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好士兵 第二章
“起床了。”
他醒来。
黑暗。他在被单下挺直身,心想是谁用那种语气对他说话。没人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讲话的,再也没有了;就算没完全睡着,在显然是深夜的时刻突然醒来,他也听见了那种语调,他已经有二十、也许三十年没听过了。傲慢。毫无敬意。
他将头探出被单,钻进房间温暖的空气,在只有一道光源的阴沉中转头看是谁胆敢那样对他开口。
一瞬间的恐惧──有人穿过守卫跟安全防线了吗?──感觉被一股激烈的渴望取代,想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厚颜无耻。
闯入者就坐在靠近床脚的一张椅上。他的样子看起来相当怪;那是种新的不寻常、无法形容,甚至异邦的感受。他给人的感觉像是些许扭曲的投影。衣服也很奇怪;宽松,颜色鲜艳,尽管在床旁的油灯照耀下也一样。那人穿得像小丑或弄臣,但太过对称的脸看起来却……严肃?轻蔑?那种……异国感让事情很难搞清楚。
他开始摸索眼镜,但他其实戴着它睡觉。医生五年前给了他一双新眼睛,但是六十年的近视却给了他深根蒂固的反射动作,总想寻找不存在的眼镜,每次醒来都是如此。他总认为那是个得付出的小小代价,加上现在的回春手术……睡意从眼中散去。他坐起来,看着椅子上的人,开始想他是在作梦还是看到了鬼。
那人看来很年轻,有张宽大、棕褐色的脸,黑发束在后脑勺,不过这不是他脑中浮现灵魂跟亡者的原因。那跟黑暗有关,跟他脸上漆黑如洞的眼睛有关,还有那异邦的脸孔。
“晚安,行政官,”年轻人的声音缓慢慎重。不知如何,那听起来像某位更年长的人,老得让行政官感觉自己突然好年轻。那让他不寒而栗。他环顾着房间。这人是谁?他怎么进来的?这座宫殿应该是坚不可破的。到处都有守卫。发生什么事了?恐惧感再度涌起。
前一晚的女孩身影仍躺在大床的对面,看来只是床单下的一团。几个冬眠的萤幕位于行政官左边的墙上,映着床头微弱的光线。
他浑身惊恐,不过已完全苏醒、迅速思考。床头柜藏了把枪;床脚的那人似乎没有携带武器。房间里的麦克风跟摄影机都在待命,自动电路等待特定的句语启动它们。有时候他希望独处,有时则希望自己录些东西,他也当然晓得总有人可能闯进这里,无论保全多么滴水不漏。
他清清喉咙。“好啊,这真是个惊喜。”他的嗓音稳定、听来平静。
他抿嘴微笑,对自己感到高兴。他的心脏──一位年轻煽动份子女性十一年前的心脏──正快速搏动,但没快到令人担忧。他点点头。“这真是个惊喜,”他重复。好啦;完成了。现在地下控制室的警铃已经响起,守卫几秒后就会塞满门口。或者他们不会冒险,转而释放天花板的瓦斯槽,用令人盲目的烟雾将他们吹到窒息。他的耳膜可能会破裂(他边想,边咽下口水),但他总是能从健康的反对派身上取得新的。也许他甚至不必这么做;谣传说回春手术有可能加入身体部位重新生长的服务。“好啊,好啊,”他听见自己说,只为确保电路没有收到第一或第二次的指令。“这确实是个惊喜。”守卫随时都会抵达……
身着明亮服装的男子笑了。他诡异地屈起四肢,倾身直到手肘靠在华丽的床脚柜上。他移动嘴唇,露出应该是微笑的表情。他伸手从宽松丑角裤的一个口袋掏出一把黑色小枪。他将枪直指着行政官,说:“你的指令没作用了,行政官基尔安。你不会再预期到更多惊喜,我也不会。地下保全中心就跟其他东西一样死寂。”
行政官基尔安瞪着那把小枪。他看过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水枪。发生什么事?他真的是来杀我的吗?那人显然穿得不像杀手,而且想当然任何认真的杀手会在睡梦中杀掉他。这家伙在这里坐得越久、继续说话,他的处境就越危险,无论他跟保全中心的连线有没有被切断。他也许疯了,但他可能不是杀手。真正专业的杀手表现成这样实在荒唐可笑,而只有极度高强、完全专业的杀手能渗透宫殿的防线……因此,行政官基尔安尝试压下自己疯狂跳动、叛逆的心脏。该死的守卫在哪?他再次想着藏在背后装饰床头柜里的枪。
年轻人交叠双手,小枪不再指着行政官。“介意我讲个小故事吗?”
他一定疯了。“不,不介意。你为何不说个故事给我听?”行政官说,用最友善慈祥的声音说。“附带一提,你叫什么名字?你对我似乎占了上风。”
“我的确是,不是吗?”年轻人嘴唇传出的年迈声音说。“其实是两个故事,不过你知道其中一个的大部分。我会同时讲出来,看你能不能分辨哪个是哪个。”
“我──”
“嘘,”那人说,把小枪贴在唇上。行政官看着床对面的女孩。他这才发现他跟入侵者正在用相当低的语调交谈。也许若他能把女孩弄醒,她就能够吸引火力,或起码让对方分心,他则抓起床头柜的枪;感谢新治疗,他比二十年前快多了……天杀的守卫到哪里去了?
“现在听着,年轻人!”他吼道。“我只想知道,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嗯?”
他的声音──没有放大就足以响彻大厅跟广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该死,地下室保全中心的守卫就算没麦克风也应该听得见了。床对面的女孩连一动也没动。
年轻人扮了个怪相。“他们都睡着了,行政官。就剩下你跟我。现在,这个故事……”
“等等……”行政官基尔安猛吸气,在被单下抽回双脚。“你来此的目的是为什么?”
入侵者看来有些讶异。“喔,我是来除掉你的,行政官。你即将被铲除。现在……”他把枪搁在床脚柜顶上。行政官瞪着。要抢过来太远了,不过……
“这个故事,”入侵者说,坐回椅子上。“很久以前,在一个位于本星球重力场外且很远的地方,有个神奇世界,那里没有国王、没有法律、没有钱跟财产,但每个人都过活得跟王子一样,行为非常良好且万物无缺。这些人活在和平中,但是变得无聊,因为天堂过了一段时间就会那样,所以他们开始执行善良工作的任务;你可以说是慈善地拜访日子过得没那么好的人。他们也总尝试将他们眼中最珍贵的礼物带给他们,知识和资讯。当他们尽可能分散资讯同时,由于这些人很怪,所以他们痛恨阶级、痛恨王国……痛恨所有的神职阶级……甚至是领导者们。”年轻人冷淡微笑。行政官也是。他抹抹额头、在床上往后移些,彷佛想更舒服些似的,心脏依然狂跳。
"嗯,有段时间一股可怕力量威胁着破坏他们的善良工作,但他们抵抗着而且获胜,结束时比以往都更为强盛。要是他们为了自己而如此在乎权力,他们一定会吓坏的,他们却只感到些许担心,从他们的权力程度来看只是寻常不过的事。他们挥舞那种权力自娱的一种办法是介入族群,他们心想或许能从经验中获益,而在众多族群里这么做的最有效率办法就是找上领导人。
“他们的许多人成为伟大领袖的个人医师,身上的药物跟疗法对相对原始的人们而言简直就像魔法,确保伟大良好的领袖有更高的存活机率。他们喜欢以这种方式工作;你懂吧,提供生命而不是应付死亡。你或许会称他们软弱,不过因为他们很不情愿杀戮,他们也许会同意你,但他们的柔软就有如海洋。而且,嗯;去问任何海洋舰长大海有多么无害弱小吧。”
“是的,我懂了,”行政官说,往后更靠一些,将枕头放在背后更远的地方,查看他跟床头柜藏着枪的柜子的相对位置。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冲。
“这些人会做的另一件事,相对于处理生命而非死亡,就是提供低于特定科技水准的特定族群的领袖们一样礼物,是这些领袖用尽财富权力都买不到的;死亡的疗方。返老还童。”
行政官瞪着年轻人,好奇心突然压过了恐惧。他指的是回春治疗吗?
“啊;开始听出意义了,是不是?”年轻人微笑。“你想得不错。那正是你正在进行的疗程,行政官基尔安。你去年才付了钱。而且你──倘若你记得──承诺要支付比白金更多的价格。你记得吗,哼?”
“我……我不确定。”行政官基尔安拖延着。他可以用眼角看见枪所在的床头柜了。
“你承诺停止在尤瑞坎的屠杀,记得吗?”
“我也许说过我会重新考虑种族隔离跟迁移政策──”
“不,”年轻人挥着手。“我是说屠杀,行政官;还记得死亡列车吗?废气其实最后是从尾端车厢排出来的。”年轻人的嘴唇摆了个类似冷笑的动作,摇摇头。“有唤起任何回忆吗?没有?”
“我不晓得你在讲什么,”行政官说。他的手掌流着汗,又冷又滑。他把手在床单上抹了抹;要是他拿到枪,那绝对不能滑掉。入侵者的枪还躺在床脚柜上。
“喔,我想你是知道的。事实上,我知道是如此。”
“要是任何保全部队成员有任何暴行,他们会被彻底地──”
“这可不是记者会,行政官。”那人稍微朝椅背靠,远离床脚柜的枪。行政官紧张起来、开始发抖。
“重点是,你给了承诺却不遵守,所以我来这里履行惩处条款。你被警告过,行政官,能被赋予的也能被夺走。”入侵者更往后靠、环顾黑暗的套房,对行政官点点头,同时把手枕在脑勺后。“跟这一切道别吧,行政官基尔安。你将被──”
行政官转身,用手肘猛槌隐藏面板,床头柜的一部分于是转了过来;他从钳夹抽出枪并转身指着男子,找到板机扣下。
什么也没发生。年轻人正看着他,手仍摆在脖子后面,身体缓缓地前后摇晃。
行政官又多扣了几次板机。
“有这些会比较有效,”那人说,伸入上衣口袋,把十来枚子弹扔在行政官脚边的床上。
闪闪发亮的子弹边滚喀答作响,在床单上堆成一团。行政官瞪着它们。
“……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他说,舌头沉重又干燥。他感觉自己的肠子开始松弛,然后绝望地揪紧,突然感觉又像个小孩,彷佛回春手术的效力过了头。“任何东西。任何东西。我能给你比想像更多,我可以──”
“没兴趣,”那人说,摇摇头。“故事还没说完。你知道,这些人,这些软弱又偏好应付生命的善良好人……当有人跟他们约定时,就算对方在承诺后杀了人,他们仍然不喜欢以死相报。他们宁愿用魔法跟宝贵的同情做第二好的事。所以这些人就消失了。”那人再度往前倾,靠在床脚柜上。执政官瞪着他,不断发抖。
“他们──这些好人──会把坏人弄不见,”年轻人说。“他们并且会雇人找到坏人,以便将他们带走。这些人──这些收集者──喜欢对被收集者加诸死亡的恐惧,而且倾向穿得……”他示意着自己五彩缤纷的服装。“……很随性。而且当然──多亏魔法──他们要进入世上守卫最严密的宫殿也毫无困难。”
行政官咽下口水,用一只颤抖得发狂的手,终于将毫无用武之地的枪放下。
“等等,”他说,尝试控制嗓音。他的汗沾湿了床单。“你是说──”
“故事就快讲完了,”年轻人打断。"这些好人──你称之为软弱,如我所说的──会铲除坏人,而且把他们弄走。他们把他们放在一个制造不了伤害的地方。不是天堂,感觉也不像监狱。这些坏人,他们有时得倾听好人告诉他们自己有多坏,他们永远没机会重蹈覆辙,不过能过着舒适、安全的生活,然后和平死去……感谢这些好人。
“而尽管有人会说这些好人太软弱了,软弱善良的好人却会说,这些坏人犯的罪通常太过可怕,根本没有已知的办法让坏人感受到他们造就的痛苦跟绝望的百万分之一,所以重分配有什么意义?那只是把死亡套在暴君的性命上的另一种可憎办法。”年轻人短暂露出不安的神情,然后耸肩。“如我所说;有些人会觉得他们太软弱。”他拿起床脚柜的小枪,放进裤子的口袋里。
那人缓缓起身。行政官的心脏仍碰碰跳着,但双眼已盈满泪水。年轻人弯身抓起几件衣服,丢给行政官,后者抓起来抱在胸前。
“我的提议还是有效,”行政官基尔安说。“我能给你──”
“工作满意度,”年轻人叹息,瞪着一只手的指甲。“你能给我的就是那个,行政官;我对别的事没兴趣。穿上衣服,你得离开这里。”
行政官开始穿上衬衫。“你确定?我相信我甚至发明了几个旧帝国不晓得的恶行。我很乐意跟你分享。”
“不,谢了。”
“你说的那些人到底是谁?”行政官扣上扣子。“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穿上衣服就好。”
“嗯,我还是觉得我们能达成某种协议……”行政官扣好领子。“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不过你不是个杀手,我理应感到感激吧,嗯?”
年轻人笑了,彷佛在指甲挑出什么。他把手插进小丑裤的口袋,行政官踢掉被子去拿他的长裤。
“是的,”年轻人说。“以为你会死掉一定很吓人。”
“不是最愉快的经验,”行政官同意,在裤子里拉起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
“不过我能想像,你得到缓刑会宽慰许多。”
“哼嗯。”行政官短促笑出声。
“有点像被困在一个村子里,想着你就要被枪决……”年轻人打趣着,在床脚面对行政官。“……然后被告知你的命运顶多是移居。”他微笑。行政官迟疑了。
“移居:用火车,”年轻人说,将黑色小枪从口袋掏出。“一列载着你家人、你街上的人跟你村庄的人的火车……”
年轻人调整黑色小枪的某样东西。“……然后最后除引擎火焰外啥也没剩下,还有很多死人。”他冷冷微笑。“你认为呢,行政官基尔安?像这样吗?”
行政官停止移动,双眼瞪大地望着枪。
“那些好人叫做‘文明’,”年轻人解释。“我也一直觉得他们太软弱了。”他伸长手,握着那把枪。“我一段时间前停止替他们工作。我现在独立作业。”
行政官说不出话,看着黑色枪管上方阴暗、年迈的双眼。
“我,”那人说。“名叫夏瑞狄恩·扎卡维。”他将枪对准行政官的鼻子。“你被宣判死亡。”
他击发枪枝……行政官把头往后一抽尖叫起来,于是一发子弹打穿了口腔上壁,接着才在他的脑袋炸开。
脑浆洒在华丽的床头柜上。躯体跌进柔软的被单、抖动了一下,不断喷出血来。
他看着血流涌出。他眨眨眼,眨了几下。
然后缓缓地,他脱下俗艳的服装。他把衣服塞进一只黑色小帆布背包里。他底下穿着一件式的暗影色衣物。
他从背包拿出平光的黑面罩,把它挂在脖子上但没戴上。他走到床头从睡着的女孩脖子上撕下一小条透明贴片,然后回到房间的阴暗角落,边走边戴上面罩。
他借着夜视镜打开保全系统控制面板,然后小心移除几个小盒子。接着又轻又缓慢地,他走向覆满墙面的情色绘画,那背后隐藏着行政官通往下水道跟宫殿屋顶的紧急逃生道。
他在关上门前缓缓转身,看着床头柜雕出来的曲线沾满血腥。他冷淡微笑,带着一丝不确定。
接着他消失在黑色石墙深处,化为夜晚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