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千古尘灰 第二章 那俊雅高洁的绝世少年
狐偃一行人回到绛邑,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冲天而起的浓烟。
这头颅奇大的晋国智士见识卓越,一看见这浓烟,微一沉吟,便知道城中必然有巨变。
因为此刻晋献公人在城中,而且他的三名最出色儿子重耳、夷吾,还有世子申生都在城内,晋献公父子等人的权力极大,城中也没有足够实力搞叛变的臣子,城外更是不见外敌。
晋城之中向来井然有秩,戒备森严,对城内的安全最是重视,现下冒出了这样的浓烟,一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样缜密的思考在狐偃的脑中只是一闪,他便立刻下了判断。
“城中公子有难!”他大声叫道:“大家快点回去!”
一时之间,人、车、马如疾风一般加快速度,往绛邑便奔。
跑到城下,只看见城门紧密,平日热闹来往的城民早已消声匿迹。狐偃驾着轻车一马当先奔到城前,却从城墙上没头没脑地“刷刷刷”射下三箭。
狐偃的马儿一惊,便长声狂嘶起来,狐偃一边手忙脚乱地拉住马绳,一边抬头看去,这一看,便忍不住开口大骂起来。
“你这死寺人勃题!没看见是我吗?快开门!”
那没头没脑放箭之人是个寺人太监,名字叫做勃题,是另一名世子姬夷吾的家臣,平素因为颇有勇力,相当得到姬夷吾的重用。
此刻他看清楚了来人便是狐偃,听见狐偃在城下破口大骂,连忙大声叫道:“对不住!对不住!勃题真的没看见是狐大夫……”
他的口气虽然恭谨,却仍然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狐偃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城门打开,便又在城下破口大骂,勃题听见他骂得生气,却又不能和这位晋国几位公子的娘舅吵架,只得搔搔头道:“不是小的不开城门,实在是国君有命,要我镇守在这儿,不准闲杂人等进来。”
便在此时,他的后来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语声惶急。
“你瞎了眼是吗?连狐舅也是闲杂人等吗?出了这样的大事,看见狐舅回来了还不开门!”
狐偃闻声不禁大喜,知道这出声之人便是重耳的另一重臣赵衰,听见他的声音,勃题也就只好步下城墙将大门打开。
城门一开,狐偃也懒得和他计较,一行人急行奔入城中,迎面而来的便是赵衰。
“狐舅啊狐舅!”赵衰满头大汗,神情惶急非常,“你总算平安回来了,公子正在伤脑筋哪!快请回去商讨大事!”
狐偃将他一把扶上车来,一转头,车马便向公子重耳的府第奔了过去。
“出了什么大事了?”狐偃皱眉道:“是有大臣叛变吗?”
赵衰喘气不止,说出来的话却让狐偃吓一大跳。
“不是不是!是比那还糟上十倍的事。国君新娶回来的那个骊姬,那个蛮族的女人,诬赖世子申生意图强暴于她,主公已经相信,现在已经派人去攻世子府第了……”
“世子?强暴?”狐偃大惊,“国君莫非是失心疯了吗?世子怎会做那样的事?”
“失心疯?”赵衰愤愤地道:“便是主公失心疯了,甚至是那贱女人失心疯了,世子清雅高洁,又怎会做这等无耻之事?还不都是那蛮子女人一手编造出来的?”
狐偃再略一询问,赵衰一边看着飞驰而过的街道,一边气急败坏地叙述事情的经过,没听几句,狐偃便已然知道原委。
真正知道原委之后,整个心便开始下沉。
原来当日狐偃和夷羊九等人在卫城的“龙场”被蚍蛇句芒吞没后,公子重耳并没有因为这群重要家臣的变故耽搁行程,而是照原定路程护送骊姬回晋国与晋献公成婚。
但是这蛮族之女年轻风流,晋献公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却已是个老迈男人,骊姬本是个拥有“巫山”元神的女子,有着极强的性欲,但是公宫之中除了寺人太监和宫女之外,便只有晋献公一个男人。晋献公只和她燕好几日便已经元气大伤,非得休息一阵。枕席边没有男人相伴,这样的无聊日子过了没几天,她的眼光便被一个高雅贵重的身影吸引。
那一日世子申生进宫面见献公,骊姬见他俊美英挺,又是个年方二十许的青年,一见面使动了色心,藉故在宫中与申生找个机会说话,便直言要与申生相好。
但是这晋世子申生却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自然绝不可能答应,骊姬百般挑逗,最后申生只得仓皇而退。
这蛮族之女虽然欲望极强,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此番挑逗不成,如果申生向献公告状,自己只怕会有极大麻烦,于是便向献公哭诉,说申生对地无礼。
但是献公对这世子的个性却是极为了解,虽然骊姬百般哭诉,他却不信申生会做此等败德之事。
骊姬此举失败之后,对献公更是殷勤承欢,将这个老国君哄得昏头转向,不数日后,骊姬又在宫中安排了个毒计。她打听得知世子进宫面见献公的时刻,预先在发际涂上蜂蜜,引来蜜蜂,在花园中假意挥赶,并且向经过的申生呼救,要他前来扑走蜜蜂。
另一方面,她早已安排献公在此一时刻也经过花园,便亲眼目睹世子申生在骊姬发际挥舞触摸的假象。
但只是如此,仍然无法让献公对申生做出处分的举动,于是骊姬又假意要申生准备献公要吃的点心,能在点心中下毒,在献公吃下肚之前刻意点破,让献公误以为申生要下药毒死亲父。
在短短一个月的期间,这个来自蛮族的女子像是最锲而不舍的猎人一般,执意要将这个东周最大国家搞得乌烟瘴气,然而,一个国家的气数若是注定要有劫数,便是最英明的国君也会听信最无稽的谎言,一头栽下去。
更何况晋献公并不是什么有德之君,对这个充满活力的美貌蛮族妻子,他是既爱且宠,宫廷中的枕榻之言,是天底下穿透力最强的言语,软玉温香之际,便是要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杀了都没关系。
毒害事件纵使疑云重重,但是到了此刻,献公已对申生图谋不轨一事深信不疑,决意要除去他的世子之职,将他处死。
狐偃等人回到绛邑的时候,便是晋献公派出大军围住世子申生府第之时。
狐偃一行人和赵衰快马加鞭,转眼便已经到了世子重耳府第。夷羊九和易牙等人混在晋国群雄队伍里,也一齐进入这位以贤能闻名众封国的晋国公子府第。
到了大厅,只见几个晋国家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居中一个年轻贵族,神色凝重,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让人一眼就先看见他。
狐偃快步过去,和那年轻贵族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指指夷羊九等人,那公子微一点头,狐偃大喜,便招手要夷羊九等人过去。
“这位便是我家公子重耳,”狐偃笑道:“是国君的儿子,世子申生的兄弟。”
夷羊九仔细看看这个名闻已久的晋国公子,看见他面色白净,形貌威严,但是最引人注意的,却是那双奇特的眼睛。
公子重耳的眼睛仿佛有着奇异的吸引之力,会让人不自觉地盯着不放,而那瞳仁更是奇特,常人的眼瞳当然是一边一个,但是他每只眼睛里却都有着两个瞳仁,看起来又神秘,又带着无穷的魔力。
此刻他微一颔首,知道夷羊九等人也是奇才异能之士,他本就对结交豪杰极有兴趣,对待这些奇人也是礼遇非常。
但是眼前最急迫之事,当然便是解决世子申生的危难,晋国权柄最大的国君之子,除了世子申生、公子重耳之外,还有另一位公子夷吾,但是这夷吾却是个自私胆小之辈,此刻明知申生有变,重耳命人请他前来商议,这公子夷吾却托言有疾,不肯前来。
说起骊姬构陷申生之事,众豪杰更是义愤填膺,那脾气暴烈的魏牟气得哇哇大叫,众人正商议间,又有探子来报,说晋献公军队已经围住申生府第,准备攻入。
听见这样的消息,重耳脸色一变,当下便率领几名拥有元神能力的家臣前往,夷羊九等人也在狐偃的请求下一同前去。
公子重耳府中和申生府第间有地道相通,否则此刻世子府已被大军围住,任何人也无法进入。一行人越过地道,来到申生府中,却只看见申生的家臣在府第中焦急如焚,像热锅蚂蚁一般地团团转。
看见公子重耳骤然出现,这些人像是黑夜中见着了明灯,大喜过望,七嘴八舌地围过来,重耳等人才知道申生已经不见人影,却不知道人到了什么地方去。
公子重耳面露忧色,走上高台向府第前方眺望,看见大军一片黑压压地,已将申生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看,唯今之计只能先带走世子了,先将人救走再来打算。”
晋国一名大臣原款这时哭丧着脸道:“我等也是这样想法,但也要先找到世子啊……”
众人正在没办法处,府外的大军开始鼓噪起来,为首前来逮捕申生的是晋献公的一名谗臣,名叫梁五,此刻他在人群中尖声大叫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父要见子,世子又奈何闭门不见,莫非果真心中有愧吗?”
一听他如此说法,晋国群豪都是大怒,公子重耳虽然持重,但是他与申生向来友爱,此时被这臣下如此无礼地折辱,登时气冲牛斗,从身边一名军士手上抢过弓箭,便“刷刷刷”往梁五处射出三箭。
总算他志不在取这佞臣的性命,梁五大惊之下,飞身躲过,那三箭“噗噗噗”的射入地里,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围住世子府的大军看见公子重耳突地现身,惊愕之下便开始鼓噪起来,有人知道重耳之贤,便交头私语起来,有人则是叫得更是激烈,生怕被人认定对献公不够效忠。
那梁五惊魂甫定,正在不知所措之际,身旁一群军士却又大声鼓噪起来。
众人顺着鼓噪声转过头去,人群中却是另一波更大声的惊叫,一时间,整个世子府前纷乱不已。
原来,在世子府的另一处高台上,只见世子申生一身白衣,神色雍容地站在那儿。
申生在晋国人的心目中,是个出尘高雅的贵胄君子,广受国人的尊敬,此刻见他如神仙中人站在高台之上,衣袂猎猎,白衣胜雪,众人心中不禁萌生崇敬之意,那鼓噪之声也就逐次止息下来。
公子重耳远远看见申生站在高台上,隔着军士队伍,便在上空大声叫道:“世子世子,宫中置毒的事情,摆明是要构陷于你,我和众人与你一起,向父亲解释便是,我晋国群臣难道全数是奸诈不明是非的小人吗?你快过来,一切有我为你出力!”
申生站在高台之上,远远看见这个与自己相善的异母兄弟,淡淡一笑。
“重耳重耳,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透吗?如果父亲不听我的解释,我的罪名不就更加严重了吗?如果有幸,父亲听了我的解释,那骊姬却是数罪并发,也许父亲不加罪,但即使将她杀死,父亲也一定伤心。如此一来,我还是自求一死,一切便可以解决。”
重耳对这位世子的个性极为了解,听见他这样说,心知大大不妙,于是惶急大叫:“万万不可!如果你不愿前去父亲处解释,也可出亡他国,等待日后再回来厘清冤枉啊!”
申生凄然地笑道:“重耳,我们这个国家,需要你远比需要我多,是以我走后你要多加保重……”
说着说着,他二人的对话过程中,满山遍野的军士却无人敢出声说话,在众人的静默中,申生不再说话,只是幽幽地唱着一首歌。
“仁爱的人,不怪罪君主,
有智慧的人,不被同样的困扰所惑,
而真正大勇之人哪……
不会惧怕死亡,也不会逃避死亡……”
在他幽幽的歌声中,众人眼睛都像是要突出来一般,眼睁睁地看见一袭白衣在高台之中随风飘曳,世子申生气定神闲,脖子上束着一道长索,纵身一跃,便在众人的失声惊呼中跳下高台。
下坠之势,迅如流星,长索转眼而尽,世子一身白衣的身影,便像是脆弱的娃娃一般,在空中猛然一顿,下坠之势瞬时而止,申生顿时气绝,整个身体便悠悠地荡在半空之中。
看见这突来的变故,在世子府中的晋国群臣放声大哭,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公子重耳脸色铁青,他虽然早知道申生有必死之心,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个贤明和善的兄弟死在眼前,却仍然伤心万分。
这时候,围住世子府的军士们也觉得索然无味,原先高昂的情绪无影无踪,眼见世子死得如此绝决义烈,人人心中都极不是滋味。
重耳的眼神中带着泪光,森然地从高台上俯看逐渐散去的队伍,有人不经心抬起头来,看见他冰冷的眼神都吓了一跳,重耳的眼光中带着极深重的怨毒,仿佛要将眼前这些军士的面容全数记得清楚,有不经意和他目光相接的,都是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来,生怕被这位晋国公子记住面貌。
大军散去之后,公子重耳的家臣们前往解下申生的尸身,在高台下祭拜痛哭,便由魏牟背着尸体,一行人哀伤地走回重耳府第。
在重耳府中,申生的尸身便暂时安置在大堂之上,此时重耳的众家大臣狐偃、赵衰、魏牟、颠颉、介子推等人都群聚一堂,不一会儿连世子的门人也悲愤地前来商议,说起骊姬的谗害,晋献公的昏庸,众人都是气愤不已。
过了午后,那拥有“顺风耳”元神的颠颉却突地脸色大变,眼神不定地倾听一会,大声叫道:“不好!大大的不好!”他的耳朵朝向虚无之处,脸上却一下子变得煞白,“宫中有变!”
公子重耳眼睛神光一闪,望向手下的第一智士狐偃,而狐偃却是沮丧地摇摇头。
“不行了,最糟糕的态势终于发生了!”
便在此时,从大门口惊惶万分地奔进一人,看看却是狐偃的弟弟狐毛。
打从变故发生之际,重耳便派了狐毛前去宫中打探消息,此刻他张皇地奔了进来,一身大汗,喘息已极。
“主……主公,他……他……”狐毛气喘未定,急忙说道:“主公听了骊姬和‘二五’的谗言,深信两位余下的公子会挟怨为世子复仇,已经点拨大军,要缉拿二位公子,公子夷吾已经得到消息,亡命出城了!”
听了这样的噩耗,重耳嘿然而笑,脸上却是悲怒不定,神情至为复杂。
“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感叹什么,“连我们也不放过了……”
那狐偃却是个一等一的沉稳将才,只见他毫不耽搁,当下便对众臣高声说道:“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世子申生虽然身死,但是主公却是不会罢休,”他说着说着,便向重耳躬身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逃亡他国,他日再回来徐图大业!”
晋国的公子重耳此时脸色沉重,微一沉吟,便大步走向府第大门,他的步履如飞,一转眼便已走出门去。
余下的晋国众臣也不再迟疑,纷纷夺门而出,世子申生的尸身仍然让魏牟背着,一行人便从侧门逃了出去。
此时,从远方已经可以隐隐听见军士的呐喊追击之声。
在慌乱中,狐偃快步走到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的身旁,微带歉意地说道:“真是万分的对不住,本以为可以引见你们和公子相会,却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内乱,现在你们也被我们连累了,主公不会放过你们,只好与公子一起逃了。”
夷羊九点点头,慨然说道:“没关系,你们是我们的好友,朋友之间本就应该相互谅解。”
狐偃大喜,激动地腾出手来,握住夷羊九的大手。
“夷羊兄弟果然是人间豪杰,不枉我狐偃和你知心交往,”他的声音坚定,眼神像是燃烧着熊熊的烈焰。“他日我们若能助得公子复国,必将……”
他话还未说完,却猛然听见一声大喊,在队伍前方的魏牟怒声吼叫,却从侧边巷道涌出大批来追捕的军队。
这军队来得突然,重耳一行人登时便被冲散,但是晋国家臣都是能力高强之士,纵使被大队军士围住,但是左砍右冲,却还是让他们冲出了重围。
但是,这样一来队伍便已散去,众人便在络邑之中纷乱地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