要付出极大代价。如果是为了桑羊家的名声大局,身为桑羊子弟,就是要你牺牲性命,牺牲生命中最珍贵的物事也要在所不惜。原先是你的兄弟,在平常人家的兄弟也许可以为了争一样东西吵吵闹闹,但是在我们桑羊家却不行,如果兄弟之中有人成了桑羊家的领袖,那么你就是为他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他要的东西,为了整个家族,你还是应该让给他。”

说到这里,他饶有深意地望了桑羊歜银一眼,只见桑羊歜银的神色淡然,但是身子却在微微发抖。

“关于歜银的事,你们也许听了很多,有很多是有些不堪的。有人说他不顾兄弟之情,陷害了刚刚过世的城主紫玉。有人说他丧尽天良,连自己的弟妇也要玷辱,害了紫玉夫妇一生。没有错,歜银当年的确是在很不光采的情形下离开了羊城,因为许多大局的考量,关于许多对他极为不堪的谣言,我们也不能去澄清,只好任它在羊城内流传。接下来我要讲的,我只希望静儿和晴儿知道,你们孤星伯祖没有丝毫要贬低你们父亲的意思,而是我觉得,这些年来让歜银担下这么多他并没有做过的罪名,实在也是太残忍了。虽然紫玉已经过世,死者为大,但是今天我要在这样的场合中将真相说出来,是因为我觉得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没有知觉,但是活着的人,却仍要在世间承受所有的痛苦、伤心和难过。这一点,你们姐妹二人可以谅解吗?”

桑羊静怔怔地想了一会,慢慢地点头。

桑羊孤星长叹一声,开始悠悠地叙说这个绵延幽长的往事。

“一开始,我要说的,不是歜银和紫玉兄弟的事。我要说的,是发生在犬戎破镐京,周幽王失国惨死之后,周平王时代的事,时间离现在大约有八十年的岁月了……

当时的羊城,早已经是个强大的城池,桑羊家中人材辈出,好不兴旺,当时的中坚分子,是我父亲那一代的子弟。而在那一代之中,最出色的,首推两个兄弟,当时桑羊子弟的姓名以猛兽猛禽命名,两兄弟中的哥哥名叫子鲲,弟弟名叫子龙。后来,做哥哥的子鲲因为能力才干更胜弟弟,便被上辈推选为羊城之主,而弟弟子龙和哥哥感情极好,见哥哥成为羊城之主,不仅毫无嫉妒之心,而且还尽心尽力辅佐兄长,将羊城治理得更加蓬勃兴旺。

没有错,这位哥哥便是我们羊城三代前的城主:桑羊元鲲,他的名字是因为担任了城主的关系,才将‘子’字改成‘元’字,这是当代的习俗。这位元鲲城主虽然雄才大略,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疾,因为他少年时候得过重病,因此便得了阳痿之症,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是,一个掌理这样强大城池的城主,怎能够有这样不名誉的隐疾呢?我周朝崇尚多子多妻,就连羊城之主也不能免俗。当时的羊城虽然强大,但外面有蛮族、纪国玄蛛、对敌封国等强敌,在城内,元鲲城主的兄弟们总会有几个不服于他,虎视耽耽地打算将自己的后代送上城主宝座,因此人人都在等待城主的新生孩子,等到元鲲城主结婚日久,仍没有子息的时候,不利传言便此起彼落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元鲲城主只好走极端方式。他用计将自己的妻子和弟弟子龙灌醉,让两人在酒醉中有了肌肤之亲。但是等到酒醒之后,弟弟子龙自然悔恨懊丧欲死,而元鲲城主的妻子更是激烈,得知详情后便要自杀寻死,后来是元鲲城主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了回来。只是一次肌肤之亲仍然没能让她成孕,于是元鲲城主便又安排了数次,而就在最后一次的时候,子龙从元鲲妻子的房中走出,却让城中的族人发现了。

为了维系元鲲的名誉,这种借种生子的惊世乱伦之事自然不能传出去,因此他们便在几经商议之后,想出了一个杀伤力最小的方式。那也就是说,由弟弟子龙承认企图强暴嫂嫂未果,匆忙之中从房中逃出,这才让人看见。在羊城中,这是个极为严重的大罪,犯罪之人除了一死之外,别无他法。但是元鲲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也极重兄弟之情,便答允由自己身受三刀,以城主之血换回弟弟子龙的一条性命。而子龙逃得性命之后,当然也不能就此无事,族中长辈经过商议,便罚他终生不得离开羊城,除去桑羊家的身分,毁容哑声,在羊城内终生为奴为仆。在羊城的族谱上,这个桑羊子龙的名字是不存在的,长辈之人也绝口不提,因此从那时候开始,除了羊城的核心人物之外,便再也没有人知道有过这个子弟的存在。”

桑羊孤星说到这儿,有些哽咽起来,他静静地抬头,望向站在远处的“龙公”。

“为了桑羊家的名誉,为了兄长的地位,这个八十年前桑羊家最出色的子弟,便只能默默地委身为奴仆,在羊城内过着沉默且屈辱的一生……”桑羊孤星缓缓说道:“子龙叔父,您实在太委屈了,虽然元鲲城主过世前,曾经对我父亲子鲸、叔叔子鹰说过事实的真相,希望能让你这沉冤得雪,但是我父亲他们几经考虑,也问过了紫玉的意见,还是将他这个遗愿搁了下来。”

随着他的叙说,众人忍不住便将眼神望向“龙公”。

而这个“龙公”,当然也就是八十年前羊城的第一流人物:桑羊子龙。

只见这年已逾百的桑羊子龙依然神情平静,背对众人,仰头望天,仿佛桑羊孤星说的,只是件过耳春风的琐碎小事。

但是,那仰头的动作,却也可以掩饰老耄双眼中的晶莹泪水。

桑羊歜银心情激动,缓缓走过到他的身边,伸出了手想要碰他,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这么说……这么说,他便是我的……”桑羊歜银喃喃地说着,但是那个关键的辞语却终是说不出口。

桑羊孤星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有错,你们两人,为了羊城的大局,一个受了十多年的冤屈,一个吃了数十年的苦……虽然在族谱上,你的父亲:老城主桑羊薤露是元鲲城主所生,但是你真正的祖父,却是子龙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