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千古尘灰 第十五章 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
这个化名“萝叶”的白发男人,当然便是夷羊九了,当日他同时亲见妻女过世,整个人便陡然崩溃,身子一歪,便昏倒在水边。
这一昏倒,便是许多日夜,后来他行尸走肉一般地流浪了许久,后来才被宋国的杂耍团收留,在各封国间过了好些年的流浪生活。
这一日他随着杂耍团又回到了故国的旧城,虽然卫城早已人事全非,但是回到这个自己从小长大,而且和他一生的情怨纠葛密不可分的故土,还是忍不住要进来看看。
放眼望去,石墙房舍倾倒,绿藤满壁,已经不再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他熟悉的了。
但偏偏从空气中,还是幽幽地传来那埋没在久远记忆中的歌。
当年,那个秀丽清雅的养鸭小女孩乐儿便是最爱唱这首歌。
但是,那却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此时夷羊九行年三十六岁,而和乐儿最后一次见面,则早已是他十多岁时的往事。
那也就是说,即便真的是乐儿,她也应该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又怎会是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但是,眼前这个娇俏清丽的女孩,却又是活脱记忆中那养鸭少女乐儿的模样。
看着他惊讶的神情,那少女“咯”的抿嘴一笑,声音清脆动听。
“我啊!我认识你喔!你是夷羊九,对不对?”
夷羊九点点头,却不再叫她乐儿。
乐儿没这么客气,当年她每次看到夷羊九,就要有事没事找他麻烦。
“我啊!”女孩笑道:“我叫乐羊儿,我妈妈说,那便是她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合起来的称呼。”
夷羊九这些年来心如槁木死灰,极少和人说话,此时听了她的回答,沉默了许久,才低声沙哑地问道:“妳是乐儿的女儿?她的女儿都有这么大了?”
那清丽少女乐羊儿个性却是开朗活泼,笑起来仿佛春天的阳光在眼前亮了起来。夷羊九虽然对世事已经平淡不再关心,但是听见这少女清脆的声音,也忍不住心情愉悦了起来。
原来这少女乐羊儿果然便是当年那赶鸭少女乐儿生的女儿,十数年前,夷羊九仓促离开卫城,乐儿对他发生的变故根本一无所知,只听人说城内最富有的夷羊家一夜之间被人全数杀光,而杀人的凶嫌,正是夷羊家的小儿子夷羊九。
纵使乐儿一缕情丝全在夷羊九身上,但是当年夷羊九走得仓猝,只来得及到她窗前偷看一眼,当日在大雨中的轻轻一吻,竟成了她和这英伟少年一生最后一次的相见。
此后数年,乐儿像寻常的女儿家一样,随便嫁了个市井之人,过着贫苦平淡的生活,生命中唯一的喜悦,便是在闲暇时回到当日与夷羊九避雨的大树下,回忆脑海中记得的红发少年一言一语,一抬手一微笑。
当年夷羊九与易牙等人为了寻找元婴,曾经回到过卫城,但是乐儿却没能够亲眼再见一次这个她生命中最思念的男人,只有易牙远远看见她陷在回忆思念中的身影。
乐儿与丈夫生下了几个儿女,但是因为家贫大部分没能养大,而且在当年的卫城沦陷战役中和丈夫双双殒命,全家人只有这秀丽少女乐羊儿留下了性命。
听着眼前这记忆中的容颜叙述往事,夷羊九喟叹不已,想起战火浮世之中,人世的命运和诸多聚散离合,忍不住又要想起纪瀛初和梅儿。
乐羊儿静静地看着这个身童英伟的中年男人,沉默中带着风霜憔悴神色,但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像是妈妈生前常说的一样,像最深遂美丽的天空一样神秘。
在乐羊儿的叙述中,夷羊九和她说了几句话,口舌逐渐灵便起来,便问了几句她的母亲乐儿的往事,逐渐记起了这个多年前对他极为凶悍,但是却在那个雨天下午中与他深情相吻的单眼皮女孩。
只是,那却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两人虽然从未见面,但是却有着极为微妙的投契,乐羊儿笑语嫣然,夷羊九温和倾听,居然谈到夜幕低垂仍然不觉,在夜色下,乐羊儿突然停口不说话,只是盯着夷羊九看,轻轻抿唇一笑。
“笑什么?”夷羊九微笑问道:“难道是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没什么,”乐羊儿嫣然一笑。“只是妈妈常常说,那时候她对你很凶,常常骂你‘那个臭老九……’什么的。”
“是啊……”夷羊九仰望星空,悠然说道:“真的好凶,我还常常在想,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小姑娘,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乐羊儿星目湛然,望着夷羊九的眼神却是柔美晶莹。
“因为啊……”她轻轻地说道:“因为她喜欢你啊……”
夷羊九微微一怔,倒也没有惊讶的神情。
少年虽然懵懂,但是总有一天也会知晓少女的真心。
只是知晓了之后,却不晓得人间已经过了多少的阴晴圆缺。
因此,知晓了以后,真正能做到的,却常常只是一声叹息。
不晓得为什么,回到了卫城之后,夷羊九便起了不再漂泊的强烈念头,杂耍团没几日便已离开卫城,但是他却选择在这个荒圮的古城长住下去。
那少女乐羊儿却因为自小就听母亲不断叙述这个传奇男人的诸多情事,无形中早已将两代的情丝系在他的身上,此刻夷羊九真的回到了卫城,乐羊儿便时时与他一起,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陪他说话聊天,陪他种田织布。
于是,虽然有着近二十岁的差距,过不多时,她便告诉夷羊九,她从小最大的梦想,便是做他的妻子。
多年来的寂泊,久远记忆前的悲欢离合,夷羊九经历过最璀灿的岁月,也曾经有过永享荣华富贵的机会,但是在此时,他最热切想要的,却是过着世上最平凡的生活,他与这少女本就极为投契,于是也就答应了下来。
夷羊九在卫城住下之后,与他的诸位远祖一般,在田野间耕种过活,过着平淡如水的农耕岁月,他久经人世诸多苍桑,深知平淡生活的可贵,是以连萝叶的奇能也不再运用,只凭最基本的力气耕种过活。
而这卫城虽然荒凉似墓场,却因为它的贫穷毫无价值,路过的强国大军、盗贼强梁都对它不屑一顾,反倒成了东周纷乱天下里一处难得的净土。
卫城的岁月虽然平淡,但是在城外远方的古代中国各地却是战火四起,争斗杀伐越演越烈,几乎没有一天止息。
在行路过客的口中,仍然偶尔辗转地流传过来,远方那些既熟悉又遥远事物的传闻与消息。
据说,齐桓公在管仲、鲍叔牙谢世之后,终于让易牙和竖貂等人掌理了整个齐国的权柄。但最后,这个东周时期最伟大的国君却落了个尸骨曝晒生虫,仍然不能入土的悲惨命运。
而易牙等人也在夺嫡的惨烈争战中,最后落得诛灭满门的下场。
在西方的晋国,公子重耳在外流浪多年后,终于回国即位,成为继齐桓公之后统一中原霸权的共主:晋文公。
而秦国的穆公赢任好,后来也将秦国治理得极为强盛,成为晋文公过世后的第三位春秋之霸。位于蛮荒不文之地的荆楚之国,此时也国势日强,蠢蠢欲动,准备有一天要来逐鹿中原。
花开花谢,花落花开。
人世间荣华富贵,像浮云一般地飘荡兴替。
唯一不变的,只有天际的日升日落,远方大海的潮生浪起。
一样不变的,也许还有那一颗颗贪婪的心,为了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国土、更高的权柄而掀起战端,让整个人间烽火滔天、血流成河。
许多年后,人间的许多回忆、声音、容貌都已经色彩光华褪去。
仍然鲜丽不变的,当然只剩下了纯净清朗的蓝天。
某一个天际清朗无云的午后,阳光炽热地洒在大地之上。
位于古卫城的西边,一座小小的山丘上,有座不起眼的破旧草庐,草庐前有株极大的樟树,树荫高高地张开,像是把巨大翠绿的伞,在炎热的空气中圈出一片暂时的清凉净土。
在树荫之下,此刻静静坐着一个苍老的身影,披着一头白发,望着远方的白日青山出神,动也不动。
迟滞的眼神中,只有那对深蓝的眼珠约略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光采。
这老人的神情呆滞,但是坐在那儿的背影却看得出来,他只要站起身,定然是个极为高大健伟的巨汉。
从远方的山径之中,这时走过来了两个高大的男子,这两个人身影形貌极为奇特,其中一人年纪较轻,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左手却是只狞恶的兽爪,更奇怪的是,他的身后居然还挂着一对肉翅。
另一个壮汉却是中年人,大约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这汉子的形貌更是奇怪,肤色是鲜艳的土黄,头顶刮得极光极亮,身上却穿了如珠玉般光辉的青色锦袍。
长着一对肉翅的年轻人远远便看见了坐在树荫下的老人,他对中年壮汉点点头,便走向那老人。
两人站在老人前方打量许久,但是老人都像是对什么都不再关心似地,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
过了良久,那中年壮汉忍不住皱眉道:“你确定是他吗?”
那长发年轻人爽朗一笑,指着老人的脸说道:“当然是他,你没看见那对蓝眼珠吗?除了他,还有谁会有这样颜色的眼珠?”他环视四周,指着一旁阴影处,在那儿有个形貌枯干的绿色小个子,“还有,那便是昔日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元神’萝叶。”
那中年壮汉若有所思地凝视那双深遂如大海的眼睛,又看看一旁衰老颓槁的元神萝叶,终于点头表示同意。
细看之下,壮汉的眼睛也和常人不尽相同,一边是淡淡的褐色,一边却和那老人一样,也是深湛的蓝。
那年轻人抓了抓头,蹲下身来,对着老人温言说道:“喂!夷羊九,你便是夷羊九,对不对?”
没有回答。
“你不答,我也知道了,所以你不开口也没关系,”那年轻人笑道:“我便是狄孟魂,还记得我吗?六十多年前,我们在晋国的沙漠上见过面,青衫还带你来见过我的,记得吗?当时,你不是被青衫抓了回来,还和她亲密了一回。后来青衫生下了你的后代,你看看……”他说着说着,便拍拍那黄脸光头壮汉的脸,他的年纪看来比壮汉小上许多,行止间却像是壮汉的父执长辈,“这便是你和青衫生下的孩子,后来我将他孵育出来,也托人把他带大了,他的名字叫做东关清扬,是合你和青衫的名字取的,今天就带他来给你看看……”
他自顾自地嘀嘀嘟嘟说了半天,但是老人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壮汉神情复杂她看着老人,仿佛想从他的神情看出一丁点和自己身世有关的痕迹。
但是老人的神色却是漠然依旧,仿佛丝毫没有听见他们的说话。
这年轻的长发男子,自然便是狄孟魂了,他因为有着永生的体质,每隔数十年会化为土石,而后重生一次,当年他与夷羊九相会时已接近土石尘蜕的阶段,过了这数十年才又重生回来。
当年夷羊九和蜮狮之女东关青衫生下的孩子东关清扬曾经被他带过几年,但是经过了时光的误差,现在看起来,反倒是东关清扬比他老上许多。
东关清扬关注地看着老人,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狄孟魂沉吟地看了看,又翻开他的眼睑,这才摇头说道:“不行,他已经太老了,算算也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这病症看来是老人痴呆之症,连我那时代也很难医治。”
“很难医治是吗?”那壮汉东关清扬神情有些怅然,“你是说他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或许他是知道的,”狄孟魂耸耸肩,“只是言语和表情没办法和思绪连上线罢了。”他看见东关清扬失望的神情,谅解地拍拍他的肩,“其实,你也算见到他了,而你母亲的事,我早已和你说了不少,也算不无补偿。”
那壮汉东关清扬形貌看似狠恶粗豪,但却极富感情,他从少年时代便不曾见过父亲母亲,是一生中极为遗憾之事。东关清扬是蜮狮之女和夷羊九混血的奇人,但是幸运的是,他的血统中似人类的多,似蜮狮族的少,因此他总算能在少年时候得到狄孟魂的安排,脱离沙漠中的蜮狮之族,来到人间生活,这几十年来他凭着蜮狮的奇能和人类的智慧,倒也闯出不少功业。
而他在功成名就之余,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
东关清扬的母亲“青衫”早在他出生时便死于同族人的箭下,父亲就是夷羊九,当年夷羊九被易牙等人构陷之后,便在人间消失了踪迹,东关清扬在各封国间找了十数年,最后才在狄孟魂的帮忙之下,终于在卫城附近山上找到了夷羊九。
看着这个和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老汉,东关清扬不禁百感交集。
狄孟魂微微一笑,正要和他说说话,却听见远方一阵狂乱的马蹄声,有人大声怒喝,转头一看,却看见一名红发的高大少年正朝着山上飞奔而来。
如果是在六十年前的古卫城里,这幅图画对当时的卫城城民一定熟悉不已,只听见少年长声大笑,一头红发似怒放的火焰一般随风飘扬,在他的身后,这时追着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们有老有少,也不晓得少年是如何得罪了他们,个个都是怒容满面,仿佛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那少年即使脚程再快,当然也快不过那些骏马,但是他跑得极有技巧,左转右拐,搞得那些快马有些混乱,这时候马上有一人再也按捺不住,拈箭拉弓,眼看就要将那红发少年射杀。
东关清扬怒目圆睁,他的个性极为正义,自然不忍见这少年死于箭下,一声怒吼便要冲上前去阻止,却突然被一旁的狄孟魂伸手拉住他,摇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果然,那少年回头一看,看见了那人搭弓的模样,登时便是大怒狂骂。
“奸贼!居然这样狠毒!”
那人都一点也不理他,只是将弓拉得更满,打算一箭便将他射死。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一箭却永远无法射出去。
因为那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成了木头。
不只如此,从马到脚,从脚到腰,已经全化成了木头,完全不听自己身体的指挥。
定睛一看,只见那少年已经好整以暇地蹲在地上,咬着一支青草,神情极为悠闲。
那人想要回头一看,却发现连颈子也已经化成木头,而所有的同伴动作一致,全都静止不动,几个人不晓得为什么,都成了动弹不得的木雕,只有两只眼睛可以转动。
看见自己和众人的惨状,那拉弓汉子眼眶子一酸,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少年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好笑!好玩!好痛快!”
他一边唱着曲儿,一边向树荫下走来,远远却看见了狄孟魂和东关清扬,看见两人奇特的形貌,少年嘻嘻一笑。
“这可不是活生生的雷公和光头大仙么?怎么到了我们这穷地方来了?”
狄孟魂和善地笑笑,和他聊了几句,这才知道少年名叫夷羊玄羿,是夷羊九的孙子。当年夷羊九和乐羊儿成婚,婚后生了几个孩子,却因为战火连年,孩子们几年来死的死,走失的走失,后来便只剩下这个孙儿,连玄羿的父母亲都已经过世。
不过这少年玄羿却和夷羊九极为投缘,这些年来夷羊九已经痴呆,少年却不嫌烦,天天照顾着他,祖孙两人便在这山上相依为命。
狄孟魂听完了少年的叙述,才对夷羊九的遭遇有些了解。问起少年对元神之族的认识,他却瞠目不知,狄孟魂和东关清扬对望一眼,知道这少年又是一个空有绝世能力,却对它一无所知的元神族人。
因为早在少年出现时,两人便看见了他那黑木般形体的元神“至阳”。
将那群人马化为木头,定在当场的,也是这元神的能力之一。
狄孟魂思索良久,便打算像数百年前他遇上桑羊无欢、羊舌野、夷羊九等人一样,将这怀有巨大能力的少年带入元神的世界。
于是他开始对少年叙说一个发生在六十年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卫国最显赫的世家里,有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有一种世上最特殊的能力……”
说到此处,狄孟魂的眼神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随着语声,便准备带着眼前这个英伟的红发少年,走进一个瑰丽奇幻,却又驾动天地的古怪世界。
“……他的能力,就叫做‘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