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铜锣湾911 我·无尽的逃亡

大大小小的半透明广告牌像鱼般在众人头顶上空缓缓飞行。

说是鱼而不是鸟,在于这世界看来像个巨大的鱼缸,放置了太多不自然的人造物,又或者更像一个先进无比的城市,因大灾难遭没顶后沉进三万英尺深的海底。

街上游人众多,如在海床上匍匐而行的深海生物,冷眼观看奇形怪状的高大建筑,和既像风又像暗涌般流动的电子讯息流。

网络世界里的香港,超真实的铜锣湾。

有人说,这里才是真实的铜锣湾。外面那个用砖头、水泥和钢筋建造的是假的,是模拟的。毕竟,砖头铜锣湾里有的功能,网络铜锣湾无一遗漏。反而网络版里有的,不见得在砖头版里找得到。你看,现在的趋势是“网络先行”,先在网络里建立原型(prototype),站得住脚了,找到顾客了,证明其营运模式(business model)经得起市场考验后,才会在砖头世界里重建,而且还是百分百模拟。

我不知道真实世界和网络世界之间会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没去过真实的铜锣湾——我根本没办法去。

我只是一介人形软件,存活于网络世界里。

正跟我在大街上并肩而行并说着一番大道理的美女,是配对公司为我找来的对象——正确来说,是为我主人找来的。综合了两人的智商、性格、性向等先天条件,再加上兴趣、学历、收入(暂时为零)、工作(学生)等后天因素,配合度达75%,中规中矩,不过不失。

主人说不妨一见,这当然,去见她的,是我这人形软件,是他在网络世界里的替身、替死鬼,而不是他本尊,绝不会浪费他一秒宝贵时间。最近几天他很忙,很难得才能跟他通一次讯。他现时大概在睡大觉,争取休息。

美女也一样,来见面的也不是她本尊,只是她的人形软件。

“美女”这叫法,只是赞辞。我无法判断美丑,毕竟,我只是人形软件,可以模仿主人的思考方式,却无法学习他的美学标准,或对美人的要求。

根据人形软件公司的设定,我可以分辨美丑,但充其量只是进行数字上的比较,根据三围和身高比例,根据脸上五官的大小和距离,仅此而已。

美女大概见我陷入沉思,思绪不知飘到什么地方,便问:“你怎么没多话?害羞?”

我反问:“我只是人形软件,怎会害羞?”

“如果主人害羞的话,他的人形软件自然也会害羞。”

我纠正她,说:“难道你忘了,为了增加人形软件之间的交流,可以忽视这项主人特质,变得侃侃而谈。”

“那你现在又是怎样?”

“我没有在网络上改变我主人的个性。我只是觉得,如果现在和你谈笑风生,好不愉快,到我们的主人出来见面时,两人竟然沉默如金,相对无言,到时的情况会很古怪。”

她略一迟疑,“那是人类的事情,与我们无关。现在的人类,都不习惯面对面讲话,中间非要隔着个网络或者电话什么的,或者像现在委派我们这些人形软件做先头部队探听风声。也有人根本不喜欢结婚,或者,只在网络世界里结婚,甚至和虚拟人物、计算机或者买个真人大小的玩具娃娃回家结婚。性爱已经变得虚拟化,人类早晚会灭种。我们什么也帮不上忙。”

“你说的话只适用于东京和香港这些超级大都会,落后国家的人还没去到这个地步。”

美女的表情显示她不同意我的说法。

“只是早晚的事。这是超级大都会下的人性疏离,一旦他们像我们般完全被高科技包围、入侵,也就无法幸免。人类的哀歌,自以为控制科技,其实反过来被科技控制、玩弄。”

我点头,她的话完全正确。不过,老实说,我真的很怀疑配对公司怎会给主人找上这样一个女哲学家。

主人的生活已经够忙了,忙学业,忙家里面店的工作。他只是想找个女子做伴、聊天、逛街,也许还会有男女间的肌肤之亲——他没有提及,但不可能没此需要。他才二十岁,也许不再对性感到好奇,但肯定血气方刚,无法抗拒与生俱来的生理呼唤。

美女打从一开始已发表一篇篇洞悉世情的见解,没说过一句俏皮话,着实叫人吃不消。主人虽言明喜欢女人有脑袋,但我相信绝不包括女哲学家,否则本来就沉重的生活压力肯定百上加斤。

我不该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是时候抽身而出。

“不好意思,我还有另一个约会。”我抛出一个不怎样高明的借口。

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道:“我明白。所有和我约会的,不管是真人还是人形软件都是这样,绝不会超过十分钟。你算好了,和我聊了九分二十秒,至今是最长的记录。”

“不好意思。”我连连道歉。她的笑容仍然灿烂,看不出到底是她主人本就如此,或者是人形软件本身的设定。

“放心,快餐时代嘛!我被拒绝,总好过我主人被拒。当面被拒更为难受。”

她身后的立体互动广告继续变幻,最后在配对公司的立体广告定格:在黑白的茫茫人海里,一男一女的上班族,一红一蓝,从左右两边走近,再变身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拥抱在一起。我定睛一看,那男的竟然是我。没错,是我的容貌,是我主人给我设定的容貌,和他本人有点出入,但像真度应达90%以上。互动广告把我的容貌抄下来,插进广告里。这种新时代的宣传产品,效能极高,现实世界正引进同类的互动广告。

网络先行嘛!

和美女分手后,我回过头来,目送她孤独的身影远去,消失在人群里。她大概已走进最近的光栅里。

光栅,就像漫画里的随意门,可以把你送去网络世界的其他光栅,大大打破地域限制。现实世界受物理所限,大概永远也无法做出同类的东西。即使如此,光栅可以把你送去很多地方,却无法把你送到爱人的家门。我为她感到一阵心疼:在偌大的网络世界里,即使通过强大的配对搜索引擎,也无法找到愿意了解自己的灵魂伴侣,是何等孤寂!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人形软件,也就是她自己,简直就是顾影自怜。

我同意美女的话:科技无法治疗寂寞……不,说这话的不是美女,而是我自己。我觉得自己也开始变成哲学家,不,应该说,我的主人早晚会变成哲学家,毕竟,我只是他的复制品。

我们人形软件是主人在网络世界里的分身,旧一点的说法,就是代理人(agent),打理他在网络上一切琐碎杂事。他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挂在网络上,他要上课,要睡觉,要吃喝拉撒。可是,网络世界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不放假,不休息,不打烊。

1.网络拍卖每分钟都有新出价。

2.每天都有新电影新音乐新游戏新程序可供合法或非法下载。

3.游戏里的互相厮杀永无止境一直打到血流成河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4.每天都有新的异性符合阁下的择偶条件,也需要探子去搜集对方的背景资料,此乃人形软件的“杀手级应用”。就像刚才的情况。

5.你在交友网站上的账户每天都可能有数以百计的朋友发表失恋宣言,并希望你的亲切留言能抚慰他们的弱小心灵,好让这个人口早已过多的弱小星球可以继续臃肿下去,资源进一步被榨干,继续朝世界末日努力迈进。

网络世界之大、活动之多、所需知识之广、所要花的时间之长,早已超出一般人的能力范围。打从网络面世起,不少用家已患上“网络不能自拔症”,或称“网络依存症”,必须长期把心神甚至灵魂寄存在网络上才能稍稍舒缓病情。像我这种人形软件因此应运而生,好让人类能从网络上解放出来。

人形软件面世虽然才六个月,却已经成为网络世界一股不可逆转的潮流,准备发动另一波改变网络生态的革命。

我还记得,六个月前乍见主人时,我只是个刚开封的人形软件。除了原厂的基本指令和程序外,脑海一片空白。新鲜的身体呈半透明状态。主人除了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学习对象,终生的学习对象。只有每了解他多一分——不,不只是纯粹了解——还要和他思考同步,身体才会着色,才会变得具体。

根据设定,我要花起码一千小时追随他,了解他的背景和兴趣,学习他的思考模式,特别是决策的方法。幸好,主人有写日记的习惯,经过仔细爬梳和钻研,我在八百多小时后已抓到他的思想脉络,用人类的语言来说,主人虽然拥抱传统价值观,却富创造力和革命精神。勇于尝试,偶尔更会有惊人之举。

除了追随他的行动,学习他的思考方式,有时,我更会直接发问他选择的原因,就像软件设计里的理论根据。他为什么要如此选择?背后总有个原因,也许是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人的行动,有时和他的思考未必一致,以达成某种形式的伪装。

人,实在是心理非常复杂的动物。

一旦我掌握了主人的思路,很快就可以上场发挥所长。

1.要买的货物已推出或降价。

2.冰箱里的食物快将到期。

3.提醒他要准备约会、准时到达、乘什么交通工具最快捷。

4.竞投拍卖场上的产品,代他出价、决策。

5.甚至乎,当他上课或睡觉时,暂时顶替他饰演网络游戏上的人物角色。

我所思所想,都要参考自他过往的经历,忠于原著。我不单是他最亲密的战友,我根本就是他。他在我面对没有秘密,正如你不会对自己有秘密一样。我们同悲同喜,感同身受。

在工作上,我是他。不过,在精神上,我只是他的影子。他需要结识真正的朋友,也要找出他的灵魂伴侣,和有血有肉的人为伴。说穿了,我们人形软件只不过是个幻影,只是网络世界里的镜花水月。

不过,人类还是愈来愈依赖我们。

人类社会,也变得愈来愈复杂。

一阵警号声把我的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来。

有人跟踪我,而且不怀好意。

反侦探程序有时敏感过度,会发出误警。我特意在几条大街绕了一圈,穿过好几条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还是无法甩掉身后那个披黑衣且看不清容貌的男人。

这家伙愈逼愈近,我身上好几个反侦察程序同时指出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全部标示为红色最高警戒级别。

即使我只在绕圈,对方也一路追随,而且愈来愈毫不掩饰地跟踪,简直明目张胆得惊人。

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东西,是有人类在背后直接操纵,还是像我般只是人形软件要听命于主人,或者是两者皆非的人形炸弹黑客程序?

没有广告程序可以骗过我身上的侦察程序,但此时连它们都无法参透黑衣人,只知道是一个比推销公司的广告程序更讨厌的东西紧贴我背后不放,不只不怀好意,而且还怀有敌意。

我头也不回,穿过在实体世界里是铜锣湾地标的时代广场,经过那些曾经存活过也消失了,但见证了铜锣湾“日治时代”的百货公司如大丸、三越和松板屋,还有从未进驻过香港的高岛屋和纪伊国屋书店,身边擦过成千上万真人假人。

侦察程序警告:对方似乎有异动,请准备。

准备什么?反击吗?我开始后悔怎么不添置些像样的武器。

我现在身上只有最简单的攻击武器,也就是路人甲乙丙都有的那些普通不过的阳春程序,反击个屁!

不过,我身处的是网络世界里的铜锣湾,是集电子商务、玩乐、投资于一身的黄金地段。每英尺地价不逊于真实的铜锣湾(或者说真实版已今非昔比,连网络版也不如,但和“网络·上海”仍相距甚远)。一个网络炸弹如果爆炸,必然引起网络塞车、交易停顿等大灾难。是以网络保安异常严密,强大兼密不透风。

没有黑客会不顾后果贸然发难,也不可能轻易得手。

可是身上几个侦察程序再次同时发出危急警告。

在牛肉面、整容手术、股票必胜法和完美情人配对等林林总总的广告形成的招牌森林下,我再次注视黑衣人时,只见对方扬手,向前一掷。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其势之快,简直就像武侠小说里常见的无影手。

一道红光随即朝我射过来。

再定睛细看,发现这道光像充气般正在增大,很快变成一道光柱,不,是个硕大无比的红色光球,几乎比网络世界里的假太阳还要巨大。

很多人也同时举目观看,好比欣赏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文异象。不错,这种状况,不论在真实世界还是网络世界都是奇景。

可是,很少人意识到危险,也许他们只会视之为另类的街头推广活动。

我猜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回事:光球愈变愈大,最后向我滚过来,就像《夺宝奇兵》那类冒险电影里常见的场景般。

可是,我猜错了。

光球没有滚过来,而是发出一声巨响后爆开。

爆出来的有好几十头猛兽,如狮子、老虎、野狼、黑鹰……等濒临绝种的动物,还有麒麟、龙、火鸟等超现实的动物,一起发出怪异之至的叫声,向我扑过来。

虽说命悬一线间,但我毕竟不是人类,而可以多任务作业,同时运算多个程序,思想也可以开小差。我难免想,即使身处的是网络世界,但这种攻击手法未免太漫画化了,不够一本正经。

打斗这回事,随时涉及生死,应该严肃看待,不是吗?

不过,定睛一看,百兽空群而出,所到之处,其后尽是一片阒黑虚空,连个骨架或者别的什么也没剩下来,我便不敢看轻,更不敢小觑。

天知道掉进那虚空后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整个铜锣湾马上陷入一片混乱,人和程序相继逃亡。

网络铜锣湾难得如此“赶客”!

我更加不敢怠慢,马上拔足狂奔,幸好不到十步就是转角,于是我趁机急急改变方向,闪进一条巷子里。

再回头看时,只见百兽几乎与我擦身而过,它们一直向前冲,跑到好远好远。

眼见刚才还人来人往的大街,就此消失在虚空里,什么也没有剩下来。

老天,是什么一回事?!

真是诡异得不得了。

这群怪物的攻击真是冲着我而来吗?我只是个平凡不过的人形软件,我主人也只是个平凡不过的年轻人。

一阵怪叫又慢慢逼近,像要笼罩整条街。

是的,百兽刚才不错是向前冲,但其中一头竟然转向,去而复返,走斜路,衔我身影追来,大群禽兽于是马上又改变方向,紧随其后。

——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它们真是冲着我而来!

我一时间也实在说不出那头猛禽的名堂来,似鹰,但体形大得多,全身着火。我的记忆库跳出“火凤凰”的条目。

它一双像要看透我的眼睛,虽然没射出死光,却紧盯着我不放,叫我感到浑身不舒服。

我又拔足逃跑,可是它们也一直从后追赶,而且以高速愈逼愈近。

我前面的人也惊恐不已,如潮水般向前涌。

据我体内的程序估计,我再走不了二十步就会被吞噬。

我绝不能被这群动物践踏,或者追到。

我集中火力到双腿上,并切入了三倍速的加强模式(turbo mode)奔跑,但双脚比起猛禽的双翼可慢得多了。

幸好,前面就有一道光栅,一道可以通往网络世界任何地方的光栅。就像多啦A梦的“任意门”。

我和光栅之间堆塞了七个人,七个高矮肥瘦各不相同的男男女女。他们也察觉危机将至,但反应显然比我慢得多。

为求自保,我暗暗念了声“罪过”后,用尽全身力度向前猛冲,压过那七个人的上半身——反正他们也不会给压扁,而且他们即使死,也能复活。我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时间有限,此不赘言。

我抢进光栅时,已闻耳后生风,猛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惊骇无比恍如末世的景象:街上的一切人景事仿佛给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剩下的,是最虚无的虚空和一无所有。人类文明,至此告一段落,从宇宙这一宏大的舞台退场。我是见证历史终结的最后一人……

很快,我眼前一片全黑。不是猛兽来到跟前,而是我的身子准备撕裂、分解成数以亿计的位,好让光栅传送到别的地方。

只要尽快离开就可以了,去什么地方都行。

传送准备开始。

一切吞噬已暂时离我而去。

我什么也没听到。耳际一片宁静。

我虽然看不见黑衣人,但他一定躲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切。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明显是冲着我而来,要置我于死地。为什么?

细心一想,原来已超过七十二小时没接收过主人的讯息,这是什么一回事?难道他并不是在家里睡大觉?!

我是他的替身,在网络世界遭人追杀,说不定,他在现实世界也遭同一命运!

我不知道在现实世界逃亡会是怎样,但以我有限的理解,还是觉得,在那个服膺牛顿力学三大定律而不是网络数据计算的世界里,不但没有光栅和黑客程序可资利用,还要拖着沉重的血肉之躯,逃亡应该困难得多。

换言之,在网络世界,只要利用戏法,掩人耳目逃走可较为容易。

不像我在网络世界可以利用光栅逃走,他可以怎样避过杀手?难道,他已遭遇了毒手,所以我才迟迟联络不上他?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他?他做了什么事?

——主人,你到底去了哪里?安全与否?请发短讯给我。

趁身体开始分解前,我发了个短讯到现实世界给他,希望他尽快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