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远行 第三章
男子站在一小堆隆起的黏土上,望着巨大树木的根,它们早已为暗褐色的汩汩流水冲刷裸露殆尽。雨从空中涌下;一大片棕色汹涌的水潮扯裂着树根,猛烈激出浪花。光是雨水本身便让可见度降低到几百公尺,也早已让身穿制服的男子浑身湿透。制服本来是灰色,但雨跟泥巴将它变成了深棕色。原本出众、贴身的制服,如今在雨跟泥巴下化为不断滴水的褴褛衣衫。
树倾斜倒下,撞进棕色涡流、将泥巴喷在男子身上,后者退开了,抬起脸面对阴沉灰的天空,让持续不止的雨冲掉皮肤上的泥土。大树挡住轰然灌注的泥浆,迫使一部分流过黏土丘,让那人不得不更往后退,退到一堵粗糙的石墙与一座高耸的古老混凝土门楣,后面的路布满裂痕又崎岖,一路延伸到一栋又小又丑的农舍,蹲踞在靠近混凝土丘的山顶附近。他留在那里,望着绵长褐色的涨潮水痕流过,吞噬小小的黏土地峡;接着小丘崩塌,树消失在河另一边的下锚点,被翻过来上下倒转,在河面上整个来回翻腾,朝着湿透的山谷还有后方低矮的山丘前进。男子看着洪水另一边崩溃的河岸,巨树的树根就是从那里像裸露电缆一样扯出地面的;接着他转身,脚步沉重地往农舍走去。
他绕过屋子。广大的混凝土方形地基边长将近半公里,仍然为水所围绕;棕色水浪拍打着每一侧的边缘。高耸笨重的古老金属结构早已年久失修,隐约浮现在朦胧雨中,盘据在满是坑洞跟裂痕的混凝土地表,宛如某场特大号棋局被遗忘的棋子。农舍──因周围的混凝土而显得可笑──在被遗弃的机器下看来更加荒诞了,只因为它们彼此靠得很近。
男子绕过建筑时看着这些,但没有看到想找的东西。他踏进农舍。
杀手在他甩开门时抖了一下。她绑着的椅子──一张木制小椅──危险地靠在一排厚重的抽屉柜旁,而她扭动时椅腿刺耳地刮过石材地板,让椅子跟女孩重重滑倒摔在地上。她的头撞上铺石,大叫出声。
他叹息。他走过去,靴子每走一步都嘎吱作响,把椅子拖起来摆好,一如往常踢开一片镜子碎片。女子松弛地摊那里,但他晓得她是假装的。他把椅子移动到小房间中央。他这么做时仔细盯着女子,避开她头的方向;他之前在绑她时被赏了一记头锤,差点打断他的鼻梁。
他看着她的绳结。她椅背后双手上的绳子已经磨损了;她尝试用一个抽屉柜上面打破的手持小镜割断绳结。
他留她毫无生气地垂在房间中央,也就是他看得见她的地方,接着走向在农舍墙上挖出来的小床,重重倒在上面。床很脏,但他已经累坏,也湿透得不想管了。
他听着雨敲打在屋顶上,听着风透过门跟破裂的窗户呼啸,听着稳定的滴水声,从漏水屋顶滴到铺石地上。他听着是否有直昇机的声音,但根本没有直升机。他没有无线电,也不晓得他们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们只要天气许可便会搜索,但他们会找他的参谋车,而那辆车早就不见了;它被雪崩般的褐色河水给冲走。那可能得等上好几天。
他闭上眼,几乎立即坠入梦乡,但战败的意识彷佛不让他逃脱,并且抓住了他,在他几乎睡着的脑袋里填满泛滥跟败退的影像,骚扰着他无法歇息,回到清醒时持续的疼痛跟沮丧之中。他揉揉眼,但他脏污的双手把沙粒跟泥土揉进了眼睛。他尽可能用破烂肮脏的床单擦干净一根手指,对着眼揉了些口水,因为他觉得要是他让自己哭,他可能会停不下来。
他看着女子。她正假装苏醒过来。他但愿有力气跟意图走过去痛打她一顿,但他太累了,太意识到自己除了她还得面对战败的整支军团。鞭打任何个人──更别提束手无策、斗鸡眼的女子──会是种对他就算真的存活,而对其没落可悲又漂亮的补偿办法,而他则会永远后悔做过这种事情。
她夸张地呻吟。一条细细的鼻涕从她鼻子流下,滴在她穿着的厚重外套上。
他转开头,感到厌恶。
他听见她大声擤着鼻子。等他转回头,她的眼睛已经睁开,满怀恶意地瞪着他。她其实只有一点斗鸡眼,不过那种不完美却令他更感不悦。要是好好洗个澡、给套像样的衣服,他想,那女子应该看起来几乎够漂亮。但现在她被埋在一件油腻的绿色大衣下,上头沾满了泥,她肮脏的脸也几乎被遮住;部分是厚重外套的领子,部分则是她又长又脏兮兮的头发,头发被发亮的小泥团黏在外套不同的地方上。她在椅子上诡异地动着,彷佛在用椅背抓痒。他分不出来她究竟是在测试手上的绳结,还是只是为跳蚤所困扰。
他不认为她是来杀他的;但几乎能确定她符合衣着的身份,一位助手。她很可能是在撤退时被留在后头,不知是太害怕、太自傲或太蠢地四处游荡,直到瞧见一辆参谋车困在被暴风雨冲刷的坑洞中。她尝试杀他的举止很勇敢但也很可笑。她纯粹侥幸地用一发子弹打死他的驾驶;第二发从侧面击中他的脑袋,她在他瘫倒同时丢掉弹匣清空的枪,抓着刀朝车跳来。没有驾驶的车滑下茂密的草坪波,掉入河流棕色的涡流。
多么愚蠢的行径。有时英雄主义令他感到恶心;它们对于衡量情势风险的士兵彷佛像是侮辱,造就镇静、精明的决策,全根基于经验跟想像力。那种不爱现的军旅生涯不会赢得奖章,但会赢得战争。
仍因子弹擦伤而头昏脑胀,他在车子向前倾摇晃、撞进河流涌起的力道时摔进车后脚踏板区。女子差点拿那件厚得要命的长大衣将他闷死在水里;被那样困住、头又因为头颅的子弹擦伤而回荡着的他自然没法对她结实挥出一拳。在那段荒谬、受限、令人挫折的几分钟,与女孩的打斗彷佛像是他的军队正席卷整个平原的一团混乱;他有力气空手打死她,但狭小的战场跟她包围的沉重大衣却裹着和禁锢着他,直到一切都太迟了。
车撞上混凝土岛、整个翻覆,将他们两人抛向受侵蚀的灰色地表。女子小声尖叫;她举起之前一直卡在绿色大衣折层里头的刀,但他也终于得以清除阻碍,拳头令人满意地命中她的脸颊。
她碰地倒在混凝土地上;他转身看着车从船台摩擦滑下,为涨起的棕色浪潮所扯开。车仍歪向一边,接着几乎立即地沉没。
他那时转回身,很想踢一脚失去意识的女子。但他踢掉了刀,让它打转着飞进河里,跟随灭顶的参谋车的后尘。
“你们赢不了的,”女子说,吐了口口水。“你们没办法赢过我们。”她愤怒地摇着那张小椅子。
“啥?”他说,从白日梦醒过来。
“我们会赢的,”她说,猛力在石地板摇晃椅子咯咯作响的脚。
在这一切后,我干嘛把这愚蠢的傻瓜绑在椅子上?他心想。“你会没事的,”他疲惫地告诉她。“事情现在……显得有点消沉。你有觉得好点了吗?”
“准备去死吧,”女子说,瞪着他。
“没有事情比那更明确了,”他同意,望着破烂床铺上面的漏水天花板。
“我们是无敌的。我们绝不放弃。”
“嗯,你们已经证明了还不够无敌。”他叹息,想起这地方的历史。
“我们被背叛了!”女子大叫。“我们的军队从不战败;我们──”
“被人从背后偷袭。我知道。”
“没错!但我们的精神永远不死。我们──”
“唉,闭嘴!”他说,将腿转到狭窄小床的侧边面对女子。“我听过这种狗屎。‘我们被抢了’。‘老乡的人们辜负我们。’‘媒体在跟我们作对’。都是狗屎……”他将一只手掠过潮湿的头发。“只有最年轻或最笨的人会认为战争只需要靠军队支撑。只要消息比信差骑士或鸟腿更快传遍整个……国家……管它是什么……那就是战斗。那是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不是躺在地上抱怨。你若输了,就是输了。别发牢骚。要不是这场他妈的雨,你们这次也会输的。”他在女子深吸气时举起一只手。“还有,不,我不相信神站在你们这边。”
“异端教徒!”
“谢谢称赞。”
“希望你的孩子都死去!而且死得很慢!”
“嗯,”他说。“我不确定我合不合资格,就算是的话也有得等了。”他倒回床上,然后面露惊骇,马上又坐了起来。“狗屎;他们真的在你们很年轻时就招募你们。任何人那样说都太可怕了,更别提是个女人。”
“我们的女人比你们的男人更有男子气概,”女子嘶声说。
“而你们仍然生育。我想选择一定很少。”
“愿你的孩子受难可怕地死去!”女子尖叫。
“嗯,要是那真是你的想法的话,”他叹息,再度躺下。“那么我能祝福你的顶多就是希望你能成为你显然身为的那个白痴。”
“野蛮人!异教徒!”
“你的咒骂语就快用光了;我建议留些晚点用。虽然保留实力一向不是你们这些家伙的长处,是不是?”
“我们会辗碎你!”
“嘿,我被辗碎啦,我被辗碎啦。”他不感兴趣地挥一只手。“现在闭嘴。”
女子嗥叫,用力摇着小椅子。
也许,他想着,我该感激有机会避开指挥的责任,面对那些蠢蛋无法自己应付、瞬息万变的变化,足以像泥巴一样令你身陷泥沼;如潮水般的报告,关于部队动弹不得,被冲走,被抛弃,被截断去路,从重要据点撤退,哭喊寻求协助,寻求安慰,寻求援军,更多卡车,更多战车,更多木筏,更多食物,更多无线电……越过某个点后他就无能为力了。他只能确认,回覆,拒绝,延迟,下令停止;然后就是无、无、无。报告继续涌入,堆成像是单一颜色、有数百万片的纸制马赛克画,犹如一支军队的照片一点一点解体,如纸张般被雨水软化,弄湿、脆弱最后终于碎裂。
所以他在孤立无援时逃走了……但他暗地并不感激,并不真的觉得高兴;他对离去感到气愤又生气,还有将事情留给他人之手,还有远离核心,还有无法知晓发生了什么。他焦躁得像母亲担忧刚踏上战场的年轻儿子,逼得流出泪来或无异议尖叫或倍感无力,一种毫不留心且无法停止的动量。(他发现这整个过程根本不需要任何敌军。战争存在于他与他麾下的军队之间,对付着各种状况。加入第三者就实在多余了。)
首先是雨,然后是他们未曾听闻的艰难,接着山崩切断了他跟其余指挥护卫队的会合,再来是这浑身泥水破烂的准杀手蠢蛋……
他再度坐起来,将头埋在手中。
他尝试做太多了吗?他上星期只睡了十小时;难道那遮蔽了他的理智,降低他的判断能力了吗?或者他睡太多了?这样稍微多些的弱点能造就什么差别吗?
“我希望你死掉!”女子的嗓音粗厉叫道。
他看着她,皱起眉,想着她如何能解读他的思绪,希望她能闭上嘴。也许他应该塞住她的嘴巴。
“你在退让,”他指出。“一分钟以前你告诉我的是我会死掉。”他碰地躺回床上。
“混帐!”她尖叫。
他看着她,突然想着他躺在这里,就跟坐着的她一样算个囚犯。她的鼻子下又出现了鼻涕。他把头转开。
他听见她哼着鼻子,接着吐口水。要是他有力气就会笑了。她用吐口水表达轻蔑;但她那一两滴跟淹没一个战斗机器的洪水相比又算什么,尤其后者还是他花了两年整装训练的?
而他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还把她绑在椅子上?难道他尝试制造多余的机会跟命运,好密谋对付自己吗?一张椅子;一位女孩绑在椅子上……相似的年龄,也许年长些,但拥有同等渺茫的未来,穿着欺骗的长大衣想假装身形更大,唯独失败了。相似的年纪,相似的身形……
他摇摇头,强迫思绪远离战斗,远离那场失败。
她瞧见他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准嘲笑我!”她尖叫,在椅子上前后摇动,因他的蔑视而愤怒。
“闭嘴,闭嘴,”他疲累地说。他知道那没有说服力,但他没办法让声音显得更有权威。
令人讶异,她闭嘴了。
雨水,还有她;有时他希望他能相信那是命运。也许信神的话有时会有用。有时候──如现在,一切都与他作对,他的每个转弯都会让他再度为恶毒的刀所扭动、在他已经获得的伤痕上再一次被重击──若能相信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全部事先注定和写下的,一定会容易接受得多,而你只需翻着某本巨大而不可亵渎的书页……也许你根本没机会写下属于自己的故事(以及他自己的名字,尽管这种企图对他来说反而是种嘲弄)。
他不晓得该怎么想;难道那里真有个美好又教人窒息的命运,一如某些人所想的吗?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想回到繁忙来往的报告跟指挥命令,足以扼杀脑中的其他思绪。
“你们正在打败仗;你们在输掉战争,不是吗?”
他考虑什么也不说,但看在她会将那视为软弱的迹象,所以决定继续。
“真是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他叹息。“你让我想起一些策划这场战争的人,斗鸡眼、愚笨又停滞不前。”
“我才没有斗鸡眼!”她尖叫,马上哭了起来,头因沉重的抽噎而压低,摇晃身躯和大衣折层,椅子咯吱作响。
她肮脏的长发遮住脸,从长大衣宽大的翻领从头垂落;她的手臂几乎与地面平行,因为她是如此往前倾着哭泣。他希望能有力气走过去搂着她,或者打烂她的脑袋;他愿意做任何事阻止她发出那不必要的噪音。
“好啦,好啦,你没有斗鸡眼。对不起。”
他躺回去,一只手盖在眼睛上,希望他的声音够有说服力,但确定那听来就跟他一样毫无真诚。
“我才不要你的同情!”
“再次对不起;我撤回那句话。”
“这……我不是……那只是……轻微的缺陷,而且那也没阻止军队委员会接受我。”
(他记得,他们也接受小孩跟领退休金的人,不过他没对女子提这件事。)
她大力吸鼻子,等她抬起来头、头发也转开时,他看见她鼻尖下有一大坨鼻涕。他想也不想就跳起来──身上的疲劳感愤慨尖叫着──走向她时撕下床位上方薄窗帘的一块。
她看见他拿着一小块破烂的布过来,使尽浑身力气尖叫;她用光肺的空气昭告外头多雨的世界,她就即将要被谋杀了。她猛力摇椅子,他因而只得冲过去以一只靴子踩着两腿间的支架,防止椅子倒下。
他将破布摆到她脸上。
她停止挣扎。她瘫软,没有奋斗或扭动,但晓得做任何事都完全毫无意义。
“很好,”他说,放心下来。“现在,擤鼻子。”
她擤了。
他抽回破布折好,放在她脸上要她再擤一次。她擤了。他折好后用力抹她的鼻子。她发出长而尖的声音;鼻子很酸。他叹息,扔掉了破布。
他没有再躺下,因为那样他会很想睡又想很多,而他不想睡觉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醒不过来,他也不愿思考,因为那根本帮不了他。
他转开站在门前,站在尽可能近的地方,门也仍半开着。雨洒落进来。
他想着其他人;其余的指挥官。该死,他唯一信任的是罗格坦─巴尔,而他太资浅了,没法接掌指挥。他痛恨被置于这种处境,踏入一个已经建立好的指挥体系,通常已经腐败、满是靠特权的近亲,而且必须花如此多的时间,因为任何缺席、迟疑甚至休息都会让他周遭这些毫无头绪的泡沫脑袋有机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但话说回来,他告诉自己,有哪个将军会完全喜欢他接管指挥权?
反正,他远离得还不够;一些疯狂且几乎确定丝毫无效的计划,还有他不够明显的运用武器之尝试。有太多仍然留在他的脑里。那个私密之地,一个他晓得文明不会查看的地方,尽管那出于他们乖戾的过度讲究,而不是因为办不到……
他忘了女子。他没看着她时她彷佛不存在了,她的声音跟挣脱的努力都只是某种荒唐的超自然表现形式的结果。
他打开农舍门。你能看见雨中的任何事物。个别的雨滴在迟缓的眼中化为线条;它们一再构成你心中带着的形体,在视线里维持不超过一下心跳,接着便持续重复下去。
他看见了椅子;一艘不是船的船;有两个影子的男人,还看见了瞧不见的事物;一个概念;一个适应、自我追寻的生存渴望,扭曲最终触手可及的一切,移除、加入、打烂又创造好让特定的一组细胞延续,以及能向前移动并做出决定,继续移动,继续决定,知道──要是别无他物──它至少存活着。
而它有两个影子,也是两件事,是需求也是方法。需求很明显;击败生命的敌人。方法则是按意愿夺取跟扭曲物质与人们,接着赢过一切能用来战斗的东西;没有事物可被排除,一切都是武器,而操作这些武器的能力,便是寻找它们并选择该用谁瞄准开火;这个才华、这种能力,即为武器之使用(use of weapons)。
一张椅,一艘不是船的船,有两个阴影的男人,以及……
“你要把我怎么办?”女子的嗓音颤抖。他转头看她。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她看着他,眼睛睁大。她似乎准备吸气好另一次尖叫。他实在搞不懂;他用完全正常、适恰的问题问她,她却表现得好像他说要杀她一样。
“拜托不要。喔拜托不要,喔拜托,拜托不要,”她再度啜泣,哭而无泪。接着她的背脊彷佛断了,哀求的脸随垂下而几乎碰到膝盖。
“不要什么?”他倍感困惑。
她彷佛没听到他;她只是垂在那里,瘫软的躯体因抽噎而抖动。
正是这种时候让他不再去理解他人;他就是搞不懂他们的脑袋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拒人于外,深不可测。他摇摇头,开始绕着房间走。屋子里恶臭又潮湿,而且带着一股毫无改善空间可言的感觉。
这里一直都是个难熬的困穴。也许一些不识字的文盲曾住在这里,担任这个或那个被遗弃的机器的监护人,长得惊人的岁月早在这些人民所展现对战争的显着爱好下粉碎;一处丑陋地带的艰苦生活。
他们何时会来?他们会找到他吗?他们会不会认为他死了?他们可曾听见他无线电的讯息,在山崩切断他跟其余指挥护卫队的联系之后?
他有把这件该死的事做对吗?
也许他没有。也许他会被留在后头;他们会认为搜索无用。他几乎不怎么在乎。被俘虏不会增加额外的痛苦;他的内心早就沉浸过那回事了。要是他愿意,他几乎能欣然接受;他知道他办得到。他只需要有能被骚扰的力气就好。
“要是你打算杀我,你能做得快一点吗?”
他开始对这些持续的打岔感觉厌烦了。
“嗯,我没打算杀你,但要是你继续这样抱怨,我也许会改变心意。”
“我恨你。”她似乎只能想出这句话。
“而我也恨你。”
她又哭起来,哭得很大声。
他再度望入雨中,瞧见了斯达伯林德号。
败退,败退,雨水呢喃;战车陷在泥巴里,人们在汹涌的骤雨里投降,一切都逐渐瓦解。
还有一位愚蠢女子,和流鼻水的鼻子……他大可一笑置之,对着伟大跟琐碎之间的时空,对着壮观的浩瀚与粗制滥造的荒谬,有如吓坏的贵族必须与酒醉、肮脏的庶民共乘马车,后者全身染病,当着他们的面交媾,华丽的服饰与跳蚤。
笑,那是唯一的答案,唯一不会遭受嘲笑驳斥的回答;那是共通分母之中最低的最底层。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说,突然转身。他突然想到她可能并不晓得他是谁,他若发现她尝试杀他只因为他坐在一台大车里,而非认得他是整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他也丝毫不会讶异的。他根本不讶异知道那些;他几乎是如此期望。
她抬头。“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你晓得我的名字或阶级吗?”
“不知道,”她吐出。“我该知道吗?”
“不,不,”他大笑,转过身去。
他短暂望着外头的灰雨高墙,彷佛像个老朋友似的,接着转身走回床,再度躺在上面。
政府也不喜欢。喔,他跟他们保证过,有钱人、土地、财富名望跟权力的增加。要是文明没及时把他拉出来,他们会枪毙他的;他们会看在这次败仗的份要他的命。那本可是他们的胜利,但也是他的失败。标准的怨言。
他大多时候尝试告诉自己他会赢。他知道他会,但只有在战败时即刻的瘫痪会让他真正思考,尝试将他生命的网重新连接完整。而那时他的思绪也会回到名为斯达伯林德号的战舰,以及它所代表的事物;他会想起制椅者,以及那平凡描述背后回荡的罪恶。
这次的战败比较好,不是针对个人。他是军队指挥官,他对政府负责,他们也可以除掉他;但在最后的算帐时刻,负责的不是他,而是他们。这场冲突里也毫无私人恩怨。他从未见过敌军的领导人;他们对他而言是陌生人,只有他们的军事习惯、喜爱的部队移动风格与应战方式令他熟悉。那种分裂的干净度彷佛软化槌打在头上的雨。一点点而已。
他羡慕那些能被生出、被养大的人,跟着周遭的人们成熟、拥有朋友,与特定一群相识的朋友在一处地方定下来,过着普通、不引人注意、毫无危险的生活,年老,然后被替换掉,孩子们前来拜访……然后老死微笑,对过往的一切感到甘愿。
他无法相信自己能如此感受,渴望着能过这种日子,能拥有如此深埋的绝望,如此丰富的喜悦;不必紧拉着生命或命运的织线,但化身为不足道、不重要、没有影响。
那似乎极度甜美,无限地诱人,当下到未来都是,因为一旦踏入这个情势,一旦你在那里……你是否会感觉很想做他曾做过的事,挑战那些高度?他很怀疑。他转回去看着椅子上的女人。
但那没有意义,那很愚蠢;他想着欠缺考虑的事。倘若我是只海鸟……但你怎么能变成海鸟呢?假如你是海鸟,你的脑袋就会又小又笨,喜欢半腐烂的鱼肚还有挖出小小的牧草动物眼睛。你不会晓得诗,你也永远不如地上渴望成为你的人类那样领会飞行。
要是你想当只海鸟,你大可当一只。
“啊!营地的首领与随从。不过你弄得不太正确,长官,你该把她绑在床上的。”
他跳起来;他转身,手伸向腰际的枪套。
基瑞夫·梭考伏特·罗格坦─巴尔踢着关上门,于门口将雨水从一片又大又亮的披风甩掉,讽刺地露出微笑,看起来令人恼怒地清爽帅气,尽管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巴尔!”他几乎想冲向他。他们握住彼此的手大笑。
“正是在下。你好啊,扎卡维将军。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共乘一辆偷来的车。我在外头有台两栖车……”
“什么!”他猛力打开门,看着外头的水国。有辆大而破烂的水陆两栖卡车停在五十公尺远处,靠近其中一座高塔似的机器。
“那是他们的卡车,”他大笑。
罗格坦─巴尔不高兴地点头。“是啊,恐怕是。他们似乎也想要回去。”
“真的?”他再次大笑。
“是的。附带一提,恐怕政府垮台了。被迫让出职位。”
“什么?因为这个?”
“我得说,我得到的感觉是这样。我想他们忙着责怪你输掉他们的白痴战争,没发现人民也从中连带受影响。跟往常一样睡死。”罗格坦─巴尔微笑。“喔;还有你的那疯狂点子,突击队在马克林蓄水库放沉水炸药那个?那成功了。水全部泄出水坝,使得这条河泛滥;根据情报它没完全破裂,不过……灭顶,这么说对吧?反正,多得要命的水在村庄冲走了第五军的指挥部……更别提第五军的一大部分,从过去几小时漂过我们阵线的人跟帐篷来看是如此……而我们原本都觉得你疯了,花几星期拖着那水文学者跟着参谋人员打转。”罗格坦─巴尔交叠双手。“管他的。事情一定够严重了;恐怕已经有求和的声音。”他上下打量将军。“不过要是你准备跟我们的人和对方谈条件的话,我想你得变得比这更好看些。你刚才在泥巴里摔角吗,将军?”
“只是在跟我的道德心搏斗。”
“真的?谁赢了?”
“嗯,这是极少数暴力无法真正解决任何事的场合。”
“我很了解这种情况;这通常会在一个人决定要不要开下一瓶酒的时候浮现。”巴尔对着门点头。“你先请。”他从披风掏出一把大雨伞,撑开并举向前。“将军;让我来!”接着他看着房间中央。“你的朋友怎么办?”
“喔,”他回头看着女子,后者转身瞪着他们、满脸惊恐。“是的,我的俘虏听众。”他耸肩。“我看过更怪的吉祥物。咱们也把她带走吧。”
“永远别质疑高层,”巴尔说。他递过雨伞。“你来拿。我去抓她。”他安慰地看了眼女子,轻触帽檐。“只是字面上的说法,女士。”
女子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叫。
罗格坦─巴尔畏缩。“她常常这样吗?”他问。
“是啊;而且等你抬她时小心她的头,她差点顶断我的鼻子。”
“那形状已经够有魅力了。在两栖车里见了,长官。”
“好的,”他说,拿着雨伞钻过门口,吹着口哨沿着混凝土斜坡往下走。
“混帐异教徒!”椅子上的女子尖叫,因为罗格坦─巴尔谨慎地从背后靠近她跟那张椅子。
“你运气很好了,”他告诉她。“我通常不收搭便车的。”
他抬起椅子与上面的女人,一起抬到车辆去,将它们扔在车后面。
她一路上都在尖叫。
“她一直都这么吵吗?”罗格坦─巴尔问,将机器倒转退出洪水。
“大部分时间是。”
“真惊讶你还能听见自己思考。”他望着窗外倾泻而下的雨,悲惨地微笑。
在接踵而至的和平中,他遭到降级、被迫缴回几件奖章。他那晚稍后离开,而文明却似乎一点也没因他所做的感到不悦。