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伯斯卡德和马提夫
本故事的序曲以它最后发生的事件而告终。十五年过去了,一八八二年五月二十四日,达尔马提亚省的主要城市拉古扎市的节日来临了。
这个省地处底纳里克山脉北部地区(黑塞哥维那)和亚得里亚海之间,是块狭长的舌状地带。这里人口稠密,约有居民四、五十万人。
达尔马提亚民族是勤劳而倔强的民族。在这块贫瘠得连腐殖质都罕见的土地上,他们过着俭朴的生活。他们饱经世患,为能经历频繁的政治风波感到自豪。一八一五年的康波福米奥条约使他们沦为奥地利的附庸,但是达尔马提亚人一直蔑视奥地利统治者。他们诚实、正直,在同其他民族的交往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人们用伊里亚特先生搜集到的一句美言称赞这块地方:“夜不闭户,道不拾遗”。
达尔马提亚省分为四个地区,萨拉、斯巴拉托、科托尔和拉古扎。地区下面设县。总督府设在省会萨拉,议会也在那里开会。有几个议员是维也纳上议院的成员。
十六世纪时,逃难的塞尔维亚人、土耳其人同穆斯林、基督徒、苏丹和威尼斯共和国先后发生战争,亚得里亚海笼罩在连绵战火的恐怖之中。但是十六世纪以来,时代大为改观,如今逃难者早已销声匿迹,只有在卡尼奥勒省才留下少量后裔。如今的亚得里亚海,和壮丽而又诗意盎然的地中海任何地方相比,同样安全。
拉古扎城,确切些讲小小的拉古扎国,这在威尼斯之前,即九世纪初,就已经是共和国了。直到一八○八年拿破仑一世颁布了一个法令,于第二年把它并入依利里王国,成为马尔蒙元帅的公爵领地。早在九世纪的时候,拉古扎城邦共和国的船队就已经航行在地中海上所有海域,垄断了同异教徒的贸易。这种垄断地位是罗马教廷提供的,因此拉古扎在南欧各个小共和国中颇受重视。不仅如此,拉古扎还以它灿烂的文化闻名于世。它的学者的声望,文学家的名望,艺术家的风格,使它有斯洛文尼亚的雅典之称。
为了适应海上贸易的需要,必须具有深水良港,得以容纳大吨位的船舶。可是拉古扎没有这样的海港。仅有的一个狭小的港口,只能供小型的沿岸轮和普通渔船停泊,且有暗礁妨碍航运。
十分幸运,在拉古扎城北两公里的地方,翁布拉·菲姆拉海湾的深处的格拉沃萨天然良港,能满足大规模海运事业的各种需要。这是达尔马提亚沿海最好的港口,港大水深,可供各种船只甚至军舰停泊。在这里,到处可以修建船坞和造船厂,还可以停泊大型邮轮,可望在不久的将来,与世界五洲四海通航。
在连接拉古扎市和格拉沃萨港的林荫大道上,来往市民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大道两厢别墅秀丽,林荫宜人。
春季的一天,将近下午四点,晚饭前的这段时间,天气格外晴朗,有着一万六、七千人口的拉古扎市的市民们成群结队地涌向格拉沃萨港口。
这座位于拉古扎市郊的格拉沃萨镇——或许当时的人们还不称呼它为市镇,正在过着自己的节目。有各种游戏,有卖艺人的棚子,有露天演出的音乐、舞蹈;还有江湖医生,杂耍演员和演奏能手。他们用以招徕观众的吹嘘喊叫,各种乐器的鸣奏声和歌声、人声汇成一片,在大街小巷和码头之间回响,十分喧闹。
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正是个好机会,可以研究一下混在吉卜赛人当中的斯拉夫民族各色人物。不仅流浪艺人赶来过节,他们利用看客的好奇心挣钱糊口,而且乡下人、山里人也乐于参加这样的公众娱乐。
欢度节日的妇女尤其多,有城里的太太,郊区的农妇和海滨的渔家妇女。他们当中,有的穿着时髦的西欧最新时装,有的穿着奇装异服;每个县的服饰都各有特色,至少在服饰的细节上有所不同。比如,有的穿着裙子和胸前有刺绣的白衬衫;有的穿着宽袖长外套,印着各色图案;有的腰带上钉满银钉子——一种地道的镶嵌饰品,杂以各种颜色,活像波斯地毯;有的发辫上扎有彩结,头戴白色无边软帽,上罩面纱,像东方人的包头巾似的在身后耷拉着;有的妇女的护腿和鞋子用草绳捆系着。真是各色各样、无奇不有。为了点缀这些奇异的装束,还有的人把手镯、项链,或者把钱币串起来,做成各式各样,戴在手臂和脖子上,挂在胸前或腰带上。甚至连乡下人也披戴着这些饰品,他们并不嫌弃那闪闪发亮的有着刺绣花边的衣服。
但是在拉古扎市民中,在港口海员最阔气穿着当中,经纪人的穿戴尤其引人注目。这些特权职业者们是道道地地的东方脚夫打扮:头裹包头巾,穿着上衣、背心和肥大的土耳其裤子,束有腰带,脚穿皮拖鞋。他们的服装别具一格,即使到了加拉达码头或是君士坦丁堡的托普阿内广场也不会逊色的。
镇上节日气氛正浓,到处一片欢腾。广场上,码头上的卖艺棚里挤满了观众。一个轮船下水的“辅助节目”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人。这是艘亚得里亚海独特的沿岸轮,它有两根桅杆、两个带横桁的风帆、上下都有绳索系着。
下午六时轮船就要下水了。船体已脱离开支架,只待拔掉樯栓,就可以滑进海里。
直到这个时候,街头卖艺人、民间乐师、杂耍演员们仍在施展绝技,各显神通,尽最大努力取悦观众。乐师周围吸引的观众最多,其中居兹拉弹奏者最为成功。在奇特的乐器伴奏下,乐师们用浑厚的歌喉唱着他们的家乡小调,确实值得一听为快。
有个高个子、黄皮肤、棕色毛发的歌手,两膝间夹着他的乐器,像是一只又细又长的大提琴,绘声绘色地演唱着一首短小的抒情歌曲,下面便是逐句译出来的歌词:
荡漾,吉普赛女郎的歌,
请你仔细端详,
将她的美貌珍藏。
倘若你远离她身旁,
飘闪,从她密长的眼睫下,
那火一般炽热的目光,
动听的歌儿
迷人的女郎。
荡漾,吉普赛女郎的歌,
请你仔细端详,
将她的美貌珍藏。
第一段唱完之后,歌者就端起木碗,恳求观众施舍几个铜币。可是收入相当微薄,于是他又回到原位,试图用第二段来扣动观众的心弦。
倘若吉卜赛女郎放声歌唱,
她乌黑的眼睛将你凝望,
你的心儿,立刻失去了主张,
陶醉,任她抓住不放。
荡漾,吉普赛女郎的歌,
请你仔细端详,
将她的美貌珍藏。
一个约摸五十至五十五岁的男人,安详地听着吉卜赛人的歌唱;他对这如此诱人的歌却无动于衷,荷包一直没有打开。真的,并没有吉卜赛女郎边唱边用“乌黑的眼眸把你凝望”,唱歌的只不过是高大汉子罢了。他没有解囊。他正要离开广场,身旁的一位姑娘拉住了他,说道:
“爸爸,我身上没带钱。这是个好人,就请您给他几个钱吧!”
歌手于是得到了四、五个克鲁赛罗。没有姑娘的怜悯,他也许就得不着了。姑娘的父亲是个富翁,他并非吝啬到不愿给卖艺人一点施舍,而是因为他对这些人毫无恻隐之心。
接着,父女俩穿过人群,朝着其他喧闹的艺棚走去。琴师们则各奔东西,到邻近的餐馆“花销”收入去了。他们要干掉几瓶由李子汁蒸馏的“斯里伏费扎”烈性酒了,吉卜赛人喝这种酒就像喝普通果汁露那样,几口就完。
然而,在这里冒着大风演出的歌手和街头艺人中,并非所有人都受到了欢迎。最受冷遇的是两个杂耍演员,他们在台上不遗余力地表演,却无人光顾。
台前上方悬挂着一些相当破旧的画布,上面用水胶颜料画着狮子、豺狼、鬣狗、老虎、蟒蛇等猛兽。色彩鲜明,形状奇特,非常富于想象力。它们有的跳跃,有的奔腾;就是景色画的不太真实。
画布后面是个小园台,三面用破旧的帆布围着,破洞累累,不知趣的人可以随便往里张望。
园台前面有块木板,挂在一根七扭八歪的木桩上作为招牌,上面用炭黑写着:
法国杂技演员
伯斯卡德和马提夫
无论是体格还是思想修养,这两人都迥然不同。只是两人都是普罗旺斯省人,同乡使他俩走到了一起,为生活奔波周游世界。
在遥远的法国他们是否曾颇有过名气?他们奇怪的名字从何而来?是否源自阿尔及尔海湾两侧的马提夫岬和伯斯卡德角?这些人们并不去关心它。但是,这两个名字对他俩合适极了,就像阿特拉斯山的名字对一个摔跤巨人一样,格外合适。
马提夫岬在广阔的阿尔及尔海湾的东北端。任凭风浪吹打,它傲然屹立,似乎是向着巨浪挑战。
然而,这也是大力士马提夫的形象,阿尔西德和波尔托斯式的大力士,法国南部竞技场上著名斗士翁德拉依、尼古拉·克列斯特的劲敌。
说他是大力士,“百闻不如一见”,人们都这么说。
他身高六尺许,肩宽背回,脑袋特别大,前胸如冶铁的鼓风炉,两腿像长了十二年的树干那样粗壮,胳膊仿佛机器上的连杆、双手犹如一对大剪刀,身强力壮,血气方刚。若问他的年龄,人们不免吃惊,他刚满二十二岁。
这人智力较差,心地善良,性格温顺,不发脾气,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几乎不敢和别人握手,生怕把人家的手握碎。他身材魁梧,力猛如虎,但内心却无半点虎气。好像出于造物主的故意安排,他在矮小个儿的同伴面前竟如儿子一般,服服贴贴,言听计从。
阿尔及尔海湾西侧的伯斯卡德角,和马提夫岬隔湾相望,形成了鲜明对照。伯斯卡德角是块纤细的伸向海面的狭长岩石。伯斯卡德这个年方二十,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小伙子,因海角而得名。用市斤称量,他的体重还不及同伴用公斤称量的四分之一。可是他十分精明、灵巧,才思敏捷,与伙伴同甘共苦,不耍脾气;有一套处世哲学,有独创和付诸实践的才能。伙伴两人真像是一只多谋善断,不怀恶意的猴子,跟一头慈善的大象结成了莫逆之交,在猴子的带领下四处流浪,过着卖艺的生涯。
他俩都以杂耍为职业,赶集卖艺。马提夫或叫马提夫岬——人们常常这么称呼他——在舞台上作各种力士表演,在尺骨上折弯铁条,伸直手臂把最重的看客举起,把伙伴举在手上玩杂耍,活像是在玩台球一般不费气力。伯斯卡德,也叫伯斯卡德角——人们常常这么叫他——在舞台上东奔西跑,以小丑的动作,说不完的俏皮话去吸引观众,取悦观众;他那精彩的玩牌把戏常使观众惊叹不已。不管打的是明牌或是暗牌,他都能战胜最动脑筋的观众,使巧妙的魔术师相形见绌。要是观众厌倦了这个节目,他就来个倒立,走个钢丝,要几个把戏,使观众叹服。连伯斯卡德自己也常说:“我是纸牌的‘优胜者’。”
可是“为什么呀,你给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伯斯卡德的一句口头禅。为什么这一天格拉沃萨码头上的看客尽奔其他艺棚,使这两个穷汉受到冷落?为什么他们急需的一笔微薄收入,眼看就要落空?为什么呢?马提夫无法回答,也确实难以回答。
他们的语言,普罗旺斯语和意大利语兼而有之,还相当动听,足以使达尔马提亚观众听得明白。他们生活在这个世上,但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自从离开普罗旺斯家乡,他们举目无亲四处流浪。他们风餐宿雨,忍饥挨饿,赶集过市,卖艺谋生。但是他们毕竟克服了困难,好歹活了下来。就是每天不都能吃到午饭,只要晚餐还能保证,这就不坏了;正如伯斯卡德常说的:“可别要求办不到的事情!”
可是这一天,这个正直的青年并没有苛求,他只是想把几十名观众吸引到他们的台前,希望他们能光顾一下这破旧的舞台。不料,他那充满异乡音色、令人发笑的招徕看客的话,那些说东道西、毫无连贯的话,要是出自短小喜剧演员之口准能发大财的话,今天竟无法扣动看客的心弦。他那会使教堂壁龛里的石雕圣像都眉开眼笑的怪相,他那堪称奇才的扭腰晃肢动作,也没能博得观众的欢心。他那茅草做成的假发,还用婆罗门参草吊在上面,像尾巴似的在他的紧身红上衣上来回摆动,也未能使观众发笑。即使他施展出罗马剧中著名的驼背小丑波里西内罗或佛罗伦萨喜剧中的斯坦达尔罗的表演才能,今天也都失去了吸引观众的魅力。
然而,他俩和斯拉夫观众打交道并非一日,已有一个来月了。
离开普罗旺斯之后,两人翻山越岭,穿过阿尔卑斯滨海省,来到意大利的米兰,伦巴底和威尼托地区,沿途卖艺度日。马提夫和伯斯卡德两人分别以大力和机灵闻名,他们声名远扬,直抵依利黎的的里雅斯特城。他们随后又从此城出发,沿着伊斯的利亚半岛,顺着达尔马提亚海岸南下,先后抵达萨拉、萨洛恩和拉古扎。他们觉得径直往前走比往回走更为有利。往回走吧,招数已经用尽,向前进,总是新节目,收入总是会多些。
可是他们自己很清楚,这样的卖艺生涯不但不能兴旺发达,且有每况愈下之势。因此两个穷汉都想返回普罗旺斯,再也不到离故乡如此遥远的地方流浪!但是这个愿望又不知怎样才得以实现。贫穷、饥饿,到处流浪,就如同脚上拖着一个沉重的铁球一般,再想跋涉数百公里回家乡,谈何容易!
前途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晚饭还没着落呢!钱袋中一个子也没有。所谓钱袋,只不过是伯斯卡德经常用来装钱的领带角而已。
伯斯卡德在台上使出了浑身招数,向空中发出绝望的呼唤,依然枉费徒劳!马提夫作二头肌表演,静脉根根突起,仿佛是常春藤的枝条缠绕在长满节瘤的树干上一般,也是徒然!没有一个观众进棚来,连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铁公鸡——一毛不拔,这些达尔马提亚人!”伯斯卡德说道。
“铁石心肠!”马提夫补充了一句。
“看来今天不妙,该着咱们倒霉!马提夫,咱们打行李吧!”
“往那儿去呀?”
“你真的想知道不成?”
“你还是说说吧。”
“那好,有个地方,差不离儿每天可以保证吃上一顿饭,你觉得怎样?”
“这地方在哪儿呀,伯斯卡德?”
“嗨!远着呢,很远很远……远极了,马提夫!”
“在地球的尽头?”
“地球没有尽头。”伯斯卡德以说的口吻答道。“要是地球有尽头,它就不是圆的了,它也就不会转了!要是它不转,就处于静止状态,要是它静止了……”
“静止了又怎么着?”马提夫问。
“静止了,它就会说时迟,那时快,撞到太阳上,比我变戏法时收起兔子的工夫还短呢。”
“那时候?”
“那时候,就会像笨拙的耍把戏人一样,把两个球扔到空中,撞在一起,咔嚓!撞个粉碎,落下来。观众呢,就要吹口哨、喝倒彩,还要把钱要回去。那么这天晚上呀,他就免了晚饭喽!”
“这么说,”马提夫问,“要是地球撞到了太阳上,咱们就不吃晚饭了?”
于是,马提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中。他坐在舞台上的一角,两臂交叉,挨在汗背心上,仿佛一个中国瓷人似的动着脑袋,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在他肥大的脑袋里联想云集、迷迷茫茫,一切一切都混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百思不得其解。他骤然感到内心深处空空洞洞,像个无底深渊,而他却在攀登呀,攀登,攀登得无法再高了,伯斯卡德刚才用来表达遥远事物的那句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随后有人突然松开手,他坠落了下来……掉到了自己的胃里,掉到了空中!好像一场恶梦。可怜的饿汉从小凳上站起来,伸开双手,头晕目眩,宛如从舞台上摔下一般。
“唉哟!马提夫,你怎么了?”伯斯卡德喊道,他拉住伙伴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把他拖回原来的地方。
“我……我……我有……”
“有什么……你说呀!”
“我有……”马提夫说,他渐渐恢复了思路。“我有话,必须告诉你呀!伯斯卡德!”他这个不爱动脑的人,动起脑筋来实在费劲。
“你就说吧,我的朋友,别怕有人听见!观众都走光了!”
马提夫坐在小凳上,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把他矮小的伙伴轻轻拉到身旁,仿佛害怕把他压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